漢家
短小說三題
漢家
年少時的暑假,我喜歡上一個游走于山西的歌舞團(tuán),團(tuán)名叫“新感覺歌舞團(tuán)”,節(jié)目有唱歌、變魔術(shù)、穿三點(diǎn)式泳衣跳迪斯科、玩雜技、練硬氣功,等等。
這個團(tuán)在市中心廣場搭了一個彩色帳篷,在帳篷里表演。我花了五元錢,買了一張票,進(jìn)去一看,呵,好看!看完回到家,我對爸爸說,我想去鄉(xiāng)下的姑姑家住幾天。這個假期里,爸爸早嫌我煩了,就說去吧,待半個月就回來啊。我說好嘞。
爸爸給了我路費(fèi),將我送上了長途車。等他一走,我就下了車,跑到大帳篷里,問誰是團(tuán)長。一個矮個子說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劈頭蓋臉地說,我不要工資,只想跟著你們演出,我可以抬道具、搭帳篷,團(tuán)長,我什么都能干,帶上我吧!團(tuán)長正缺一個幫工,見我的個子挺高,看起來成年了,又不要工資,就說好吧,也許咱倆有緣,帶上你就帶上你吧,明天我們?nèi)x南。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袁團(tuán)長的腿有問題,我們這兒管瘸腿的人叫“拐子”。
到了臨汾,我們搭起大帳篷,搬出廣告畫,放迪斯科音樂,幾個跳舞的姑娘負(fù)責(zé)賣票。我?guī)椭徇@個抬那個。晚上演出,帳篷里煙霧繚繞,幾乎全是男觀眾,姑娘們穿三點(diǎn)式跳舞時,一些興奮的男人大聲嚷著:脫、脫、脫!可是姑娘們令他們失望了,因為并沒有脫。
散場時,觀眾們懊惱地?fù)u著頭,似乎不相信演出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晚上,我們在帳篷里睡覺。那真是一個快樂的時刻,大家喝著啤酒,說著笑話,有幾個男人摟著各自的對象。團(tuán)里最美的姑娘叫李麗,一個高個子的男人摟著她,這人叫張帆,是一個魔術(shù)師。李麗是跳迪斯科的,她穿上三點(diǎn)式跳舞時,任何男人都不可能不盯著看她。團(tuán)里演員少,李麗還在張帆的“大變活人”節(jié)目中充當(dāng)那個活人。魔術(shù)沒什么看頭,但李麗穿著紅色旗袍亮相的環(huán)節(jié),卻實(shí)在是看點(diǎn),她美極了。旗袍分明是低檔貨,做工粗糙,但如此地適合她的身材,襯托著她的美麗——她的美麗使得這個魔術(shù)顯得更加的無聊。
夜深了,我出去小便,聽到隔壁李麗的呻吟聲,沒錯,她與張帆睡在了一起——這怎么睡得著?。?/p>
我們來到了運(yùn)城演出,票房出乎意料的好。正表演迪斯科時,一個留寸頭的、看上去挺斯文的人,突然沖著舞臺喊:跳得好,再跳一遍!觀眾也跟著瞎起哄。姑娘們沒有理會,下了后臺。這個人又喊:操!到我的地盤不聽我的話,你們還想不想活了!這時,有消息靈通的人告訴袁團(tuán)長,此人是當(dāng)?shù)匾话裕匈嚾?,絕不能惹他。袁團(tuán)長趕緊出來,笑著說,三爺來了,哎呀,得罪了得罪了!姑娘們,都給我出來,再給三爺跳一遍!姑娘們只得出來,又跳了一遍。跳完了,賴三說不行,還得再跳一遍。于是又跳了一遍。我在后臺看著,姑娘們身上的那幾塊布已被汗水浸透,如透明的一樣。這事似乎就這樣完了。后來我才知道,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當(dāng)天晚上,袁團(tuán)長請賴三和他的小弟兄吃飯。賴三點(diǎn)名要李麗陪他睡覺,袁團(tuán)長喝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說三爺,在河南人們也稱我一聲“拐子袁”,都是道上混的,你是英雄,老子也不是狗熊!你喝多少酒,我就喝多少,只是這李麗還小,咱不能糟蹋人家小孩子么!賴三說好吧,你這個死拐子,我喜歡你,來,干了這杯!
