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如輝
他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中,他赤裸著身體,奔跑在玉米地里。玉米秸長得茂盛,綠而密。太陽躲在一塊灰云里,有風松一陣緊一陣地吹過。汗珠從他頭上開始,依次滑過臉頰、肚皮、胸脯和大腿,然后落在腳下的泥土里。
沒有與人相遇。偶爾躥過來一只老鼠或者野兔,轉(zhuǎn)瞬就消失在另一塊玉米地里。玉米地連著玉米地,平原里的玉米地一望無際。
前面,突然響起牛的叫聲,沉穩(wěn)而嘹亮。隨后,一個漢子呵斥牛的聲音傳過來。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驚醒的。脊梁溝里滲出細小的汗水,臉上由于心跳而泛紅而發(fā)燙。
怎么會做這樣一個夢?他倚在床頭,腦袋里插一根不停攪動的木棍,脹脹的、痛痛的。
他仍然堅持著,仔細梳理著夢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
妻子晨練回來,手里拎著早點。說醒了,吃吧。生活中,他和妻子的交流并不多,卻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難得有休息的時候,并且做夢。他平時很忙,忙得不可開交,甚至有時為了趕一個會,不得不以跑步代替走路。他管理著一個大機關(guān),大事小事、有事無事都是他的事。
他曾想把那個夢說給妻子聽,可話到嘴邊,卻被一口煙卡住了。他不是覺得難以啟齒,而是實在弄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依稀記得小時候,他經(jīng)常光著身子,在村里、在河里、在莊稼地里玩耍、嬉水、捉蛐蛐。
日子過得窮,常常沒有衣穿。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等傳到他這兒,破破爛爛的,早已不成衣服樣子了。
有一次過年,娘趕集弄來一件新衣服。他嚷嚷著要穿,娘不給。他氣急了,甩掉身上的小襖,光著身子站到雪地里。
他終于穿上了新衣服,娘卻掉了眼淚。夜里,娘對老大老二老三說,老四倔,要強,你們讓著點。
果然如娘所說,他是個要強的人,干什么都不肯也不愿落后??忌洗髮W(xué),參加工作,一路走來,他成了一個重權(quán)在握的人上人。
想到娘,他眼里澀澀的,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作怪。如果娘還在的話,他一定把那個奇怪的夢說給娘聽,可是娘已經(jīng)不在十年了。
那個夢就像莊稼地里的一根野草,頑強地生長在他心靈的土壤里。只要吹一陣風或下一陣雨,小草就尖尖地冒出來。
他也想將小草忘掉,甚至除掉??墒?,不知不覺中,小草就會冒出來。
正在開一個重要的會議,他的領(lǐng)導(dǎo)正在做一個重要講話。
小草冒了出來,他分心了。
領(lǐng)導(dǎo)明察秋毫,比他不知要聰明多少倍。即便在臺上,即便講著話,即便腦子轉(zhuǎn)著圈,對每一個下屬也能了如指掌。
領(lǐng)導(dǎo)咳嗽了一下,警告他要注意精力。
他當然知道領(lǐng)導(dǎo)的咳嗽意味著什么?也知道領(lǐng)導(dǎo)咳嗽的力量。他將小草扒拉過去,眼睛盯著領(lǐng)導(dǎo)。
事情接二連三地發(fā)生,而且偏偏發(fā)生在一個個重要的會議上,領(lǐng)導(dǎo)的咳嗽聲,一個比一個響亮。
他由此陷入了無比的煩惱之中。失眠,健忘,厭食。梳頭的時候,脫落的頭發(fā)一撮一撮的。
星期天,空閑,他親自駕車,去了靈山寺。
之前,他打聽到,靈山寺的了無大師,參悟極深。
大師半瞇著雙眼,看著他將一疊花紙投入功德箱,虔誠地叩了三個頭。
大師問,施主年方幾何?
他回答,48歲,屬雞。
大師問,施主想問什么?又想知道什么?
他將那個夢原原本本地復(fù)述了一遍。對于那個夢,即便復(fù)述十遍百遍,他也不會忘掉每一個細節(jié)。
最后,大師遞給他一個錦囊,錦囊里包有一張黃紙,黃紙上寫著兩個黑字。
從靈山寺回來,他向組織提交了辭呈。
辭呈轉(zhuǎn)呈到領(lǐng)導(dǎo)手里,領(lǐng)導(dǎo)不由自主地咳嗽一聲。
領(lǐng)導(dǎo)不無憤怒地說,他,不想干了,為什么?還準備讓他進市府班子呢。領(lǐng)導(dǎo)真的生氣了,竟然當著秘書的面,說了句違反組織原則的氣話。
話傳到他耳朵里。他愕然,半天回不過神來。
再次打開那個錦囊,打開那一頁黃紙,那兩個黑字歷歷在目:放下。
怎么會是這樣?他在心里狠狠地想。
可是,一切的一切為時已晚。
也許,又是一個奇怪的夢吧。他想。
手機響了一下,是一條短信。他哆嗦了一下,打開短信,準許辭職!愣了一會兒,他莫名地輕睡起來。像是那個夢,但又不是。
夢中,他赤裸著身體,奔跑在玉米地里。汗珠依次滑過額頭、臉頰、肚皮、胸脯和大腿,偶爾躥過來一只老鼠或者野兔,轉(zhuǎn)瞬就消失在另一塊玉米地里。突然響起牛的叫聲,沉穩(wěn)而嘹亮,隨后,一個漢子呵斥牛的聲音傳過來。他猛地跑進了雪地里,到處都白雪皚皚,卻沒有回家的路。
驚醒了,脊梁溝里滲出細小的汗水,臉上泛紅發(fā)燙。他迷糊了一下,突然間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