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古人的拒絕藝術(shù)

楊柳

摘 要：人類社會生活中，面對他人的不合理要求或自己不樂意的事情，拒絕是基本權(quán)利。拒絕的方式多樣，結(jié)果也大為不同。本文通過對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的一些案例分析，探討不同的人物在拒絕藝術(shù)上采取的策略及最終效果，為當(dāng)代社會人際交往提供一些有益借鑒。

關(guān)鍵詞：拒絕；藝術(shù)；文學(xué)作品

中圖分類號： A 文獻標(biāo)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3-1069（2016）28-157-3

0 引言

拒絕是一門藝術(shù)，當(dāng)面對別人的不合理要求，內(nèi)心不滿，但又不能傷及顏面直接拒絕，于是拒絕就是為了扭轉(zhuǎn)交際過程中雙方的窘迫局面，同時又給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當(dāng)面對強權(quán)不愿低頭時，果斷拒絕合作，甚至以死抗?fàn)帲S護個人尊嚴(yán)時，拒絕就成為一種生命的絕唱，閃耀人性的光芒。

1 婉言謝絕，顧及情面

回避策略，可以讓說話人避免對聽話人造成的潛在的面子威脅。傳統(tǒng)儒家提倡君子要文質(zhì)彬彬，為人處事要有禮有節(jié)。

陽貨是季氏家臣，但專橫霸道，干涉國家政事，嚴(yán)重僭越禮制，而孔子以恢復(fù)禮樂治國為己任，兩者理念上可謂水火不容。陽貨想拉攏孔子當(dāng)官，用來為自己增加政治資本。陽貨想見孔子卻見不了，于是陽貨心生一計——“空訪”，趁孔子不在家，給孔子送禮。陽貨空訪一招使孔子陷入兩難境地，內(nèi)心的道德要求與社會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卦L，見所不愿見之人，受道德良心譴責(zé)；不回訪，不合禮制，與權(quán)貴正面沖突。于是孔子也趁陽貨不在家的時候回訪。卻不曾想到在路上遇見了不想見之人。被一番訓(xùn)誡只得表態(tài)即將入仕，“以順辭免害”（孔安國語）。面對陽貨的囂張跋扈和咄咄逼人，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順應(yīng)陽貨的要求，答應(yīng)做官。這是一種無奈之舉。實際上，答應(yīng)做官不等于馬上做官，孔子入仕，是在一年以后，彼時陽貨已逃亡。錢穆先生評價孔子的這種婉拒方式時候說，“其語直而婉，雍容不迫，而拒之已深”，即既婉轉(zhuǎn)地表達(dá)自己的拒絕又有氣度的表達(dá)內(nèi)心的感受，這是一種高明的拒絕方式。

給孔子出難題的這個人老奸巨猾，設(shè)定難題讓孔子選擇非此即彼。而孔子卻不按常理出牌，釜底抽薪，否定二者的合理性，順道將天擺出來作為自己的理由，使之能夠有理有據(jù)。既拒絕了對方的暗示拉攏又使對方無話可說。

另有《世說新語》中華歆也是位拒絕高手。他在接受曹操“表天子”征召后，故舊送禮盈門。生硬拒絕不妥，他照單全收但暗留記號。臨行之時全搬出來，以“懷璧為罪”為由，一一送還朋友?！度龂尽の褐尽とA歆傳》載其婉拒之辭：“本無拒諸君之心，而所受遂多。念單車遠(yuǎn)行，將以懷璧為罪，愿賓客為之計?！雹龠@種拒絕方式既照顧朋友情誼，又維持了自身的清廉形象，可謂一舉兩得。

