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新朝,河南唐河人,河南省文學(xué)院副院長,河南省詩歌學(xué)會副會長。曾獲《莽原》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第三屆河南省政府獎,長篇抒情詩《幻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已出版《愛河》《青春印象》《黃河抒情詩》《鄉(xiāng)村的一些形式》《幻河》《響器》等詩集。
復(fù)合的人
他想獨自待一會兒,清靜一下
他試圖剝離自己,把體內(nèi)眾多的人臉,眾多的
嗓音,眾多的車輛,光,速度,揚塵
剝離下來,但沒有成功
他無法成為純粹的人
他是一個復(fù)合體,混濁,迷茫,獨自坐在燈光下
身體仍然是一條交通繁忙的敞開的大街
幻象平原
1
平原上無法藏身,別的事物為了顯現(xiàn)
往往會尋找一些替身,那些移動著的人和樹,也許
并不是他們自己
2
跟著風(fēng)跑,或是結(jié)在光線的枝頭
傍晚,它們擠在一條鄉(xiāng)土路上,晃動,變形
活著的,死去的
3
平原上依舊保留著
月亮的圓,和它的光輝,像一件舊的仿真古董
內(nèi)容已被掏空
4
一個人不斷被刪減。減去枝葉的繁華
詞語的修飾,減去內(nèi)心的風(fēng)暴,使他不再搖晃
他的話越來越少,后來只剩下骨頭
在大地上行走
5
散落,碎成大地
因無力收攏,而四處流淌
即使站立起來,也是一個失敗的人
6
四野茫茫,像攤開的賬本,無人翻動
河不在河里,水不能在水上行走
三兩個墳塋,緩慢地移動
7
沒有了指向和地址,泥濘的
路,長時間地在原野上,蠕動,摸索
有時,也會變成人,混跡于城市的樓群中
高度
平原空空,一個聲音也沒有
黃昏像一個道場,夕陽
敲著木魚
什么也留不住,即使一滴鳥聲
萬物隱遁,人在散落
像內(nèi)心的貧困
遠(yuǎn)處的小樹林相互推諉,爭吵
誰也不愿長高
村莊睡著
平原上沒有高度
即使響器和驢叫,也像流水般
貼著地平面行走
一千年前的圣人,身子越壓越低
板結(jié),生銹的土地,是一篇展開的平庸散文
沒有高潮,也沒有結(jié)尾
我試圖使用這些散落的光線,做材料
建一座思想的塔臺,讓它高于我的肉身
卻找不到奠基的石頭
到了那一天
很多年了,音訊全無
我知道馬營村還在。那里的楊樹和椿樹
小心地生長,到了一定的高度
就會被砍倒。然而,到了那一天
它們都會重新回來,立地頂天
那里的親人已經(jīng)四散
沒有地址,沒有電話,名字也開始漫漶
有的長眠地下,有的在南方下苦力
然而,到了那一天
他們就會重新聚首,瞬間成為一個脊梁
那里的小貓小狗,還有雞鴨,飛鳥
已經(jīng)互不相識,零落成泥
到了那一天,它們都會從原路返回
組成一個新的聯(lián)盟
假若我往后退,后退
馬營村一定是我最后的屏障,最后依靠的
親人。到了那一天
它會瞬間站立,和我抱在一起
夜晚的風(fēng)
夜晚,平原上的人
不要問風(fēng)的事情,不要弄出響聲
把平原讓給風(fēng)
假若你聽到一陣狗叫,那是
骨頭復(fù)活的過程,那是風(fēng)
代替骨頭在走路
平原上的風(fēng),蓬頭垢面
有的在哭喊,有的在大笑
有的風(fēng)像屋脊獸那樣
巋然不動。風(fēng),走走停停,像是在猶豫
有的在狂奔,追趕生前身后事
有的從城里回來,數(shù)著血紅的人民幣
不同的風(fēng),來自不同的物體
不同的地域,有的很老
來自一百多年前,有的好像是
剛剛長成,搖晃著走路
夜晚,平原上的人
不要問風(fēng)的事情,不要弄出響聲
把平原讓給風(fēng)
你聽,鬼魂們正在一起用力
晃動著大地。萬物移位
石頭和樹都不會待在
原來的地方,河流倒掛天空
假若你遇到那個行走的人,不要問話
它一定是你前世的仇人
假若是一頭奔跑的牛
你用刀子捅開它
肚子里流出的一定是黃沙
蓬頭垢面的風(fēng)啊,假若它喊出
你的名字,那一定是在叫
黃沙,塵土
看上去
看上去還是原來的人,原來的屋頂,原來的路
看上去還是原來的小院,原來的豬槽,原來的門窗
——內(nèi)容已空
起風(fēng)時,人就變形,人走著,像飄擺的臟布
土堆上的雞鳴聲里,血色素少了幾分
愛情去了外地,水在河里沒有動力
一個癱了的身體
陽光太重,在村南一帶午后的寂靜中塌陷
一把鐵鍬靠在裂縫的土墻上回憶著——
骨頭,鐵,鄉(xiāng)俗,還有親情
夜行人
