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園記（組詩）

◎鄭小瓊

莊園記（組詩）

◎鄭小瓊

鄭小瓊，1980年6月生，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廣東打工，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獨立》《活塞》等。迄今出版詩集《女工記》《黃麻嶺》《鄭小瓊詩選》《純種植物》《人行天橋》等十部，其中《女工記》被喻為“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部關(guān)于女性、勞動與資本的交響詩”。作品譯成德語、英語、法語、日語、韓語、西班牙語、土耳其語等語種，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詩刊》“新世紀(jì)十佳青年詩人”、中國屈原詩歌獎金獎、首屆非虛構(gòu)寫作大獎“新銳探索獎”等獎項。

鳥

芳草薄涼，人世徒然，明月高懸，天空

荒寂且美，西風(fēng)吹凋木槿，短暫的光陰

萬物皆有羽翼，嘉陵江在暮色里奔流

山河在淪陷，時間在哀傷，有人白鳥

有人烏鴉，有人騎落葉和蝴蝶，庭院

菊花洶涌，月季凋零，深秋霧間布谷

清涼，黃昏枝頭知更孤單，子規(guī)的胸腔

塞滿悲傷，白露雁飛，戰(zhàn)火中的黎民憔悴

鳥羽上有生命的司南，她的生活沒有方向

從寒露到霜降，喜鵲從松樹林遷到柿樹上

檐蓬下的掛燈，細(xì)微而清澈，像果殼裹著

果肉般的寂靜，她囚禁翅膀，花園的蟲鳴

夏日的歡宴殘剩秋日的清歡，她從雨里撈出

雉鳥與白鷴，溫婉的啼聲飄浮黑夜中，她似

孤獨的戴勝站于院中桑樹枝，天井、高墻

或者用一顆苦心熬藥，醫(yī)治她內(nèi)心的風(fēng)暴

書籍、學(xué)堂、理想……她的病像加深的秋色

長咳由露變霜，最后化茫茫的大雪，菖蒲

枯槁，鳥雀不飛，衣襟下的孤獨，藏著滄海

雷霆，世界遼闊，人若飛鴻，家園無法選擇

抗議或游行，年輕的激情喚醒內(nèi)戰(zhàn)的大地

在同胞的鮮血里，她轉(zhuǎn)身囚禁古老的莊園

身體里有山川，月色間有親人，人似草木

每一寸春色都有光陰，她用絲帛了卻此生

戲

戲里飄浮棋局與春葉，鏡中飛出夜鶯和

烏篷船，黑夜遞給青燈，蒼翠還與遠(yuǎn)山

悲傷避雨昆曲，顫音絲絲擠滿蜀中的長廊

你在戲中尋找運河、橋梁、刺繡與漆器

逃難的隊伍隔著國家的荒涼，亂世間

月光破裂屋頂?shù)慕z綢，時間如輕燕

脆弱而空茫，昆劇溫暖最冷最涼的心

寒夜的寂寥似輕盈若許的水袖，星星

墜落在霜跡，在后園的銀杏葉片，戰(zhàn)火

切割國家的天空，廢墟中長出殉難者

秋風(fēng)吹枯青蔥的心，薄暮剔亮逶迤的

長音，苦澀的唱詞返回芬芳迷離的蘭花指

烽煙戰(zhàn)爭，人生本似蕉中鹿，世事恰如

翻覆手，離亂的史間，寒霜鋪滿庭院

碼頭，蜀中的河流不似江南平緩，檐頭

沒有懸掛煙簾，戰(zhàn)爭把生活變得黯暗

墻外有警報、新聞、抓壯丁，院內(nèi)是雕花

綠樹、大煙，年輕、冰涼的身體，嚶嚶的

唱腔蜷縮寂寞與孤獨，窒悶于姨太太的身份

生活布滿傷感的倒刺，黎民似草自枯榮

春天的師兄已遙遠(yuǎn)，戲里戲外的人生

有人似落花，有人住鏡中，有人騎馬

遠(yuǎn)行，深夜的臺階，呀的一聲嘆息

明月已斬斷流水，浮云還連接遠(yuǎn)山

