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1984年生于安徽岳西,現(xiàn)居合肥。曾獲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等多種文學獎項,已出版《空杯集》《墨團花冊:胡竹峰散文自選集》《衣飯書》《豆綠與美人霽》《舊味:中國古代飲食小札》《不知味集》《民國的腔調(diào)》《閑飲茶》等散文隨筆集,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語、法語、日語。
平日偶得閑情,我會看看碑帖里筆墨的舊影心跡。古琴素手紙窗瓦屋燈火青熒天與地合,意與神會,情通自然。意與神兮如癡如醉,情通自然兮惠風和暢?;蒿L和暢,如癡如醉,我覺得中國書法里有酒氣藥氣茶氣,有些書法里也有煙火氣脂粉氣青銅氣,它們是旁門左道。
中國書法的筆墨之間有酒氣——如癡如醉,對筆癡,對墨醉。所謂書法,不過筆墨同醉耳。所謂書法,不過人書同醉耳。所謂書法,不過天地同醉耳。
中國書法的筆墨之間有茶氣——吃茶去,超然物外。吃茶去,煙火人間。吃茶去,逍遙樂事。吃茶去,飲水解渴。吃茶去,談佛論道。吃茶去,家長里短。
中國書法的筆墨之間有藥氣——悲天憫人,針石心腸。書法是一味藥,是清涼劑、醒酒湯,安神、療傷、治病,是對無可奈何的排遣,是對百無聊賴的打發(fā)。
中國書法講究筆法、墨法、章法,還得有想法。筆法墨法章法者也,沒有想法,都是作法,做作的作,做作得很。藝術只有在藝術家那里才能散發(fā)個性的光芒,藝術在匠人那里只能是工藝品。書法家還應該有爛漫之心,爛漫之心生出一團團元氣。
中國書法有中國文章所沒有的一種旁若無人:字從心出,人就是這樣。心借字形,法就是這樣。讀書法,我常常看見性情,有人誠懇恭敬、天真爛漫,有人特立獨行、不拘一格,有人仰天大笑出門去,有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進屋來,有人桀驁不馴,有人規(guī)規(guī)矩矩,有人放肆潑辣,有人內(nèi)斂斯文……
很久以前,我家壁櫥上有一張懷素的狂草掛歷,走筆枯若秋風,斑斑駁駁,讓我覺得簡潔通靈。當時一個字也認不出,但能感受到懷素筆勢的有力,儼然是舞動了極高明的劍術,使轉如環(huán),奔放流暢。
搜索那時的記憶,腦海中常常有這樣的鏡頭:一個少年仰著臉,陽光從背后老屋的木窗上潑過來,透過尼龍窗紗,灑在東墻,濃淡交錯,像毛邊紙上暗黃的淡墨。
壁櫥的墨跡與墻腳的光影對應著,墨跡斷斷續(xù)續(xù),光影若即若離,光影疏朗有靜氣,墨跡帶精蛇之美。古人是很會比喻的,記得蕭衍在《草書狀》中說:“疾若驚蛇之失道。”真是內(nèi)行話,非精于此道者不能言也。
書法的奇妙在于,每個字的點畫構成以及字與字連綿動感產(chǎn)生的墨跡之美。我對書法的興趣,嚴格說來是對墨跡的沉迷。
《六祖壇經(jīng)》云:自古傳法,氣若懸絲。
宣紙上,中國文脈輕流徐淌。
墨跡間,前人氣息縷縷不絕。
北冥魚
本來文章的名字叫“扶老攜幼”。扶老攜幼是套話。前人見王羲之《蘭亭序》的字體有大有小,疏密俯仰,多好以扶老攜幼、顧盼生情喻之。
