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滋味（短篇小說）

連著好幾天了，秀芝的左眼皮老是不斷地跳。隔一陣兒，就跳跳，隔一陣兒，就跳跳，跳得她心里直犯嘀咕：這是怎么了？莫非要出啥事了？想想自己和老頭子的身體都挺好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沒災(zāi)沒病的，不像有啥事。難道是上學(xué)的兒子？前兩天兒子剛剛打回電話，聽聲音也沒什么不正常。是不是公公婆婆出了啥事？禮拜天老頭子還去了，回來也沒說啥。莫不是自己守寡多年的母親有病了？想到這里，秀芝慌忙給母親家打了個電話，說道：“媽，我是秀芝，您干啥呢？”母親在電話那頭說：“沒干啥，我正和鄰居你嬸子們拉閑話呢。你有啥事？”秀芝說：“沒事。我就是想聽聽您的聲音，和您說幾句話?！蹦赣H說：“你看你這孩子，錢多得花不了還是怎么的？沒事就快放電話吧。又得花好些電話費?！毙阒フ郎蕚湔f“沒事，那能花幾毛錢——”母親那邊倒把電話放下了。秀芝心里松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總算親人們都沒事?？蔀樯哆@眼皮總是一個勁兒地跳呢？正想著，左眼皮就又跳了幾下。秀芝就在眼睛上拍了幾拍，心里罵了一句：挨刀鬼，跳上沒完了？

晚上老頭子下班回來，秀芝一邊給老頭子盛飯，一邊說：“我這兩天眼皮一直跳個不停，你說是咋回事？”老頭子問：“哪只眼跳？”秀芝說：“左眼?！崩项^子說：“左眼跳好啊！”秀芝說：“好啥好？我一直擔(dān)心是不是出啥事呀?！崩项^子說：“瞎擔(dān)心。你沒聽人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嗎。你這左眼老跳，說不定還真有一筆財要發(fā)呢?！毙阒ケ亲永锖吡撕哒f：“就咱們這窮命，還想發(fā)財？做夢去吧?！崩项^子說：“做做發(fā)財?shù)膲粢埠?，總比做壞夢強吧？?/p>

誰想這話還應(yīng)驗了。沒過幾天，秀芝單位里最好的朋友大老王一大早就跑到秀芝家對她說：“報告你個好消息。咱們單位欠咱們兩三年的工資這回要給咱們補發(fā)啦?！毙阒ゲ幌嘈?。大老王說：“誰騙你是王八蛋。我聽李會計說的，還能有假？”秀芝這才不懷疑了，說：“到底咋回事？你給咱細細說說?！贝罄贤蹙桶严嚷犝l說的，又問了誰，和誰一起到單位找到李會計問了問，李會計答復(fù)說，“是真的。法院從河北的一個欠咱們貨款的廠家強制執(zhí)行回一百多萬，過幾天就上賬了。這不，我正給你們核算，看看你們每人能補發(fā)多少?！币灰患氄f了一遍，把秀芝高興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正在這時，又有一位也跑來了。一進門，見大老王也在，說：“可有件好事，不知你們知道不知道？”倆人就說：“是不是補發(fā)工資的事？”那位說：“就是，看來你們知道了?！毙阒フf：“大老王剛剛告訴我的。起先我還不敢相信呢?？磥硎钦娴??！庇谑牵齻€人結(jié)伴兒一起往單位跑去。路上，秀芝把這幾天左眼皮老跳和她們二人說了一遍，還把老頭子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也說了一遍，想不到還真應(yīng)了這句老話。

到了單位，已經(jīng)聚了好多人。他們都是聽到這個消息后跑來探聽虛實的?？墒菑S子里只有看門的在，其余主事的一個也沒有。姊妹們幾年沒見都見老了，一個個都那么親熱，互相拉著手，訴說了些這些年生活怎么難熬，掙錢又是如何艱難。那些私企老板們心怎么黑，光叫受苦，千方百計找茬兒克扣工錢。又不敢去要。一要就說：“想干就干，不想干滾蛋！”說什么“這年頭，三條腿的牲口找不到，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離了你們老子還破產(chǎn)了不成？”又說誰誰病了一場，饑荒塌了一屁股。誰誰老頭兒死了，一家人窮得連買糧的錢都沒有。又說誰誰的孩子考上了啥名牌大學(xué)，誰誰的孩子找了個有錢的對象。問到秀芝的孩子，秀芝說本科畢業(yè)后又考了研究生。眾人便齊夸秀芝好命，孩子這么優(yōu)秀，將來一定錯不了。秀芝卻說：“一家不知一家愁。我每年為了孩子的學(xué)費愁得連覺也睡不著，還命好呢。”于是秀芝就把自己這幾年怎么到處找活兒干，拼死拼活供孩子上大學(xué)；老頭單位不死不活，只能勉強掙夠生活費訴說了一遍。看看快到晌午了，領(lǐng)導(dǎo)們一個不見，大伙兒就約好了明天再來。

