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佩爾和《她》：一半是共謀，一半是受害者

駁靜

“羞恥心并不足以阻止我們犯罪。”于佩爾在片中這樣告訴她的好友，后者剛向她吐露完發(fā)現(xiàn)丈夫出軌的秘密。好友不知道的是，出軌對象正是其最要好的朋友。

如果你是妮可·基德曼，接到以《本能》聞名的荷蘭導(dǎo)演保羅·范霍文（Paul Verhoeven）的電話，說有這樣一個劇本，女主角是一個事業(yè)成功的女人，她在家中被蒙面黑衣人強暴后并不報警，發(fā)現(xiàn)其真面目又不揭穿，而是居然同施害者繼續(xù)上演病態(tài)的你來我往。在故事結(jié)束前，她死了父親、母親，還成功地不報警不靠別人，殺掉那個男人并全身而退。希望你來演這個女人，你會怎么回復(fù)范霍文？

反正范霍文在美國，一共打出去五六個這樣的電話，對方都是妮可·基德曼這個級別的一線資深女演員，得到的答復(fù)都是“不，我不能演這個”。與此同時，范霍文的制片人本（Said Ben）為電影找投資之路也遭遇了阻礙，幾乎沒人愿意投這樣一個項目。

美國人大概對這個題材有點怵，擔(dān)心它會引起眾怒，遇到一些不可收拾的麻煩。

電影《她》劇照

時間再回到大概一年前。本給范霍文帶去一本法國作家菲利普·狄江（Philippe Djan）的小說《Oh…》，問他想不想拍。范霍文馬上就被這個故事吸引，覺得自己從來沒拍過這樣的片子。正好，他之后在柏林電影節(jié)遇到于佩爾，就跟她提了句這部小說的電影改編?！禣h…》出版于2012年，還獲得了當(dāng)年的行際盟友獎（Prix Interallié），狄江本來也是在法國頗為知名的作家。于佩爾當(dāng)時對這個角色表現(xiàn)出來的熱情，讓后來遭遇冷淡反饋的范霍文覺得，最開始就應(yīng)該相信自己的直覺。

但當(dāng)時，無論是本，還是與范霍文合作多年的編劇，都想把這個法國內(nèi)核的故事套上美國外衣，畢竟這樣更加商業(yè)化，而且在美國操作項目也更順手。

范霍文意識到此路不通后，才想到，不如再到法國去試一試。結(jié)果，不只于佩爾一口答應(yīng)，法國人的語境里，沒有人覺得這種所謂的禁忌有什么大不了的。兜了一大圈，卻原來最初的直覺最正確。所以到最后，這部法語小說還是回到法國演員法國投資人手里。這件事既喪氣，又有點鼓舞士氣，快80歲的范霍文，為了能在不太愛講英文的法國團隊里順利指導(dǎo)，不得不又學(xué)了點法語。

2016年，這部以《她》為名的影片獲得戛納電影節(jié)的最佳影片提名，還將代表法國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雖然在2015年阿根廷導(dǎo)演加斯帕·諾（Gaspar Noé）那部著名的3D情色片《愛戀》，以及其中全裸出鏡的導(dǎo)演兼演員面前，《她》的尺度小到幾乎無法成為可以證明法國電影人“百無禁忌”的例子。但同它在美國的遭遇一比，《她》中的某些片段又被劃了重點，再加上“禁忌總會吸引更多觀眾”，這部電影自范霍文和于佩爾兩人名字以下，又收獲了一個人們愛聽的幕后傳奇故事，其中有固有的成見，有沖突束縛，有后來的成功，使得《她》不可避免地全球風(fēng)行開來。即便是沒能在院線上映的中國，討論的聲音也此起彼伏。

并不是“強奸喜劇”

《她》一開場，就是一幕黃色和暴力的性侵戲，像志怪小說，套路十足地用這兩樣元素吸引你。掙扎后的身體，略微暴露在觀眾面前，一部分人完全沒想起來于佩爾已經(jīng)63歲，另一部分人則暗暗心驚，“60多歲的佩姨還敢露出胸部，而且還這么好看”。

無論怎樣，第一場戲給我的感覺是“驚悚”，這也是大部分人的第一感受。但很快，第一印象就被顛覆。這位性侵受害者打掃了現(xiàn)場，清理了自己后，好整以暇地開始點壽司外賣，并在隨后到來的兒子面前只字不提。

在戛納首映時，電影院里的笑聲從點壽司開始，幾乎每隔10分鐘就會響起一次。所以戛納后的影評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少“強奸喜劇”（rape comedy）的字眼，企圖將其歸類。

對范霍文的電影進行歸類不免有點愚蠢，無論是將《她》歸類為喜劇抑或是驚悚，還是將他10年前的《黑皮書》歸類為戰(zhàn)爭片，都有異曲同工之無知。所以大部分人后來又開始不認可這種說法。但他們并不是出于對“喜劇”一詞的抵觸，畢竟還是有許多黑色幽默的戲叫人會心大笑，而是因為對第一個詞不認同。

