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蘇憬,浙江省新昌中學高三的一名女孩。小學二年級時,她已經(jīng)看完了家里兩大書柜的書。每次說起寫作,她都會變得侃侃而談。進入高中后,雖然寫東西的時間大量縮減,但她還是會擠出時間寫些東西,以滋養(yǎng)心靈。對于未來,她有自己的規(guī)劃:希望在物質(zhì)世界里做個“桃花源遺民”,堅守屬于自己的一片精神凈土,安靜地做學問,低調(diào)地走人生?!爸劣诂F(xiàn)在,要努力過好高三的每一天?!?/p>
文字里的江南,是槳聲燈影里燈光斑駁的那條秦淮河,是薄雨里哀怨彷徨的那朵丁香花,是晨光里欸乃搖開的那只烏篷船。江南,是杜牧的江南,是蘇小小的江南,是乾隆皇帝的江南,也是文人心里輾轉反側了千百年的那抹風雅。
我生長的江南是個古舊小鎮(zhèn),隔著一道明城墻,現(xiàn)代建筑在城外肆意蔓延,與安靜的老城兩兩相望。逼仄的小巷里,黃包車夫風一般穿梭而過;老屋檐下,悠揚婉轉的唱腔伴著咿咿呀呀的胡琴聲,在潮濕的空氣里迂回纏綿;江岸邊,男人們隨意支一根釣竿,捧一杯茶,在陽光里打發(fā)時光,像極了愜意的貓。家鄉(xiāng)的江南小鎮(zhèn),是柴米油鹽的江南,是醬醋茶飯的江南,是沾了煙火味道下了凡的江南。
茶
茶是小鎮(zhèn)人少不得的伴。越地多茶山,地氣初暖,采茶女摘得茶樹的頭芽,半夜殺青、烘焙,次日,最為珍貴的頭茶——明前,在茶市里登場,宣告江南第一道春的到來。
飲茶是件風雅事。知堂老人在《雨天的書》里說:“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蔽娜似奋v究一些格局,雅致的茶室、精美的茶具的確是雅,卻多了許多形式的東西,即使真的風雅,也雅得有點兒刻意。小鎮(zhèn)人生性隨意,對飲茶沒什么講究,無論時間場合,不分尊卑老少,隨行一只玻璃杯,屋前柳下,消渴滌塵,一刻也離不了身。小鎮(zhèn)人對茶的優(yōu)劣并不在意,明前、明后、雨前、雨后,一道道隨了季節(jié)喝過去,濃淡甘苦皆是人生況味。吳越先人積淀下的茶文化,早已浸潤在人們生活的形態(tài)里,與人間煙火融在一起,變成了民間的風雅。
與茶有關的帶了煙火的風雅,還有那首紅了幾十年的《采茶舞曲》:“溪水清清溪水長,溪水兩岸好呀么好風光……”這首曲原是一部現(xiàn)代越劇的插曲,用越地的方言演唱,曲調(diào)歡快,朗朗上口。某日,聽到某位女歌唱家用普通話演唱該曲,美則美矣,卻失了原曲的韻味,好似俏麗的村姑穿上了華美的錦袍。該曲作者周大風先生曾在我就讀的小鎮(zhèn)上的中學執(zhí)教多時,他必定諳透小鎮(zhèn)里的煙火情致,才會有這首雅俗共賞、吸盡江南地氣的歌謠傳世。
戲
江南古時多涼亭,以供路人避風躲雨、歇腳討茶。而現(xiàn)代建亭多是為了綴景色、附文雅,原來的功能已經(jīng)很少存在。小鎮(zhèn)的涼亭,最大的功用便是做了一個個小型的戲文臺,臺上唱的自然是越劇。
亭子里,一條板凳、一把二胡、一個曲架,后場師傅飲一口茶,清一把嗓,緩緩落座,胡琴聲起,繾綣悱側,寶黛深情、梁?;⑽鲙犌佟欢味喂适螺p吟淺唱。
演員與觀眾都是流動不定的。小鎮(zhèn)是越劇的發(fā)源地,不管長幼,隨口都會唱幾段戲文。經(jīng)過涼亭,若有幾分閑暇,停下腳步聽一曲,興致來了,央拉琴的師傅配合,來一段自己熟稔的唱段,唱罷,四周掌聲起,拱手道個謝,匆匆趕著做正事去。賦閑的大爺大媽,自然是各個涼亭的常客,趕早送了孫子上學,菜場里抓幾把素菜,圍著亭子滿滿坐一圈,照例是“私定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的老舊戲碼,隨著纏綿柔和的曲調(diào)悠悠神往,在冗長的日光里,調(diào)養(yǎng)著一份天長地久、細水長流。若逢雨天,賣泥鰍歸來的老人進來躲雨,順便客串一把——丁步站定,甩一個瀟灑的水袖動作,開口一段字正腔圓的《柳毅傳書》:“赴秋闈,下第歸,中心惆悵,嘆仕途,難容我,落拓疏狂……”綿長的唱腔緩緩熨平人們的心。江心薄雨綿綿,亭內(nèi)溫柔喟嘆,絲絲柔柔牽扯出一段俗世風雅。
荷
江南多水域,荷塘是最尋常的。家門口半畝見方,挖個清塘,引來活水,撒下幾把飽滿的蓮子,待來年,還回一池荷葉田田。
古人愛荷,留下了無數(shù)賞荷詩句,為尋常的荷塘添了許多靈性:三月暖春,荷葉開始在水面上微微探出半卷的葉尖,偶爾有水鳥貼著塘面掠過,緩緩漾開水里的點點翠意;六月旭陽,荷塘豐盈嫵媚,碧綠的葉鋪天蓋地,粉白的花競次綻放,妖嬈了整個夏日;九月微雨,水汽氤氳,荷開始收斂性情,嫵媚依舊,卻不再飽滿,而無數(shù)蓮蓬藏在荷葉與荷花問,像孩童一樣淘氣地伸著腦袋。
當年宋人周敦頤寫就《愛蓮說》,成全了荷的“君子”美譽?!俺鲇倌喽蝗荆鍧i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因為荷的高雅品性,連塘中的淤泥也帶上了詩意。
江南人烹食最喜就地取材。以荷為材,最為雅致的當屬沈復《浮生六記》中寫的:“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茶為雅物,荷性高潔,蕓娘的荷花茶自然是絕雅的。另一種菜品,以荷葉包裹食材蒸煮,食材汲取了荷葉的清香,荷葉過濾了食材的肥膩。清高的荷人了灶問,枯盡了身姿,成全了叫花雞、荷葉粉蒸肉等江南名菜,倒不枉入世一遭。還有一種甜品叫炸荷花,將鮮嫩的荷花洗凈掛漿后入油鍋炸,撈出瀝油,蘸了白糖吃。我曾經(jīng)在餐桌上見過這道菜品,想起它的前身,終不忍下箸。在沸騰的油鍋里香消玉殞,煙火味是足夠了,但過程未免慘烈,卻也算不得風雅。
我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是無數(shù)江南鎮(zhèn)邑中的一個,這里的江南并非唐詩里明媚的江南,也并非宋詞中哀怨的江南,只是帶了一縷煙火氣息的尋常居處。出塵的江南在詩里在畫里,唯有入了世的江南,恒久地柔軟進我的心里。
我的煙火江南,別樣的風雅,永久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