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糧難”倒逼農業(yè)供給側改革

降蘊彰+王延春

近年訂單農業(yè)在黑龍江、廣西、福建、河北等地逐漸“開花”，成為盛行的新型農業(yè)生產經營模式，這種契約農業(yè)、合同農業(yè)較好地適應了市場需要，有效緩解了農產品產銷不對稱的問題，也給農民種地增收帶來保障

10月27日，國家糧食局等10部門聯(lián)合召開的玉米收儲制度改革新聞通氣會透露：目前東北地區(qū)新玉米收購旺季即將到來，前期市場價格基本符合各方面預期，玉米加工企業(yè)入市意愿明顯增強。

按照國務院的決策部署，下一步，將力推玉米收儲制度改革相關措施的落地，進一步加快玉米種植結構調整。初步預計，2016年東北地區(qū)籽粒玉米種植面積同比減少2300萬畝以上?！敦斀洝酚浾邚南嚓P部門了解到，從9月開始，國家將玉米淀粉、酒精等玉米深加工產品的增值稅出口退稅率恢復至13%，這將有助于促進玉米消費。2017年5月玉米收購期結束后再適時研究安排庫存玉米銷售。

? ? 現(xiàn)在每噸玉米每年的庫存成本大約在252元，國家財政年需要付出的玉米庫存成本費就超過630億元。玉米“去庫存”已經刻不容緩。

去年國家先將玉米臨儲收購價格每斤比上年平均下調了0.12元，今年又徹底取消臨儲收購政策，同時還投入35億元，引導農民削減了1000多萬畝的玉米種植。目前玉米主產區(qū)東北的秋糧已經上市，中儲糧給出的市場玉米收購價每噸1400元左右，比去年臨儲收購每噸少了600元。

中國玉米網總裁馮利臣告訴《財經》記者，今年東北玉米種植面積有所減少，但整個東北玉米產量仍然會高達1億多噸。現(xiàn)在中儲糧在東北收購玉米屬于正常輪庫操作，收購玉米總量大約是2000萬噸-3000萬噸。下一步，即便加上東北深加工企業(yè)、飼料企業(yè)等對玉米的需求以及東北玉米的外運，核算下來，預計仍然會有2000多萬噸的新季玉米賣不出去。東北地區(qū)依然會出現(xiàn)較為嚴峻的“賣糧難”。

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fā)展研究所研究員李國祥、東方艾格農業(yè)咨詢公司分析師馬文峰等專家認為，應該盡快通過訂單農業(yè)的方式，引導農民適應市場需要，有計劃地種植主要糧食作物，幫助農民盡量減少損失。

李國祥、馬文峰等專家均表示，包括對糧食收購價格、農業(yè)補貼等方面的改革在內，現(xiàn)在整個農業(yè)供給側改革只是停留在表面，并沒有真正觸及到體制機制層面，像涉及農民利益的農地入市、農民工市民化、農村養(yǎng)老問題等一系列配套改革嚴重滯后。

完善玉米新政

國家發(fā)改委今年3月對外公布，今年秋季將正式取消玉米臨儲收購，取而代之的是“市場定價、價補分離”的新機制。與此同時，國家還采取鼓勵多元市場主體入市收購、信貸支持等綜合性措施，促進玉米種植結構調整、合理消化國家玉米庫存。

國家之所以取消了實施八年的玉米臨儲收購政策，最根本的原因是，國內玉米市場已經出現(xiàn)嚴重的供過于求局面。據農業(yè)部辦公廳主任葉貞琴介紹，去年國家公布糧食12連增，實際上有超過一半的“功勞”要歸功于玉米?，F(xiàn)在國家?guī)齑媪孔畲蟮木褪怯衩祝呀浉哌_2.5億噸。

