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英
1
透過晨曦,你看到自己,拉開窗簾,站在窗前,望向窗外。
窗外的黑暗中,鋪了塑膠地板的假綠地,對面樓房一個個黑洞洞的窗口,此外,看不到什么。收回被擋住的視線,你仍站在窗前,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早上的時光,曾經(jīng)對你來說如此寶貴。但是此刻,你失掉了一切興趣。
你突然發(fā)現(xiàn),所有想做的事情,要么壓根就做不好,要么,實際上那并不是你內心最想做的。你在心里一次次打退堂鼓。
你酣然的睡眠,在某個時刻,突然就被一直以來就有的說不清楚的焦慮所驅趕。那化作語言放任出來的,是讓所有人都覺得更加沉悶具殺傷力的焦躁。
孩子迫在眉睫的中考,還有吃了一個月中藥都未見全好的咳嗽;你自己可能的懷孕,你發(fā)現(xiàn)你對它的恐懼遠遠重于期待;還有你自己突然間發(fā)現(xiàn),你根本什么都寫不出來的危機感;你對時間不斷加深的無可救藥的惶然。
你突然發(fā)現(xiàn),生命的河流變得狹窄而擁擠起來,因為狹窄,許多莫須有的事情,變得擁擠突兀。還有,你到底愛什么,似乎再也沒有什么值得你忘我地去愛了。
你看著自己在窗前孤寂的背影,雙肩有些向里扣緊的身體。那里面曾經(jīng)或者現(xiàn)在仍然聚藏著多少力量。直到現(xiàn)在,你都以為你有一部分藏在身體深處的力量,始終都沒有被喚醒沒有機會噴薄出來。因為沉睡太久,如今,它像是已經(jīng)死去一樣,或者就這樣永遠死去。直到最終,連你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些什么,它是何時生發(fā)的,又是何時在歲月的流逝中被一點點蝕掉的。
焦慮讓你在早上,總是不能再踏實而平靜地沉睡,或者自然而然地醒來,而在夜晚,你又不放任自己在更深的夜里,任由夢境的馳騁。雖然,你會遭遇什么,只有夢會告訴你,而早上醒來時,夢里的情節(jié)變成了嘈雜一片,成為了無法理清的雜亂線索,只留下一點不甘心的焦慮。
在夢里,你仍是焦灼不安的。只是,它是以一種有形的情節(jié)呈現(xiàn)出來??墒切褋?,那些有形的東西,再次沉默還原成了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暗中用力捶打著你。好像你不該醒來似的。
你有了一種無以自拔的頹唐。這種頹唐的感覺常令你不知所措,無處可逃。令你既想獨行遠方,卻更加對此時此地寸步不離。你懷疑,你從來就是一個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但是卻恰恰裝作做什么事情都無所謂的樣子。這多么分裂和背離,你的另一個你,總是對現(xiàn)在的一切如此不滿,甚至厭惡。但是,另一個你卻從來沒有離開過半步。好像你從來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你在喝下幾口水后沒有清醒,也沒有得到能夠對付一切的平靜。一堆要刷的碗,要擦的地板,要整理的衣物,些許雜亂的日常生活——你不愿意生命被更多分解在這些瑣碎的事情里,但是每一次這樣想過后,你卻像是贖罪一樣干得更加賣力。
就連聚會對你似乎都像是一種拖累。你總在聊天閑坐的時節(jié),突然內心惶然起來,另一處的日常瑣屑,總會如影隨形地跟來。你知道你從來就不是一個骨子里能把自己安放輕松的人。
所有的東西,都在無時無刻地綁架你,讓你成為另一個你所不愿意成為的瑣細平庸的你。內心因習慣而來的毫無理由的內疚,會擊潰你一個下午偶得的短暫歡愉。你因而不能哪怕暫時地離開一小會兒。你曾經(jīng)故作輕松地享受那只屬于你自己的片刻??呻S之而來的,卻是整個夜晚洶涌的內疚和自責。