——喜歡歸喜歡,覺還是要睡的,只是陪賴三的不是李麗,換成了王霞。
王霞是袁團(tuán)長的情人。
歌舞團(tuán)到了晉城。原以為票房一定會好,袁團(tuán)長頭腦發(fā)熱,竟然租下了一個大劇院,但沒想到連日暴雨,上座極差。偏巧這時正趕上開工資的日子,人們問團(tuán)長,說老袁啊,怎么還不開工資呵?袁團(tuán)長說,對不住了,手里的錢都付了劇院的租金了,指望著演出能賺回來,你們也看到了,這鬼天氣鬧的,一場演下來,能收幾個錢了???大家再等等,再等等。
這一等就是一個星期,票房也不見好轉(zhuǎn),工資還是沒有著落。午飯時,我聽到張帆和幾個演員商量罷演的事,大家都說好,就這么干!晚上八點(diǎn)正式開演,第一個節(jié)目是熱帶風(fēng)情舞蹈。主持人報了幕,舞臺上卻不見任何動靜。袁團(tuán)長來到了后臺,黑著臉說,咋了!不演了,撂挑子了!他狠狠地瞪了王霞一眼,看樣子是埋怨王霞沒有提前告訴他實(shí)情。王霞是個爽快人,說,怎么了?!不給大家發(fā)工資,你還有理了!眾演員嚷著說,發(fā)工資發(fā)工資,不發(fā)工資就不演!就這樣僵持到八點(diǎn)半了,觀眾們見還不演,就鬧著要退票。袁團(tuán)長有些下賤地笑起來,說各位祖宗,我老袁沒求過你們,這次求求你們了,今天演了,最遲后天我就給你們開工資,我說話算話,我要是騙你們我就是王八!大家在一個鍋里舀飯吃,我也不容易呵。說完這話,他的笑又似哭了。眾人見袁團(tuán)長的態(tài)度還算誠懇,就漸漸不嚷了。觀眾忍無可忍,有人已經(jīng)開始砸座位了,情況極為混亂,可以說已到了失控的邊緣。
終于開始演出了,第一個節(jié)目改為了迪斯科,為了平息觀眾的憤怒,6個姑娘在跳舞的開始就脫去了胸罩。我看到王霞的奶子的確比李麗的大一點(diǎn),此時張帆與袁團(tuán)長在后臺親切地聊著天——觀眾們看得如癡如醉,掌聲、叫好聲、口哨聲交集在一起,灌入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第二天,歌舞團(tuán)取消了后幾天的演出,改為去河北巡演。我偷跑了20天,也該回家了。工資發(fā)了下去,王霞對眾人說,她也是剛知道原委,前段日子,老袁的母親檢查出癌癥,老袁是孝子,將錢寄回了老家為老娘看病,現(xiàn)在發(fā)工資的錢,有一半是老袁向朋友借的。大家覺得袁團(tuán)長這人還不賴。我向袁團(tuán)長告別時,他摸摸我的頭,說你是個好孩子,不給你錢,我總覺得心里不舒坦,這樣吧,我送你一個笛子,當(dāng)初我是個吹笛子的好手,這笛子就送給你吧,留個紀(jì)念。我說不用了,再說我也不會吹。袁團(tuán)長硬塞給我,說不會吹難道不會學(xué)嗎?我就收下了。
在歌舞團(tuán),張帆對我最好,我記下他的一個傳呼號。再見了,我的“新感覺歌舞團(tuán)”。
回到家,我才知道爸爸在我走后就聯(lián)系了姑姑,得知我沒有去鄉(xiāng)下,急忙報了案,家里早已亂成了一鍋粥。見我猛然間回來了,家里人喜出望外,反倒沒怎么責(zé)罵我,只是反復(fù)告誡我以后再不能這樣離家出走了。我一臉的愧疚,一個勁兒地說我以后不會了,我知道自己錯了,以后真不會了。
我與張帆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一年后,袁團(tuán)長的老娘去世了,王霞回到了湖北老家,兩個人終究沒成。據(jù)說是因為袁團(tuán)長離不了婚,但真實(sh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大家也都不是很清楚。歌舞團(tuán)解散時,袁團(tuán)長沒有欠大家一分錢工資,張帆說“拐子袁”挺仗義,還給多發(fā)了幾個錢。
李麗與張帆去了深圳,在酒吧里演出。三年后,兩個人分手,張帆說,李麗變了心,傍上了一個禿頭老板。我考上了南昌的一個三流大學(xué),整日渾渾噩噩,不知所終。笛子就帶在我的身邊,氣悶了,我就吹幾聲,一概荒腔走板。張帆不當(dāng)魔術(shù)師了,他的父母托關(guān)系把他安排去了地質(zhì)隊,成了一名勘測員。他定居在了太原。
