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族老人”的愛與痛

劉洋

如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為了更廣闊的發(fā)展前景，選擇離鄉(xiāng)在大城市工作、安家。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強調(diào)家庭價值觀，講究家庭代際關系，所以很多老年人為了幫助子女解決后顧之憂照看孫輩，“漂”到子女所在的大城市。這個越來越龐大的異地老年人群體被稱為“漂族老人”，亦被叫作“老漂族”。隨著生育二孩政策的放開，“漂族老人”群體將會不斷壯大。甚至，隨著有些人移民海外，也漸漸出現(xiàn)了海外“漂族老人”群體。在不熟悉的新環(huán)境中，割斷的人際紐帶、縮小的社交圈子、語言的不習慣，以及異地醫(yī)保制度的亟待完善，都給他們造成新的困擾。他們享受著天倫之樂，也承受著寂寞和惶恐。由此折射出的家庭和社會問題不容忽視，他們正在成為中國養(yǎng)老體系的新考驗。

據(jù)統(tǒng)計，目前我國60歲以上的老年人口約1.44億，其中“老漂族”占到近10%。隨著人口流動性的增大和老齡化趨勢愈發(fā)明顯，“漂族老人”在這一數(shù)據(jù)中所占的比例越來越大。曾有社會機構調(diào)查走訪“漂族老人”，過半的老人表示，離開熟悉的故鄉(xiāng)，有的甚至因此與老伴天各一方，遠離固有的生活環(huán)境、老朋友老街坊，來到有女婿或兒媳婦的新家，會有孤獨感和不適應。

一個“漂”字，折射出這些隨子遷移的老人多少內(nèi)心的彷徨和凄涼？雖有兒孫在側，但在完全陌生的城市環(huán)境中，“老漂族”不得不面對難以適應的“異鄉(xiāng)”……因此，關注“漂族老人”，關注他們孤獨的內(nèi)心和彷徨，傾聽他們不為人知的內(nèi)心故事，是作為子女以及社會的責任所在。

兩年前，夏媽剛退休，正打算種種花，旅旅行，好好享受一下退休生活，卻接到了女兒小夏的越洋電話。小夏是夏媽的獨生女兒，在澳洲留學時嫁了個外國人，婚后定居在悉尼，馬上要生寶寶了，希望老媽能過去幫忙伺候月子，照顧外孫。

要當外婆的喜訊讓夏媽很是興奮，但她一想到老伴還沒退休，她要一個人跑到那么遙遠的南半球，心里就慌慌的。她糾結了半天，最終，還是舍不得女兒受苦受累，就毅然啟程了。

女兒女婿租住的房子在西人區(qū)，整個小區(qū)100多戶人家，就他們一戶中國人。女兒在家休產(chǎn)假期間，夏媽還不覺得有什么，每天給女兒熬點營養(yǎng)湯，擺弄可愛的小外孫，日子過得忙碌卻充實。

等小夏結束休假上了班，夏媽一下子就受不了了。覺得悶的時候，她打開電視，所有的頻道都在說英語，她根本看不懂。她帶外孫去園區(qū)里曬太陽，也看到有年輕媽媽們帶著孩子聚在一起聽音樂，做手工，交流經(jīng)驗，她卻只能跟人家點頭微笑。周末，女兒女婿開車帶她和小寶去超市，采購一周的食材，那是她每周所能享受的一次“放風”時間。

那段時間，夏媽覺得自己都快變成聾子和啞巴了，心里沒著沒落的，每天只能上網(wǎng)與老伴和國內(nèi)的朋友們聊聊天，尋找慰藉。

年三十晚上，夏媽想著老伴孤伶伶地一個人在家過年，越想越難受，實在睡不著，就爬起來給家里打電話，響了好多聲，那邊才接起來。夏媽只聽到老伴嘟囔了一句，就不說話了，她大聲地喊了半天，還是一點回音也沒有。夏媽腦子里閃過各種念頭，一下子急得情緒失控，跑去叫醒小夏，哭著說要回國。

小夏安撫她冷靜下來，又給住在爸爸隔壁的朱伯伯打了個電話，過了一會，朱伯伯打回了電話，讓他們放心說老夏沒事。原來，夏爸一個人喝了點酒，正睡得迷糊，被電話吵醒了，剛接起來就被電話線絆倒在地上，趴著就睡著了，幸虧家里鋪的是地毯。