近來疲了,對寫作疲了,筆墨荒廢久矣,只好說說套話。幸虧疲而不乏,每天還能讀點書。昨夜讀一本關于王羲之的冊子,買來兩個月,沒拆開包裝,還是新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不亦樂乎的并非文字,而是書內(nèi)所錄王羲之的墨跡照片,讀得人神清氣爽,凌晨時分方有睡意。
去年秋天,開始寫點字,每天臨臨帖,讀讀和書法有關的文章,給自己放松。寫了六七年,說不麻木是假的,所以我就放下。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放下,而是“放下寫作站著臨帖”的放下。既然不能頓悟,索性將它擱置一旁。就像和妻子柴米油鹽過日子,相處久了,難免疲憊。若疏淡些時日,再相會,倒能小別勝新婚。
寫作以橫行的姿態(tài)左右逢源,書法以豎立的方式尋幽取靜。
既是談書法,先從王羲之說起。王羲之是天才中的天才——神才。所以天才的王獻之“磨盡三缸水”還只能“惟有一點似羲之”,終與其父差了一個層次。神才與天才的差別是對人生的理解: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能說這樣的話的人,王羲之前有老莊,后只有曹雪芹。
公認王羲之的代表作為《蘭亭序》,可惜我輩所見,皆是后人摹本。紹興蘭亭里的王右軍祠中放置有多種《蘭亭序》的摹本碑刻,有褚遂良、虞世南、馮承素、歐陽詢、文徵明諸賢手筆,大有可觀,每個人落墨的效果、風格有別。本本有異,越發(fā)顯得王羲之神龍見首不見尾。王羲之是北冥之魚,褚虞馮歐好不容易織就漁網(wǎng),剛扔進海里,羲之這條大魚卻化為大鵬展翅千里。一幫人濕淋淋地空著手,站在岸邊目瞪口呆。正是:
羲之已化大鵬去,褚虞馮歐眉上愁。
大鵬一去不復返,細浪拍沙蕩悠悠。
我猜想,《蘭亭序》的真跡里包含了所有臨本摹本的精華。我猜想,臨本摹本不及真跡處大概是溫文爾雅的喜悅之情。時過境遷,王羲之也寫不出永和九年暮春那場醉后的筆墨。筆墨間的微妙,強求不得。
中國書法,輕者不重,重者少輕。訥者不敏,敏者缺訥。剛者不柔,柔者欠剛。唯王羲之的筆墨輕重緩急,剛柔共濟?!短m亭序》是太極魚,陰陽互參。
有一年,我把《蘭亭序》的印刷品掛在家里。窗外春暖花開,柳風襲人,王羲之風神俊秀。窗外烈日高懸,暑氣彌漫,王羲之風神俊秀。窗外秋意蕭瑟,落葉飄零,王羲之風神俊秀。窗外晨霜匝地,雪片抖索,王羲之風神俊秀。我突然覺得,《蘭亭序》不能臨摹,看看就好了,四時佳興對其凝眸沉思,想想王羲之的生平,或許可得書法一二。
我對王羲之的認識是“不修邊幅,天生麗質(zhì)”。胡竹峰習字仿佛學仙,書之道終究渺茫,到底作文自在。
墨跡讓我與王羲之共醉,淡掉人生的悲欣,抹去世間的無奈,把玩著法帖,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補記:
除了《蘭亭序》,我最喜歡《喪亂帖》?!秵蕘y帖》由行入草,隨著情緒的變化,草字愈來愈多?!芭R紙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頓首頓首”,此兩行已不見行書蹤影,全是草字。《喪亂帖》有大悲憤。
本文又名《北冥之魚》,羲之面前不寫“之”字。再記。
梧桐葉
突然想起二〇一三年夏天看見的《立馬銘》碑刻。
在四川南充開會,看見張飛的書法碑刻《立馬銘》,感覺大美:
漢將軍飛率精卒萬人大破賊首張郃于八溕立馬勒石
二十二個字,豐滿遒勁,剛健凝重,結體渾樸敦實,“蠶頭”暗藏,“燕尾”明顯,剛柔并濟。張飛不僅書法作品甚佳,還喜歡畫畫,尤工美人圖。卓爾昌的《畫髓元詮》載:“張飛……喜畫美人,善草書。”
