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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折不扣之清凈地界·河女

      2016-11-19 08:41:24曾哲
      安徽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姑娘

      曾哲

      姑娘說,要找一個清靜地界兒。這是她白天的話,那夜我一直沒睡。

      祁連山的霜霧,彌漫了臨澤。

      我打好背包,系緊鞋帶。向北走下去,可以撞上一段秦長城的殘垣。這是從書本上找到的,地圖上有標記。

      霧,做著濕潤的深呼吸,消逝得很快,好像瞬間被戈壁的沙礫吮盡。駱駝草顯出頹敗,沙棗樹掛著果實。

      我腳下輕松。寂靜的戈壁,嚓嚓、嚓嚓有了節(jié)奏。不敢停步,不敢趨步,不使自己離開這個音節(jié)半拍。殼殼的戈壁表層,雞蛋大的石塊很多。踢起來的,在前邊一兩米處等待。等待借助我的力量,遠離待得太久的位置。當然,也許會被我的大腳碾過。

      走著走著,土質松軟開始發(fā)黃,草兒多起來。預想的長城沒有碰見,一條不寬不窄的河流卻阻斷了北去的路。

      初秋的河岸上安靜凄涼,奶黃色的河水流著沒有聲響,像淀粉坨坨在移動。沿著河床子東看西眺,認定這一帶沒有人煙。

      老陽兒高高艷麗,我摘下背包坐在河岸抽煙,瞎尋思。

      今兒的心里好像平靜得出奇,不像平常那樣急躁。剛到目的地,就開始想著下一個,慌張的直想往前。路哪有走完的時候?只有命長了短了是個終點。屆時還要卸了臭氣,化成膿水,變?yōu)閴m土。在都市,少見這廣闊清靜的地界兒。

      兒時住在北京朝陽門外,是把蔓菁疙瘩蒸熟當窩頭啃的時代。家北面有楊樹林,有條小河,有片葦塘,地界兒倒是清靜。

      爺爺是1960年秋后走的。入棺前囑咐爸爸和姑姑,要穿那件洗得發(fā)白的黑長袍馬褂,像他走路,不能鋪張。爸爸的把子兄弟,趕了掛大車,把爺爺送到東郊平房大墳場埋了。

      爺在世時愛躲清靜,抿著綠煞煞的青梅酒,嚼著半空兒花生。我那時腦門兒正好夠到八仙桌面,踮了腳扒著桌沿兒,能看見藍花小碟。爺會塞我嘴里一顆嫩豆,捋著長胡子瞇笑。

      我爺愛靜,不像我爸。爺是個秀才,毛筆字好,尤其蠅頭小楷。書桌上,黃燦燦精銅筆架,橫擱豎插七八桿毛筆。筆帽也是銅的。有街坊四鄰求字,爺就說回吧,寫好讓三兒送去。三兒就是我。爺從不當人家面慌慌草草打發(fā),總是靜靜伏案,寫好卷了紙筒交給我,跑前后院。

      爺沒政治覺悟?!按篪Q大放”那會兒,爸的領導讓爺爺給抄寫大字報,爺不干。只有那一次,爺爺吼過爸。

      大車快晌午,才到了墳場子。方圓幾里空曠寂寥,爺爺在那兒入了土,去了清靜地界兒?!?/p>

      我手上的香煙,自己個兒滅了。夾在指頭彈向空中,猛不丁兒,瞅見上游飄來一個皮筏子。筏上沒見人,隨水流蕩來蕩去。最后沖進灣子,擱淺。

      我跑過去。筏子上堆著花被子、黑棉襖,喊:“有人嗎?”

      花被角兒撩開,有腦袋向外張望。

      我緊張地向岸上退了幾步。

      花被下的人跪起,是一個大辮子,穿藍毛線衣的姑娘。她看了看岸上又看看我,跳下來把筏子往岸上拽。

      我不敢上前。

      姑娘拽上筏子,又去撿枯木枝駱駝草。手腳利落地生起火。

      我提著背包,湊過去。

      姑娘取出大鋁鍋,打了多半下黃騰騰的河水,架在火上?;饎莶缓?,稀爛的青煙順從鍋沿兒,直直升天。她把一件肥肥大大的黑棉襖,披上。

      我從包里掏出個餅子遞過去問:“長城怎么走?”

      “旅游的?”她給我一個白蘭瓜,餅子放在鍋蓋上。

      我點點頭。

      “羅城那邊有!”“羅城怎么走?”“順河沿兒往西!”

      西邊空曠曠,和這里沒什么兩樣。

      再問:“打魚的?”

      “唉!”

      “女人也打魚?”

      “唉!”