一位不愿具名的中儲糧總公司內部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這兩年國家玉米庫存早已糧滿為患，再加之國內玉米價格比國外玉米價格高出一大截，使得今年國家對外拍賣的玉米賠本都賣不出去。現(xiàn)在每噸玉米每年的庫存成本大約在252元，這樣維持下來，國家財政一年需要付出的玉米庫存成本費就超過630億元?？梢姡衩住叭齑妗币呀浛滩蝗菥?。

實施“市場定價、價補分離”的玉米新政，不僅會牽涉上游玉米種植面積調整、產量調整，較大范圍地影響到其他糧食作物;往下游看，還會大大減少國家糧食庫存總量、減輕國家財政負擔;同時也會對減輕國內飼料業(yè)、玉米深加工企業(yè)的成本，乃至抑制國內整個糧價高漲，起到較大作用。

從去年較大幅度下調臨儲玉米收購價格，再到今年徹底取消臨儲收購，將玉米價格推向市場，可以說，改革取得的效果較為明顯。現(xiàn)在中儲糧在東北地區(qū)收購玉米的價格是每噸1300元-1400元（約合每噸195美元到213美元），這一價格要高于目前芝加哥玉米期貨價格140美元/噸，但是和美國玉米在中國部分地區(qū)的到岸價相比，價格已經基本接近。

去年臨儲玉米價格每斤下調0.12元，農民人均減收500元-600元;今年中儲糧收購玉米的價格每斤再降0.3元，現(xiàn)在種植戶感嘆只能勉強覆蓋種子、化肥、水電等種植成本。

更為重要的是，在取消臨儲玉米收購，實行市場化收購后，今年中儲糧將不再像往年一樣敞開收購玉米，大約只會通過庫存玉米輪換收購2000萬噸-3000萬噸的新季玉米。結合后期可能出現(xiàn)的“賣糧難”，預計東北玉米種植農戶遭受的損失會更大。

馮利臣分析，按照“市場定價、價補分離”的原則，下一步，國家將會對東北地區(qū)的玉米種植戶給予適當的補貼。補貼發(fā)放的基本程序是，先將中央財政補貼資金撥付到東北各?。▍^(qū)），再由地方政府統(tǒng)籌補貼資金，直接發(fā)放到玉米實際種植者手中。

對于玉米種植戶可能領取的補貼金額，馮利臣的說法是，由于東北各省玉米種植面積、單產等差異較大，對玉米種植戶相應給予的補貼也就不同?，F(xiàn)在中央已經將補貼資金撥付到東北。黑龍江是國內玉米生產第一大省，初步獲得的信息是，該省對玉米的補貼金額是0.14元/斤。

李國祥、馬文峰等專家認為，國家對玉米收購從“臨儲”制度改為“市場定價、價補分離”制度的方向是正確的，但是，糧食調控政策改革是長期的工程，并不能一蹴而就。像去年9月那樣突然公布大幅度下調玉米臨儲收購價，這種“調整激進”的方法會影響到農民的種糧積極性。

對于如何盡快完善玉米收購新政，李國祥等多位專家提出建議，中儲糧應該發(fā)揮政策性糧食收儲央企的作用，在東北玉米主產區(qū)，大力發(fā)展訂單農業(yè)。近年來，訂單農業(yè)在黑龍江、廣西、福建、河北等地已經“開花”，成為逐漸盛行的一種新型農業(yè)生產經營模式，這種契約農業(yè)、合同農業(yè)較好地適應了市場需要，一方面引導農民有計劃地種植農作物;另一方面給農民種地增收帶來保障。

糧食收儲管理亟待改革

與對鋼鐵、煤炭等領域實施的“去產能”、處置“僵尸企業(yè)”不同，現(xiàn)階段農業(yè)供給側改革的最大難題是針對糧食的“去庫存”。據前述中儲糧內部人士所說，現(xiàn)在國庫糧食對外拍賣越來越艱難，以玉米來說，甚至還有2012年、2013年的玉米存量，而且數量龐大。背后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糧食拍賣要遵循順價銷售的原則。