張飛書法的記載,最早見于南北朝陶弘景的《刀劍錄》:
張飛初拜新亭侯,自命匠煉赤朱山鐵為一刀。銘曰:新亭侯,蜀大將也。后被范疆殺之,將此刀入于吳。
后人解釋說,刀銘便是張飛所寫。原物不傳,查無對證。
明人的《丹鉛總錄》載:“涪陵有張飛刁斗銘,其文字甚工,飛所書也?!?/p>
讀來的印象,張飛生得粗粗大大,貌如梧桐葉。梧桐葉像張飛,粗粗大大中有細膩。
梧桐葉是敏感的,古人說“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王勃也在《風送滕王閣》中寫出了“梧桐葉落秋將暮,行客歸程去似云”的句子。
獨坐窗前聽風雨,雨打梧桐聲聲慢。夏天雨中,我在樓頭等候友人,友人遲遲不來,雨水打在梧桐上,聲聲慢,時間過得也慢。梧桐雨是詞牌名,聲聲慢也是詞牌名。
前幾天在植物園,撿起一片梧桐葉,比我手掌還大,葉脈像一只大手的紋絡。
梧桐的名字大抵以地域分,中國梧桐、海南梧桐、云南梧桐、法國梧桐。有人稱法國梧桐為懸鈴木。懸鈴木三個字我看了,心里覺得真懸。
我小時候讀《三國演義》,喜歡的人物是張飛,覺得他身上有真氣有勇氣??吹健读ⅠR銘》,越發(fā)增添了對張飛的喜愛,真氣勇氣之外還有文氣,難得。
岣嶁碑
重游紹興大禹陵,感覺還是好的。好在松柏,蒼滋滋綠著,存幾分野逸。好在石階,一側蔓生有青苔,古意上來了。
古意總歸是好的,哪怕是故意的古意,也比翻新好。翻新讓人煩心,修舊如舊,婉婉動人,修舊成新,看了煩心。
在紹興大禹陵見到岣嶁碑,心一沉。沉入歷史,像鉆入故紙堆里的書蠹。車轔轔,馬蕭蕭,只是行人無弓箭,行人皆儒士。儒士著文章,這文章是岣嶁碑碑文。
承帝曰咨,翼輔佐卿。洲諸與登,鳥獸之門。參身洪流,而明發(fā)爾興。久旅忘家,宿岳麓庭。智營形折,心罔弗辰。往求平定,華岳泰衡。宗疏事裒,勞余神堙。郁塞昏徙。南瀆愆亨。衣制食備,萬國其寧,竄舞永奔。
岣嶁碑的文章我不喜歡,因為不懂。但我喜歡岣嶁碑的字形,因為不懂。
岣嶁碑之字,形如蝌蚪,又不同于籀文蝌蚪,也不同于甲骨文、鐘鼎文。一方面有蝌蚪的爛漫,一方面有蟾蜍的滄桑。入眼只覺得爛漫滄桑。爛漫讓人心氣浮動,滄桑又使我心氣沉郁。浮動與沉郁之間,味道上來了。味道不僅上來了,而且味道膏腴肥厚得很,像紹興的陳年花雕。
這幾天在紹興喝了很多花雕。
我過去是滴酒不沾的。
紹興溫熱的花雕,肥厚甘醇,裝在錫壺里,暖暖地汪起一泓春意。其色如老琥珀,酒味有舊味,仿佛上古的青銅器?;蛘哂眯≈褱\酌,或者用淺而大的陶碗慢飲。如對美人、如觀薄雪、如視晚霞、如坐松下、如嗅蘭桂、如會名士。將進酒,如果這酒是紹興黃酒,我愿意一樽復一樽,坐喝至微醺。此間有真意,不能與外人道也。
有人猜測岣嶁碑上的文字可能是道家的一種符錄,有人索性認為是道士的偽作。我以為岣嶁碑之好,正是好在仿佛符錄上。線條是厚的,字形是厚的,章法也是厚的。
漢以前的書法,聲樂比之,古琴與缶聲也。琴聲如水,綿延徐逝,缶聲似珠,激浪奔雷。
籀文、篆文、甲骨文、鐘鼎文,文文不同,混沌毀滅,天地重開之感是一樣的。一個字一個字寫得像殘節(jié)老根——蟲蛀的竹節(jié),斑駁的老根,也就是一片洪荒。洪荒過后,是怎樣的山水風物,無從知曉,也正是好在無人知道。
漢晉唐宋的書法當然好,清高雋永,章法飄逸,走筆森然,下筆又不缺煙火意味。此前的書法不是這樣,戈壁荒漠,一片深林一片沼澤,一筆一畫與木石交,與鹿豕游,與天地老。