      “我也喜歡打魚,你用什么打?撒網(wǎng)?攔網(wǎng)?”我覺得不那么緊張了。

      姑娘再沒言語,呆滯地看著筏子。

      我家門口那條河清凈,魚很多。我的詩句:小河,從我孩童的血管中流過。

      火旺了,煙淡了,火苗子竄到鍋幫上。姑娘那雙大眼睛要不紅腫,一定很漂亮。

      “這水能喝嗎?”看著白生生的水蒸汽,我感到口渴。

      姑娘搖搖頭,棉襖翻到地上,黑紅粗糙的大手伸到鍋里試了試。藍線衣舊得發(fā)白,緊繃住她豐滿的身子,袖口已經(jīng)破爛。她起來從筏子上拎了一把鐵锨,在坡上轉轉,揀了個地方挖開了。

      這姑娘要干啥?我不好過去,往火堆里添著柴禾。

      太陽暖融融,普照在焦黃的河床上。對岸的沙原,向北鋪展。遠遠的群山在清麗的陽光下,綠色黃色紅色地變幻著景致。 姑娘過來扔下锨,在平坦的黃土地鋪了塊藍布單子?!皫臀倚袉幔俊彼沽饲蛐械耐?,蒲扇一樣的大腳趿拉著鞋。

      “行!干啥?”這么樸實的人,幫啥都不為過。

      “把我大(方言:父親)抬下來!”

      我糊涂了。

      當我倆把僵硬冰冷沉重的軀體,從筏子抬到岸邊那塊布單子上時,我似乎才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事兒。

      姑娘脫下她大泥濘的帆布雨衣,到河邊去洗刷。她大就赤裸裸,仰面向陽。污濁的身體,像剛從沼澤里爬出。晾上雨衣,姑娘從筏子上提膠皮桶過來,兌上熱水。開始清洗她大的身體。

      一股熱水,澆到胡子拉茬的臉上。突兀的眼珠子,幾乎要蹦跳下來。一桶,又一桶,她的手有些發(fā)抖。水,從頭澆到腳。摻著泥漿,慢慢流進河里。尸體冒著熱氣,很快又凝成水珠。我理解了姑娘,急匆匆拿出毛巾。走到她面前,扎挲著不知如何下手?她一把扯過去,仔細地擦拭。我打了個冷戰(zhàn)。姑娘捋起袖子擦她大的頭發(fā),然后胳肢窩。又用長指甲的小手指,掏耳朵眼兒里的泥。她圓圓胖胖白白的胳膊上,掛著幾條泥水綹子。

      這是個健壯的中年男人,肩膀寬厚,四肢發(fā)達。沒有沖凈的大手硬邦邦支在地上,著實攥著一把泥沙。胸肌,像厚厚的兩塊鐵餅。微微塌陷的小腹上,包子大的肚臍像榆木疙瘩。懷間濃密粗卷的黑毛,一直向身下蔓延。環(huán)繞到襠下成團,如擁起一朵漆黑掛著露水的大理花。右腿迎面骨有傷,呲咧出白色的骨茬。

      姑娘擦得很慢很仔細,還時時撫摸犯愣,想心事兒。擦到下身時,她向我招招手,示意我掰開兩腿。很緊,我只好用樹杈支住腳踝。大腳慘白,像漂過的布。她用水沖了一下,我才發(fā)現(xiàn)男人的陽具沒了。她把毛巾摔掉,扭身坐到河邊去了。

      我從沒見過這等場面。這場面背后的故事太豐富、太痛苦、太悲愴了。這男人一定是被害死的,割掉陽具懲罰。特別想了解其中的故事,但看看姑娘的背影,不敢唐突。

      姑娘回來了,凄涼而安詳。繼續(xù)沖洗尸體的胯下,一次又一次。我認為比我那地方都干凈了百倍,她還在沖洗。最后,她把臉貼了上去……

      我丟了勇氣,扭過頭抽煙。推測那男人,不是她大。我身上汗?jié)?,似乎?jīng)歷了一場寒雨的淋漓。捻滅煙頭不由自主再看,干干凈凈,像個活人似地注視著碧空。金色的光線,溫暖著即將入土的軀體。散發(fā)的薄霧,懷疑他體內還有陽氣,有了呼吸。