飛鳥

新燕在舊籍中呢喃，春天渺小荒涼

它在曲折幽廊筑巢，去年已由青蔥

落葉成深褐，它們翻飛啼叫，有溫柔

憐憫與歡樂，預(yù)感春天將要來臨

它帶來許多聲音，百靈畫眉和斑鳩

忽略的麻雀掠過色彩明亮的黃昏

幻覺的葡萄失落夜色，墻邊蜀葵

魚貫穿越窗欞，郁結(jié)成屋頂?shù)奶掌?/p>

門扉游離故事外，滿眼荒涼，唯余亂石

雜草、枯井，站在祖先園中，它扮演

古老悲劇，伯勞東飛，庭中芳樹枯萎

月亮江邊照耀，親人像流水樣凋零

孤寂的莊園，燕子還在天空盤旋

桃李還開花，一兩株玫瑰吐新葉

日暮有人跋涉而來，月光照墻邊

剩下空曠的寧靜，房子、花園毀盡

雜亂樹叢白頭翁鳴叫，清脆

像久逝的親人，烏桕亂石間生長

春風(fēng)帶來舊氣味，它像熟識的人，不曾

相遇，卻似重逢，陌生得心心相印，似柳鶯

似玉蕊，是黃鸝也是垂柳，啊，光陰的

殘片，芍藥的落紅，像溫暖的祖母們

也是陌生人，燕子太舊，橫梁太短，陳舊

卻心酸，走廊盡頭的燕泥，園中獨長的玉堂

煙

書籍或雕花木椅，深遠(yuǎn)、壯闊的長庚

春朝的薄光照亮煙霧的臉，蒼白、疲倦

燕子是梁堂歸客，花朵春夜里炸裂

他園中種下玫瑰，青煙，緋紅的眺望

遁世的歸宿，美人、大煙與園林的風(fēng)景

多少年了，西洋的心臟依舊如玫瑰閃動

身體里積滿鴉片的輕盈與疾病，你沮喪

四季循環(huán)中一顆痛苦之心，光陰傲慢

服膺于夕陽和黃昏，春寒的膝蓋發(fā)軟

向俗世生活屈從，落英伴隨大煙的陰影

許多事物在衰亡或生銹，為浮光迷惑

激情消退，悲傷一如既往，守舊，陰冷

他經(jīng)歷無數(shù)黯淡，人生的煩惱與陳朽

墮落中復(fù)活古老審美，思維如同江河拐彎

明月落地結(jié)成苦鹽，他在庭院觀望星座

萬物皆非恒常，玫瑰紅壓碎生澀的綠葉

他離群索居，在鄉(xiāng)間做世俗地主

幽冷莊園囚禁了美人，月光照耀五谷

復(fù)照窗欞舊夢，老地主孤寒吝嗇的傳統(tǒng)

枯枝春風(fēng)中斷裂，戰(zhàn)火青煙間延伸

春雨滴翠了院墻邊柳樹，他似杏花的

白瓣，一片一片凋零，萬戶迷離的川中

迷蒙的大煙混合憂郁與斑駁，他身體

布滿春日涼風(fēng)，如日漸頹廢的莊園

烏鴉

她劈柴，把一天劈成白晝與黑夜，悲傷時

便把黑夜劈長一些。草木荒涼，烏鴉安靜

寂靜長滿狹小的灌木與昏暗，鴉影被瓦礫

覆蓋，木頭里有白發(fā)、衰老、皺紋，鴉腹

藏尖刀與老虎，祖母們的怯懦與不幸，烏鴉

飲啜夜色與樹汁，從身體到靈魂，染滿暮色

幽閉園中萬物，祖父返回大煙與枯木，他呻吟

仰望巴掌大的青天，院中微涼，流云落寞

黑羽毛飽嘗世態(tài)炎涼，它習(xí)慣在沸水間

尋找古老的平靜，鏡中的骷髏，巫婆的

眼睛，幽凄的鳴聲，它們蹲在夜的枝頭

不祥的古鳥四顧茫然，落葉紛紛，殘月

變曙色，烏鴉化夜鶯，閨房養(yǎng)蝴蝶與夢

壁虎斷尾危墻，轆轤驚飛喜鵲，迷霧

吞下山林，她收容寒枕、白霜、鴛鴦錦

鏡照相思瘦，用漣漪稀釋時光與憂傷

布谷取水江邊，彩虹消瘦天空，海棠壓

孤枝，桑樹鳴烏鴉，人世幽深，祖宅荒蕪

我返回荒野舊院，野兔出沒叢林，暮色

覆蓋流水與心靈，黑色屋頂群鴉飛起

梧桐樹葉陰森，亂花叢里的寒蟲鳴叫

枯井朽轤斷繩，我收攏晚霞的枯寂，祖父

像一只黑色的烏鴉站在枯枝，它的黑眼睛

加深莊園的荒涼，夜風(fēng)用鴉聲把莊園籠罩

責(zé)任編輯 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