可能遠古人在體力上要好些,周游列國,合縱連橫。在青銅器旁敲鐘擊缶鼓琴舞劍,聲遏行云,一腔心血盡在其中。
桃花流水斜風細雨,后來的事情。
蛙鳴陣陣烏云密布,先前的風氣。
岣嶁碑的文字真好,似圖騰、似繆篆、似蟲書、似象形,春秋筆法里波譎云詭,四野蒼然,斜月如鉤。
上次來大禹陵,沒發(fā)現(xiàn)岣嶁碑。一回有一回的機緣吧。
如豆
晉唐以前的書風高深莫測,不必說甲骨文與篆書,某些隸書也高深莫測。
好的藝術,往往高深也常常莫測。也有高深不莫測的,譬如莊子的文章,王羲之的行書,顏真卿的大楷。也有莫測并不高深的,譬如竟陵派、桐城派,康有為的書法。還有不高深也不莫測的,譬如李白的詩歌,唐宋的傳奇,李煜的填詞,陸游的筆記,明清的話本,張岱的小品,八大山人的花鳥,曹雪芹的小說,魯迅的序跋,家常中遙不可及。鐘繇的書法也差不多如此。家常的遙不可及,比高深莫測的遙不可及更難。
鐘繇的字是青菜豆腐家常菜,元明后的書法越來越像滿漢全席了。晉唐五代與宋人的書法,吃素的,絕了葷腥,面目兀自豐腴,實在是天資,也實在是天賜,何止文章天成。
鐘繇為藝有癡氣。藝之道從來離不開癡,癡是先天之元。鐘繇習書精思三十年,坐與人語,用指頭在地上寫字,躺著則在寢具上寫字,天長日久,寢具被寫穿了。
我是苦路子上走過的,從來信奉敏而好學,敏是題外話,好學才是讀書人的根本、讀書人的底色。趙孟頫苦練小楷經(jīng)年,運筆如飛,一天可寫萬言。文徵明起床先寫一遍千字文才進早餐,八十多歲,一筆蠅頭小楷寫得爐火純青。鄧石如習書,不分晝夜,始有大成。
鐘繇為人貪心,貪是一份執(zhí)著。有小說家言,鐘繇求韋誕所藏蔡邕《書說》不得,捶胸吐血,被曹操以五靈丹救下。韋誕死后,發(fā)其冢而得《書說》。雖純屬虛構,但見人精神。
鐘繇的真跡早佚,只有《宣示表》《賀捷表》《力命表》《墓田丙舍帖》《薦季直表》等幾本刻帖存世。
鐘繇烹飪得一手好豆宴。《宣示表》渾圓如土豆,《賀捷表》內(nèi)斂如豌豆,《力命表》清秀如黃豆,《墓田丙舍帖》奇崛如扁豆,《薦季直表》高古如蠶豆。鐘繇的小楷尤其如豆,一個字一個字寫得像土豆、豌豆、黃豆、扁豆、蠶豆,更像一燈如豆。
晚飯前,翻鐘繇書帖,隨手取了紅豆與薏米熬粥。粥好菜香,掀開鍋蓋,紅豆與薏米分不清了,在沸水中滾動,真像鐘繇的小楷。
瘞鶴銘
閑來理書,書箱里翻出《紅樓夢》來。一翻就翻到“老學士閑征姽婳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一節(jié)。曹雪芹的筆墨至此快到盡頭了,大觀園的故事露出殘景。曹雪芹寫殘景,猶帶明朗氣,像盛夏的西天晚霞。高鶚的續(xù)書,狗尾都稱不上,頂多是條井繩。六七歲的光景,被蛇咬過,至今看不完《紅樓夢》后四十回。
《紅樓夢》的續(xù)書,見過不下十種,只有張之的《紅樓夢新補》讀完了。張先生的新補,新穎別致,清香撲鼻,讀得人禁不住擊節(jié)稱賞。張之了不起的地方是推翻前人續(xù)作,融會貫通,另起爐灶,寫元妃賜婚、黛玉淚盡而逝、賈府抄沒一敗涂地、榮寧子孫樹倒猢猻散、賈蘭賈菌中舉、寶玉寶釵家計艱難、王熙鳳被休棄含恨自盡、寶玉躲避穆侯舉薦而懸崖撒手、史湘云憐產(chǎn)婦沿街乞討、寶玉遣婢、生計所迫賣畫打更等情事,敘來洋洋灑灑,又驚心動魄、滿腹辛酸。張之遣詞描紅,多得曹公筆法,可謂續(xù)書翹楚。我這么說的意思是,今人未必不如古人。