2 虛與委蛇，假意周旋

禮貌拒絕是不直接針對對方的請求、邀請或建議進行反對，而是通過提出相應(yīng)理由或其他方式來拒絕，從而避免直接沖突。李密的《陳情表》就是顯例。②“表”就是表達(dá)臣子對君主的忠誠同時陳說政治的請求和愿望，李密已經(jīng)將自己當(dāng)作司馬氏的臣民了。正文部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兇。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憫臣孤弱，躬親撫養(yǎng)。”李密首先打了一張感情牌，以及悲情與孝心為自己立志報答祖母的養(yǎng)育之情奠定了基調(diào)?！按钍コ?，沐浴清化”及“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且臣少仕偽朝，歷職郎署，本圖宦達(dá)，不矜名節(jié)”將司馬氏的統(tǒng)治進行了美化?！俺济芙衲晁氖兴?，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jié)于陛下之日長，報養(yǎng)劉之日短也?！睍x武帝以“孝”治天下的主張，被李密緊緊抓住做擋箭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并以盡忠和盡孝時間的長短進行對比，拒絕得有理有據(jù)，合情合理。最后表忠心?！盎侍旌笸粒瑢嵥茶b……臣生當(dāng)隕首，死當(dāng)結(jié)草。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jǐn)拜表以聞?！比绻麜x武帝不答應(yīng)請求，就是無情無理且不合法了。

王安石回信《答司馬諫議書》也是一篇有關(guān)拒絕的名文。③文章開篇以謙虛入題，“某啟：昨日蒙教，……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正文提出名實相符提出觀點，同時以皇上這塊擋箭牌來為自己遮風(fēng)擋雨?！吧w儒者所爭，尤在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币员P庚遷都來做例證。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zé)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同時說自己不敢墨守前規(guī)?？梢哉f是有理有據(jù)，將自己的觀點表達(dá)酣暢自如。既拒絕了對方的建議，又不失風(fēng)度。最后說沒有機會見面，內(nèi)心實在仰慕到極點的結(jié)尾恰到好處。對司馬光的指責(zé)逐一反駁，并批評士大夫階層的因循守舊，表明堅持變法的決心。

從上面的例證看來，拒絕他人時表面上答應(yīng)而實際上是早已拒絕，用要求者的漏洞為自己找到一個借口，理由或解釋來推脫。用的是冠冕堂皇的官話實則內(nèi)心拒絕的決定已定。

3 避嫌守義，獨善其身

拒絕也可給出理由和借口，讓對方主動放棄請求，警告或說明要求者的請求之事對他人并沒有好處，或者以自己的道德底線對抗對方的不合理要求，表明自己的立場和觀點。

中唐以后，藩鎮(zhèn)割據(jù)，用各種手段勾結(jié)文人和拉攏中央官吏。李師道是當(dāng)時藩鎮(zhèn)之一的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又冠以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頭銜，其勢炙手可熱。往往一些不得意的文人和官吏去依附這些人，張籍卻不為所動。以一首樂府詩《節(jié)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回絕了李師道的收買：“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痹谖淖謱用嫔希鑼懥艘晃恢矣谡煞虻钠拮?，經(jīng)過思想斗爭后終于拒絕了一位多情男子的追求，守住了婦道；在喻義層面上，它表達(dá)了作者忠于朝廷、不被藩鎮(zhèn)高官拉攏、收買的決心。全詩以比興手法委婉地表明拒絕的態(tài)度。

魯仲連在趙國存亡關(guān)頭來到邯鄲，通過平原君引薦見到辛垣衍。談話中，魯仲連談到了秦稱帝的危害有苛求諸侯，隨意誅殺諸侯的惡行，并且嘲諷魏趙等大國不如鄒魯?shù)刃?，秦稱帝直接危及魏趙國軍以及辛垣衍等大臣的利益。最后說服辛垣衍出兵。平原君欲封魯仲連。魯仲連辭讓多次。平原君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賈之人也。仲連不忍為也?！彼燹o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fù)見。魯仲連直接將自己的所求告訴平原君是讓對方放棄拉攏。