流星墜落平原后
會很快起身,變成別的事物
樹,未必是樹,人,未必是人
那些在幻影中晃動的人,樹,池塘
天亮?xí)r,也許只是寒冷中顫抖的幾點云影
平原上的夜行人,不要說話
平原會把你的嗓音放大,一層一層地傳遞到
黃土的深處。黃土下的燈盞
是黃土之上燈盞的倒影,它們呼應(yīng)著
有時在水中挽著手
握著自己的名字
以防它丟失。平原上的夜行人,不要說話
不要相信燈影中遞過來的那些紙條
人的話,鬼的話,難以辨別
風(fēng)在巡道
風(fēng)知道大平原的性格和稟性,以及眾多的準(zhǔn)則
日日年年,它耐心地打磨著一些高處的東西
——屋頂和響器,讓它們
平復(fù)下來
一個人體內(nèi)難免會有高山和大海
夜行人啊,風(fēng)會告訴你,不可貪戀高處的事物
夜間在平原上行走,不可與
過高的事物同行
清掃內(nèi)心
神的事情,由神去做
人的事情,由人去做
神,一般不會站在高處
他講話的時候,也不用擴(kuò)音設(shè)備
神,不使用自己的嗓音
他讓人們說話,自己行走在暗中
人在做神的事情時
神就不在了
神存在于無
他用無,涵蓋人世的燈火
有人說,神
也存在于每個人的體內(nèi)
因此,我最近注意衛(wèi)生
時常清掃自己的身體和內(nèi)心
我的臉
我的臉在衰老
就像掛在門口的牌子,被風(fēng)雨
漂著。它只是我的一個符號或標(biāo)記
在人群中漂浮。我活在我的思想或想法里
我的思想,是用平原上村莊的夢
還有遠(yuǎn)山的陰影作為營養(yǎng),讓它一寸一寸地
生長。雖然我的眼睛已經(jīng)老花
但我用自己的思想呼吸
用自己的思想看你們,看這個人世間
就在今天,就是現(xiàn)在,我感到自己
很強(qiáng)大,我可以把楊樹、柳樹,還有更遠(yuǎn)處的
那些酸棗樹們召喚在一起,用土地深處
最隱秘的嗓音與它們對話
我說,我知道你們的身世和來歷
你們所走過的腳印,都留在我的詩篇中
就是此刻,我突然升高,高出遍地?zé)艋?/p>
高出人類全部的苦難
我的形體里閃爍著理智和人性之光
這一切,臉并不知曉
我對它說,我不怕你的皺紋
只要你仍是一張人的臉,有著正常的
人的五官,以便區(qū)別于
其他動物或者野獸
我獨自溜出來
我獨自溜出來
溜出會議,溜出你們的視線
溜出你們的燈光,嘈雜
還有你們教科書一般的人臉,和猜忌
我一個人走著,走在空曠的原野上
沒有人,也沒有讀者
枯草在返青,藍(lán)天高而遠(yuǎn)
沒有眼睛注意我,那些高大的
人形的建筑物,也離我很遠(yuǎn)
我放下了自己,放下榮辱
內(nèi)心突然有些茫然
一個人坐在河邊,脫掉外衣和防護(hù)層
里里外外,脫掉塵世的
熱情,冷漠,和贊賞
裸露出自己的胸脯,體毛
和全部的真實。我看到它們在陽光下
發(fā)紅,萎縮,張揚
然而卻柔軟,人性
逃離的石頭
洛水干涸。人們?yōu)榱擞^光
筑起了橡膠壩,儲水。滿滿的洛河水
看起來有些不真實
沒有了水的筋骨和魂魄
穿著一件借來的衣裙
北岸十萬尊佛像,石頭的皮膚
石頭的表情,時光和寂靜板結(jié)在一起
人難以進(jìn)入。漫漶的字跡
寫著神諭,它們正在遠(yuǎn)離,收拾著
散落在大地上的遺物和箴言
收拾著燈火和記憶,千百年來
毀壞,盜竊,加速著逃離
向石頭里逃離,向空無逃離?,F(xiàn)實過于強(qiáng)大
遮蔽著無限的佛光,它們只留下
僵硬的背影,在流亡的途中
午餐時,同桌的那些人
突然陌生,石化的身子,石化的表情
穿著石頭的衣裙,在各自的座位上
說出的話,硬硬的,也像石頭
也像是逃離
一條河的感受
一條河,一條具體的河、抽象的河
從你們中間流過
你們中間的那些事,人間的事,爭吵,然后妥協(xié)
獲得,然后又失去,身體像樓房那樣
建了又拆;詩歌對于影子,以及哲學(xué)家們
對于意義的攫取——這就是一條河
被毀壞的經(jīng)過
一條河,被毀壞,不像是一條蛇,先打它的七寸
而是從后面開始,從尾巴開始,從邊緣開始
慢慢地移向中心
即使最小的一個嗓音,也能抱著河,河一定會經(jīng)過
歡樂,再流入它自己的光芒。一條河,被毀壞
并消失,就像一個人重新成為乞丐
我在聽
噓,別出聲,我在聽
聽別人,聽自己
聽世界在我身體內(nèi)走動
微弱,隱秘,一棵柳樹,聲若游絲
蟲豸們吃著夢,梧桐樹閃開路
等待著有什么到來。那么多地址
在暮色中起伏,晃動。人臉忽明忽暗
沉思著,老謀深算,游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