按照現(xiàn)行政策規(guī)定，國家收儲糧食之后，最后國庫里的糧食走向市場，必須遵循順價銷售的拍賣政策，也就是說，國家對外拍賣的糧價，是綜合了糧食收儲管理的各種費用，而這些費用最終必定是由消費者埋單。

也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才使得國庫定期拍賣的糧價，一直降不下來。國庫的糧食也越積越多。

李國祥、馬文峰等認為，造成當前國有糧庫嚴重超負荷，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長期以來，國有糧庫管理混亂，由于在糧食收購、保管、輪換銷售等方面有利可圖，也助長了一些糧庫管理人員的不法行為。像2013年公布的河南糧庫貪腐大案，在牽涉的110名犯案人員中，涉案金額超過2000萬元以上的就有4人，其中以2011年潛逃國外的中儲糧周口直屬庫原主任喬建軍涉案金額最大，竟高達2.37億元。

在同期公布的查處結果中，河南共有35個直屬糧庫存在弄虛作假、空買空賣的“轉圈糧”現(xiàn)象，其中最多的寧陵縣直屬庫四年“轉圈糧”達3.6億斤，鄧州和滑縣直屬庫三年“轉圈糧”為2億多斤，總計“轉圈糧”28億斤。

據悉，按照現(xiàn)有糧食收儲補貼政策，執(zhí)行收儲政策的糧庫每收購一噸“托市糧”即可獲得收購手續(xù)費50元、保管費86元，陳糧輪換銷售手續(xù)費每噸30元，另外還有差價補貼。這一系列好處使得一些糧庫管理人員，在收購時違規(guī)加價搶購糧食，在銷售時又想方設法拖延糧食出庫時間，多年累積下來，最終導致現(xiàn)在國有糧庫爆滿，銷不動、調不出、儲不下。

現(xiàn)在國家對小麥、水稻還實行托市收購政策。有關方面制定該項政策的初衷，讓中儲糧壟斷政策性糧食收儲，本來是想保護農民種糧獲得收益，但現(xiàn)在絕大部分農民都是把糧食低價賣給了糧販子，再由糧販子轉賣至中儲糧管理的糧庫。這樣的結果是，國家補貼的錢沒少花，但種糧農民并沒從中得到多大實惠。

對于種糧農民為何沒有直接去國有庫點賣糧，河南省延津縣一位種糧大戶的說法是，中儲糧開設的收糧庫點較少，在河南的一些鄉(xiāng)鎮(zhèn)、甚至在有的縣里，也沒有中儲糧的收糧庫點，再加之，去糧庫賣糧也需要支付一些裝卸費、運送費，有的糧庫還存在刁難售糧農民的行為，因此，大多數農民基本選擇了在田間地頭，直接把收獲的糧食低價賣給糧販子。

在收儲管理、順價拍賣政策之外，實施多年的糧食進口配額政策也備受業(yè)內質疑。現(xiàn)在國家把每年進口糧食的配額指標，基本上都交給中糧集團和其他國有糧企，民營、私營企業(yè)想從中獲得半點好處，都難上加難。

國家發(fā)改委最近兩三年出臺的糧食進口配額政策這樣規(guī)定，國內三大主糧進口分配情況是：小麥963.6萬噸、玉米720萬噸、大米532萬噸，國企對應所占的比例分別是90%、60%、50%。而在分配給國企的糧食進口配額中，中糧占比最大。

據了解，僅僅是依靠糧食進口，中糧每年就能賺到數億元。

李國祥表示，從目前的農業(yè)供給側改革進展來看，對糧食的改革還只是集中在糧食種植調整、糧食收購、糧食價格等方面，并沒有觸及到糧食的儲備管理、拍賣和進出口。

從整體上看，在糧食的“去庫存”方面，還沒有取得多大成效。

農民增收難待解

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原副組長陳錫文、農業(yè)部部長韓長賦等官員談到農業(yè)供給側改革時，都強調要保障農民的收入不降低，但從目前針對玉米實施的種植結構調整、收購價格改革來看，農民收入增加仍然承壓。