雖是虛驚一場，可夏媽還是不放心，她每天都有很多次想回家的念頭。可是，看著小寶膩在她身上嘻笑玩鬧，女兒女婿都忙著上班，澳洲人工費又高，就算請得起保姆，她也不放心啊。她思量半天，只能自己做出犧牲了。

一年后，夏爸也退了休來到澳洲，夏媽的“海漂”生活才有了質(zhì)的改變。夏爸從國內(nèi)帶來了電視機頂盒，夏媽終于能在澳洲看到國內(nèi)的節(jié)目了。兩個人一起帶孩子，有說有笑的，夏媽心情好多了，空閑也多了，就在家里搞起了大掃除，把每個角落都打掃得干干凈凈。

可令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下班回來的洋女婿看著被整理好的臥室，不但沒說一個謝字，臉上還露出了不高興的神色。他將小夏叫進房間，小聲嘀咕著什么。小夏跟爸媽解釋，按照澳洲的風俗習慣和思想觀念，即使是父母，在未經(jīng)自己已經(jīng)成年的子女明確允許的情況下，也是不應該隨便進入他們臥室的。夏媽的心里很不舒服，這外國人真是沒有人情味，跟自己的爸媽還要講什么隱私。夏爸就開導她，“中外有別，咱就理解一下吧，我們和女婿之間也需要磨合啊?！?/p>

由于文化的差異，他們平時的生活中還是不斷有摩擦產(chǎn)生，有小夏在中間做溝通，大家也就慢慢學著包容了。夏爸給洋女婿起了個中文名：大海，告訴他，這是取自海納百川的意思，洋女婿很滿意，還決定跟著夏爸學中文。

等到小寶上了幼兒園，夏爸夏媽的日子就輕松多了。夏媽在門前的小花園種了很多菜，澳洲的水土簡直太神奇了，隨便種點什么都長得很好，小茴香苗都長成了高高的茴香樹。有時，菜多得吃不了，她就摘去送給鄰居，雖然語言不通，但彼此臉上的笑容都是相通的。

后來，他們還收養(yǎng)了一條流浪狗，夏爸從年輕時就想養(yǎng)條狗，因為家里沒地方養(yǎng)就放棄了，這次可彌補了他的一大遺憾。有時，老兩口會騎著腳踏車，帶著小狗一起出去玩。澳洲的風景很美，隨手一拍分享到朋友圈里，每張都像是《國家地理》上的攝影大片。

夏爸感慨，“其實，以后定居在這里，也蠻不錯的?！毕膵屍财沧?，“算了吧，就咱倆能說說話，你能堅持多少年不和別人交流？等小寶大一點，我反正是要回去的?！?/p>

一個偶然的機會，夏爸和夏媽去了趟悉尼的華人區(qū)。在那里，大部分居民都是華人，配有社區(qū)診所和華人超市，不用說英語，也能正常生活，他們一下找到了歸屬感。在一家蛋糕店里，店員是個洋人，他們正琢磨著英語怎么說，那帥氣的小伙子卻說起了中國話，最后還問他們“我的中文怎么樣”，他們脫口而出“Very Good”，出門就笑成了一團。夏媽和夏爸甚至開始關注起這華人區(qū)里的房子來。

最后，夏媽終于放棄了糾結，做了留下來的決定。他們在華人區(qū)租到了中意的房子，很寬敞，離菜市場和超市都很近，條件也比小夏住的房子好多了，而且小區(qū)里就有幼兒園。夏媽動員女兒和女婿也搬進來一起住，等小寶長大點，他們再搬出去。

大海執(zhí)意要給岳父母交房租，夏爸趁機教育了他關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親情和孝道，大海聽得似懂非懂的，卻連連點頭。

他們的廚房是中式的，夏媽終于可以大顯身手了，第一頓中國菜就把大海驚著了。香辣魚，小炒肉，手工汆丸子，都是家常菜式，卻讓洋女婿大快朵頤，驚喜連連。

從那天起，夏媽每次進廚房做飯，大海都非要跟進去，幫著扒根蔥，洗洗菜。在他看來，每道菜做成的過程，都是一場不可思議的魔術?？粗粗蛯W會了第一道菜，番茄炒雞蛋。不知不覺間，這洋女婿，越來越像中國女婿了。

