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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漢口·揀時光

      2016-10-29 03:35:26宋尾
      福建文學 2016年10期
      關鍵詞:老繭漢口海棠

      ◎宋尾

      小說縱橫

      下漢口·揀時光

      ◎宋尾

      宋尾,1973年12月生于湖北,現(xiàn)居重慶,長期供職于媒體。著有詩集《給過去的信》、小說集《到世界里去》。

      下漢口

      家里最先醒來的人總是婆婆,其次是父親、母親,最后是我。這天也不例外。不過,這次我不是被他們揪著耳朵拉起來的,也不是被他們的吵罵驚醒的。在我看來,醒來即意味著爭吵,或者換個角度,是爭吵讓一天開始。不是婆婆和母親對嚷,就是父親跟母親對罵,有時婆婆跟父親也罵,但這種情況的確較少。總之,我一醒來就會聽到吵鬧,可以是為了任何一件事情。有時是互相指責對方起得晚。婆婆拖板車收完街上的垃圾回來,如果母親仍躺在床上就會被咒“懶得屙血”;有時是母親埋怨父親沒有幫她把麻袋搬到板車上——她靠著堆在墻角的那七個蛇皮袋里的武俠和言情書籍維持這個家;有時根本沒有原因。他們習慣了,所以我也習慣。我躺在他們的吼聲里繼續(xù)做夢,他們在吵鬧中還不忘突然扯掉我的被子,喝令我立即起床。但今天我不是被吵醒的,我覺得是身體里有一根弦把我撥響了。

      這次是為了帶在路上的幾個白水蛋。母親煮是煮了,但她煮了三個,被婆婆狠狠地咒罵道:“蠢得冒煙!煮三個,哪個吃,哪個不吃?”矮小的媳婦一直不大敢跟她對罵,懦懦地辯解:“你們一人一個,我又不吃!”“我吃?你哪次看我吃過你的蛋!”她們爭吵時,父親耷拉著肩膀,坐在廚房門口的小板凳上,專心致志地撥弄他的單波段收音機,迎春牌的,那個東西時好時壞,所以他成天拿把螺絲刀,拆開搗弄半天,有時能行,有時又不行。于是他總是這樣撬來撬去,一直到收音機的各種零件和螺絲滾得到處都是,最后,總是只剩下一個殼,和一塊主板。這個收音機大概也好不了了。我一邊想一邊端著搪瓷碗來到后門,對著火紅的雞冠花,邊撒尿,邊刷牙。院子里原來有一只大公雞,現(xiàn)在它死了,被我們吃進了肚子。還有兩只下蛋的母雞,現(xiàn)在一只在院子里散步,一只被裝進了一個布口袋——剩下一個烏突突的腦殼在外面轉來轉去,今天它將被我們帶到漢口去。

      那三個白水蛋最終誰也沒吃,被包進一個小布袋,放到一個黑色的人造革挎包。那里面鼓鼓囊囊,塞滿衣服、毛巾和襪子?!暗胺旁谀鞘亲畎踩??!逼牌磐浟瞬豢?,為自己的小聰明樂了起來。她是那種極易滿足的女人。

      她們執(zhí)意送我們到長途車站,這似乎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儀式。路過生產街菜市場,母親去早點攤上買了四個肉包子,我吃了一個,感覺肉有點腥。我告訴母親時挨了她一頓好嚼:“哪里腥?你嘴巴腥!肉哪有不腥的!”她將剩余的包子也塞進包裹,拿一張試卷包著。

      如果不是憑票進場,她們肯定跟我們到車上直到發(fā)動,可是長途車站興檢票了,她們被攔在外面,一臉沮喪。我卻頓時輕松了不少,跟著肩挑背馱的父親跨了進去,一個面無表情的登記員冷冰冰地瞟了一眼車票,扯下票根,像轟鴨子一樣把我們吆上了車。

      車上稀稀拉拉坐了七八個乘客,但整個車廂似乎已經(jīng)被塞滿了。貨架上,座位下,駕駛室,走道,甚至引擎蓋上都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物品。這時我才理解婆婆說的,“東西實在帶得太少了!好難得下一趟漢口,該帶的都要帶上”??墒怯秩缢f,實在是找不到什么可帶的。除了行李,那只母雞,她翻遍了整個屋子,終于找到一小袋子炒米,那是前陣子九真鄉(xiāng)下的親戚用一輛二八自行車馱來的;還有就是在菜市場剛買的十五個鍋盔?!罢l讓我們窮吶!不過,”她說,咂了一下干癟的嘴唇,“你幺大最喜歡鍋盔了!蒸肉的時候,墊一個鍋盔,不曉得幾好吃!”她喜歡什么就說“不曉得幾好”!她總是說漢口幾好幾好,說得好像她去過一樣。

      這是我頭一次出遠門,也是我頭一次單獨跟父親待在一起,還要挨得那么近。

      不像我們那條街上任何一對父子,他從不問我“你成績怎么不行啦”“晚上你想吃點什么”或是“這個暑假你想去哪”。從不。我相信他連我讀幾年級都不一定知道。我們在屋里撞見了,總是漠然地擦身而過。我也說不上為什么。我是說,以當時我的年紀很難考慮到這種問題。那是1985年,我剛滿十歲。還談不上對他有多少了解,有多憎惡。只是懼怕,就像鼠與貓的關系,不是迫不得已,我盡量不跟他接觸。