范霍文當(dāng)然懂得如何吸引觀眾，但正如他所說，這或許是一部有強奸元素的電影，但更是一部關(guān)于生活本身的電影。而這些吸引注意力的元素，桑塔格早就說過，這僅僅是為了取樂。讓觀眾取樂。

所以電影的成功簡直不在話下，不過隨之而來就是一些質(zhì)疑，或者偽裝成關(guān)心的質(zhì)疑，“接受一個強奸犯”這樣的設(shè)定，大約原本就是劇本最初在美國受阻的原因。可以想象，這類政治不正確，會冒犯到許多人，除了許多此類案件的受害者，其中還有一大類，是女性主義者。

至少在中國觀眾眼里，片中的米歇爾是一個十足的“女權(quán)主義者”，在叫好聲中，有諸多“女權(quán)主義勝利”的評論。但單是“女權(quán)”二字，在許多真正先進的女性主義者眼里，就可以把使用這個字眼的人貼上狹隘的標(biāo)簽，或者說，他們對“feminism”的理解，還停留在最懵懂的階段。

女性主義者抵觸《她》的原因，莫過于米歇爾不只沒有報警，甚至主動勾引對方，接受他，意味著對暴力的妥協(xié)。更進一步，是女性對男性的妥協(xié)，這是女性主義者最不愿意看到的。片中的米歇爾最開始的確是一個受害者，但她拒絕這個角色，她與施暴者的共處，內(nèi)在的原因，正是最值得人探討的情節(jié)。是出于身體或精神的需求，還是因為“反正你也跑不了”的絕對自信，好比貓兒抓到老鼠后，先玩弄它一陣，這一點實在讓人好奇。

但無論這稱不稱得上是妥協(xié)的一種，女性主義都無法成為你去批評另一個女人不同立場的武器。在這一點上，也許正如波伏娃所說，米歇爾跟所有人一樣，一半是共謀，一半是受害者。這在米歇爾與鄰居于地下室發(fā)生的一幕里，體現(xiàn)得特別明顯。

片中，米歇爾周圍是這樣一些男人，殺人犯父親、天真懦弱的前夫、幼稚的兒子、公司里對她不服氣的男下屬，當(dāng)然，還有那個面目從模糊到真切的施暴者。女強男弱是事實，每個男人的弱點在米歇爾背后幽幽發(fā)光。

米歇爾自己，則強大到叫人害怕。其中一幕，講她終于決定去監(jiān)獄探望30年沒見的父親，到后卻被告知他自殺了。她去看尸體，只見她俯身湊近，讓人以為這是要給她父親最后一個道別之吻時，她說了整部電影最蕩氣回腸的一句話：我到來的消息就殺死了你（Je tai tué en venant）。

這句話的法語，統(tǒng)共才5個單詞，于佩爾平淡地吐出，卻憑空讓人嗅到一絲“聞風(fēng)喪膽”的氣息，以至于我無法找到在氣勢上與之匹敵的翻譯。她說得很少，卻表現(xiàn)得很多。于佩爾的表演令人癡迷之處，就是這種平淡之下的暗流涌動。

許多導(dǎo)演都會夸贊自己新片里的主演演技如何精湛，但范霍文夸于佩爾的方式不太一樣。他說他和于佩爾說戲的時間，統(tǒng)共才半個小時，可能還再加上些零碎的化妝間閑談?！拔艺f得越少，從她那里得到的越多?！毕胂笠粋€自行入戲的女主角，幾乎不需要干涉，即便是她對臺詞有改動的時候，范霍文說，“我對她的信心甚至超過我對自己的導(dǎo)演信心?！?/p>

她幾乎出現(xiàn)在該片的每一場戲中。即便是范霍文，也承認這是他拍的電影當(dāng)中，最主角導(dǎo)向的一部。所以，不論從什么角度，于佩爾都成就了這部電影。

所以有人說，如果不是于佩爾鎮(zhèn)場，這部電影講的故事其實有點狗血，特別是在男女關(guān)系這個層面。有趣的是，這種無稽的假設(shè)在于佩爾出演的電影中常常成立，哈內(nèi)克（Michael Haneke）曾一再強調(diào)，如果沒有于佩爾，他的《鋼琴教師》（La pianiste）連拍都不會去拍。

她認出了風(fēng)暴

一面是好萊塢電影人的瞻前顧后，一面是于佩爾的干脆利落，至少，在選擇劇本這件事上，即便是年輕缺乏經(jīng)驗時候的于佩爾，也總給人二話不說的果決印象。

若干年前，夏布洛爾為他的新片聯(lián)系于佩爾，告訴她說他正在拍一部新片，里頭有一個令人害怕的人物，“我需要有人來扮演這個變態(tài)的角色，你有興趣嗎？”于佩爾在電話那頭一口答應(yīng)。