      篝火添柴,姑娘擰著腿烤身子烤手。青煙幾次熏到紅腫的眼睛,揉揉卻沒有淚水。這樣一來,她的面孔更加難以琢磨。

      “現(xiàn)在埋?”“日落前?!?/p>

      “唔!”我不再問。

      姑娘把白蘭瓜摔開,籽兒瓤兒甩在河沿。她的手浸得白里透紅,我接了一半沒敢吃,放在地上。餅子掰開,我搖頭。她自己,叭嘰叭嘰地吃起來。

      我就是不敢再問,只有抽煙。得空,去撿撿柴禾。

      太陽本來還好,可忽然像停了電。姑娘驚恐地從咀嚼的沉思中,抬起頭。工作還沒完成,尸體的眼珠無法閉合,就去試了又試。實際上在清洗時,她已經(jīng)努力過。圓楞楞的眼珠子被擠弄久了,淚水流到太陽穴,流到耳根子。淚水之多,想這漢子平生是不哭的。沒法兒,她脫了毛衣,撕拽著貼身的粉布褂子下襟。

      兩寸多長的褂子底邊,圍著姑娘身體扯下來,憑雪白的胸乳露出來不管。把男人的眼睛遮住系上的同時,她和他的眉頭,都擰出了一個疙瘩。

      后來,姑娘把黃土坑鋪墊好被子。我抬腿她抬頭,把尸體放入墳坑,搭蓋黑棉襖。

      姑娘把筏子上該卸的都卸下來,然后放掉。順著她的推力,筏子漂向河當央。看不見筏子影了,她提著兩支木槳回到土坑邊。給男人左手撂一支,右手撂一支。

      “穿上吧,挺涼。”我把毛線衣遞給姑娘。

      “有剪刀嗎?”

      “干嘛?有刀子?!?/p>

      “也行!”

      姑娘接過我的匕首,拽起辮子往下割。割發(fā)的聲音,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想起這一帶流傳的《四難聽》:“鏟鍋伐鋸驢叫喚,懶惰的婆娘刮案板”。辮子搭在男人的脖子上,這是讓死者永遠嗅著女人,嗅著溫馨。這男人,值。

      “我來埋?”我抄起鐵锨。

      姑娘看著男人,好像沒聽見。

      我把毛線衣扔過去:“穿上,要受涼?!?/p>

      “等會兒!”姑娘起身小聲說完,去拿了膠皮桶。土上兌水和出一團泥,在石頭上摔打。

      土質挺黏,估計遠古的陶器,都是這等泥料做坯。長城上的秦磚,也該由它燒制。

      姑娘揉捏好,捧著過來。是一根兒一尺多長,锨把粗的圓柱體。她肘腕支著爬進墳坑,放在男人的襠間。雨衣再蓋好,才開始一把把一捧捧往坑中扔土?!霸陉庨g,缺了雞巴,沒女人喜歡。”姑娘正視了我一眼,像玩笑。她輕松了許多,好像一個巨大的工程竣工。黃黃的臉上,泛出紅暈。

      我一鍬又一鍬扔著黃土,坑一點點填滿。感覺在掩埋二三十年代,偏僻村野古老的一首歌謠。陳詞濫調,但很動人。

      黃土墳丘,堆起來。為防雨水,姑娘還擺放了一圈卵石。

      篝火熄滅,戈壁映著紅霞。姑娘的身上,變成金黃。

      姑娘抱來筏子上卸下的木板,再次點燃篝火。

      我從背包揀出件襯衣給姑娘。看她沒反應,就動手換掉破汗衫套上藍線衣,再把她割亂的頭發(fā)理順。她居然像一個順從的孩子。我相信,溫情的寬解度極大。對自然、對動物、對同類,一樣。

      姑娘的眼睛開始靈動。“謝!”她磕頭在地。一個“謝”字,我自己被感動,都想謝她了?!氨?。坐好?!蔽野阉?。

      “現(xiàn)在你確認我是好人吧! ”其實人家沒說過我是壞人。

      “不知道!不怕,我死都不怕?!彼鹄飺苤先孔?。

      “要是壞人,還起了歹心呢?”我瞎心惡意。

      “耍我、折騰我、干那種事。不愿意,可我隨。我還不想死,得守他三天?!惫媚锿低悼戳宋乙谎?。

      “三天之后你去哪?”說完,我心里別扭,好像三天之后還能和她做什么。

      姑娘仰面,滿臉剛毅。目光兇狠,卻無殺氣?!叭フ夷菍啡盏哪信瑩尰卮蟮碾u巴。再把那男人的割下來,喂狗。不像他們,把大的雞巴供在床下,天天燒香磕頭?!?/p>

      我看著河水,宛如那里流淌著一個發(fā)生的,或者即將發(fā)生的血紅色陰謀?!澳芙o我講講怎么一回事嗎?”我盡量說得和緩,表現(xiàn)出無所謂的樣子。別讓她感覺我特想知道,特愛窺伺人家隱私。沉默。她沒有講的欲望。河水渙渙,慢慢暗紅。

      “報仇之后呢?”既然不說以前,我想知道她以后的打算。

      “陪著他,這地界兒清凈?!惫媚锸媪艘豢跉狻?/p>

      夜里我和姑娘靠在大背包上,擁蓋一床被子。她不說話,也不問。我盡管去胡思亂想。

      爺爺入土也就十幾年吧,政府要平墳、要蓋廠房。

      老家的親戚,走動得多了起來。

      有人悄悄埋怨爸當年的決策說,打初要埋在滄州老家祖墳,不用今天折騰。老爺子哪受得了!