每天早上，夏爸夏媽送小寶到幼兒園，然后去菜市場買菜，路上，他們不斷跟小區(qū)里的鄰居打著招呼。在這里，他們找到了一種奇異的歸屬感，已經(jīng)慢慢融入了悉尼的生活。做父母的總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總想著為兒女多做些什么，愿意在他們身邊多呆些日子。夏爸夏媽這輩人在小的時候，家里孩子多，爸媽在哪里，哪里就是家?，F(xiàn)在，他們老了，只有這一個女兒，就成了女兒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在哪里生活不會產(chǎn)生矛盾呢？遇到了問題，不必過度擔心，想辦法解決就是了，解決不了的，就學會適應嘛?！边@是夏媽在電話里開導老朋友的知心話，夏爸和小夏在一旁聽了，一起向她豎起了大拇指。

喬悅生完孩子出院后，婆婆和月嫂小唐是一起住進家里的。

彼時，喬悅和齊銘在杭州有套140平的大居室，年初又換了車，生活條件有了很大改善。早在幾年前，齊銘就想將婆婆接過來同住，她卻一直推托。直到兒子叮當出生，她才趕了過來。盡管婆婆說，叮當交給她，喬悅休完產(chǎn)假就可以安心去上班，但喬悅和齊銘還是決定請個月嫂，畢竟他們讓婆婆遠從沈陽老家來到杭州，不是讓她帶孩子，而是讓她來享受天倫之樂的。

小唐是喬悅和齊銘在月子中心千挑萬選請回家的。她不到25歲，人很機靈，在護理小孩以及照顧產(chǎn)婦方面也非常專業(yè)。喬悅和齊銘對她都很滿意。可一向溫和的婆婆卻怎么看小唐都不順眼。這不，婆婆來的第二天，就將喬悅拉進房間，悄悄地說：“你們請什么月嫂?。窟@個小唐，自己都還沒生過小孩吧，怎么帶咱家叮當？再說不是有我嗎？何必花這冤枉錢？”喬悅笑著回她：“媽，你可別小瞧人家小唐。她可是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的，有中級證書呢。您都這么大年紀了，是過來享清福的，讓你一個人帶叮當多累啊。”婆婆不屑地撇撇嘴：“還中級證書呢？那些都是騙人的。你沒看新聞嗎？什么月嫂給小孩洗澡導致骨折，想想都可怕。帶孩子還是要有經(jīng)驗，光有一些理論知識有什么用？把小唐辭退了，有媽照顧你們就行?！?/p>

喬悅不好再反駁婆婆，嘴上答應和齊銘商量，心里卻叫苦不迭。這真要辭退了小唐，誰能這么專業(yè)地護理寶寶，誰給喬悅搭配那些營養(yǎng)均衡的月子餐？婆婆當然是賢惠能干之人，但畢竟她有的只是老一輩的經(jīng)驗。這年頭，育兒可得與時俱進?？山酉聛恚牌藕托√泼苤刂?，家里隨時都要引發(fā)大戰(zhàn)。

這不，婆婆剛拿出她用舊衣服做的尿布給叮當用，就被小唐厲聲制止：“阿姨，現(xiàn)在都用尿不濕。就算用尿布，也得先用開水消消毒，哪有這樣直接用的？”婆婆不甘示弱：“你懂什么呀，這個柔軟透氣，不會紅屁股。”兩人爭執(zhí)不下。而婆婆剛想親叮當，小唐沖過去說：“阿姨，別老是親小孩，那樣細菌多?！倍．斂蘖?，婆婆二話不說，抱過來讓喬悅喂奶，小唐又阻止了她：“三小時喂一次奶，這是規(guī)矩。阿姨，他哭不一定是餓呢?！逼牌艢獾貌恍?，要和小唐理論，喬悅趕緊勸她：“媽，人家小唐是專業(yè)月嫂，咱們聽她的好不好？”婆婆黑著一張臉，不做聲。而當婆婆無意中得知，小唐一個月工資竟有6000塊時，徹底坐不住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跑來跟喬悅和齊銘訴苦，說小唐如何自以為是，不把她老一輩的經(jīng)驗放眼里。末了，她直接來了句：“你倆給句痛快話吧，是要這個月嫂，還是要我？”這話一出，喬悅和齊銘愣住了。說實話，人家小唐盡心盡力，做得無可挑剔，憑什么無緣無故辭退她？何況喬悅和叮當還真離不開她。

