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白
他的小名叫阿寶。老家在山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上。他的父親是個瘸子,他的母親是個啞巴,家庭的困難和生活的屈辱可想而知。然而幸好蒼天有眼,他身體的各個器官都發(fā)育良好。他可真是家里的寶貝呀,也是唯一的希望。
他格外珍惜,學習刻苦,年年都是三好學生。有那么幾次,學校選他去縣城參加數(shù)學競賽,結果他照樣領先,把那些城里孩子都比了下去。小小年紀的他很快就成了四鄰八鄉(xiāng)的談資,都說石崖村瘸子啞巴的兒子不得了,將來長大了一定是個人物。
對于這樣的夸獎,他總是莫名地興奮,然后紅著臉飛快地跑向學校。
不出所料,初中畢業(yè),他的成績全縣第一。在當時,只有拔尖生才有資格上中專,這是農村家庭普遍的選擇,何況對于他那樣的家庭,上中??梢员M早成為“公家”人,早上班掙錢為家里減輕負擔。興高采烈地,同時又是稀里糊涂地,他讀了一所煤炭學校,而且學的是鍋爐專業(yè)。四年后,他分回老家位于深山溝里的一個軍工廠燒鍋爐,專業(yè)絕對對口,然而所學的知識幾乎沒用。因為老工人們沒學過一天,照樣把鍋爐燒得滾熱發(fā)燙。
那是個六十年代建的三線企業(yè),由于產品單一,交通閉塞,廠子一直處于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廠區(qū)里到處是半人高的蒿草,閑暇時,有工友就提著獵槍打野兔,尤其是晚上,那“砰砰”的槍聲聽起來很是驚心。
一天傍晚,他正在煙霧繚繞的鍋爐旁值班,幾聲槍響過后,一只嗚咽的大雁從半露天的廠房上墜落下來??粗顾赖拇笱悖男闹序嚨厣鹨还蔁o法遏制的悲哀。為大雁嗎?他不由問自己,自己的前途究竟在哪里?自己在這蒿草叢里還要燒多少年的鍋爐?此時此刻,他想起了兒時鄉(xiāng)親們對他的夸獎:“石崖村瘸子啞巴的兒子不得了,將來長大了一定是個人物!”這句話就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的大腦,讓他羞愧難當,徹夜未眠。
一番心靈的掙扎和折磨之后,他幡然醒悟,不能再坐以待斃了,自己的人生必須握在自己的手里。無論如何,他得有所行動。于是他報名參加了自學考試,學的是會計專業(yè)。那時候,自學考試幾乎沒有什么參考資料,教材有時還要從省城郵購。他所在的縣城當時未設考點,他每回考試都得坐長途車去市里,還得在那住一夜。他一月的工資也就七十多塊錢,給家里定期寄去一多半,除了生活學習,他幾乎沒有任何消遣,基本上還持續(xù)著以前窮學生的清苦日子。
好在他自小苦慣了,也就不覺得苦了。一切都從頭開始。他只用了三年的時間,就考過了那個專業(yè)的所有課程。然而,當他拿到畢業(yè)證,卻發(fā)現(xiàn)并沒有可用的地方。按理說,廠里有會計部門的,并且大部分會計都是半路出身,根本不具有從業(yè)資格,可他找了很多領導,都被拒絕了。在國營老廠里,輕巧的會計職位是很緊俏的,所安排的基本上都是領導的親戚或子女。不得已,他向領導請求,他繼續(xù)燒鍋爐,閑暇時允許他去會計科幫忙就是了。他想得到的其實只是實踐的機會,可就是這樣的請求,也被領導拒絕了,而且很快成為了廠里的一個笑話。
對于如此晦暗的現(xiàn)實,他思索了半個月。走,還是不走?最終,他決定留下來,一方面加緊考注冊會計師;一方面,盡快先找到一個應用的機會。經過多方打聽,他了解到在離他們廠二十里外的另一個小縣城里有一家外資的方便面分廠。在他誠懇的請求下,那家方便面廠的會計部門最終答應了他可以低薪兼職,但條件是,每月得推銷出去1000袋方便面。那時候的方便面不像現(xiàn)在這樣好賣,而且他的興趣也不在賣方便面上,于是,他以倒貼運費的方式,全部轉發(fā)給了縣里的一家雜貨鋪。
一段時間過后,那家方便面廠對他的能力和學識有了充分的認識,主動要求他過去。五年之后,他順利拿到了注冊會計師的資格,成為他們那個市取得注冊會計師的第一人。第二年,他被調到了廣州總部,并很快被任命為那家知名企業(yè)的財務總監(jiān),偶然還能看見他在電視里出席一些高峰論壇。頃刻之間,他成了家鄉(xiāng)的名人,再一次成為四鄰八鄉(xiāng)街頭巷尾熱議的對象。他們都說:“石崖村瘸子啞巴的兒子果然了不得,一個鍋爐工,搖身一變成了南方大企業(yè)的頭頭腦腦,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阿寶是我的中專同學。上學時我們了解不多,畢業(yè)后又天各一方。多年后相聚,我才知道了他的情況。唏噓感嘆的同時,我由衷地為阿寶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