      爸經(jīng)過這多年的磨礪,眼瞅著世上改了、革了、動了、變了,暴性子削弱了許多。多少感到理虧:這是時代,走一畦,拾掇一畦。并墳吧!爺爺?shù)倪z骨和兩個奶奶合并一起埋入祖墳,這就算了了爸的心事兒。

      去收拾爺爺?shù)墓穷^,爸不讓別人跟著。一早走的,直到子時,爸馱回個新打的木箱子,說:都揀齊啦,一根兒沒少。

      哥妹兒幾個我最閑散,陪爸媽回了趟華北平原老家。我親奶奶先去的,已經(jīng)在祖墳占好位置。另一個奶奶后走的,埋在老場院。我家老場院,土改時已分給別人。人家知情達理,在奶奶的墳四周劃出個清凈地界兒,奶奶從沒受到打擾。

      起墳前,有祭品,有儀式。之后,咣咣的鐵鎬一刨,爸就拉我跪下,他混濁的淚水流出。爸從來不流淚,這會兒心情肯定復雜。二十幾年在地下,一人挺清靜。并了墳,擠一塊就好?!墳坑愈往下挖,村里老人的話就愈多。動作輕點兒,別吵著她老人家。那時我家可能有點兒錢,棺木做得巨大結實。這么長時間出了土,還完整無損。只是黑漆掉凈。棺木潮濕,扛起來沉重之極。肩膀上似乎有什么東西,硌進我的肉里。

      爺爺和倆奶奶的墳并好,培成了一個大墳丘。爸是孝子,讓我和媽先隨親友們回了。他在墳前坐到落日。

      爸一下子顯老了,沒見他一點兒輕松。按說祖墳四周除了棗樹林子就是莊稼,也算是個清靜地界兒了。

      一晃多少年過去,也是個秋天寒涼的夜晚,還沒生爐子。我下班一進屋,就覺出氣氛不對勁兒。

      老家來人了,說村里都嚷嚷開,就我家的祖墳墓地占的地界兒大,要平了種莊稼。上邊有政策,不能讓死人與活人爭地皮。

      得,我的爺爺奶奶們,別想有清靜地界兒了。

      我爸爸并不顯得太沮喪:“聽政府的,有政策咱也沒轍?!?/p>

      我媽媽說:“三兒,再去打聽打聽,政府是啥政策,再移墳,死人都沒清靜地界兒了。”

      爸說:“啥清靜地界兒?三兒滿世界瞎跑,西北、西南轉悠了一年多,你問他找到了嗎?!甭為故人擔憂?!?/p>

      其實爸的心事兒最重。

      都睡下,爸到我房間,說了一個特大新聞(本不該公布的):“祖墳里你爺爺?shù)墓啄?,是空的!?/p>

      “為啥?”我沒想到。

      “那年我去裝殮你爺,地早已經(jīng)平坦,都種過一年莊稼了,哪找去!聽說馬上還要蓋大樓,開公司?!?/p>

      “那爺爺永遠沒清靜了?”

      爸說:“哪有清靜地界兒?活人都在攪和活人,還顧死人。你自認西北還有是不?早晚都攪和沒了。”

      “那人,再沒個永遠清靜的地界了! ”

      “人不得清靜,也不能清靜?!卑终f完回屋,關了燈。

      姑娘好像睡著了,還抱著我,什么也沒發(fā)生。在這清靜地界兒,死人的眼睛最明亮。生者看死者不明不白是因為你沒死過,死者看生者清清楚楚是因為他生過。

      從姑娘懷中拿出胳膊的那一刻,我不光沒情緒,還有怕卷入一場血案的擔心。怕毀了后邊的日子,還有那么遠要走。盤算好,天一亮抓緊趕路。

      天陰暗,沒星星,水嘩嘩,濕冷冷。

      我一夜沒睡。她一夜沒動。天剛一亮她醒了。我卻渾身麻木,動彈不得。姑娘把我抱起來笑了一下。這是留在我記憶中,她的唯一的笑。黃牙細碎,但挺整齊。

      “你該走了!”姑娘在催促。是的,別人死了你還得活著,將就活著直到死去。

      我慢慢移動著腳步,收拾背包。

      姑娘給我一捆不干不濕的魚:“路上燒一下就能吃,順著水走,別離開這條河?!?/p>

      我背上包,向西走去。走著,回身問道:“你叫啥?”