這部片子就是1978年的《維奧萊特·諾齊埃爾》（Violette Nozière），講這位與電影同名的少女如何毒死父親的故事。于佩爾那一年才25歲，并憑借這位新浪潮大師之手，拿到了她的第一個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女主角。夏布洛爾是希區(qū)柯克風(fēng)格的踐行者，驚悚之外，還有一層黏稠的陰暗。在隨后的歲月里，于佩爾與他合作的電影多達7部，大部分都是扭曲、反傳統(tǒng)的角色。

但于佩爾的成名還要更早，在1974年貝利葉（Bertrand Blier）的《遠行他方》（Les Valseuses）中，她出演了一個年輕的姑娘，這部在法國受到歡迎的電影，也讓于佩爾成為一個有名的女演員，然而媒體倒很少用“一舉成為大眾情人”這類陳詞濫調(diào)去描述彼時的盛況。無形中，于佩爾的角色選擇，總是偏離某些正常的美人軌道。

諾齊埃爾這個角色之后，這類“陰暗扭曲”的角色越來越多，諸如《業(yè)余愛好者》（Amateur）中的性癮修女，《亡情朱古力》（Merci pour le chocolat）中緩慢殺死丈夫的妻子，于佩爾似乎掉入一個風(fēng)暴之眼，里面席卷了許多相似的墮落靈魂。

“Isabelle”在法國是一個很常見的名字，用法語念起來抑揚頓挫，暗含一股嫵媚。而且詞尾的“belle”又是美麗的意思，所以一直以來都很受新生父母的歡迎。由于都叫這個名字，又是同時代的女演員，于佩爾和比她小三歲的阿佳妮被各類媒體無數(shù)次比較過，從20多歲作為年輕女演員開始，幾十年不曾消停。甚至2012年，兩人都在戲劇舞臺上出現(xiàn)，于佩爾的《美狄亞》（Médée）、阿佳妮的《茶花女》，法國媒體又開始倒騰這二位幾十年的同臺歷史，至少，在法國這個電影創(chuàng)作力豐盛的舞臺上，可比之處實在太多。

男人們自然偏愛阿佳妮，他們總是樂滋滋地寫她如何“像瓷器般脆弱”，恨不得裹在自己的風(fēng)衣里保護好，又毫無抵抗力地失陷于她身上那種“稍縱即逝的光暈”里，看到了不免無意識地伸手去抓，一如蓋茨比站在那盞朦朧的綠燈前。而于佩爾個子嬌小，頂多是一個還算可愛的鄰家妹妹，而且可能都不是最討人喜歡的那一個。

她1955年出生在巴黎16區(qū)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她有一個從商的父親、三個姐姐和一個哥哥，以及一個幾乎沒有透露給外界任何信息的母親。如果她在巴黎乘地鐵，走進任何一節(jié)車廂，都能看到長得比她出眾的姑娘，更別說阿佳妮還有諸如瑪戈王后這樣美艷得叫人不知所措的角色。所以兩位伊莎貝爾，一個大概能被評為最漂亮的法國女明星，另一位，大概可以封上“雀斑最多”。

不過很明顯的是，于佩爾的舞臺要更國際化。更何況，40年來出演的電影已經(jīng)超過100部，即便50歲后的十幾年來，依然保持平均每年兩部的頻率。她自己說：“與一個面包師的烘焙一樣，我演戲，也是出于一種無法抵制的欲望?！眱H從創(chuàng)作力上，阿佳妮鼎盛期過去后，拍電影的數(shù)量驟減。

缺乏那種張揚的美，臉色平淡卻情緒十足的表演，讓于佩爾成為許多男導(dǎo)演的最愛。他們在拍于佩爾的時候，就很喜歡讓鏡頭長時間地停留在她波瀾不驚的臉上，因為他們相信，這樣一來，她的情緒就能感染到觀眾，一場戲就成了。

哈內(nèi)克在《鋼琴教師》中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便利”，其中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男學(xué)生在面試時彈奏著一曲舒伯特，于佩爾扮演的艾瑞卡似乎聽出了其中的勾引成分，鏡頭就長時間地凝固在她臉上，一動不動地聽著舒伯特。感知到這種誘惑后，感動和憤怒兩種情緒前后腳出現(xiàn)在她臉上，這種內(nèi)在層次的轉(zhuǎn)換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讓人以為這不是一場鋼琴學(xué)校的面試，而是一個生死戰(zhàn)場。

荷蘭導(dǎo)演保羅·范霍文

另一場，發(fā)生在浴室。艾瑞卡坐在浴缸邊沿上，撩起裙子，開始割入大腿。這是非常不忍心看下去的一幕，而于佩爾一面忍受，一面享受。完后又若無其事地下樓與她母親晚餐去了。

所以《她》中的米歇爾算不上于佩爾演過的讓常人無法理解的角色，稍看幾部她的電影，就很容易認可小說原作者狄江說的，“那么多偉大的美國女演員拒絕出演這一角色，真是件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