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成 王燕禎 劉傳林
鑒賞評析
明清印章款識中的崇漢觀
■陳國成 王燕禎 劉傳林
崇漢思想肇始于元代。趙孟頫首次在《印史序》中明確提出推崇漢魏印章的審美觀:“一日,過程儀父,示余《寶章集古》二編,則古印文也,皆以印印紙,可信不誣,因假以歸,采其尤古雅者,凡摹得三百四十枚,且修其考證之文,集為《印史》,漢魏而下典型質(zhì)樸之意,可仿佛見之矣。”①漢代印章之所以倍受推崇,“蓋漢非人人盡能為印也,其時風氣尚醇,不事纖巧,故印文皆平正方直。而歷以數(shù)千年之久,或為土所侵蝕,而去其棱芒;或為人摩挲,而得其精采,于是不假修飾而自臻神妙?!雹诶^之,吾衍受趙孟頫的影響,在其著作《學古編·三十五舉》中,率先在章法、篆法上從藝術(shù)的角度分析了漢印藝術(shù)的基本特征:
漢有摹印篆,其法只是方正。篆法與隸相通,后人不識古印,妄意盤屈,且以為法,大可笑也。多見古文家藏漢印,字皆方正,近乎隸書,此即摹印篆也。
漢魏印章,皆用白文,大不過寸許……唐用朱文,古法漸廢,至宋南渡,絕無知者,故后宋又皆大謬。
白文印,皆用漢篆,平正方直,字不可圓,縱有斜筆,亦當取巧寫過。③
吾衍強調(diào)以漢印為格局的“古法”,其關于漢印美的研究,成為了印論研究的先河??上ВK于時代所限,當時漢印出土不多,印譜低劣,習者不廣,故未形成氣候。隨著篆刻藝術(shù)的不斷發(fā)展,崇漢思想也不斷演變、不斷豐富,逐漸確立為篆刻藝術(shù)的美學原則;整個明清篆刻創(chuàng)作風格史,也正是在“崇漢觀”這一理論的支配之下逐漸展開的。從印章款識中梳理明清篆刻的崇漢思想,有助于我們加深對明清流派篆刻藝術(shù)的認識,以指導當今的篆刻藝術(shù)學習與創(chuàng)作。
經(jīng)歷了元代早期印論的發(fā)展,崇漢觀在明代迎來了它的繁榮時期。特別是明代萬歷時期,眾多文人在印論中表達了這一思想,相比元代印論有了質(zhì)的飛越。這一方面源自以文彭、何震為代表的早期文人篆刻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另一方面是由于早期印人團體的出現(xiàn)為崇漢觀的傳播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發(fā)展環(huán)境。在明代印論中崇漢思想的發(fā)展是一條貫穿明代印論發(fā)展始終的重要線索,明《陸深論印一則》中便有這樣一則:
漢印古樸無庸議,晉印雅俗相兼。唐印文多屈曲,效李陽冰筆法,亦自可觀。④陸深在這段論述中明確提出了漢印古樸的藝術(shù)特色,并用“無庸議”表明了當時對漢印古樸藝術(shù)特色的肯定,這與元代印論中對漢印藝術(shù)特色的肯定是一脈相承的。但是,在陸深的印論中表達的方式更直接、更明確。明代梁鄻在其印“東山草堂珍玩”款識中云:
文壽承氏篆刻“畫隱”二字,胡可復得于江陰之賈肆中,刀文遒勁古雅,直逼兩漢。乃復命予作東山草堂于其一面,予慚手腕遠不及壽承,而與之并列,不幾東施愁乎?然想游刃之時,距今且四十載,而使余得學步后塵,亦奇遘也。丙申秋日,千秋梁鄻記事。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以文彭為首的明代篆刻家已經(jīng)將仿漢印付諸于實踐,并影響著明清篆刻流派的審美取向。由于集古印譜的大量發(fā)行,如用原印鈐拓的印譜有楊元祥的《集古印譜》、郭宗昌的《松談閣印史》等,還有采用銅、石摹刻古印的方法鈐印而成的印譜如張學禮《考古正文印藪》、甘旸《集古印證》等大大擴充的文人篆刻家的視野。印人們紛紛模仿漢印,例如趙天禧“筆硯精良人生一樂”的印章款識中云:
客金陵吉臣仿漢。
這種仿漢印而治印并不是偶然現(xiàn)象,而是集古印譜的普及,使得印人在“印宗秦漢”的印學思想指引下使得篆刻在實踐中得到真正落實,為清朝篆刻崇漢思想的全面推廣奠定了基礎。
明清嬗代之際,明朝時期的“崇漢觀”得到秉承以及進一步發(fā)揚光大,周亮工《印人傳——書陸漢標印譜前》:
陸漢標天御,鹿城人。予嘗笑近人于圖章,高者至模擬漢人而止,求其自我作古者未之見也。吳門人極推顧元方能肖漢,然擬議有之,未見其變化也。⑤
在周亮工的這段記述中,將“模擬漢人”者稱為“高者”,并且記述了因顧元方篆刻能形逼漢人面貌而被人推崇,表明了當時篆刻界對漢代篆刻藝術(shù)的推崇,漢印在此時有著廣泛的審美受眾。
由于印論帶有較強的依附性才導致其受書論、畫論影響發(fā)展迅速,但這種快速發(fā)展是不正常的,加之印論本身的獨立性,到清代印論諸多問題暴露出來。很多印論多是匯集前人論著,正如陳國成《中國古代印論的依附性與獨立性》一文中所說:“相對于中國古代其他藝術(shù)理論,中國古代印論出現(xiàn)較晚,受文論、樂論、書論、畫論的影響較深,表現(xiàn)出極大的依附性。同時,印論本身又有獨特的審美理想、審美觀念、審美視角和審美個性,表現(xiàn)出很強的獨立性?!雹薜鐫h思想還一直得以延續(xù),印章款識則是印人們直抒胸懷表達印學思想的重要文獻資料。
承明代的篆刻印風余緒,清初一百余年的篆刻實踐,印人對“崇漢思想”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如吳先聲“沈秉堃印”“幼嵐”兩方印章款識都談到了崇尚漢印的主張:
印之宗漢也,如詩之宗唐,字之宗晉,學漢印者須得其精意所在,取其神不必肖其貌,如同昉之寫真,子昂之臨帖,斯為善學古人者矣。孟亭書于榖城署中。
古人作印不求工緻,自然成文,疏密巧拙,大段都可觀覧,今人自作聰明,私意配搭,補綴增減,屈曲盤旋,盡失漢人真樸之意。時丁卯中秋前三月,吳先聲識。
由這兩方印章款識可窺探清初印人對崇漢思想的認知,以及崇漢思想在清初印壇的延續(xù)。吳先聲指出清初印人泥古的弊端是學古而不能化古,并提倡師法漢印應當形神兼?zhèn)?,取漢印“真樸之意”。
清朝初期,篆刻風格明顯受到明代篆刻風格的熏染。直到乾隆時期,印壇“摹古而不化古”的現(xiàn)象才有所改變,丁敬開創(chuàng)浙派,相繼者有蔣仁、奚剛、黃易、陳豫鐘、陳鴻濤、趙之琛、錢松等。表面上看,浙派的出現(xiàn)是一種新生事物,是一種新的篆刻風格的誕生,實際上浙派是自元明以來崇漢思想復興的產(chǎn)物。仿漢印是浙派創(chuàng)作思想的源頭,浙派不僅繼承了崇漢觀的創(chuàng)作思想,而且在篆法和刀法上獨辟蹊徑,以切刀為主來表現(xiàn)漢印的古拙之趣,成就了浙派的總體風格。浙派印風的主要特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秦漢印的規(guī)范,二是特有的切刀法。在浙派的印章款識中始終伴隨著崇漢觀。浙派作品的款識述事中大量提到仿漢印之法,其崇漢思想一望即知。在陳鴻壽“趙賢·端人”一印款識中不僅表達了對丁敬的贊賞,而且明確點出了浙派的崇漢問題,該款識中說:
鈍丁為端人盟兄,研林叟作兩面印,趙端人先生舊物也。文孫次閑持以見示,渾厚醇古,直詣漢人,叟之技近乎道矣。吾家秋堂專師硯叟,次閑學于秋堂,而仍以硯叟為私淑者,況先澤之貽,宜珍若拱璧也。嘉慶甲子冬,陳鴻壽跋。
“鈍丁”“硯林叟”即指丁敬。陳鴻壽認為丁敬篆刻“渾厚醇古,直詣漢人”,丁敬篆刻有古意、漢意,是對崇漢的一種表達。
在浙派中取法漢印已經(jīng)不再是僅取其形而是以神達意,例如奚岡在其“汪氏書印”款識中云:
近世論印,動輒秦漢,而不知秦漢印刻渾樸嚴整之外,特用強屈傳神,今俗工咸趨腐媚一派,以為仿古,可笑。己丑正月,蘿龕外史製于翠玲瓏館。
奚岡在此款識中指出當時印人取法秦漢之印的弊端:“今俗工咸陞腐媚一派”“而不知秦漢印刻渾樸嚴整之外,特用強屈傳神”。此處“傳神”主要是指漢印之神韻,這是崇漢而取其神的表現(xiàn),其認為篆刻應意多于法,而其精髓則在以意統(tǒng)法,即將仿漢印創(chuàng)作從對形的把握上提升到對漢印精神的表達。奚岡在“栗田”印章款識中云:
印至宋元,日陞妍巧,風斯下矣,漢印無不樸媚,氣渾神完,今人不易學也,近代丁龍泓,汪巢林,高西堂稍振古法,一洗研巧之習,吾友黃九小松,丁后一人,猶恨多作宋印為病,其道亦難言哉。丙申三月,鐵生為栗田良友六兄篆此并記。