再如崔鶯鶯與張生在最初可謂情投意合?？墒呛髞韽埳鷧s拋棄了崔鶯鶯。再后來，崔鶯鶯委身他人，張生也另外娶妻。一次他碰巧經(jīng)過崔鶯鶯住處，透過她的丈夫告訴崔鶯鶯，請求以表兄的身份見面，意有所圖。崔鶯鶯卻始終不肯相見。寫詩回絕：“棄置復(fù)何道，當(dāng)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北砻髯约寒?dāng)年既被拋棄，就已是恩斷情絕，再見無益，并且奉勸張生惜福，珍惜眼前之人，不要一錯再錯，有規(guī)勸的意圖。

在這些例子中，表明了拒絕他人時自己的底線，避開與其他人的相同點，被要求者給出自己的底牌，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堅決，不容侵犯。

4 白眼相加，不屑一顧

拒絕他人有時候會采取一種不屑一顧簡單的方式。這種方式是直接表明自己的不合作態(tài)度。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的序言里說“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奔邑毑蛔阋宰越o，親戚朋友勸自己做長吏，想到“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于是就去做官。然而自己還是想回家，因為“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庇谑恰白悦馊ヂ殹?，并反?。骸凹茸砸孕臑樾我?，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碧諟Y明隱退是他不得已的選擇?！翱で捕洁]至，縣吏白應(yīng)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最終歸隱田園，“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是托詞，拒絕向鄉(xiāng)里小人折腰才是真正原因。

阮籍相貌堂堂，志存高遠(yuǎn)，率性而為，不受羈絆。喜怒不形于色。。才華橫溢的他，身處政治黑暗的年代，自身抱負(fù)難以實現(xiàn)，內(nèi)心異?？鄲?。阮籍能“青白眼”。遇到不喜歡的人，阮籍就翻白眼球，遇上他尊敬贊賞的人，他才露出黑眼珠?！稌x書·阮籍傳》：“時有喪母，嵇喜來吊，阮作白眼，喜不懌而去；喜弟康聞之，乃備酒挾琴造焉，阮大悅，遂見青眼?！雹苋罴桓吲d，其豪放不羈、不拘俗禮的個性可見一斑。阮籍拒絕嵇喜而與嵇康互相唱和也是如此。

陳太丘與友期，元芳開始以禮相待，而當(dāng)友人無信無禮的時，友人慚愧地想去道歉，“元方入門不顧?！碑?dāng)元芳入門不顧視而不見時，而對于元芳來說是不能被原諒的，或者是一個七歲的孩子的心智，是一種直接的拒絕和不屑。拒絕他人采取的是外在的表現(xiàn)行為，要求者直接可以看出對方的態(tài)度，這種拒絕方式簡單樸素，沒有太多的言語修飾，直接進入主題。