夜里，老頭子回來，秀芝便把單位要回了錢，過幾天上了賬就給人們補發(fā)工資的事高高興興地說了一遍，把老頭子高興得直搓手，說：“這可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啊。”又說：“我咋說了？那天我跟你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你還不信呢——這回相信了吧？”秀芝笑瞇瞇地說：“相信，那還不相信。”一黑夜，老兩口高興得扳著指頭數(shù)念著怎么花那兩個錢。秀芝說：“我最好吃羊肉了，等錢發(fā)下來，咱們先割幾斤羊肉包一頓羊肉餡兒餃子吃。這么多年沒吃了，饞死我了?！崩项^子說：“完了給孩子買身衣服……”秀芝說：“你也買一身?！崩项^子說：“我就算了。給你買吧，你看你那衣服已經(jīng)穿了幾年了，也沒換過?！毙阒フf：“咱們一家三口，一人買一身?！崩项^子說：“好！咱們一家三口，一人買一身?！毙阒フf：“咱們也風(fēng)光風(fēng)光。”說著，秀芝高興地拍了一下手，說：“我今兒個真高興！你呢？”老頭子說：“廢話！有錢誰不高興？”秀芝說：“錢這個東西真不是個玩意兒?！崩项^子也說：“是啊，人們常說：啥東西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錢；啥東西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毙阒ケ阌趾屠项^子計算了一下，買羊肉花該多少錢，買衣服該花多少錢。說著說著，秀芝突然拍了一下腦袋，說：“還有一件事忘記說了。這可是一件大事。”老頭子忙問：“啥事？”秀芝說：“你忘了？這幾年孩子上大學(xué)跟人借的饑荒不打了？”老頭子也拍了一下腦袋，說：“光記著說吃穿了，就把這事給忘了。就是，錢發(fā)下來，啥不啥先把饑荒給打了。不然，咱們再借可就難了。”秀芝說：“對！人得講信譽。沒錢時不還人家，那是沒辦法。有了錢就得先還人家。不然咱們以后還做人不？”

第二天上午，秀芝和眾人一齊來到廠子里，早有許多人在那里等著了。說是李會計跟著郝廠長到銀行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他們便一邊說些閑話，一邊耐心地等著郝廠長和李會計。

過了不久，遠遠看見郝廠長和李會計相跟著回來了，眾人就一窩蜂擁上去，亂哄哄地把個郝廠長和李會計圍了個水泄不通。這個問：“怎么樣？錢上賬了沒？”那個說：“能給我們補發(fā)多少？”郝廠長笑著說：“看把你們急的，等我把辦公室門開了，咱們進去慢慢說?！北娙诉@才安靜下來。

郝廠長開了門，眾人都爭著往里擠，好像擠不進去就沒他的份兒了似的。李會計大聲說：“都別擠，大家一個一個慢慢進。進去聽咱們郝廠長和大伙兒詳細說?！北娙诉@才不擠了。

等人們都進了郝廠長辦公室，郝廠長看了看大伙兒，見門外還有許多沒有進來的，就又擠著走到門口，清了清喉嚨，說道：“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廢話我也不說了。這幾年大家伙兒跟著我受了不少苦。也怪我沒能耐，沒有及時把欠賬要回來。所以，我先給大家伙兒賠個不是。希望大家伙兒都諒解。這次，咱們一共從河北那里拿回一百五十三萬。我讓李會計核算了一下，估計每個人能拿到一萬多塊?！?/p>