十幾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定居南昌,結(jié)婚生子。張帆卻依然獨(dú)身。我和他在南昌和深圳見過兩次面。在南昌見面時,他和李麗還沒分手,他們從深圳過來看我,三個人喝酒喝到了天明,李麗靠著他的肩膀,樣子很是幸福。在深圳見面時,李麗剛離開了他,他罵李麗是個不折不扣的婊子!我沖他吼,說張哥,你別罵了,你告過我,說李麗為你流產(chǎn)了四次,就憑這點(diǎn),你都不應(yīng)該罵她!他聽后,果然不罵了,低下了頭。
今天我們約好了見第三次面,我從南昌來太原見他。
見面后,我們都有些激動,相互之間又有些覺著陌生——也許就是因為這種陌生感,才使我們變得異常激動。我們擁抱在一起,用力地?fù)肀е鴮Ψ?。坐下來聊天時,我說,張哥,你還變魔術(shù)嗎?他笑著說,當(dāng)然變了,不變魔術(shù)我就覺得活著沒意思,我現(xiàn)在就可以給你變一個!說完這句話,他不知從什么地方拿起了一個精致的帆船模型,將這個模型伸到了我的眼前,幾乎是貼在了我的眼睛上。他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變了呵,我變給你看,只要你上了這條船,你就來到了澳大利亞!
我瞬時感到了目眩神迷,浪頭翻滾,雪白的泡沫四處飛濺,大陸的板塊挪移,我似乎看到了悉尼歌劇院正在拔地而起,看到了鋪天蓋地的袋鼠向我奔來,暈眩在加劇,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今夕是何夕,我的腳步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癱倒在地上——李麗正在陽光明媚的窗前喝著下午茶,顯得怡然自得,她不再是那個魔術(shù)節(jié)目中變出的賣弄性感的大活人了,她移民去了澳大利亞,生活在悉尼郊區(qū)的一套公寓里,禿頭老板對她疼愛有加。李麗無所事事的時候,總是喜歡把玩一個精致的帆船模型,記得在晉城那段多雨的日子里,她與張帆曾在類似這個模型的模型上做過一次酣暢淋漓的愛,這個模型雖小,但當(dāng)時的張帆硬是在這個小小的模型上鼓起了一張真正的巨大的帆,而她當(dāng)時涌出的那一道浪頭竟然在電光石火之間勾起了此時此刻太原翻來的這一道浪頭。
太原有一條大東關(guān)街,這里發(fā)生過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大東關(guān)住著一位詩人。有一天,這位詩人與我喝酒,閑聊中他說,漢家,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說好呵,我正愁找不到素材寫小說哩!他說好,我說了啊……再給我倒杯酒,不要啤的,要白的——故事是這樣的:
南蠻子阿海是個批發(fā)文具的小老板,來太原五年了,也有人說十年,不過這不重要,就算他十年吧,反正我們又不認(rèn)識他。阿海做生意發(fā)了小財,太原這個地方造就了很多南方來的老板,讓他們發(fā)了財,本地人卻沒有賺錢的腦筋,絕大多數(shù)都過著緊巴巴的日子。人都有倒霉的時候,去年阿海被一個叫蔣原生的人連騙帶借地?fù)镒吡?5萬,對于小老板而言,這可不是一筆小錢。阿海想盡辦法去討債,但這個蔣原生絕不是一個善茬子,每次討債,阿海都得碰上一鼻子灰。阿海是個外鄉(xiāng)人,也不敢與他來硬的,就這樣拖了下去。后來,蔣原生干脆失蹤了,杳無音信。去報案吧,這錢也算是筆借款,不太容易立案;去起訴吧,擔(dān)心等著判決下來了,卻不好執(zhí)行。再說,去起訴了,以蔣原生的那德性,阿海又怕他暗中報復(fù)自己。一時間,阿海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
這時候,阿海的一個朋友給他出了個主意,說不行,就找黑社會討債吧,又快又保險。阿海說,說得容易,怎么找?我是個生意人,從沒和這些人打過交道呵。這個朋友就說,我給你聯(lián)系,我認(rèn)識紅臉肉毛,這事交給他辦,準(zhǔn)行!