誰知就在這時，小唐忍受不了主動提出辭職。小唐一走，家里果真就亂了套。

婆婆上了年紀，容易健忘，身體也吃不消。一天下來，不是忘記給叮當換尿布，就是沒顧得上給喬悅做飯。一天忙下來，她累得癱坐在沙發(fā)上。那天，婆婆自作主張，趁喬悅不注意，給叮當喂了甜飲料，說什么甜東西對寶寶身體好，結果導致叮當腹瀉，去了醫(yī)院。喬悅很是生氣，堅決要去月子中心再找個月嫂。婆婆終于沒再阻攔。而喬悅看著婆婆不知所措的樣子，心里有些過意不去。挑月嫂時，特意找了面相樸實的宋姨。

宋姨45歲，性格溫和，說話輕聲細語，是月子中心的金牌月嫂。有了宋姨，這個家終于又恢復了正常的運轉(zhuǎn)。但婆婆看起來有點悶悶不樂，話也變得特別少。宋姨給叮當洗澡，想讓婆婆搭把手，婆婆卻沒好氣地說，還是你來吧，我弄不好。宋姨在給喬悅做月子餐，叮當哭了，婆婆也不愿去抱抱孫子。

喬悅在旁邊看著，有點摸不著頭腦。晚上和齊銘嘀咕：“難道媽還在跟我們置氣？她最近好像有點奇怪，你發(fā)現(xiàn)了嗎？”齊銘這種神經(jīng)大條的男人，自然感受不到婆婆的變化，他安慰喬悅說：“你想多了吧？哪有那么嚴重？放心吧，媽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既然齊銘都這么說了，喬悅也就沒將這事放在心上。

可那天，婆婆出去遛彎時，宋姨坐下來和喬悅閑聊。她說：“有件事我想了想，覺得還是要跟你說一說?！币驗橛行√频那败囍b，喬悅趕忙問：“不會是我婆婆為難你了吧？”“不是不是，你誤會你婆婆了。她沒有為難我。我只是覺得，你婆婆好像過得不開心，所以想找你聊聊?！薄霸瓉砟阋舶l(fā)現(xiàn)了？我們正為這事發(fā)愁呢，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把婆婆接過來原本是想讓她享受天倫之樂，但她好像很不快樂?！?/p>

宋姨言語柔和地說：“我是感覺，你婆婆在這個家，好像做什么事都有點畏手畏腳。她會這樣，大抵是因為她之前不論做什么，都被你們?nèi)P否定。所以現(xiàn)在什么都不敢做。我也是當媽的人，知道被兒女否定時，心里是什么滋味。”宋姨的一番話，讓喬悅醍醐灌頂?？刹皇菃幔牌艁淼倪@段時間，喬悅和齊銘一直在跟她強調(diào)月嫂有多專業(yè)，強調(diào)讓她過來是享受天倫之樂，同時卻又一直在否定她過往的經(jīng)驗。所以婆婆并不是在和他們置氣，而是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家，在照顧叮當和喬悅這件事上是多余的。生怕自己出錯，所以寧愿不插手。

晚上，喬悅將宋姨的話講給齊銘聽，他才明白過來。不得不說，宋姨是心細靠譜的月嫂，也是能設身處地理解婆婆的人。如果不是她，喬悅和齊銘大概都在誤會婆婆，以為她是在置氣。第二天一早，齊銘去上班之前，跟婆婆撒嬌：“媽，我想吃你做的醬燒雞翅了，晚上給我做好不好？”婆婆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好，好……媽一會就去買雞翅，保證晚上讓你吃到?！饼R銘走后，婆婆就忙開了。那天的飯桌上，是婆婆這么久以來，笑得最開心的一次。而這天之后，喬悅也時常讓婆婆幫忙倒杯水，洗個奶瓶，宋姨那邊也熱情地招呼婆婆搭把手。婆婆樂呵呵地忙前忙后，再也沒有說過辭退月嫂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