      “我叫河女!”

      不折不扣之賽汗塔拉·徐嬸

      小時候玩泥巴,捏成碗。找個平地一扣,“啪”,底兒爆破,對手得補上。破洞多大,補多大。然后再來,不折不扣。

      草原瀝青路油光光,彎彎扭扭像蛐蟮。禿子方向盤一打,車拐下路基。他說,熱,睡睡再走。

      我和他剛爬到車下,同路的兩輛,也停在附近。午休,長途司機的好習慣。禿頭有了呼嚕,我把褂子蓋住臉,也大睡過去。

      那天凌晨,我就出發(fā)了。要想在草原上不迷路,順著電線桿兒走。下午,到了公路。要搭車,搭車到可以花錢、洗澡的地方。兜里錢一大卷,是離開京城時,朋友湊的。還一分沒花呢。

      鄉(xiāng)級公路很窄,錯車都難。我向路兩頭看看,坐在背包上抽煙等?!坝颜x”牌兒煙,白盒紅牡丹,包里裝有十條,是奧妮買的。解放卡車、東風卡車,一輛輛車速都沒減,相繼過去。又來了一輛大油罐車,我抱著包,背對著,屁股坐在路當央……

      禿頭司機把我從夢中叫醒,說水箱壞了,讓我改坐他同事的車。給我介紹時,他管那個司機叫迷糊。

      再上路,我很擔心。這司機小眼兒一瞇,睡酣了似的,車卻飛快。還好,車少。窗子掀開,熱風黏糊糊。兩小時后,迷糊問:“你、你、你說這是為什么? ”

      “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迷糊,還沒睜開眼。

      “我、我、我開車,特想搭上的是女人,不、不、不愿是男的。為、為、為啥? ”迷糊說話,有節(jié)奏。

      問題不友好,不搭理。

      “階、階、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我、我、我們是油車,有、有、有嚴格的規(guī)定,絕、絕、絕不許生人上車?!?/p>

      斗斗嘴也好。我添油加醋,講了禿子停在我身后的瞬間?!拔铱?,不到半米。急剎車的氣浪推翻我,趴著還滑出老遠。要不是死抱住背包,那后果不堪設想。”我略去禿子對我五分鐘的謾罵。

      “不、不、不怕撞死?”迷糊牙齒咯咯。

      “怕死不出門。上上個月,我在烏拉蓋爾河還遇到過劫匪,后來被張北康保太仆寺旗的木匠隊給救了?!?/p>

      “龍、龍、龍門陣,天、天、天安門的龍門陣。你、你、你北京人真牛,牛、牛、牛、?!!弊詈蟮淖?,咽到肚子里。

      一道梁,一個塔垃,又一道梁,到了賽汗塔拉。

      賽汗塔垃,是二連浩特火車開往呼市途中的第九個小站。沒人,售票窗口小牌上寫著:“每日十點買票。”我本想挑挑毛病,下意識摸摸兜,差點兒暈過去。午覺時錢還在褂子兜,是禿子掏走了?算逑,反正丟了。再翻翻,東拼西湊,買票不夠,只能扒火車。不遠處有一串破銹的槽斗,我沒猶豫爬進一節(jié)大車廂。是煤車。我把大煤塊兒挪挪,枕著背包躺下。躺下又擔心,煤車不往呼市,是去二連再到烏蘭巴托咋辦?否,據(jù)說烏蘭巴托不用煤,家家戶戶都是大電爐子。真要往那邊開,我八成得被遣送。

      夢里,有東西掉在我身上,摸摸是麻袋?;疖嚮危形kU。揉揉眼睛,月光如水。有人爬上來,我不敢動。難道這位爺,也要在此過夜?他腿先翻進,隨后大半張臉。黑包頭,黑衣褂。四目相對,來人嘴巴豎立,“啊,有埋伏。”聲音尖脆,然后跌下車去。是個女人。亂套了,前后車廂動靜更大。哨子聲連連,“嘟——嘟——”。我窺視,路基邊有奔逃的影子。穩(wěn)住,以靜制動。

      安靜恢復,四周依舊,煤車像焊住鐵軌。

      熬到天黑,饑渴讓我爬下來。賽汗塔拉的街區(qū)不大,燈光這兒那的,凡有亮就賊明。主街東西,幾分鐘逛了個來回。腿腳發(fā)軟,想歇歇,肚子不饒,繼續(xù)。繼續(xù)什么?有了去向!

