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不為君

貓主義

辛夷花開在城市的豪門里、鄉(xiāng)野的小路旁，也開在空無一人的深山中。山里冷，恐怕開得還晚些。

初開的辛夷像毛筆頭，支支向上，紫紅色，如飽蘸朱砂，仿佛大地要向天空書寫什么。

有人的地方，辛夷的青春不長，還沒盛放就被采摘，曬干了入藥，可治療鼻炎。人本主義者說辛夷不僅帶來香氣，還帶來了能聞到香氣的鼻子。萬物有靈論者說辛夷只愛招蜂引蝶，并不欲人采摘，人的鼻子更是和她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務(wù)實者匆匆走過，對這無聊的話題毫無興趣。

然后平原上的春天過去了，山里的春天也過去了。春天是個定量，花朵不管有沒有夭折，都必將在注定的時間枯萎、垂敗、零落成泥、腐爛成土。人們對花朵的感情也是個定量，有多愛那姹紫嫣紅，就有多厭這殘花敗柳。悲劇是只宜遠觀的，沒有人喜歡悲劇發(fā)生在真實的、瑣細的生活之中。文人墨客愛畫上的殘荷，那是因為打掃荷塘的不是他們。

輞川有一條開滿辛夷花的山谷，詩人在其中幽居。他富足優(yōu)雅，鼻黏膜健康，無需攀花折木。他聰明，人情練達，看透世事齷齪不堪之處，于是有了潔癖，終日執(zhí)拂塵，焚異香，仿佛身體和器具潔凈，一切就都潔凈了。他在他的時代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最后名利雙收，如泰山北斗，畫在人物畫里，一定是個頭最大的一個，旁邊的賓朋仆婢都明顯小一號，眾星拱月，只為襯托他的高大上。然而他一心好靜，執(zhí)著地從人物畫走到了山水畫里，做角落里那面目都不甚清晰的小小的人。有人說是脫俗，有人說是逃避，辯也不辯，怎么都認了。

這樣一個人，恰好，遇到了那樣一樹花。

在辛夷塢，詩人注目于枝頭紅萼也許只是一瞬，心里想到的卻是花朵的整個生命周期，是這個春天以及無數(shù)的春天，是永恒流轉(zhuǎn)的歲月。萬物自生自長，不需要人類諷詠，箱子里的貓自行活著死去，與觀察者的目光無關(guān)。

“澗戶寂無人”，說這句話的不是人？他是忘了自己的存在，肉體的欲望、人性的矛盾、思想的局限面對寂靜開放的花朵都無足輕重。于是有限中蘊含了無限，書寫超越了文本。在《辛夷塢》里不必看到王維，這里沒有王維。王維再厲害也是凡人，是有禪心的凡人，而《辛夷塢》是禪本身。

春天有億萬個，花朵的數(shù)目是恒河沙數(shù)。人人都見過花，有類似感悟的人很多，寫下的詩歌必定也不少，幸存下來被后人看見的卻鳳毛麟角。等到人類消失的那一天，連這一篇也不復(fù)存在了。所有的詩歌，都像深山里的辛夷，在時光里紛紛開且落。

（摘自《感悟》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