前幾天和諸榮會閑聊,談起《瘞鶴銘》,他說古今那么多人學《瘞鶴銘》,無人得其宏旨,只有徐悲鴻入神了。見過不少徐悲鴻的書法,人云亦云“受益于康有為”。榮會老兄法眼,一語道破天機,讓我受用。
《瘞鶴銘》的瘞字,才認識不久。有個階段把瘞字讀成糜字,有個階段把瘞字讀成病字。病鶴成湯,瘞鶴成銘,想當然耳。當年鄉(xiāng)下物資緊俏,雞鴨鵝之類的家禽病了,舍不得扔掉,趕緊殺了燉湯。
“瘞鶴銘”三字組合,視覺上有壓迫的意味。但《瘞鶴銘》的書法卻舒朗,像中年儒士著家居服散步,況味幾近李斯當年牽黃犬出上蔡東門逐狡兔。
《瘞鶴銘》殘石,字體松散夸張,橫豎畫向四周開張。黃庭堅認為“其勝乃不可貌”,譽為大字之祖。曹士冕則推崇其“筆法之妙,為書家冠冕”。《東洲草堂金石跋》說它:“自來書律,意合篆分,派兼南北?!蔽也灰詾槿?。某人家養(yǎng)的鶴死了,埋了它并寫了銘文,是有些玩笑成分的,一個煞有介事的玩笑而已?!动廁Q銘》文辭戲謔不乏豁達,可貴處在于游戲,在于家常,內(nèi)容有機趣,也就是心情。
鶴壽不知其紀也,壬辰歲得于華亭,甲午歲化于朱方。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奚奪余仙鶴之遽也。乃裹以玄黃之巾,藏乎茲山之下,仙家無隱晦之志,我等故立石旌事篆銘不朽詞曰:
相此胎禽,浮丘之真,山陰降跡,華表留聲。西竹法理,幸丹歲辰。真唯仿佛,事亦微冥。鳴語化解,仙鶴去莘,左取曹國,右割荊門,后蕩洪流,前固重局,余欲無言,爾也何明?宜直示之,惟將進寧,爰集真?zhèn)H,瘞爾作銘。
鶴是珍禽,浮丘公曾著《相鶴經(jīng)》。雷門大鼓,白鶴飛去不再聲聞千里。丁令威成仙后化成仙鶴,在華表上停留顯形。這些事幽微迷茫,難以分辨。而你化解身形,將往何方?在焦山西側筑起你的墳塋,這里是安寧之地。墳后有鼓蕩的長江洪流,墳前的焦山就是重重墓門。左方是遙遠的曹國,右方是險峻的荊門。茅山北面是涼爽干燥之地,地勢勝過華亭的風水。于是我邀集了幾位朋友,在此埋葬你,并寫下這篇銘文。
《瘞鶴銘》作者不傳,有人說是陶弘景,還有說是王瓚,有人說是顧況……還有人說是王羲之。如果是王羲之的話,我傾向青年王羲之,時間在坦腹東床之前,《瘞鶴銘》里有青年人的爛漫之心。
說到王羲之,索性繞遠一點。
王羲之書法有一個遵古時期和創(chuàng)新階段,《姨母帖》之類幾乎是古法用筆,《瘞鶴銘》也是古法用筆。到《喪亂帖》以及《蘭亭序》,則用了新法。
不少古人喜歡鶴,梅妻鶴子是美談。近日讀《瘞鶴銘》,想起今年春天結伴和朋友一家去孔雀園玩,見到幾只長腿白鶴,并不見佳,如呆鳥。
不熱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讓人忘了具體年份,只知道那天是七月十一日。太子少師楊凝式午睡醒來,肚子有點餓,友人送來韭花,正中下懷,為答謝美意,信手在麻紙上寫了封短箋,文不長,六行六十三字:
晝寢乍興,朝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饈。充腹之余,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維鑒察,謹狀。七月十一日狀。
文章和魏晉時人相比,稍弱一層。但輕松愉悅、蕭散閑適的心境從字里行間撲面而來,自有一份旖旎。