5 剛腸嫉惡，以死相拒

拒絕最極端的方式是用公開決裂，拒絕與強權(quán)合作或不向不合理制度屈服。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就是用絕交信的形式來抗?fàn)?。⑤信的開頭嵇康寫道：“足下昔稱吾于潁川，吾常謂之知言。然經(jīng)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憋递^深一層的意思是司馬昭的政權(quán)不穩(wěn)需要一群正當(dāng)?shù)奈娜藶槠錁淞⒄y(tǒng)的幌子，所以嵇康暗諷當(dāng)政者的虛偽面目?！坝秩藗愑卸Y，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這部分占全文的四分之一，陳述山濤舉薦自己做了官之后的仕途煩惱。從這七不堪的內(nèi)容來分析，嵇康喜歡睡懶覺，不能忍受差役催促和吏卒跟隨，做官以后，就要端端正正地坐著辦公，腿腳麻木也不能自由活動，身上多虱子，一直要去搔癢，這是嵇康的一種夸大的說法，下面的“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边@樣的信足以震動朝野上下。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的，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么司馬氏篡位自然是為人所不齒?！皠偰c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統(tǒng)此九患，不有外難，當(dāng)有內(nèi)病，寧可久處人間邪？”這是第二件無論如何不可以這樣做的事情。以我這種心胸狹隘的性格，再加上上面所說的九種毛病，即使沒有外來的災(zāi)禍，自身也一定會產(chǎn)生病痛，哪里還能長久地活在人世間呢？嵇康幾乎是將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嵇康的理由有如此之多。足見嵇康是真心的不愿入仕的，是鐵了心的?！拔嵝率感种畾g，意常悽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復(fù)多病。顧此悢悢，如何可言！”嵇康是在嘗試以情動人，同時嵇康表示了自己的愿望是教養(yǎng)子孫，過著樸實無華的生活?？鬃釉f子由“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嵇康的世界里是安貧樂道的追求。“若吾多病困，欲離事自全，以保余年。”最后是嵇康希望自己能夠被自己的朋友山濤在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明白自己的心意。“既以解足下，并以為別?！贝似^交書是嵇康以與山濤絕交為幌子，實際上是以以死抗命，拒絕與司馬氏的合作，最終也因此罹禍。

明代白話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杜十娘在與李甲相愛之后，二人的生活很美好。十娘為了贖身想盡了辦法，在這個過程中十娘的讓步與妥協(xié)。終于在柳遇春的幫助下湊齊了三百兩。而遇到孫富之后，十娘的命運再次被戲弄。而這一次杜十娘拒絕成為商品，慷慨陳詞，以死抗?fàn)?。她首先痛罵孫富：“我與李郎備嘗艱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為讒說，一旦破人姻緣，斷人恩愛，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當(dāng)訴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歡乎！”她指責(zé)孫富的奸淫之意，破壞他人的幸福。又對李甲道：“妾風(fēng)塵數(shù)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際，假托眾姊妹相贈，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托，生死無憾。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議，中道見棄，負(fù)妾一片真心。今日當(dāng)眾目之前，開箱出現(xiàn)，使郎君知區(qū)區(qū)千金，未為難事。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nèi)無珠。命之不辰，風(fēng)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fù)郎君，郎君自負(fù)妾耳！”⑥痛斥李甲對自己的信任不深，被金錢迷惑引誘而拋棄自己，如今人財兩空，也是他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

鴛鴦是賈母的大丫頭，甚受信任。她在賈府的丫頭中有很高的地位。賈赦看上她，非要納她為妾，讓邢夫人和鴛鴦的哥嫂來勸她，威逼她。但她堅決不從。而賈赦以為鴛鴦是“自古嫦娥愛少年”。鴛鴦于是發(fā)誓說∶“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賈母死后，她傷心欲絕，為報答老太太的恩情，最后懸梁自盡。鴛鴦拒絕成為賈赦的玩物采取的是以賈母為靠山，能夠多活幾日，她明白賈母年事已高，自己最終還是會落入賈赫的毒手，于是以發(fā)毒誓的方式來拒絕被壓迫，被侮辱。最終以死明志。

綜上，如何拒絕是一門藝術(shù)。古人在拒絕他人的過程中采取了各自不同的策略，其效果各不相同，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古人的為人之道與處事原則?，F(xiàn)如今，我們在面對別人的不合理要求時，也應(yīng)借鑒古人的智慧，學(xué)會拒絕，有助于個性舒展，人際關(guān)系和諧，生活適意。

注 釋

①【晉】陳壽：《三國志·卷十三》《魏書十三·華歆傳》。

②【晉】陳壽：《三國志》，長沙，岳麓出版社，1996年版。

③【北宋】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

④【唐】房玄齡等著：《晉書·卷四十九·列傳第十九》中華書局，第1359頁。

⑤【三國】魏嵇康著，戴明揚校注：《嵇康集校著》，中華書局，第194頁。

⑥【明末】馮夢龍著：《警世通言》，華夏版，卷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