你因此在躲著些什么,卻又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一些隨心所欲,一點無所牽掛的自在。
那是多么難的事情。你在看清自己是什么人之前,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存在過。
你知道怎么樣是不該的,卻很少想到過怎么樣是應該的。你變得越來越喪失某種能力,某種智慧。于是,只能原地按部就班地,像一架機器一樣保持著正常的規(guī)律性的,也是最安全的動作??墒牵愕牧硪粋€你,對此時的你是懷有抱怨和不滿的。你不知道這不滿,會延遲到何時,也許只有到你和另一個你真正重合成一個完體,你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向往過的期待過的完整的統(tǒng)一體。
不安焦慮這樣重大,以至于壓倒你內心的某種期待和渴望。當你的目光止于塑膠綠地,止于眼前,止于擋住遼遠遮擋了天際線的層疊樓房時,你知道你永遠穿越不了身體的邊界,甚至連此時此刻。
你只有這樣,面對此時此刻,面對打開窗戶時涌進來的清晨的清冷,這無時無刻證明你活著的氣息,不管它們是糟糕的,還是令人欣喜的,它們都是你所有的。
你只得像等待料峭的春寒一樣,接受著,等待著。
你又能向誰說去。無人可以表白,也無人可以傾聽,此刻你近乎無病呻吟的無著無落,毫無來由的中年危機式的,煩惱。
2
有那么一段時間,你內心的某部分被壓在深處的欲望,總是在這個時候冒出來。令你在惶然和矛盾中,令你在羞恥和罪惡中體會到一種隱藏,無法掩埋的愉快。
你成了你所虛構的人物,一個長期沉溺在這樣一種心境中,意欲變異變態(tài)的人物。
你想像,你就是這樣一個人,每天面對的都是這樣一個假人。當面對真人時,會是什么樣的?這種幻覺的移植產(chǎn)生的作用,就如同置于幻迷藥下,有了任意的可能。
實際上,你有好幾次,都在想一個人在極度壓抑和極端膨脹之間的瞬間而短小的距離。這是一個很可探究的心理現(xiàn)象,跟生活內在隱秘大有關聯(lián)。
要把暗藏的隱秘的心理裹藏起來,并不是件很難的事,盡管它常常會不經(jīng)意間在一些細小的角落里露出馬腳。
當你處于細微的矛盾時,你總在想,該以怎么樣的方式出現(xiàn)。
表面上看上去多么自然的事情,實際上背后的隱情揭示開來,總是會像捅了馬蜂窩一樣,無法收場,疼痛與快意中總是摻雜著某種刻意的做作。能擺在桌面上的理由,能說出口的理由,從來就不是真正的緣由,那不過是可以示人的,最方便的托詞和借口罷了。甚至是一種更深的掩飾,一種更加刻意的做作。
雖然過去的終歸是過去了,但是化學的反應在物理性的時間里,從沒有消隱過,只不過換了一種形式。
你遠不夠智慧。你的內心有多翻騰,你卻在表面上裝作木然淡漠,這大概就是一種沒有情商或者情商極低的掩護。
過去并沒有走得太遠,只是一些曲折的別人沒看到的小路罷了。
3
你拿起那瓶子,好像在仔細研究著什么。實際上,你只是感覺到一束目光停留在你的頭頂和肩膀上,所有露出桌面的部分。只有那么一兩分鐘,你卻知道,這足以讓人感到意外。
你內心莫名緊張,卻是坐到這個屋子前就一直有的。比如,每進來一個人,你總是先細聽聲音,再從旁邊的人的反應來推測是誰,或者不是誰。你沒有跟著出去,好像是一種很明智的選擇。這一次你沒有轉過身,好像很自然地看著她們進來,實際上你什么都沒在看,你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那道耀眼的光好像隨時都會把你彈得粉身碎骨。你站在那里,不過像身邊的每一個人似的,只是保持著一種安靜的微笑,一種恰到好處的有距離的微笑。目光在你身上稍作了停留,但很快掃向每個打招呼的人。這顯得多么自然而然。
你坐在那里,安靜而沉默,也許只有這樣才是最好的方式。有時候,時間會混沌起來,有時候會虛化了從前的那個你。在這慣常的熱鬧里,你有一點不確定,從前的那段半隱退的時光,存在過么?