      他是街上出名的酒鬼,從晚飯開始喝,可以一直喝到凌晨。有時他喝著喝著會突然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酒話,問題是,我從來都沒聽懂他說的是什么。他哭哭啼啼的時候,我恨不得把整條街都挪走,叫別人聽不到他的號啕??山值朗桥膊蛔叩?。我母親就習以為常,她說:“他哭他的,你睡你的,當他不存在。”可是,他明明存在呀。他不光會哭,還會發(fā)酒瘋,沖著所有人咆哮,砸碎所有的碗碟,以及一切能發(fā)出聲響的東西。我家已沒什么可扔的東西了,連大門上也有他踹過的破痕。我最怕他動手,因為挨打的總是母親。偶爾,那種粗暴也會轉移到我身上——有一回,我被他倒掛在床架上,用皮帶抽了十幾下。但那次他是清醒的,原因在我,我撒了謊被他捉到。

      其實白天他并不是這樣。他不是暴君,而是一個清秀、寡言的人。往往這時,鄰居們蹲在門口笑話他昨夜是不是又發(fā)酒瘋,別人戲耍時他也跟著笑,像個犯錯的孩子。說起來我還從未見過他哈哈大笑。從來沒有。

      這時他已經(jīng)病休在家了。婆婆說他之前在縣里的第四機械廠燒鍋爐,也就是站在鍋爐前鏟煤的工人,婆婆說他的胃被切掉了三分之一,鏟不了煤了,就被調到糾察隊去了。婆婆說到他的胃的時候還要拿手比畫,“這么長”。我似乎真的看見那遺失的形象,就像一塊完整的豬腰子。可是,無論哪份工作我都覺得跟他不符,對不上號。他太清秀了,又太靦腆了,他怎么可能鏟煤和抓賊呢?總之,他現(xiàn)在的工作就是待在家里,無所事事。這更符合他。

      相比而言,我偏向于白天的他。但總歸來說,不管是白天的還是晚上的他,我都盡量避免跟他接觸。當然,能夠讓我們接觸的時候并不多。

      但這次不可能了,我得緊緊地挨著他,而且還要跟他待上更久,從上午九點半開始,我們像兩個陌生人并排坐在從縣城駛往漢口的長途班車上。

      不過,對于漢口的向往,遠大于跟他坐在一起的不適。

      我們一直在車上等到上午十點一刻,那輛深紅色的長途汽車才終于在乘客的抗議聲里發(fā)動了引擎,整個車身瑟瑟抖動,像是一個極為痛苦的哮喘病人。一些不耐煩的乘客興奮起來,車廂里說話的聲音也跟著提高了,因為如果不這樣,他們的聲音就會被那股巨大的噪聲所淹沒。

      我跟父親坐在第八排,正對著緊閉的車門,下面是那個低吼的發(fā)動機,這個巨大的震動器讓我的肛門一陣酸麻,這是一種既尷尬又奇怪的體驗。

      那排座位上不只是我們兩個人,這是個三人座,還有一個陌生人跟我們坐在一起。好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這樣我可以一直盯著外面——盡管那里什么也沒有,這一路上,所有的房子,屋頂,河塘,牛,鴨,雞,甚至人,都是一個樣的,但我必須緊緊盯著它們,我必須讓自己顯得對它們更感興趣,這樣我就能減少跟他說話的機會。

      他邊上是一個戴帽子的人,四方臉,他說自己是搞銷售的,他很能吹,就連像我父親那樣的木訥的人,他都能找點話說。他太能說了。

      比這更讓人驚奇的是,父親居然也能搭上幾句話。比如那個人問他去漢口做什么的時候,他甚至回答說,去找自己的妹妹什么的。

      當然更多時候他只是全力在應承,他跟不上那個人的思路,只能用哦、嗯、嗬之類的詞來應對直到那個能說會道的人都感到索然無味。

      我發(fā)現(xiàn)此刻坐在我邊上的父親才是正常的,因為他不像在家里那樣,盡管他也不大適應跟陌生人交流,畢竟他看起來與世界上其他父親、男人都沒甚區(qū)別,甚至還有一些假模假式的神態(tài)。

      還是春天那陣,幺大(姑姑)從漢口來信,是喜訊。說自己的老娘也就是我婆婆一輩子都沒出過一回縣城,現(xiàn)在她好難得分到了一個房子,小是小,但總歸是個人的,還在江岸區(qū)的永清街,盼老娘到她那里去住幾天,享幾天福。

      “我哪里享得起那個福哦!”婆婆聽父親念完,從小凳子上起身,“那么死鬼遠,汽車顛一天,只怕我的腸子肚子都要嘔出來!茂堂你帶進伢兒去。哎喲,腰疼,生爐子去了!”