最后一句話好像引爆了一包炸藥，眾人“轟”的一聲就再也安靜不下來了。秀芝腦袋里“嗡”地響了一聲，便再也聽不到聲音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看見人們的嘴都張著，好像急著在說什么，自己卻一句也聽不見。過了好一陣兒，她才慢慢恢復(fù)了正常。眾人都在說些啥？她也才慢慢聽明白了。但她似乎有點兒不敢相信。啥？每人能拿到一萬多塊？這不是做夢吧？一萬多塊，這可怎么花呀？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呢！好我的媽呀！一萬多塊，我怕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呢。看來，這世界上的事情誰也說不清。說白了，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也有賴的一面。比如我們這拖了三四年的工資，原以為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壞到家了，誰承想，突然一下，又給人們發(fā)了，而且，一下就發(fā)一萬多塊，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要是原來一分錢也不差，月月都給你發(fā)了，哪能一下就能拿到手一萬多塊？早花得一分也不剩了。到哪兒拿這一萬多塊錢去？搶也搶不來。真是你命里有多少，就是多少，想爭也爭不來。

秀芝想著心事，眾人也不知怎么了，竟亂哄哄地開始往外走了。她也弄不明白，便跟著大伙兒走到了街上。這時，她聽人們這個一句那個一句才明白原來就在那一陣兒，郝廠長又說再有兩三天錢就到賬了。到時大家伙兒就可以來領(lǐng)工資了。還說能給人們補繳三險等等，都是讓秀芝心里高興不已的事情。秀芝覺得今年這個秋天是多少年來最幸福的一個秋天。好像那些平時不太注意的麻雀也都為她們感到高興似的，一會兒呼啦啦飛過一群，在她們的頭上唧唧喳喳叫個不停。一會兒呼啦啦又飛過一群，跟在她們后邊起哄似的唧唧喳喳地歡叫著。這時，秀芝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皮也有好一陣兒不跳了。路旁的夾道樹上，微風(fēng)吹過來，樹葉嘩嘩地響著，也好像在參加著她們的慶典。太陽紅紅的，照在她們身上，感到暖洋洋的。天上的云彩，居然那么白，就好像是一朵朵棉花，讓人真想伸手摘下幾朵來。

大老王走到秀芝身旁，拍著她的肩頭說：“到哪兒去了？讓我好找。”秀芝說：“哪兒也沒去，一直跟著你們?！贝罄贤醣阏f：“走，咱們也到商場逛逛去?！毙阒ケ愀S著眾人一齊來到了她們這個街區(qū)最大的一家百貨商場。

商場里人挨人，人擠人，人人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秀芝跟著眾人一會兒來到家電欄柜前，一會兒來到化妝品欄柜前，一會兒來到服裝欄柜前，聽著眾人說，等錢發(fā)下來，她要買個這，她要買個那，好像要把這幾年虧下來的一齊補回來似的。在服裝欄柜前，秀芝看上一身衣服。論顏色、論款式，都是秀芝心儀已久的。秀芝讓售貨員拿下來試了試，非常合身，就像專門為她制作的。大老王站在一邊看著秀芝試衣服，也覺得好，就叫過旁邊的幾位姊妹們說：“你們都過來看看。秀芝穿上這身衣服多般配，一下漂亮了許多。”把秀芝夸得倒不好意思起來。大老王把秀芝拉到一面穿衣鏡前，讓她自己照著看。她左看看，右看看，扭過身子再看看后邊，自己也覺得穿上這身衣服，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心里就決定等錢發(fā)下來，說啥也要把它買下來。她把衣服脫下來，一邊交給售貨員，一邊問道：“這身衣服多少錢？”售貨員說：“一千七百元?！毙阒ヒ詾樽约郝犲e了，大睜著兩眼，說：“多少？”售貨員重復(fù)了一遍。秀芝聽了，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好家伙！一身衣服一千七百元，這是搶人呢！哪里是賣？秀芝和眾姊妹在商場里又轉(zhuǎn)悠了一陣兒，便散開各自回家去了。

晚上老頭子回來，秀芝把這天的事和老頭子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老頭子高興得啥似的，就說：“這不是做夢吧？”秀芝說：“做夢也挺好！這樣的夢能多做幾個，也算不白活。”完了老兩口扳著指頭算了算，除去打完饑荒，還能剩下三千來塊錢，便說：“這三千塊就給孩子留著繳學(xué)費吧。”老頭子說：“那也不夠。”秀芝說：“咱們再攢嘛?？偛荒苷`了孩子上學(xué)吧？”老頭子說：“那是那是。說啥也不能不管孩子上學(xué)哇?！?/p>