      這家木板小飯館,三張桌子。大汽燈刺眼,照亮蕭條。角落有倆蒙古漢子,各攥酒瓶對飲。南窗邊的桌子,讓我喜樂。一個婦女,兩份飯菜。她吃完,放下筷子正掏煙。雖濃妝艷抹,但臉型飽滿方正,少數(shù)民族的人好說話。但我頭一次要飯,吃不準兒。

      說了好幾句,女人不理。我臉熱找臺階,也許不懂漢話。要走,她言語,“吃頓清靜飯都不行,一會兒一撥兒,啥狗雞巴世道!給!”她把殘羹剩飯推了推。我有心理準備,菜湯倒入剩飯,扒拉進嘴里。放下碗,麻利地把煙給她點上。女人嘬著牙花子笑了,特像昨晚扒車的賊。她讓我坐下,我就坐下。她讓吃另外的飯菜,我就吃。

      “甭裝憨厚。是人是鬼? 我一眼就明白,你是逃犯!”

      太突然,我沒言語。她情緒激昂,“你要真是逃犯,住我家,老娘我玩命養(yǎng)活你。”頓了頓又和氣下來“老娘我就這脾氣,你越壞我越歡喜。”我知道她的意思,但裝不懂?!翱茨阈∽樱谀樇t,紅臉黑的,就不是什么雞巴好鳥?!彼诹诉趯挻蟮陌籽?。

      我吃完背上包,趕緊走吧,咋攤上這么個主兒。掏出一根兒香煙,遞過去。“謝謝!”她接了煙說:“好小子,有難處到站前徐記雜貨鋪來。”我轉過身時,她嘀咕:“姥姥家的狗,吃完就走?!?/p>

      在車站轉幾圈后,我無路可走。人生地不熟,只能試試下策。

      “徐記”店鋪門縫流出光亮,流出女人哼哼唧唧的小調。

      “當當”,敲門聲輕,我都沒聽見,門卻大開。穿著花背心的女人笑道:“我知道你該來了,進吧!”語氣和緩,不像飯館里的那個人。她閃身關門,幫我把背包拿下,擱在門邊。

      這是間被貨架隔開的房子,攏共十來平米。我身邊、腳下,都是貨品和麻包。只好杵著,馬樁子似的。女人側身從貨架上拿了瓶葡萄酒:“歡迎你!”她咬開蓋,按按我肩膀。我坐在麻包上,接過喝了一口。極劣質,還是咽了。

      “好,說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女人蹬著貨架。

      “出來轉轉,城里呆膩了。”“該不是北京逃出來的吧? ”“我有證件,有介紹信?!薄皠e,別拿,那東西我這兒有的是。”

      她往下抻抻黑裙子,遮住肉嘟嘟的膝蓋。女人白皙皙,比化妝好看?!熬褪呛邳c,長得還算老爺們?!比思乙苍谧聊ノ摇?/p>

      “那還用說。”我輕言細語,生怕被轟出去。心藏請求,遲疑再三,終于講出口。女人痛快,說可以。但得干一月的活,吃住全包。然后再滿足我:給買一張去呼和浩特的火車票。

      “干什么活兒? ”看她神秘勁兒,趕緊問。怕是偷煤。

      “我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她笑。

      婦人笑笑,喜事兒來到??伤男?,我不舒服。一個月,哪等得了啊?!敖栉尹c錢行嗎?”

      “肉包子打狗。不借?!?/p>

      就各自抽煙,不作聲。她狠狠嘬了一大口,嘬唇仰面出煙圈。一個接一個,飄向屋頂。最后吐的煙棍兒,從一連串的煙圈中穿過。正要叫好,她卻噗的一口氣吹亂:“今天是我生日?!?/p>

      “生日快樂! ”我舉起酒瓶。想她獨自在飯館的情景,心動惻隱。

      “過生日,不快活。我今天45歲,馬上50,就是老太太啦。你說這人他媽的活什么大勁?!彼f著,臉色暗淡。

      “喲! 看您這氣質精神兒,撐死也就40?!?/p>

      “臭雞巴小子蜜嘴哄我,哄你娘。”她樂,眼角堆出皺紋。

      和這女人挺有緣分,但還得謹慎策略:“您真45?那是屬猴?!薄皩ρ剑菍俸锏?!”“我也屬猴!”“真的?好呀,投緣。猴子喝酒。”

      對飲三杯后,女人說:“猴命不好。”“怎么講?”“你看我倆,都是離鄉(xiāng)背井?!薄坝械览??!?/p>

      一瓶酒喝完,我有點兒暈,想睡,就試探地說:“困得很?!?/p>

      “急啥,先洗洗你那黑驢雞巴臉?!迸诵Σ[瞇端出個白瓷盆:“我剛洗過的,不臟?!蔽颐撓乱r衣,她在我后背嘮叨,“汗騷烘烘的,膀子挺厚,肉也結實。脖頸子這些紅肉道子,是咋剮的? ”