現(xiàn)在我國農民收入構成主要是來自四個方面：一是家庭經營務農收入;二是外出工資性收入;三是包括農業(yè)補貼、農村社保在內的轉移性收入;四是財產性收入，比如承包地出租、房屋出租等。在經濟下行壓力加大、產業(yè)結構調整加快、農產品價格低迷、土地改革阻滯不前的大背景下，已經使得農民增收越發(fā)艱難。

具體來分析，在農業(yè)經營收入方面，現(xiàn)在針對玉米、小麥、水稻等主要農產品品種都在“去庫存”。國內外糧食價格嚴重倒掛，政策性糧食提價收購已經觸及“天花板”。從市場角度來看，整個大宗農產品價格回升的難度也非常大。在農民外出打工收入方面，由于受鋼鐵、煤炭等行業(yè)“去產能”的政策影響，農民工工資持續(xù)增長的動能明顯不足。

再有就是轉移支付，現(xiàn)在國家對種糧農民的農業(yè)補貼大致是每畝90元左右，對農村60歲以上的老人發(fā)放的養(yǎng)老金最低標準是每人每月70元，這兩項轉移支付標準都很偏低。此外還有農民的財產性收入，這方面受土地改革進展阻滯影響，現(xiàn)在農地還沒有穩(wěn)定的、能自由交易的產權，農地農房很難抵押出去，比如農民的宅基地，現(xiàn)有政策只允許每戶農民能有一處宅基地，農戶宅基地的使用權轉讓，還必須限制在本村村民之間，這實際上等于切斷了農村宅基地的轉讓權。

中國人民大學農業(yè)與農村發(fā)展學院副院長鄭風田表示，國家統(tǒng)計局公布的數據顯示，中國農民收入保持了連續(xù)六年的增長，而且高于城鎮(zhèn)居民收入的增幅，也就是說城鄉(xiāng)居民收入的差距正在逐步縮小，但是，如果考慮到城鎮(zhèn)居民所享有的教育、住房、衛(wèi)生和社保等方面作為福利的隱性收入成分和地方上報農民收入中的虛報成分，城鄉(xiāng)居民收入差距并不樂觀。

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副會長宋曉梧也曾多次公開表示，這幾年城鄉(xiāng)居民收入差距雖然略有縮小，但并不是農民的務農收入真正增加了，而是農民在城市的打工收入占到整個收入的40%。國際上還“沒有一個國家用第二產業(yè)、第三產業(yè)企業(yè)發(fā)的錢算到農民收入的頭上，只有在中國城鄉(xiāng)分割的特殊背景下算成農民收入”。

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會長高尚全也在關注農業(yè)供給側改革問題。他認為，現(xiàn)在城鄉(xiāng)差距巨大、農村發(fā)展長期滯后的重要原因，是農民的承包地、宅基地、集體經營性用地難以變成資本，農民難以獲得財產性收入，應該通過土地制度等改革，以合法的方式，讓農民的袋子鼓起來，農民才能過上小康生活。

對于現(xiàn)在影響農民提高收入的一系列制度性障礙，有接近國家發(fā)改委的專家進一步分析表示，這不僅會繼續(xù)擴大城鄉(xiāng)貧富差距，加劇收入分配不公，還可能會沖淡中央多年來給農民的包括取消農業(yè)稅和給予各項補貼在內的各類好處和優(yōu)惠。農民增收難度加大，將會是長期困擾中國經濟發(fā)展的重大問題之一。

李國祥、馬文峰等認為現(xiàn)在整個農業(yè)供給側改革還只是停留在表面，并沒有真正觸及到體制機制層面。因此，他們提出的建議是，一方面要進一步完善農業(yè)結構調整政策，加大農業(yè)補貼支持力度，推進農業(yè)科技和農業(yè)制度創(chuàng)新;另一方面要加快土地制度、戶籍制度、社保制度等方面的改革步伐，這樣才能既確保農民利益不受損，又能扎實有效推進整個農業(yè)供給側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