奚岡認為印至宋元,印章過于巧媚,并沒有表達出漢印的神韻,但也對當時的一些印人表示了肯定。由于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文字獄的實行,金石學興起,人們開始慢慢崇尚古樸碑文。當時印人們對于仿漢印取法審美也開始慢慢轉(zhuǎn)變。奚岡“金石癖”印章款識云:
作漢印,宜筆往而圓,神存而方,當以李翕張遷等碑參之。戊申五月,鐵生記。
浙派的其他印人在印章款識中也大量地記述了其印章仿漢印法。這一時期印章款識的大量出現(xiàn),也是崇漢思潮的反映。印章款識內(nèi)容變得多樣化,篆書、隸書、楷書、行書等諸書體也開始在印章款識中涌現(xiàn)出來。此時的印章款識也突破了一些傳統(tǒng)仿漢印的觀念,開始慢慢地向藝術(shù)化轉(zhuǎn)變。乾嘉時期是篆刻藝術(shù)發(fā)展的關鍵時期,隨著趙之琛把切刀技法發(fā)展到頂峰,浙派開始漸漸衰落,以鄧石如為代表的皖派開始在印壇崛起。鄧石如在遵循崇漢觀的同時更加注重印章的書寫性,開拓創(chuàng)新,將其篆書風格融入到印章中,后來被魏錫曾總結(jié)為“印從書出”。清包世臣在鄧石如“雷輪、子輿、古歡、燕翼堂、守素軒(五面?。庇】钪兄赋觯?/p>
此完白山人中年所刻印也,山人嘗言,刻印白文用漢,朱文必用宋。然仆見東坡、海岳、歐波印章多已,何曾有如是之渾厚超脫者乎。蓋縮繹山、三墳而為之,以成其奇縱于不覺,識者當珍如秦權(quán)漢布也。包世臣記。
“刻印白文用漢”表達出其創(chuàng)作上的崇漢觀念,只是鄧石如的崇漢觀念并未局限于漢印,而是擴展到了碑刻書法,不僅擴展了崇漢取法的范圍,而且也使得鄧石如的篆刻藝術(shù)更具有刀情筆墨之意。浙派和以鄧石如為代表的徽派在清中期的印壇上以崇漢為主流思想,是對崇漢觀的繼承與發(fā)展。崇漢思想在晚清印壇又有新的突破。
晚清印人在篆刻上又開始尋求新的突破。在金石學大背景下,崇漢思想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新的契機,印章文字的取法對象進一步擴展。鐘鼎器物、碑額、瓦當、秦權(quán)量、詔版與兩漢吉金文字等,無不成為篆刻文字取法對象,無形中增加了印章的趣味與古樸之意。趙之謙在崇漢思想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印外求印”的思想,又率先將篆刻款識發(fā)展成藝術(shù)。其后,吳昌碩、黃牧甫等人在崇漢思想的影響下也都有新的建樹,印章款識更是別開生面。晚清印人對崇漢思想做出了新的詮釋,在崇漢的基礎上做到學古而不泥古。趙之謙在“趙撝叔”印章款識中云:
從六國幣求漢印,所謂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也。甲子正月,苦兼室記。
明確提出其印章取法六國幣,并自信地認為自己“取法乎上”,進一步印證了其“印外求印”的印學主張。趙之謙在“北平陶燮咸印信”印章款識中云:
星甫將有□行出在索刻為橅漢鑄印,法諦婗乃類五
鳳摩崖,石門頌二刻,請方家鑒別。戊午七月?lián)质遄R。在此印章款識中,趙之謙取法《漢五鳳摩崖》和《石門頌》刻石,顯然是崇漢思想的擴展,其不再局限于對于漢印的模仿,而是把一切可取法的金石文字運用到印章之中。趙之謙在印章款識中也有怎樣取法漢印的敘述,如“何傳洙印”款識云:
漢銅印妙處,不在斑駁而在渾厚,學渾厚則全恃腕力。石性脆,力所到處,應手輒落,愈拙愈古,看似平平無奇,而殊不易貌,此事與予同志者,杭州錢叔蓋一人而已。叔蓋以輕行取勢,予務為深入,法又微不同,其成則一也,然由是益不敢為人刻印,以少有合。故鏡山索刻,任心為之,或不致負雅意耳。丁巳冬十月。冷君識。
趙之謙的崇漢觀強調(diào),取法漢銅印應取其渾厚,而不是取其斑駁,印面愈拙愈古。這充分證明了趙之謙崇漢、仿漢印“取其神貌”的主張,這是趙之謙對崇漢觀的全新詮釋,以至于影響到后來的印壇巨擘吳昌碩。吳昌碩把“印從書出”和“印外求印”思想完美結(jié)合,大獲成功。其印章款識中有非常多的關于字法來源的記載,如“吳人”邊款云:
倉石擬石鼓文。
指出其印文用字出自石鼓文,正是“印從書出”思想的繼承和延續(xù)。在吳昌碩的印章款識中還有表述“印外求印”思想的,如“缶翁、吳押”(兩面款?。┰疲?/p>
葵丑元旦,刻二面印,老缶七十歲,卯。二字神味渾穆,自視頗得漢碑額遺意。工部詩云:“七十老翁何所求”,予年政七十,以翁稱之,人日曉起又識。右丞誤刻工部,缶。
吳昌碩在此處指出這兩枚印風“渾穆”,自認為深得漢碑額的神韻,可見吳昌碩已經(jīng)不再恪守陳規(guī)地取法漢碑額,而是取其神韻、化為己有。
綜上可以看出,明清印章款識文獻中的崇漢觀的發(fā)展經(jīng)過如上三個階段,這三個不同階段所體現(xiàn)的崇漢觀是不同的,但三者又是緊密相連的,是繼承與發(fā)展的關系。另外,印章款識中的崇漢觀是隨著明清崇漢思想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與明清印論的發(fā)展并不成正比,這應該與已經(jīng)掌握的印章款識文獻的數(shù)量不足有關。隨著對印章款識文獻的發(fā)掘與整理,有關印章款識文獻中崇漢觀的研究也會不斷深入。
注釋:
①(元)趙孟頫.印史序[C]∥(元)趙孟頫,著.松雪齋文集·卷六[M].康熙五十二年序刊本:12.
②(清)錢履坦.受齋印存序[C]∥黃惇.中國印論類編[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0:925.
③(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三十[C]∥四部叢刊三編·子部[M].吳潘氏滂憙齋藏元刊本:2.
④(明)陸深.陸深論印一則[C]∥黃惇.中國印論類編[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0:22.
⑤(清)周亮工.清康熙周氏賴古堂刻本[C]∥黃惇.中國印論類編[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0:21.
⑥陳國成.中國古代印論的依附性與獨立性[C]∥元明印論研究[M].黑龍江:黑龍江美術(shù)出版社,2001:4.
[1]韓天衡、孫慰祖.印章藝術(shù)概說[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2]黃惇.歷代印風系列[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9.
[3]黃惇.中國古代印論史[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
[4]劉江.中國印章藝術(shù)史[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
[5]沙孟海.印學史[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
[6]韓天衡.中國印學年表[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7.
[7]孫慰祖、俞豐.印里求印——明清名家篆刻叢談[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
[8]黃惇.中國印論類編[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0.
[9]陳國成.元明印論研究[M].黑龍江:黑龍江美術(shù)出版社,2001.
(該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明清印章款識中的印學文獻整理與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5YJA760001)
作者單位:渤海大學藝術(shù)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