      “和牧羊犬干仗留下的! ”

      “喲! 別他媽的留下瘋狗狂犬病啥的! ”

      洗完,我也沒言語。她受不來沉默:“你吃了不少苦吧? ”

      我越來越踏實了,“大嬸是姓徐? ”“嗯吶?!毙鞁鸫饝瞄_柜簾。里邊,被一張床占滿。她拉了燈繩,床上通亮。外邊燈熄滅的同時,床頭轉起個巴掌大的風扇。驟然,涼快多了。

      “坐床上吧!”徐嬸拍著我的后背。我剛把屁股挪過去,她又催“脫鞋,洗洗臭腳丫子! ”說著,拉過水盆“就算給我兒子洗吧!”她的手軟乎乎,人也越發(fā)溫和慈祥。

      這臭腳,個把月沒洗了。我眼淚差點出來?!澳⒆幽兀?”我問。雙腳,已被打滿茉莉香皂泡。

      “和我翻臉啦,斷了關系。那天是他爹去世的日子……起先年年一塊兒過生日?!彼氖滞A艘幌?,接著說,“娘家沒臉回,跑到這,八年啦。頭些日子聽說閨女結了婚……算啦! 說這不暢快,上炕吧!”邊說邊扇了我腳丫子一巴掌。

      女人讓我叫她姑,對外說我爸是她哥。大姑在床外收拾,我安逸地躺在涼席上。她拿進草原白酒和罐頭,又抓來五香花生米。說過完生日,明兒去給大侄子買車票。好啊好,我放心啦。大姑脫了衣裙爬上炕,盤腿我對面。我不好意思看她,低頭吃花生米。

      “咱娘兒倆,咋都成,不害羞?!?/p>

      我歡實起來,假大方地給她斟了酒:“祝大姑生日愉快!”

      “過生日,我頭遭這么高興。來來,我敬你?!?/p>

      聊輕松了,問她:“昨兒晚車站上您搞過煤?”不好說偷。

      “沒有,我是前天去的,背了幾十斤,賣了20塊,過生日得有銀子,這里人都偷。你也在站上?”

      “我睡在煤車里,撞了個照面?!?/p>

      “怨不得都不敢去了,說車上下了埋伏,原來是你小子?!彼α撕芫茫d致很高,還講了她的婚姻。

      我娘守了二十多年的寡,總想早點把我嫁出去。西烏爾特一個男人趕來五十頭肥羊,她就應了人家親事。

      我那天回家見老娘心急,快馬蹄子踩進草鼠洞。馬腿撅折了不說,我也摔死過去。醒來是在大石塔拉,哈特家的氈房里。

      哈特說:不許你嫁。我說:不嫁也不嫁你。哈特說:我要過你身子了。我說:啥時? 哈特說:剛剛。我說:那就嫁吧! 他樂翻了,又滾到我身上。我倆累喜到掌燈。他換給我一匹三歲的白鬃馬。

      回到家,娘說:給我趕來的羊,老喜歡了。我說頭疼,睡吧!倒下半晌,兩眼還瞪著。娘說:咋啦? 我說:嫁哈特吧!他騎著我,我像在飛馬。娘說:哦。能飛就嫁,明年秋后成親。

      我嗯吶。可腦瓜子疼。來年六月祭敖包的日子,我和哈特辦了婚事。肚子大,不辦不行。

      踏實地過了兩年。這年轉場的路上,給兒子生了個妹妹,起名哈特寶寶。秋后的一晚,哈特做完事兒還不下來,拽住我耳朵說: “我告訴你個天大的秘密,那九塊大石頭……”“不聽!我想睡覺?!薄澳隳翘斓鸟R蹄子,不是踩進草鼠洞了?!薄罢厥??”“是我在你回家路上,掏了一百多個洞,掏了一宿,橫豎弄趴下你,不許你嫁別人。今兒我接著掏?!闭f著扒開我又要進。我來了氣,一腳把他踹下炕:“讓你掏,老娘我讓你兔崽子也趴下! 說,大石頭什么秘密?”