      她可能覺得讓父親帶我下一趟漢口,是對小學畢業(yè)的我這個暑假最完美的安排。因為她總是耿耿于懷前兩次去幺大家我毫無記憶,一次是在母親肚子里,一次是兩歲半。要知道,能擁有一個在漢口的親戚是很金貴的,還是直系親屬,就更金貴了。這是我們一家唯一擁有的一種可依靠的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對我來說,則是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可以向別人吹噓的事情。

      我對漢口的好感是難以形容的。每次幺大從漢口回來(當然她極少回來),就是我最歡喜的時候,因為她多少會帶回一些禮物:蘇打餅干,大白兔奶糖,麥乳精,龍卷酥,水果,或者是一些熟食,比如一塊鹵牛肉之類。都是我沒見過,或是沒吃過的稀罕玩意。

      從她嘴里,我知道漢口還有更多誘人的事物,比如解放公園里的旋轉木馬,六渡橋的無軌電車,蜿蜒而過的長江,還有黃鶴樓下的長江大橋……我甚至無法想象那些石頭是如何跨越一條寬闊的江面的,但我知道那條橋應該很壯麗,那條江則可以淹死掉我所有在小學里擁有的形容詞。

      我喜歡漢口。跟現(xiàn)在相反,那時我就喜歡大得無邊無際的東西。

      何況,我最好的朋友童偉也在漢口,那幾乎是我唯一的朋友。

      這條街上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從來不和我耍。當然,除非他們需要一個獵物,可以戲耍的一個多余的人。嗯,我就是那個多余的人。跟他們耍我占不到一點兒便宜,我知道,但是我仍然遠遠地看著他們,直到他們其中一個喊到我的名字。

      童偉是唯一沒有欺辱我的人,他總是維護我。他甚至還送給我一個他父親自制的乒乓球木拍。我是這么信賴他,我喜歡有他在的時候。從他看著我的眼神里我感受到別處沒有的那種溫柔,還有安全。他像我的哥哥,盡管他只比我大半歲??墒牵@唯一對我好的朋友三年前突然搬走,聽說,他去了漢口。他走后,我常常黃昏時坐在門檻上,看著那個緊閉的房子。他再也沒回到這里。

      車出縣界后,父親第一次開口跟我講話了,雖然簡短,但聲音很低,很溫柔,而且難得地帶著征詢的意思,一點不像我熟悉的他說話的樣子?!俺渣c東西?”他拿出那三個肉包子,面皮上是試卷上的墨跡。我搖搖頭,上車前吃了一個,現(xiàn)在我嘴里還是腥的,聞到味道就反胃。于是他從包裹里拿出一個白水雞蛋,剝掉蛋殼后遞給我,自己則解決那些冷包子。我拿著雞蛋,沒有一點胃口。我注意到,他一邊咀嚼著,一邊將另一只手垂下,將蛋殼撒在座位下。不知為什么,這個微小的動作讓我有一點羞恥。我裝作什么也沒看見,把眼睛側向窗外。

      過了十分鐘,他才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吃。所以他跟我說了今天的第二句話:“怎么還不吃?”但是語氣里并沒往常的凌厲和叱責的意味。

      我艱難地吞咽著寡淡的白蛋,注視著窗外。一旦房屋開始密集起來,我知道,我們馬上就要經(jīng)過下一個市鎮(zhèn)了,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新鮮感,車外的人,攤點,門店,徐徐從你眼前劃過。美妙的時刻。你會覺得這兒的什么都跟你所在的縣城不那么一樣。那些地名更是吸引你的注意。田二河——是有兩條河?城隍廟,街邊還真有一座廟,廟門上是描金的羅漢。

      這時,車廂里的聲音漸漸小了許多,對于鄰座的搭訕,父親顯然捉襟見肘,那位推銷員看到自己的話題總得不到恰當?shù)幕貞?,果斷地閉嘴,假寐起來。

      再有一會兒,車廂完全安靜了,只有一些鼾聲埋伏在四處,就像漂浮在隆隆的河流里,時高,時低。經(jīng)過一段冗長的約四小時的顛簸,一度陷入昏沉和酣睡的乘客們再度騷動起來。就像他們體內有一個準確的鬧鐘——“要進城了?!币恍┤撕芾暇毜卣f,一些人在對自己表上的時間,還有一些性急的人已經(jīng)開始翻點自己的行李了。汽車帶著剎拐了個彎,我看到一塊“卓刀泉”的路牌。我想象不出它是什么意思,縣城里沒有這樣奇怪的地名。

      一路上我沒怎么說話,但也睡不著,那些隱隱的興奮并未消失,它們隨著車窗外的樹林一路小跑,事實上,我感覺奔馳的是林木而我是靜止的。

      直到客車抵近漢口郊區(qū),我的口腔里還是那個雞蛋的味道,它似乎是揳在我的嗓子里,上下不得,讓我有一點難受,我的嗅覺和胃是飽的,盡管我的身體是餓的。

      好在,我們已經(jīng)到了。馬上就有很多的好東西可吃了。

      我是這樣以為的。

      汽車終于上了進城的大道。

      其間車子在308省道路口停了一會兒,有兩個乘客從這里下車轉道武昌?,F(xiàn)在,從車外我能看到的事物有很多,很豐富,街市,車輛,行人,延綿的門店,那是一種宏大的讓我突然覺得振奮的場景,我第一次見到街道的內容竟然有這么的豐富。

      又走了二十分鐘,車上的女售票員開始嚷嚷:“水廠!水廠!要下車的提前準備!”