阿海想了想,確實(shí)自己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就說行,那就拜托你了,找紅臉肉毛!
不出兩天,阿海通過朋友的聯(lián)系,就見到了紅臉肉毛,嗬,這人果然長著一張紅臉,臉上卻無毛,也不肉——不管這人長得怎么樣,一看就長得不像好人。肉毛在酒桌上對阿海說,這還叫個事了?!你交給我辦就好了,絕對讓你滿意。阿海聽了這口氣,心里想這下算是找對主了。肉毛說,他欠你多錢了?阿海說,欠我15萬,你幫我要回來,我給你7萬。肉毛說行了,7萬就7萬,最多一個星期,我就給你鬧回來,鬧不回來我就白混了!阿海說好好好,咱們先喝酒,肉毛哥,你真是我的好大哥。
5天后,肉毛給阿海打來了電話,說阿海,你來趟東山,我們把那個王八蛋綁住了,他要當(dāng)面還你錢。阿海一聽,喜上眉梢,急忙開車趕到了東山。在一個隱蔽的空地上,阿??匆娏耸Y原生和肉毛,旁邊還有肉毛的幾個小弟兄。仗著肉毛在,阿海的膽子也壯,上去就先給了蔣原生一個耳光,接著一頓亂打。這時,肉毛過來拉開了阿海,說別打了,他能還錢就行了,以后大家還是朋友嘛。阿海覺著說得也對,畢竟以后日子還長了,別做得太絕了。他擦了擦手上的血,對蔣原生說,把老子的錢還給我!蔣原生用手抹了抹嘴角的血,以挑釁的口吻說,我沒錢,拿甚還你了?!阿海愣了一下,看著肉毛說,肉毛哥,你不是說他當(dāng)面還我錢么,這是怎么了?!肉毛一聽也火了,大聲罵道,我操你媽,你和老子說今天見了阿海就還錢,咋變卦了?!蔣原生說,少和老子來這套,老子就是沒錢,咋了?!肉毛對著蔣原生就是一腳,將他踹倒在地,然后劈頭蓋臉地打他。正打著,沒想到蔣原生順手抄起一塊石頭砸在了肉毛的頭上,肉毛火了,從口袋掏出一把跳刀,狠命地刺進(jìn)了蔣原生的肚子里,鮮血噴濺在了地上。
蔣原生躺在地上不動了。這可把阿海嚇壞了,嚷著說,這錢我不要了!轉(zhuǎn)身想跑進(jìn)車?yán)?。肉毛飛快地在阿海腦門上搗了一拳,這一拳搗得可不輕,阿海都有些暈眩了。肉毛說,你現(xiàn)在想跑了,鬧出人命你就想跑了?!我們是從他姐姐家綁他出來的,他家人都知道是我出面綁的,你跑了,我給你抵命去?。磕銈€傻逼南蠻子,就算我殺了人,也是你主使的,你也要挨槍子?。“⒑R呀?jīng)懵了,不知怎么辦才好,整個人呆呆地立在一個土坡前,像僵尸一般。一個叫二狗的小兄弟湊到了蔣原生的腦袋前,他突然喜滋滋地喊,肉毛哥,他還沒死,還有氣了!阿海聽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大聲對肉毛說,快,快送他去醫(yī)院!我出錢給他看病,只要他不死就行!