帖中“助其肥羜”的“羜”是指嫩羊羔。生于南方的緣故,韭菜花與羊肉放一起吃,還沒嘗過。汪曾祺先生著文說:“以韭菜花蘸羊肉吃,蓋始于中國西部諸省。北京人吃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或以為這辦法來自內(nèi)蒙古或西域,原來中國五代時已經(jīng)有了?!蓖粝壬撚姓`,以韭菜花蘸羊肉的吃法先秦已有記載?!对姟め亠L·七月》載:“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笨追f達疏:“四之日其早,朝獻黑羔于神,祭用韭菜?!?/p>
斗轉星移,送韭花者是誰,已不可考,這頓韭花可真沒白送。當收到楊凝式的手書回信,我想他肯定高興了一陣子。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箱子里,然后選一個吉日,請裱師裝好掛上。在久雨未晴落木蕭蕭風雨如晦的日子里,對墻而立,以手書空,細細品味。
《韭花帖》介于行楷之間,布白舒朗,清秀灑脫。董其昌曾說:“少師《韭花帖》,略帶行體,蕭散有致,比少師他書欹側取態(tài)者有殊,然欹側取態(tài),故是少師佳處?!保钅焦僦撂由賻煟┖沃埂吧賻煛保洳置鳌袄蠈W”——到老還在學習楊凝式。
韭菜我不喜歡,韭花愛吃。韭花,韭菜苔上生出的白色花簇,多在欲開未開時采摘。韭花炒雞蛋,夾在碗頭,我可以多吃半碗米飯。韭花炒肉絲,清炒或加豆瓣,滋味甚妙,我可以多吃一碗大米飯。我家習慣,韭花多腌來吃。祖母這樣,母親也這樣,腌韭花吃在嘴里,有淡淡的香甜。
據(jù)說楊凝式喜歡涂墻,尤好佛寺道觀之壁,洛陽兩百多寺院皆有其書。搞得那些沒有楊凝式墨跡的寺院很沒面子,特意將墻壁粉飾得干干凈凈,備足酒肴,擺好筆墨,以待其字。楊凝式倒也配合得很,過幾天跑去了,新墻光潔可愛,越發(fā)引得他如癡如醉,行筆揮灑,且吟且書,直把墻壁寫滿方休。
時人以楊凝式性情縱誕,贈其“風子”之號。車前子說有回楊凝式題壁正在興頭上,一位白衣胖婦人正好以背對他,一路題上四個大字:“肉食者鄙。”不知道是老車戲言還是真有其事,下次問他。
除《韭花帖》外,楊凝式還有《盧鴻草堂十志圖跋》《神仙起居法》《步虛詞》《夏熱帖》數(shù)種。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樓臺煙雨中倒也罷了,只可惜那一壁壁楊凝式書法。
清末梁鼎芬致楊守敬小簡曰:燉羊頭已爛,不攜小真書手卷來,不得吃也。楊凝式?jīng)]有梁鼎芬這樣的朋友,不然少不得多存幾件傳世真跡。這是我的俗念。傳世真跡不需要多,王羲之沒有傳世真跡,書圣非他莫屬。吳道子沒有傳世真跡,畫圣非他莫屬。仙人逸士,神龍見首不見尾,方有意趣。
《夏熱帖》,我讀過,絲毫不熱。楊凝式的法帖透風,入眼清涼。
霜天帖
史浩的《霜天帖》,名字真好,好在有霜意,又迎面不寒?!端焯返臅ㄒ埠茫哪胬?,把玩間,仿佛遠望徽州老宅魚鱗瓦屋頂?shù)那锼?。我去過很多地方,看到過很多次霜,徽州老宅的瓦上霜最讓人難忘。
霜讓凡物皆美,落在菜園清白相間,落在楓葉紅白互映,落在瓦片雪白分明霜色如銀,銀色純凈,霜色也純凈,只是多了幾分清寒。讀張繼的《楓橋夜泊》,至“月落烏啼霜滿天”,腦際一驚。霜滿天,霜漫天,眼前倏地呈現(xiàn)出一片清寒,靜夜闃然,天地冷了下來,山孤零零的,一鉤殘月掛在村口,地面上鋪了薄薄的一層霜。大概就是所謂通感吧,跟著就想起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鄉(xiāng)下的板橋不少,開門即有,凝神遠望,冷風中,霜色遮住了板橋,人跡卻無,越發(fā)感覺清寒撲面。霜在板橋上泛著潮白,銅錢厚。早起的老漢,拉水牛飲水,過橋時,牛蹄叩下去,干而脆地響。霜色極淡,落在青黑色的瓦片上,像灑了層薄薄的鹽末。