      我開始變得緊張,我問父親:“是這兒嗎?”

      “不是。”他把頭探出去,一邊傾聽售票員的吼聲,一邊盯著車窗外。我發(fā)現(xiàn),他比我還緊張,可是他來過漢口的啊。

      水廠是一個大站,客車在這里暫停好些時間,太多的貨物要在這里卸下。幾分鐘,又開始向前行駛。此時的車廂輕松了不少,車座、車廂甚至車頂都是空蕩蕩的。

      幾分鐘后,售票員又報了一個站名,我沒聽清楚,但是父親緊張不安的表情——卻被我看到了,我一直緊張地看著他。我著急于他為什么不問問售票員。事實上在售票員叫嚷時我小聲說過:“你問問她?”他“嗯”了一聲。

      “不是這站?!彼栈赝断虼巴獾囊暰€,如釋重負。我也看見了外面街道上的地名:唐家墩。在幺大寫的那封信上,曾指示我們應該在哪一站下,但顯然,我記得她所寫的不是“唐家墩”。

      從這一刻起,父親一直焦灼地注視著窗外,似乎在盡力搜索著可能的訊息。又有四個乘客在這里下了車,我也懷著那種焦慮——眺望他們離開,混入浩浩蕩蕩的人群,瞬間就再也找不見,被這座城市所吞沒。

      我很想提醒說,“我們在哪站下?”或者是,“你去問問售票員吧!”但我沒說,這點我太像他了。

      這也是頭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其實并沒想象中那么粗暴,相反,他甚至不敢上前去問詢那個胖胖的女售票員,“要到我們要下的那個站啦”?

      車子陡然搖晃了幾下,繼續(xù)往前行駛,他呆呆地盯著窗外,看他迷惘的神情,我知道他其實一無所獲。

      我的腿因為緊張而有些麻痹,我將它們卸下來,擱在車道上。我滿心焦急卻不敢說什么,父親把我感染了。我盯著那個售票員,她在跟駕駛員說些什么好笑的事,咧著嘴哈哈大笑。

      下一站,她報的名字,不是幺大寫的那個。

      下下個站,也不是。

      父親終于忍不住了,當汽車再度??柯愤叄q豫了幾秒,突然站起來,慌慌張張地帶著我尾隨幾位乘客下車了,他是被一種絕望的壓迫感驅趕下去的。

      可我明明知道我們不應該在這里下車,至少不是這一站。只是我也沒說。其實我很想上去,對那個胖女人說:“麻煩您,我們要到永清街,應該在哪一站下車?”這句話我在心里至少默念了二十多遍,還是沒勇氣說出來。我想他應該也是。

      黃昏時,我們像游魂一樣在人行道上走了兩個多小時,沿著寬闊的解放大道往一個不知道的地方走。他在前,我在后,他走得很快,我必須用盡力氣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自我們下車后,他一直沒問過路,一次也沒有。

      他背著兩個蛇皮袋,里面是一只六斤重的母雞,一袋炒米,十五個鍋盔;另一個則是我們的換洗衣服,以及兩套厚厚的書,金庸的《鹿鼎記》和《天龍八部》,是從母親的租書攤上拿的。我也提著兩個布袋,我甚至忘了里面裝的是什么,也許有一塊舊毛巾(我們家從來沒新毛巾),但絕對沒有牙刷(這不可能),不重,只是兩個袋子分量并不均衡,我必須要經(jīng)常換手才能讓自己舒服一點。

      其實如果父親不是總走得那么急的話,在漢口走幾個小時也不會很累,這兒的感覺是不一樣的。街兩邊都是店鋪,四面都是五層左右的樓房,遠處還有更高的,數(shù)了數(shù),嚇一跳,媽呀十幾層!街邊的房子大多涂成深紅色,墻壁上有很多廣告,甚至鑲了霓虹燈。

      走著走著,父親會停駐在某個巷口,想一想,看是不是記憶中的那樣,然后拐進去。這些里巷就像一個個迷宮一樣,但是最終這些巷口都到不了那個我毫無印象的永清街。他會失望地從另一個巷口走出來。我知道他認錯路了。

      但我隱約知道那個永清街也許就是這個樣子的。因為我們穿過了近十個里巷,每個里巷似乎都是一模一樣的。甚至那里居住的人都是大同小異的,門口擱著竹凳,上面擺著同樣的紅金龍香煙,或者同樣的黃鶴樓酒瓶,深褐色的竹床隨意地豎立在樓道,靠著被油煙熏得發(fā)黑的墻壁。在巷子里,我看到的那些中年婦女都是相似的,踏著拖鞋,穿著寬大的白色或花點的連體袍子走來走去,白色的肉體肆意地從胸口、袖口和裙底流淌出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睡衣。

      最讓我難忘的是那些盒子一樣整齊的單元樓房里飄出來的油煙味,很香,香得讓我的胃一陣痙攣。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分辨出那是醬油的味道。可是我們家的醬油為什么從來沒這么香呢?