分兩撥人,幾個小兄弟送蔣原生治刀傷,肉毛和另幾個兄弟押著阿海來到了大東關(guān)街的一個居民樓里。治刀傷的那撥人沒去醫(yī)院,因為是刀傷,去醫(yī)院肯定會暴露,報了警就麻煩了。他們?nèi)サ氖堑叵略\所,專治黑社會性質(zhì)的重傷患者,診所的外面是個小超市,外面的人絕對想不到這里面竟然是一個堪稱專業(yè)的急救診所。
肉毛對阿海說,你先拿20萬,要不大夫不收這家伙。阿海說好,肉毛哥,我這就回家給你取錢。肉毛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說你要是跑了咋辦?!那個王八蛋沒治好以前,你就在這里住著,哪也不許去!錢叫你老婆送過來!阿海點(diǎn)著頭,渾身冒著冷汗,不停地抖著。阿海從此被鎖進(jìn)了一個小屋子,過了幾天說,蔣原生動完手術(shù)了,快好了,又過了幾天,說病情突然嚴(yán)重了,人快死了,還得拿錢,反反復(fù)復(fù)好幾次下來,阿海已經(jīng)掏了80多萬醫(yī)藥費(fèi)了。
阿海剛被押來的時候,肉毛還給他吃個盒飯,后來連盒飯也不給了。有一天中午,二狗喜滋滋地扔給阿海一顆大白菜,笑著說,你就吃這個哇,解餓又解渴!20天后,阿海被折磨得骨瘦如柴,掙的錢全拿出來了,文具店也賣掉了,身上再無半分錢了。
二狗看守著阿海。最近幾天,肉毛一直沒有來,往常他每天總要來瞅一瞅阿海。
第二十一天,阿海昏死了過去。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接著門打開了,幾個警察進(jìn)來,其中一個搖著他的肩膀,對他說醒醒!快醒醒,我們是警察!阿海終于睜開了眼睛。到了刑警隊,阿海才知道肉毛是因為前段時間的另一起嚴(yán)重的聚眾斗毆案被逮捕了,審訊中他為了立功減刑,就一口氣招了阿海的案子。阿海聽了這些情況,依然膽戰(zhàn)心驚地對刑警隊的劉隊說,劉隊,可是可是……蔣原生現(xiàn)在怎么樣了?劉隊笑了,說你還蒙在鼓里呢,那個姓蔣的根本就沒受傷,他們給你演了一出戲,是在耍你了!
原來,肉毛在接了這個活兒的第二天就找到了蔣原生。肉毛說,鬧了半天是你呀!你不是旱西門的賴小么!蔣原生說,是了呀,肉毛哥,我就是賴小么,蔣原生是我起的個假名字,嘿嘿。肉毛說,少他媽和老子套近乎,還錢!賴小說,我吸毒兩年了,錢都買了毒品,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肉毛哥,要不你弄死我算了!肉毛說,操你媽!你以為老子不敢弄死你!賴小說,來吧,弄死我哇,弄死我你也鬧不出一分錢!肉毛看著賴小形容枯槁的樣子和家里面的破敗相,明白確實(shí)是要不出錢了——操,這不白忙活了嗎?賴小這時說,肉毛哥,你聽兄弟一句話,咱們不如聯(lián)合起來鬧那個南蠻子了!肉毛說,怎么鬧?賴小說,你放心,聽我的,保證讓你合合適適的。
——他講完了這個故事,對我說,漢家,這個故事怎么樣?我說不賴。他說,還沒有完了,阿海在得知真相后,突然就精神不正常了,瘋了,唉。
和這位詩人喝完了酒,我在回家的路上想,阿海估計得到真相后,覺著人世完全顛倒了,一點(diǎn)兒也靠不住了,或者覺著自己實(shí)在是太傻了。我準(zhǔn)備將這個故事寫成一篇中篇小說,但以中篇的容量來看,這個故事好是好,就是內(nèi)容太過單薄了,我想不妨這樣寫:把阿海作為切入點(diǎn),從他的小時候?qū)懫?,寫他怎么輟學(xué),怎么成長,怎么初戀,怎么跟著親戚做生意,怎么來到北方,等等等等;由此展開一些社會思考,并從肉毛的身世入手,對黑社會進(jìn)行點(diǎn)睛式的描寫,再加入一段職業(yè)流氓的愛情故事……打?。∥矣X得我這是在濫用想象力,這樣寫小說是不行的——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這個故事對我來說有一種特別困難的意味,所以遲遲沒有動筆寫它。
后來,在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我聽到同學(xué)說李建明坐牢了。我詳細(xì)一問,才發(fā)現(xiàn)李建明就是這個綁架案中的二狗。有個同學(xué)還去牢里看過他,據(jù)說他穿著一身合體的囚服,一副喜滋滋的樣子。我記得,他曾獲校運(yùn)會1000米的跑步冠軍,頒獎那會兒,他的樣子也是喜滋滋的,美著呢。這個人總是喜滋滋的,好像他無論做什么都充滿了奔頭似的。
總的來說,他不是一個好人,但他總是喜滋滋的。也不知道這個混蛋到底為什么喜滋滋的,他憑什么?
