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夜里飛北京,由于機(jī)場在郊外,只見疏疏冷冷的燈火。
飛機(jī)落地了,燈火變得稍微清晰,卻又像螢火蟲似的一明一滅。仔細(xì)看,原來那燈火是隔著樹映出來的,民宅的燈光本就不亮,受樹的遮掩就更模糊了。樹搖,燈火也搖,明明滅滅的,如一群群的星子。
突然有一種激動,不是激動于到了父母出生的地方,而是想起我的童年,童年的那個小巷!
那時臺灣光復(fù)不過十年,水電都差,一條幾十米的巷子,見不到幾盞路燈。刷了柏油的黑木柱子,上面頂個圓盤似的燈罩,和小小的燈泡,燈泡還忽暗忽亮。
巷里的人家都種著樹墻,那種用七里香圍起來的“象征式”的墻。墻里有院,院中又有樹,加上日式房子的窗欞小,屋里的燈火,隔著一重重,就更照不到巷子里了。
就是這樣的,似可見,似不可見,迷離如夢的巷子,孕育了我的童年。
吃完晚飯,天將黑的時候,母親常會讓我出門,在她規(guī)定的范圍內(nèi)玩耍。
我活動的范圍,是以電線桿為界的,向右不能過第三根,因為過去之后是溫州街,車多。向左不能過第二根,因為過去有一家,出了兩個太保。
其實太保沒什么可怕,鄰居的太保哥哥更可愛,尤其是蹲在黑漆漆的一角,看他們的香煙,一紅、一紅,聽他們喝酒,咕嚕、咕嚕。然后,聽他們臭美。
最記得有個肩上一道疤的,說中國的“墨劍”,怎么痛宰日本武士刀。在黑黑的巷子里兩個高手對決,武士刀砍出的每一刀,都被墨劍擋了下來;而當(dāng)墨劍出手,拿武士刀的擋都沒擋,就倒了下去。
因為那墨劍漆黑如墨,是不閃光的,在黑黑的巷子里,敵人看不到。
也記得在某幫派號稱“掌法”的一個,說他見過最慘烈的械斗。一個人由墻上躍下,下面的人橫刀一揮,硬是在空中把那人的兩只腳齊齊斬斷。
四周香煙的火光更緊了,吸完一根,擦火柴再點一根?;鸩竦募t光,映著緊蹙的眉頭和炯炯的眼睛,是我童年印象最深的畫面。
當(dāng)然,他們也會講女生、講太妹、講“女人”。說什么“天涯九龍鳳”的老大,長得多么標(biāo)致,出手如何狠毒。說女生打架,滿地頭發(fā),滿臉流血。
女生打架,用抓的、用拔的、用咬的,比男生用刀子還可怕!
那時我才九歲,他們的話卻記到今天。我后來常想,他們雖然自稱豪放,打打殺殺,竟然大部分十六七歲!
小黑巷子里,是最適宜玩“官兵捉強(qiáng)盜”和“躲貓貓”的。尤其各家的樹墻、院子,任我們穿梭,更有著一種神不知鬼不覺的妙處。
當(dāng)然,在這穿門越戶的過程中,也便有些“向簾兒低下,聽人笑話”的機(jī)會。
我家隔壁,是老夫少妻,那老夫在大學(xué)教書,還不良于行,卻娶了個年輕貌美的學(xué)生。他屋里總傳來那女學(xué)生嬌滴滴的嗓音:“老師!老師!”
父親在世的時候,一聽到,就會對我媽說:“聽!又在叫老師了!”他說話的表情好特殊,現(xiàn)在想起來,他是有點羨慕。
我家左鄰,是位將軍,那屋子里的排場,就又是一番了。我最怕聽見他清喉嚨的聲音,有時玩“躲貓貓”,藏在他家樹叢中,突然聽見“哼”一聲,接著窗子拉開,呸!一口濃痰飛出來。
至于對門,也是位教授,教授的爸爸是知名的書法家。有一陣,孩子們都不敢往他家院里躲,因為老爺爺死了,那教授總躲在房里哭,嗚嗚地喊:“阿爹??!阿爹??!”
也就有小孩繪聲繪影地說,看見一個灰灰白白的影子飛進(jìn)窗子。
黑黑的小巷里,除了飛蚊子、飛螢火蟲,還會飛一群群的蝙蝠。才入晚,就見一團(tuán)團(tuán)黑影,在路燈下面盤旋,有時候從頭頂掠過,撲啦撲啦地,能嚇人一跳。
孩子們常拿雨靴,往天上扔,因為不知聽誰說,蝙蝠一看到靴子,就會鉆進(jìn)去。
沒見過一只靴子抓到蝙蝠,我倒是有次打中了一只,見它斜斜歪歪地跌進(jìn)河邊草叢,小時候膽子大,鉆進(jìn)草叢,硬把蝙蝠摸到了。得意地拿回家,把蝙蝠塞進(jìn)玻璃瓶里,緊緊扭上蓋子。
第二天,蝙蝠不見了。
這之后,最少有十年,我相信蝙蝠是會“奇門遁甲”的。
黑黑的小巷,也是耐人“尋芳”的。
黑暗中,什么都隱藏了。龍柏成了黑黑一團(tuán);檳榔成為瘦瘦一根;扶?;ò滋扉_,夜里全睡了。倒是各種白花,變得特別清晰。
我家階前,有棵單瓣的白茶花,冬天我最愛躲在樹下,看上面灑下微微的燈光、月光,再嗅嗅那似有似無的幽香。
斜對門李家的院里,有茉莉。我至今喜歡一種粉紅盒子的法國香水,覺得什么女人涂上這種味道,都美,大概就因為那香味讓我想到童年的茉莉。
至于曇花,就更美了。
我家前院種了一大棵,每次夏夜盛開,父親都會在院子里掛上燈,四處呼朋喚友,來賞吉兆“國泰民安”的曇花。
我愛那花,也愛那燈。覺得在一串燈中,人影晃來晃去,真美!那種影子忽大忽小,燈火忽明忽暗,人聲忽來忽往,夾雜起來的感覺,好像夢。后來讀辛稼軒的詞:“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心里映起的,就是這迷迷離離的畫面。
我常想,“時光流轉(zhuǎn)”或許就是這樣。在朗日晴空下,是見不到時光流轉(zhuǎn)的。只有我童年黑黑的小巷,每一盞燈,都能映出一條條影子,忽長忽短、忽胖忽瘦。也只有在那小巷穿梭的記憶中,找到的哭聲、笑聲、倒水聲、麻將聲、吐痰聲,和打小孩聲,是那么幻中有真,真中似幻,值得我一生咀嚼、一生回味。
多美啊!迷離的燈火、往日的情懷。
多美?。∧菞l時光流轉(zhuǎn)的小巷!
(摘自《那條時光流轉(zhuǎn)的小巷》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