      我們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的行人和住戶,每到一間打開的門,我忍不住向里面張望一眼,興許童偉就住在這里呢。

      自始至終,父親沒有詢問過任何一個人,經(jīng)過每一個路口,每一個治安亭,每一個戴袖章的人的時候。

      天黑了下來,我聽到從暗處飄來新聞聯(lián)播的旋律。

      現(xiàn)在,這個城市就像被上帝撥動了開關,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置身于奇幻的燈火世界,天穹是黑漆漆一片,但我四周都是燈光,不均衡的燈光,照耀著眼前的一切,包括陰影。那些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次第燃放——再沒有比這更叫人激動的時刻了,我甚至已經(jīng)忘記自己在一個大城市里迷失了。

      我們已經(jīng)在晦暗中走了很久,父親沒有表,他的一塊梅花表早就被拆得只剩下表盤了。對于他來說,時間是最無所謂的東西。

      新聞聯(lián)播已經(jīng)結束了很久很久,路上的街市慢慢闔寂,路人越來越少,我們走的這條街上,霓虹也隱沒了,只剩下枯燥的路燈。就在絕望的時刻,我們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長長的鐵欄桿,里面有亮光,可以看到草坪和高大的樹木,還有影影綽綽的建筑。不知為什么,我隱隱覺得應該要到了,就我們的路程和花去的時間而言,走到北京似乎也應該快了。

      “累不累?”

      他突然問我。說話時很柔和,好像那神奇的路燈使他變得跟以往不一樣了。

      我搖搖頭。

      “餓不餓?”他繼續(xù)問道。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但我的肚子已經(jīng)回應道:“咕咕咕?!?/p>

      他笑了,這很奇怪。

      “再過刻把鐘我們就到了?!?/p>

      他說這句話時,有著非比尋常的篤定。我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我餓得已經(jīng)不行了,走了至少五個小時,路過了各種各樣的小吃鋪子,飯館,面館。我們路過了熱干面的芝麻味,牛雜面的香氣,焦黃的歡喜坨,和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鍋貼。他從不曾向它們瞟上一眼。他不吃任何東西,于是也不問我是不是需要吃什么東西。他就這樣走著,沒有目的地走著,而且走得那么快,仿佛我們來到漢口就是為了走上這幾個小時,為了這個盲目的路途。

      幾分鐘后,他回頭,聲音里有一絲興奮:“你看,到了!”

      我朝他指向的街對面看去,就在鐵柵欄的盡頭,高高的石頭門楣上,篆刻著幾個大字:“解放公園”。

      幺大家在離解放公園不遠的永清街,這是我們全家都知道的名詞。

      可我們還是又走一個多小時的彎路才找到那條永清街。甚至不是找到了永清街,而是找到了那棟這條街上最有名的坐標——八路軍辦事處遺址。

      過了三十年,幺大還記得那晚。

      她說那天上了一整個白班,半夜睡得正香,做夢夢見有人敲門,“敲得那么鬼輕,我還真以為是做夢呢”!

      “哪想得到嘛,”她輕輕嘆氣,說話時仍然是一多半漢腔,一點點土話,“你爸爸,就是不喜歡說話。”然后憤慨起來,“從來就不曉得問個路!一個苕!”

      前不久,她也不提前招呼,突然從天而降。本來,她那個打鼓隊要去貴州參加一個婚禮,可是她執(zhí)意要邀請伙伴們“順路”來重慶逛逛,“看看”她那神奇的侄子,從她娘家那個窮窩居然還鉆出來一個混得不錯的人物呢。于是,十幾號人呼啦啦就來了,一點不客氣,滿滿當當?shù)卣碱I了我的房子,三個房間四個空調全開起,陽臺上,衛(wèi)生間,臥室,客廳,到處掛著濕嗒嗒的換洗內衣。退休讓她變了一個人。這老太婆寧可滿世界窮游,也不愿安靜在家待著。

      晚飯后,離開鬧哄哄的家,我?guī)еバ^(qū)散步,在濃烈的黃桷蘭香味里,我們很自然地提到了父親,然后就說到了那次下漢口的事情。她居然還記得清清楚楚。但對我來說,在漢口的這份記憶完全消逝了,在那里待的我曾經(jīng)那么期待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樣食物,都不記得了。我偏偏記得這趟路途,它如此深刻地烙在我的記憶里。

      直到父親去世,我們再也沒有這么單獨而緊密地走在一起??墒潜M管有過那段獨處的時刻,也并未對我們惡劣的對立關系有任何促進。

      從漢口回來不久,我第一次敢于跟父親對抗了。那是初一下學期,夜自習歸來,我看見他又喝醉了,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眼睛鼓起,逮著一個無辜的過路人罵罵咧咧,手指頭在黑暗的光影里劃來劃去。我扔下書包,橫在他面前,惡狠狠地盯著他。他用同樣凜冽的目光瞪著我。我們瞪了一會兒,他咆哮著,劣質高粱酒的味道全部噴濺到我臉上,“瞪著我干嗎?你還想打人?!”我說你回屋去?!澳氵€活得不耐煩了!給我滾!”我昂著頭,“回屋去!”他的手指探出來,點著我的額頭,猶如某種粗重的打樁機?!袄献哟蛩滥銈€小雞巴!”“你再不回屋我就動手了?!蔽移疵酥谱约旱眢w在瑟瑟發(fā)抖。他訝異了幾秒,手指頭又點過來,看樣子接下來就是給我一個耳光。婆婆突然在旁邊說:“就打你!伢兒,捶他!捶他狗日的!”于是,我的拳頭就迸了出去——那天,我們的糾斗以他流血而結束。我跑進廚房拿了一柄火鉗刺傷他的手掌,血滴得到處都是。他感覺不到疼痛,但紫色的血讓他的酒醒了。那年我才十一歲,已經(jīng)長得像個大人了。