那樣一種隱秘的交集,如今在璀璨光線下,顯得金碧輝煌的大廳,整面墻的白樺林是刻意裝飾下的遮掩,還是一種貌似闊大卻并不通風的壓抑?有時候,你真是搞不清,哪種時刻的你更真,或者更假。
你坐下時,順便往讓座的人臉上看了一眼,既希望什么也沒有看到,又希望看到些什么。實際上,你也不知道你看到了沒有看到。反正,大家的臉上全是一種夸大了的熱情。
你似乎看到,深色的桌面變成一片湖水,你這一邊漣漪的最外圍已經(jīng)交織融合到了那一邊漣漪的中心,你身體的波段在慢慢回到從前的頻率,不覺地調回到了過去的某個頻率。心里的波蕩在一點點向對面漫漫涌去。
4
那些看上去不穩(wěn)的畫面,把你帶進了一個場景中。好一個隆重的場合,來了好多所謂的名人。你站在門口猶豫著,卻被拉進去。你雖然不愿意,卻沒有拒絕。
那些從來沒有注意過你是誰的人,突然開始認真介紹起你來。
你像在等待什么,覺得一切都會有一個大的變化。
你的心境,是期待又是排斥的。
你在一翻身中醒來。你被這個夢所擾醒,它是預示還是某種截然相反的結局。
你有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的夢了。
這是這段時間以來你并不想關注的雜亂信息,以某種方式在夢里重新組合。它來了又走了,又來了又走了。
實際上,你一直在心理上進行著一種暗地里的較量。你當然希望你不是無情的,但是你更愿意以理智的方式去梳理。哪怕只把它幻化成某種潛意識。一切都隨風流散,你不想給它以任何的哪怕細微的現(xiàn)實的形式。然而,它卻以另一種形式,就像它當初突降你面前一樣,現(xiàn)在它雖然在遠方,卻像是隨風吹來的某種氣息一樣,總是隔一段時間,就飄回來,而總是穿過時間和空間的某種夢境的延續(xù)。
你雖然再度刻意遠離了,但是,你卻宿命般地又來到了這個只有時間改變卻什么都沒有變的空間。
那樣一種像是虛擬的大氣圈層,每一次浮現(xiàn)似乎都是一種心理的負累和考驗。它在說什么,它在期待什么。心理的微波,雖然和當年并不一樣,但是那里仍然讀得到種種仿佛病變跡象的心電圖示。人心啊,是唯一能把所有流散的時間串連在一起,并無意珍存起來的錦盒,那里面層疊細密,卻受不得理性粗暴而簡單的漠視和忽略。
你有某一刻的猜度,還有某一刻的酸楚,更有某一刻的猶疑和不知所措,還有某一刻的一味任性和非如此不可。你似乎跟某個堅實的,卻實際上早已經(jīng)化成虛空的人在較量。你明白,你實際上在跟內心深處的那個你、曾經(jīng)一度想藏掖到遺忘的你在爭斗。其實,你早已經(jīng)承認,你從來都沒有勝過它,但你又的確害怕就這樣輸給它。
這個夢,成了夜里的你每一次轉身醒來的信號。在這個夏日顯得有些悶熱的夜晚,那樣欲推卻半就的矛盾,總是以夢里看不到的焦灼,煎烤著你。
你很快進入到另一個夢境。
在非常逼仄的樓道里,順著一個細長而狹窄的樓梯往上爬行。那似乎是你從前的老房子,位于六樓的居所,總是在上到五樓就找不到應該連貫的樓梯了。你只好停在那里茫然無措地找可以通向六樓的途徑。你找到了一條低矮的長廊,要爬著才能過得去,繞到另一頭才能找到一段樓梯,通向自己家的樓梯。