我是東京人,現(xiàn)住在島根。
我可能是全日本最失敗的小說家,這樣說難免令我喪氣,但這是事實(shí)。
我寫了三部小說,通過朋友開的出版社才得以問世,一共也沒賣出三百本,批評界對這三本小說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我嘗試將小說寄給自己心儀的評論家,要么沒有回應(yīng),要么就是誠懇地對我說,吉田先生,改行吧,你并不適合寫小說。
我的靈感或許永遠(yuǎn)枯竭了,寫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我毫無辦法。在島根租住的小屋里,我度過了難耐的冬季。心情好時,我常去津和野,那些遺跡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我。
初春,我去旭川探尋一個幼時的伙伴,為了帶給他驚喜,去時未通知他。到了他家,才得知他于兩個月前得胃癌去世了。我免不了又感嘆一番人世的虛幻,祭奠完他,我立刻回到了島根——我只想盡快回到島根的屋里。我對島根以外的地方都不感興趣,尤其對東京厭惡透頂,那里的房子我委托鄰居照看著,已經(jīng)很多年沒回去了。東京對我來說,如同是妖獸出沒的都市,它令我活著就像做著一個恐怖的夢。
我住的地方,只有安藤知道,他就是那個出版社的社長。有一天我接到安藤的電話,他告訴我有一個女讀者想見我。安藤說這個讀者是他在出版界的一個朋友,買過我的三本小說,名叫淳子。我不善于和陌生人交往,說不見,安藤還是想讓我見一見,并說她在當(dāng)編輯前是一個能劇演員。最終,我答應(yīng)了見面。安藤知道我愛看能劇。
淳子來之前給我打了個電話,連說冒昧。我說謝謝。她的聲音很動聽,聽起來似乎只有二十多歲。
沒幾日,她來了。我正在里屋呆坐著,聽到了敲門聲。我開了門,她看起來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清秀的樣子,穿藍(lán)色連衣裙。她說您是吉田先生吧?我說是的。她說我是您的讀者,安藤先生介紹來的,我叫石川淳。進(jìn)門后,她顯得極為拘謹(jǐn)。我請她坐下,她孤零零地站了一會兒,似乎不情愿地坐下了。氣氛有些尷尬,我自嘲說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買我書的讀者,這個世上沒幾個人看我的小說。她急忙說我喜歡您的小說,一直想見您呢。您小說里的主人公行事都很滑稽,讓我忍不住發(fā)笑,結(jié)局卻悲涼得很,一切都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我想吉田先生一定是個滿頭白發(fā)的人呢(她笑,低頭,又笑),沒想到您這么年輕呵。
我倆都是關(guān)西人,我的老家在姬路,她的則在滋賀。我問起能劇,她說自己不演了,現(xiàn)在一個雜志社工作。我們邊喝茶邊聊天,她粗通茶道,我賣弄了一些茶道的學(xué)問。看樣子,她很快樂。黃昏時,她告辭,說已經(jīng)訂了酒店。我說好。
我們約好第二天去出云大社。
我多次去過出云大社。淳子是第一次去,她看什么都覺得新鮮。我對淳子說,據(jù)傳到出云大社的人,可以得到良緣,此后婚姻美滿。淳子的眼睛發(fā)亮,對著我說是嗎?吉田先生,一定是的嗎?是嗎,吉田先生,是這樣的嗎?!她這樣一連串的疑問句,讓我莫名的有些驚訝。中午,我們吃出云面,這是本地的美食。她說起了家鄉(xiāng)的鰻魚燴飯,笑著說想起了就流口水。我問她多長時間回一次滋賀,她說,半年回一次,住在東京那個鬼地方,只知道每天忙著打轉(zhuǎn),像是被提線的玩偶。
離開出云大社,路過公園,一群小朋友由老師領(lǐng)著背誦地理名詞,陽光照來,有一分年少無知的好處。淳子停下了腳步,我站在她的身后?!伴L野、富山、札幌、愛嬡、高知、香川、滋賀、福岡、佐賀、長崎、秋田、山形、姬路、鳥取、廣島、大阪、神戶、奈良……”——孩子們背誦到滋賀與姬路時,我與淳子大聲應(yīng)和著,興高采烈。淳子流出了眼淚。她對我說,吉田先生,我的媽媽住在滋賀,老人家喜歡小孩子,庭院里還有我種下的一棵蘋果樹呢,可是這棵樹得病了,因為它從來都沒有結(jié)過果子,哈,您要笑話我流眼淚了吧?
第三天她要回東京了,與我來告別。我送她一本唐詩集,她還是很羞澀,兩手交叉著。我注意到她的手,真是纖細(xì)極了,就像是人體材料的藝術(shù)品。她忽然紅了臉,好像與人爭搶似的說,吉田先生,我要走了,您抱抱我吧。我說不好吧?