      可哈特再也說不出話啦,翻了白眼兒,他腦殼撞進鐵爐角。赤峰呼市兩個醫(yī)院,治了幾個月。哈特留住性命,跑了精神,成了植物人。我哭了幾天幾夜,真該哭死。

      大姑擦了眼睛說頭疼。翻開炕席角兒,撿出兩粒藥片扔嘴里。我說那睡吧! 大姑要拉燈繩,燈卻滅了?!坝炙锏耐k?。”她罵完躺倒,鼾聲大作。酒勁加上乏,我也睡去。

      熱得喘不上氣,我睜開眼??簧涎┝粒赡苁前胍箒淼碾?。我發(fā)現(xiàn),惟一穿著的褲衩沒了。閉著眼睛的大姑豐腴水滑,在我身上爬來爬去。找到了,像老母雞啄米。我隨著她,橫沖直撞,奮勇昂揚?;ㄉ?,被碾碎,爛香。最后一刻,她的話語清晰綿軟:“我是草原,我是草原?!甭暵曔f進,淚眼放光。觸電一樣,嘴巴豎起尖叫:“我飛啦,爹啊,寶寶?!笔种讣讚高M我皮肉,大哭。我,如在黃驃馬背馳騁。興奮、眩暈、奔放。

      困倦。我半睡半醒,那張臉一直在晃。還在煤車里,車開動……,遠方不知是哪個小站。她又上來了……

      起床時,她不在??桓蓛粑腋蓛?,花生皮都沒有。剛找到褲衩,門響,我趕忙穿上。大姑撩開柜簾,滿面春風地說:“寶寶,才十點多,再睡! ”我不好意思地問:“不開店啦? ”

      “本來也不常開,睡你的。我去弄只烤羊腿來,給你補補?!?/p>

      “先別走”。我不叫大姑了,一夜過后,好像對她有了資本?!白蛞沟氖聝海覀兎噶顺杉己沟姆ǖ淞??!?/p>

      “啥法典? ”她笑,坐到炕上。

      “要被殺頭的罪過! ”我的確有罪惡感。

      “怪事兒! ”她的胖手伸進我褲頭,摩挲著,“我喜歡?!?/p>

      “‘通奸者之奸夫,不論其有無配偶,均極刑,以昭炯戒。這是太祖皇上制定的法典?!蔽覜]動,隨她摸,言辭鏗鏘。

      “你我不是蒙人,這雞巴礙他皇上啥屌毛事兒! ”女人說著手上加了勁兒。

      我疼,怒氣沖沖吼道:“你不是蒙古族? ”

      “雞巴是道坎,過了沒好臉。狗話,我是地道的漢種兒!”

      “可我是啊!”

      “???”她的嘴,又驚歪了。

      我誠心撒謊,果然嚇?。 皼]想到吧,我是蒙族,我是奸夫?!?/p>

      “是我奸的你,要罰罰我,五馬分尸都行。”

      “皇上的法典只說,把奸夫處以極刑?!?/p>

      “得得得,愛咋咋的,我只能替你死一回。別扯淡了,你再來個回籠覺,我馬上回來?!闭f完,出去了。

      我尋思,吃完羊腿呢?晚上還是那事兒?掂量掂量,溜吧。把背包里的止痛片,倒一半在炕席角兒下。緊手緊腳,出屋撞門。

      我賊眉鼠眼溜進草原,在一架勒勒車上,美美睡了一大覺。再后來肚子鬧,又去要飯。在西街口小飯館,我面對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言語老練。他賞了我雜碎湯和兩個餅子。我吃完,被拉著到他住的旅店,睡了一宿。他是蒙古族,呼市的建筑工程師。

      其間對話好玩:“您不怕我是壞人? ”“看你也不像好人!”“像什么?”“ 笨蛋!要飯都不會。什么‘可不可以幫助我一頓飯?,太不專業(yè)。得這樣說,‘您行行好,給點兒吃的吧!最起碼要低賤卑微,你卻昂首挺胸?!薄澳芙栉尹c兒錢嗎? 我的錢被偷光了?!薄斑@話就專業(yè),和騙子說的一模一樣。”“您給我買飯吃,那是您給的,錢是有借有還。到了呼和浩特,我立馬取了給您送家去?!薄昂茫茫?,自當是被騙一次。二十塊錢,夠嗎?”“得,得,您是善良人,少騙點吧,我拿十塊。”“這世上,什么人都有?!薄霸蹅兒葍煽冢胰ベI瓶草原白?!薄澳氵@人真逗,那錢不是明天買車票嗎?”“夠,夠,足夠?!?/p>

      第二天上午,告別工程師。踏上新征程,還有點興奮忐忑。為安全起見,上車再補票。我躲在旮旯,快十一點,火車才到。瞄好車門,正準備大步流星躥上車?;钜姽恚恢獜哪拿俺鰜?。

      “寶寶,這是車票,拿著!我沒壞心,女人是車站,就想讓你多待兩天?!贝蠊冒哑比o我。

      事實上,結尾沒那些離情傷感。她走了,我上車。車開了,我跳下來。追上她,回去住到第四天,被她攆到呼和浩特。大姑說,男人不能光干雞巴事。

      責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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