眨眼三天時間就過去了。這兩天，大老王天天到秀芝家。兩個人坐在那里，說不完的寬心話。有時還高興得扒在秀芝的耳朵邊悄悄地說上幾句私房話。羞得秀芝臉蛋熱乎乎的。大老王見秀芝這樣，就狠狠在秀芝的背上捶了兩下，說：“看把你正經(jīng)的。好像你不干似的。”秀芝說：“干也不能像你這樣，還跟人說，羞死人了！”大老王說：“大老娘們兒了，有啥可羞的?！毙阒フf：“那也不能跟人說?！贝罄贤跽f：“那天回了家和我那口子說：能拿回一萬多塊，把那個老東西高興的，抱住我說：咱們也讓它高興高興吧。我們就高興了一回?？烧娼懈吲d。我可從來沒有那樣過。你呢？”秀芝扭過頭說：“你再瘋說，我就不理你了?！?/p>

正在這時，單位同事給大老王打來電話，問她在哪兒？她說在秀芝家。同事說快過來哇，人家都來了，說是今天發(fā)工資呀。倆人就著急忙慌地往單位趕。到了單位，人差不多都到了，一個一個都在那兒規(guī)規(guī)矩距地排著行。秀芝問前邊的人：“誰告訴你們的？”答復(fù)說：昨天我們來了，郝廠長告訴我們說：“錢已經(jīng)上賬了。你們明天來哇?！毙阒枺骸澳钦€不發(fā)？”“聽她們說到銀行取錢去了。估計一會兒就回來了?！边^了半個小時，郝廠長和李會計一人抱著一個大提包坐著出租車回來了。人們高興地不錯眼珠地看著郝廠長和李會計。只見倆人好像不高興似的，黑著個臉，一句話也不說，走進辦公室，“咣嘰”一聲就把門關(guān)了個嚴嚴實實。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等了一會兒，郝廠長打開辦公室的門，沖大伙兒說：“對不起大家了啊！原來說好估計給你們每人發(fā)一萬多塊錢，現(xiàn)在看來不能了。因為咱們也欠別人的錢，咱們要回錢這事不知咋讓人家打聽到了，就通過法院也強制執(zhí)行，生硬從咱們賬上扣走了五十多萬。剩下這點錢就不夠那么多了?！比藗兙蛠y紛紛地嚷著說：“那也比一分沒有強。”郝廠長說：“那就好。那咱們叫到誰，誰就進來啊?！比藗冋f：“我們這不是排著行嗎？按這個順序不是也能發(fā)嗎？”郝廠長說：“那樣慢，還得一個人一個人找。咱們就按工資表上的順序叫。不是省事多了嗎？”眾人說：“行！就按郝廠長說的辦?！?/p>

這樣等了一個多小時，大老王先領(lǐng)上了，共七千多元。后來又等了一會兒，秀芝也輪到了。秀芝比大老王多領(lǐng)了一百來塊。兩個人翻來覆去地數(shù)了好幾遍，一分不差，這才放心地裝進了衣兜里。大老王對秀芝說：“走。咱們和她們一塊兒也到超市轉(zhuǎn)轉(zhuǎn)去。順便買點兒菜?！毙阒ケ愀娙艘粔K兒去了。

在超市里，秀芝見人們都買了點兒東西。她在賣羊肉那兒站了半天，也沒舍得買，就挑了一把青菜。走到出口交款時，秀芝一掏衣兜，一下愣住了。同時，她的腦袋一下也空了，好像什么也沒有了，隨著就一頭栽到了地上。大老王和眾人見了，忙把她攙扶起來。只見秀芝牙關(guān)緊閉，嘴唇黑紫，臉色刷白，連氣也沒有了。眾人就忙著掐她的人中，直到掐出血來，秀芝才“哇”地一聲哭出來。大老王問：“咋了秀芝你？——嚇死我們了?！毙阒パ劬χ敝钡?，半天才說：“我的錢——”眾人這才忙著看秀芝的衣兜，只見秀芝的衣兜被人用刀子割了個大口子……

烏 人：本名宋志強，1955年出生。當過煤礦工人、干過黨委秘書和宣傳干事，還在法院從事過很短時間的陪審員、書記員，現(xiàn)供職于山西省大同市地稅六分局。自1978年開始，主攻小說，兼及詩歌、散文、評論等。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作品》《文藝報》等，并有多篇作品被《報刊薈萃》和鳳凰、百度等網(wǎng)站轉(zhuǎn)摘，小說《景山養(yǎng)鳥》被選入南京市玄武區(qū)2015年中考模擬語文試題。散文《我和汪老的忘年交》收入《你好，汪曾祺》，還有散文隨筆選和《烏人小說選》出版發(fā)行，《汪曾祺與書畫》收入《永遠的汪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