      我們這一生都在對抗,直到他死去前四年才稍微緩和起來,那時,一場重癥冠心病讓他的脂肪不翼而飛,體重驟降到六十斤。他是陡然衰敗的。

      七年前,我從老家過完春節(jié),返回重慶還不到一周,他就過世了,死在六十二歲。他是以一種殘酷的方式離去的,對我們這些生者而言——在醫(yī)院,他脆弱的血管由于承受不了這個寒冷的凜冬陡然爆裂,身下的被褥被血浸透,在血泊中他清醒地躺了整整一晚,然后他說要回家。翌日早晨他被送往家里,隨后血盡而死,但一直不閉上眼睛。母親說他是想等我回來。我的不幸在于目睹了這一段視頻,堂弟用手機拍攝的,他在血泊中安靜地蜷曲著,眼睛睜開,不知在想什么。這段視頻,時間是三分五十七秒。我握著手機,渾身戰(zhàn)栗。自那時起,我便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他是誰?他為什么要折磨家人,也折磨自己?

      有一次我問母親,為什么父親天天酗酒?母親鼓著眼睛說:“那還為什么?他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酒鬼,街上哪個不曉得!”

      “他腦殼哪里有問題?有問題那他喝酒了怎么不罵你婆婆?一次都沒有!他是孝順伢兒,他心里苦啊,你曉得為什么一直到十歲都讓你跟著一起睡嗎?”幺大的說法是,“你爸爸一直喜歡一個女的,他不喜歡你媽媽,自從生下你,他就再也沒跟你媽媽同過床。”

      可是,唯一知道答案的人早已死去。

      但我一直記得那次路途。我們一塊兒去漢口,他帶著我在那個城市迷失了幾個小時,那是我見過的他為數(shù)不多的清醒的時刻。

      揀時光

      在我們那條街上,稱得上人物的不少。比如夏顯福,糧校副校長。比如劉黑皮,是葡萄牙歸國華僑。比如坐了十年牢的尚登,縣里第一個注冊的個體戶。包括我們城關的鎮(zhèn)長也住在這條街上。對這些人,街坊都很尊重,但多多少少是尊重他們的身份。只有老繭,我們尊重的是他這個人,他沒有身份。當然,也許他可以被歸為老師這一類。

      每個周六,是老繭授課的時間。通常是下午兩點半至黃昏。我們如果要去旁觀的話,就得磨皮擦癢地等他從悠長的午睡醒來。后來我們變聰明了,提前去給他打下手,幫著給爐子上煤,打水,把那尊練功的木頭人扛到院壩里,再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套天青色的蓋碗茶具。當老繭披著綢緞短打從臥室出來,沿著墻根的雞冠花撒上一泡尿,就意味著——馬上要開課啦。

      不過,老繭這個老師只教一樣東西,就是怎么合理地將陌生人身上的東西夾出來,安全地放進自己口袋。

      老繭是扒手。

      但沒人這么稱呼過他,至少這條街上沒有。街坊一般叫他“老繭”。如果叫他“繭師傅”,那指定是有事要找上他了。我們這些孩子還有那些青皮晃晃,則稱他為“魔術師”。因為他那混賬的手指就像具有某種神力一樣,瞬間就能把你身上的東西變到他手上來,他有這個本事。當然,有關他的一切,幾乎都是傳說。而傳說中的很多部分,都是從海棠麻子嘴縫里漏出來的。

      海棠麻子常常高舉大拇指:“在城關,老繭是這一行里的這個!”

      我們?yōu)檫@條街上擁有這樣的人物感到驕傲。

      城關派出所的王大毛,有一次喝醉了說:“狗日的老繭,你的手是用特殊材料做的?”

      我常常偷看老繭的手指,細長,柔軟,白皙得近似于透明。這條街上我沒見過哪個女人的手指比他的秀氣。

      王大毛經(jīng)常來我們街上活動,多半不是為了什么公務,而是找老繭喝酒的。一個是扒手,一個是警察,稱兄道弟,不醉不歸,也只有老繭這樣的人物才配擁有這樣的友誼。

      關于王大毛和老繭,有一個故事。

      王大毛剛從鄉(xiāng)鎮(zhèn)調到城關派出所,就找上門來,盯著老繭:“都說你喜歡明著扒?”