我還是抱了她,她很輕,我感覺像抱著一團(tuán)棉花。屋里沒有風(fēng),抱她時卻感到起風(fēng)了,整個人飄搖著。她出了門,笑著說吉田先生,您的家很久沒清掃了吧?如果我再來拜訪您,一定給您打掃屋子,再見!
我說我們還會見面的,再見!
在交代淳子的下落前,有必要先介紹我的三篇小說。第一篇小說,我寫的是一個戀愛故事,寫得很瑣碎,男女主人公艱難地相愛著,最后男主人公死于一次大地震。這是一篇在技術(shù)上非常糟糕的小說,語言上明顯不自信,但因為這是我的處女作,所以我對它依然充滿著感情——內(nèi)心中一種時光般的情意。第二篇小說,講述一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如何成長為一個黑社會成員,結(jié)局是這個青年在一次犯罪中被一個剛認(rèn)識的女孩所感化而開始了新的生活。第三篇小說,是殺夫的故事,一個妻子對丈夫絕望后,用斧子殺死了熟睡的丈夫。三篇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地分別是東京、大阪和東京。
淳子大概走了一周,安藤打來了電話,說吉田啊,那個淳子,就是你的那個女讀者淳子,她殺死了自己的丈夫。我大驚失色,忙問是多會兒發(fā)生的事?他說聽人講是在淳子來島根之前,也就是說她在殺夫后才見的你,回到東京她就自首了。我接完電話,強(qiáng)烈地想見到淳子,就開車連夜趕回了東京。我心急火燎地找到安藤,托他打聽淳子的下落,看看能否去監(jiān)獄探望她。安藤忙著找熟人幫忙,折騰幾天后,他告我你別去了,就在一小時前,淳子自殺了。這個悲傷的結(jié)果更加深了我對淳子殺夫的疑問。我拜訪了淳子的一些好友,模糊地知道了她生前的一些情況:淳子考上了東京的一所大學(xué),她的第一個男友是同學(xué),死于多年前的一次大地震;接著她去了大阪,學(xué)習(xí)能劇,五年后她帶著第二個男友的骨灰回到了東京;三十歲時,她與一個舞蹈老師結(jié)婚,從此不再演能劇,進(jìn)入雜志社擔(dān)任了編輯;夫妻倆沒有生育孩子。
——九年后,淳子在丈夫熟睡時用一把斧子砍死了他。
淳子安葬后,我去墓地看她。墓碑上刻著她的名字“石川淳”,還有她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她依然很羞澀,像是又起了風(fēng),她笑著,說抱抱我吧。我?guī)缀醮_信淳子就是我寫出的主人公——她的生活軌跡像極了我三篇小說的總體情節(jié),但她分明不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而是無比真實(shí)的一個殺人犯,一切都發(fā)生在冥冥的創(chuàng)造中。我感到了莫名的緊張,為了延續(xù)這種殘酷的真實(shí)性,我來到了滋賀,千方百計探聽她的家。很幸運(yùn),我見到了淳子的母親,她住進(jìn)養(yǎng)老院里。我買了禮物,以淳子朋友的身份去探望她,向老人家求證那棵蘋果樹。她說是有一棵她種的蘋果樹,長得很茂盛,結(jié)很大很大的蘋果。說到這里,老人家用手比劃著蘋果的個頭兒,流著淚說,淳子還不如一棵樹呢,她生不出小孩,那個男人總是打她,唉。
我特意去了當(dāng)?shù)匾患矣忻牟蛷d,品嘗鰻魚燴飯。我很失望,燴飯不僅味道偏咸,鰻魚也不新鮮。我離開滋賀前,正是一年一度的大津煙花會,望著煙花染亮的夜空,我就要離開淳子的家鄉(xiāng)——淳子,我知道你沒有死,在我即將寫作的第四篇小說中,你將是一個最終回到關(guān)西的女人。而安藤,這個在第三篇小說中與你偷情的人,我將不顧同學(xué)的情誼,讓他在下一篇小說中身敗名裂——他只配做一頭不知疲倦的種馬。
石川淳的丈夫叫山本一男,他天生不產(chǎn)精子。
那是一個原本無事的夜晚,山本一男被砍死前無意中看到了妻子做流產(chǎn)手術(shù)的交費(fèi)單據(jù)。
(責(zé)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