這是好多年前的夢境。在這個夜晚,它又回來了。你在夢里又回到了老地方。雖然那些不曾記得的模糊細節(jié),在提醒著這里新添了內容,但是五樓到六樓那樣迂回難行,低矮窄迫的環(huán)境,卻又提醒你,這的確是一個重溫中的舊夢。
而夢并沒有到此完結。
5
你想,這一刻終于來了。
你一直待在現(xiàn)場,一會打電話,一會接電話。你喜歡此時的忙碌,這樣至少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尷尬。而尷尬在發(fā)生的一秒鐘之前,你不會知道它是什么樣的。
你終于聽到是她的聲音,有人在打招呼。
你躲在照壁后面,耳朵卻在聽著她的聲音。每一個進來的人,你都過度熱情地招呼著,盡可能長地跟他們說話,這樣,似乎就能避免那個必將到來的面對面??障吨校懵牭铰曇羧栽谡毡诤竺鏀嗬m(xù)著。
算了,你干脆繞過去。反正,死總比等死更容易些。你繞過去,卻只見到她的背影,她已經(jīng)進去了。你干脆徑直地走了出去。好好鎮(zhèn)靜一下。
再回來,你已經(jīng)把自己融到了人堆里,你們只不過是人堆里的兩個不起眼的個體,像所有的人一樣,各歸了各的位置。
你再進去,看到她正在跟什么人說話,一抬眼,好像剛剛發(fā)現(xiàn)了彼此。她看著你,說了一通也會對別人說的。除此,還能說點什么呢?坐下來時,完全不是你想像的,你以為她會坐在對面,正好與你相對著的。你曾經(jīng)想好,你會一直低著頭,還是裝作與身邊的人低語,總之,要避開她可能的觀照。沒想到她的后背對著你。正好,你可以暫時放松下來了。至少,不用那么始終緊張地假裝了。
你釋然了。一次公共場所的見面,便了然了過去的一切。
你再也不必像懷里揣著一個斷了尾巴的貓一樣惴惴然了。這只突然斷掉的貓尾巴,終于這樣牽強別扭卻不經(jīng)意地安上了,雖然蓬亂而沒有詩意。但總歸是可以了結了。
接下來,微笑就顯得自然得多,雖然在你能感應到那種深處的不自然和克制,有許多話要說卻無以說起的微瀾。話猶未盡,一切都已結束。這樣豈不是更好?
你突然不再糾結。但,你卻不可否認,其間的心境,是如此微妙、豐富,還有強烈。
你想起了過去的時日,再也不會回來的時日一些細碎的片段,顯得那么像夢境,安在哪個人身上都是可能的。你能記起的只是疊壓在腦子里的一些光線,一些影子,一些手勢,一些眼神,一些溫暖和冰冷。此外,所有的,就像是一個陌生的所在。只是眼下,這像夢里曾夢到的情景,有多熟悉就有多陌生,而之間沒有重溫和過渡的地帶。
你心里已經(jīng)漸漸涌滿了某種說不清的讓你有身體和內心都覺得撐滿又放空的感覺。一種難言的憂傷和愛意夾雜在一起,化成杯子里的桂花酒。
此刻,要喝一杯酒的沖動,遠大于來之前準備好的理智和克制。
你承認,這是一種最笨的辦法,既不用撒謊又無需解釋,再也沒有比這更省事的了,省了許多的話。說得越少越好,如果不說的話,就不會有任何的漏洞。
盡管你錯亂了很多的細節(jié),某種隔空的較量似乎在掩飾那隱秘時刻的真實。像是月球上的感應,只引起了某個角落的神秘潮汐。
在燦然的燈光下,你恍惚了。你有一點不確定,從前的時光存在過么?真的有過那樣一段過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