      “有時是?!崩侠O回答得很謹慎。

      王大毛鄙夷地瞧著他,如同看著一個最好笑的笑話:“來吧,看看我身上有什么可拿的?!?/p>

      老繭推托了一會兒,王大毛當然不干,誰都瞧出來了,他是帶了寶塔來鎮(zhèn)河妖的。后來老繭表示,自己可以玩一個小把戲來補償。

      他讓王大毛將手銬放在一張紙上,然后請他用自己的圓珠筆描一下手銬的輪廓。這時海棠他們一些人也漸漸聚集在周圍。王大毛不知他要干嗎,但還是把腰間的手銬取下來,從上衣口袋上取出筆,可是,他準備描的時候愣住了,“媽的!”這時老繭手里拿著一個細長的東西:是他的筆芯。

      我是如此喜歡這個故事,因為這不僅僅只是故事。

      一到周六,我們都搶著去聽老繭講課。

      他講課比我任何一個老師都要生動。再說,他教的東西,的確比我在教室里學的那些要有趣多了。他還編撰了一套三字訣:“心要穩(wěn),眼要冷,手要勤,腳不?!睉撜f,他教課是很有趣的。

      老繭并不特別反感我們旁聽,除非你多嘴多舌。那樣他不喜歡。不過他的徒弟不怎么固定,有時是四個,有時是三個,總之是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一個,就是他兒子,小繭子。

      就連花鼓劇團旁邊說書的瞎子九爹都瞧出來了:“老繭對兒子是有想法的。”

      “他要是把兒子教出來了,咱們這條街上又可安生十幾年?!蔽移牌胚@樣說。

      勝利二路夾在城關中央,像個豐滿的核桃,四周都是繁茂市井,但據(jù)說街坊們多年沒人丟過錢包。

      “你哪怕是被掏走了,第二天——至多不過三天,那個錢包也會乖乖地回來,就像長了眼,還生著腿一樣。老繭就是包長,全城關的錢包都歸他管!”海棠麻子說完后往往要再加上一句,“除非漢正街也生蚊子!”

      這也是街坊經(jīng)常在乘涼時討論的一個話題。據(jù)說省城的漢正街上,一只蚊子都沒有,但從來沒人說得出原因。只能說這世上出奇的事兒太多了。

      可是要讓兒子也像老繭那樣能干,顯然是蠻困難的。

      謝紅旗嘟噥著:“這小狗日的明顯沒那個上進心嘛!”

      他發(fā)牢騷是可以理解的。兩年前他鼓搗著要拜老繭為師,被老繭拒絕了。

      “我這門手藝,從來都是師傅找徒弟,絕對沒有徒弟找?guī)煾档?。幾百年都是這樣?!崩侠O一臉和氣,“再說,你老頭兒還是土華僑呢,你犯不上?!?/p>

      但他對茍三說的可就直接多了,“不是我不教你,而是我教不出來呀,你太鈍了,”他撫摩著黑皮的短粗的指關節(jié),“先決條件不夠?!庇謸u搖頭,“不夠!”

      無論如何,他不收這條街上的娃兒做徒弟,除了小繭子,那是他自個的兒子,誰也沒話可說。當然,即便只是看看他教兒子也是很喜劇的一件事。每當小繭子夾不起肥皂,我們就都很幸災樂禍,一陣哄笑。

      其實這活兒我們也練過。接一盆水,把母親的肥皂剪成一片一片的扔在里面,齜著牙往水里夾。新鮮勁很快就過了,這種游戲壓根就不好玩。

      老繭對自己的職業(yè)有個好玩的說法,“揀時光”。街坊們挺喜歡這個詞,誰撞見他出門都會搭個白:“老繭,出去揀時光呀?”要不就是:“老繭,今天的時光怎么樣呀?”

      “嗯吶!托您的福?!贝鹪挄r,老繭會收住腳,上身稍傾,這是一種很禮貌的姿態(tài)。毫無疑問,他是個非常講究的人物。

      我對這個說法很好奇。幾次我差點問老繭:“為什么要叫揀時光呀?”

      可是我從沒問過。

      對于我們來說,老繭是一個謎。包括他的手藝何來,也是。

      有人說,老繭小時候遇見一個老乞丐,給他端了一碗熱飯,那個老乞丐是個深藏不露的神人,念他這個好,就把這門神奇的手藝傳給他了。

      這個說法很流行。

      據(jù)說有人問老繭這事兒是不是真的,老繭說,你說真就是真,說假,就假。

      哎,這算什么,跟瞎子九爹一樣,云遮霧罩,“父在母先亡”——你隨便在哪加個逗號,意思就全變了。

      海棠總是知道得更多。他說,老繭九歲時走丟了,被一幫乞丐撿到,學了幾手三腳貓功夫。幾年后老繭因扒竊被抓,在牢里遇見一個高人,從此習得了絕世奇藝。

      這個說法隱隱具有某種權威性。因為海棠算是街上跟老繭走得最近的人。有段時間,他跟著師傅學開貨車,經(jīng)常幫老繭寄信,跟車走到哪個城市,就順便幫老繭把一些駕照、工作證那些東西,找個郵局寄走。

      “日了狗喲,”我們嘩然,“整這么麻煩干嗎?”