有一年大清早,去菜園里拔蘿卜,只見青菜的葉子上裹著一層厚霜,我小心翼翼地把這些霜刮下來,捧在手心,手心一涼,舌頭一舔,舌尖冰涼,然后又貼在眼睛上,眼睛也冰涼。
念書時,每天總要路過一條小河,冬日的清晨,河堤泛黃的草上有淡淡霜色。人走在上面,腳板傳來撲簌簌的聲音。山水之間,風起霜生。風霜在山水之間彌漫,雖冷,心向往之。
《霜天帖》氣息凜冽、干凈,差不多書如其人。史浩其人,《宋史》有傳,讀來的印象,官至丞相,做過宋孝宗的老師,位高權重。位高權重,又難得一身正骨。故下筆有貴氣有清氣有福氣。王羲之的書法有貴氣無福氣,孫過庭的書法有福氣無貴氣,董其昌的書法有清氣有福氣無貴氣。文人書法多清氣,王侯書法多貴氣,福氣只可意會。
福氣要修,清氣要養(yǎng),才氣是上天給的,趁早揮霍干凈,尤其是寫作,越來越不耐煩才氣文章了。
福氣要修,來之不易,要分外惜福。肉身脆弱,福氣護佑著才好。
《霜天帖》是史浩寫給皇帝的辭官信札。功名富貴,不過秋草瓦上霜,史浩看得清楚。
霜降之后,草苦石寒,松蒼竹老,天地冷白蕭瑟,一年過得差不多了。
富貴湮滅,終是惆悵。閑翻《霜天帖》,竟生出惆悵。
佛首與孩兒面以及無上清涼
近來每日讀蘇軾手書小楷《金剛經(jīng)》,無上清涼,極受用。《寒食帖》高歌悲涼,看久了,頗不耐煩,先放一放。
蘇軾手書《金剛經(jīng)》,一顆顆漢字如佛首如孩兒面,抱團取暖,莊嚴又爛漫。莊嚴又爛漫是異數(shù)。有人爛漫不莊嚴,有人莊嚴不浪漫。孤陋寡聞,莊嚴又爛漫的書法,所見唯東坡一人。
大前年深秋,書家朋友持贈《蘇軾書〈金剛經(jīng)〉》。他不喜歡蘇東坡小楷,覺得太肥了。我喜歡蘇東坡小楷,覺得肥得漂亮。都說東坡字肥,實則表象,骨子里味厚意足。味厚容易,意足太難。白居易的《詠懷》詩云:“白發(fā)滿頭歸得也,詩情酒興漸闌珊。”蘇東坡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即便興漸闌珊也不脫大袖揮揮的意氣。習蘇字正是難在這里。寫得出蘇東坡的筆畫,寫不出他的意思,好不容易寫出點意思了,氣息上又相差太遠,氣息上接近了,精神上還是隔了肚皮,一肚子不合時宜。
學蘇之初,如在眼前,越寫越覺渺茫。王羲之是天師,蘇東坡是隱士,“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有人懂蘇東坡的文章,書法上隔了一層。有人懂蘇東坡的書法,文章上隔了一層。
蘇軾的書法,好在字紙背后站著一個寫《赤壁賦》的人。學蘇字,不妨先學學蘇家文章。從《東坡志林》入手,繼而詩詞,存一分文章意思,或可得三分字墨法度。
《蘇軾書〈金剛經(jīng)〉》筆緩輕轉,菩薩低眉,玉竹臨峰。玉樹臨風用得爛俗了,改為玉竹臨峰如何?玉竹為何竹?當然不是玉雕之竹。玉竹屬草本,耐寒性喜陰。《本草經(jīng)集注》云:“莖干強直,似竹箭桿,有節(jié)?!碧K東坡下筆耐寒,端正大氣,小品文也寫得欣欣向榮: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