      “這你們就不會懂了噻。”海棠很神秘。

      其實我猜海棠也未必就一定比我們更清楚。

      “我跟你們一般大那會兒……”海棠說起老繭,總是這樣起頭,然后,一個我們從未見過的老繭的形象出現(xiàn)在起伏不定的話語里。

      “我是親眼見過的,”海棠手臂一揮,“那年,他們扒協(xié)搞的比武大賽,外地扒手來了幾十個,先是文比,什么是文比?對對,茍三說對了!就是比指力、比眼力。老繭一上場就把他們全鎮(zhèn)住了,噢嚯!一塊石子兒,兩個指頭這么一捻,石頭就粉了!”

      “緊接著就是盜鈴。”海棠說,“盜鈴你們知道噻?就是木頭人上掛鈴鐺,然后取錢。有個扒手真厲害呀,過了十三個鈴鐺!十三個呀!可是……你猜老繭試到幾個鈴鐺?”

      “五十個?”我趕大了說。

      海棠白了我一眼:“屁!你們沒聽過瞎子九爹講過嗎?當年俠飛也才到四十八個,五十個?做夢吧?!彼又f,“老繭干得漂亮,三十三個!第一!”

      “那么武比呢?”雖然這故事我們聽了十七八遍,但每回講起,就覺得熱血沸騰,巴望這故事更長一些,最好永遠不要結束。

      “什么武比?行話叫路考!”海棠不滿地說,“都跟你說多少遍了,總記不住?!?/p>

      其實大家都記得,是故意討好他呢。關于那次路考我聽了至少二十三遍啦。幾十個扒手分成幾組,分別上了幾輛車,老繭這一隊當然拿了頭名。至于具體細節(jié),海棠從來不說,我想因為這是他也沒有見識過。但每回海棠說起這件往事,就像是他自己贏得冠軍一樣。

      老繭有時像一位哲學家,說話蠻繞。

      比如他談到自己兩次入獄的經(jīng)歷,“人不可能第三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甭犉饋砗苄鋵嵰馑季褪遣粫龠M去第三回。

      比如老繭教訓兒子:“正確的習慣是人生的最大指導。記著,這是修羅說的?!?/p>

      修羅是誰,大家都不知道。茍三說是一個詩人,海棠說是一個和尚,印度的。后來讀了高中我才發(fā)現(xiàn),這話應該是休謨說的。

      訓練徒弟的手法時,他還說過這樣的話:“記住了,你們眼前沒有物體,只有運動。”我敢肯定,這也是某位思想家的結晶。

      某天,兒子抱怨說:“我又不是天才!”老繭說:“什么天才,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再加上三個俯臥撐?!?/p>

      再后來,我在一本小書上看到,這大概是篡改了愛迪生的話。

      實際上,據(jù)我所知,老繭連小學都沒讀完。當然,據(jù)海棠講,老繭的知識是坐牢時得來的。這個說法容易讓人信服。看來我們想要提高成績,最好的方式不是去上學,而是去坐幾年牢。何況老繭坐了兩回呢!他比其他人學問高,這幾乎就是毋庸置疑的。

      但僅有一件事,就這件事,足夠抵消我們對老繭全部的崇拜:他是個耙耳朵,他怕老婆怕得要命!

      有一次,老繭教兒子做一個動作(當然是指導這個,他從不管兒子的家庭作業(yè)),死活都不得要領,他就很焦躁,吼道:“蠢得像譚木匠家的磨盤?!币话褜鹤拥固崞饋?,一個迎風飄忽的瘦弱的幽靈掛在老槐枝丫上,飄來蕩去,鼻涕眼淚掉一地。

      恰好他老婆看見了,“哇”地扔下菜籃子沖過來,兩個爪子像電扇一樣,揮舞個不停。老繭瘦削的身影左躲右閃,就是不還手。被她逼到陰溝邊,一失足,跌倒在黑黢黢臭烘烘的淤泥里啦!

      就這樣他老婆還不肯罷休,氣咻咻地說:“打兒子算什么能耐!狗東西,你是有病?”

      “是啊,我病了?!崩侠O從陰溝里爬起來,渾身散發(fā)著一種濃郁的氣息,伸出手說,“你該挽救我嘛。”

      大伙兒一陣哄笑。

      但這一件難堪的事實是明擺在我們面前的。老繭雖然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但在那個庸俗的女人面前,竟然如同綿羊。這無論如何都讓人難以接受。

      海棠哀嘆:“攤上這種女人是老繭的不幸!”

      我默默想,老繭應該把她像錢包一樣放到別人口袋里去。

      兒子上五年級時,老繭無事可干了。

      因為兒子每天的作業(yè)都足夠花兩天來寫,沒有閑時間再學他的手藝活了。所以我們總是看見他坐在后門,傷感地凝視自己的手指。

      海棠遠遠地盯著他:“老繭是心癢癢了?!?/p>

      “老繭為什么不出門呀?”我說。

      “懂個屁!”海棠白了我一眼,斜著身子,從欄桿上跳下。

      說起來,是有一段日子了,我們很少聽到老繭去揀時光了。

      “怎么搞的?”我追問道。

      “唉,現(xiàn)在風氣太敗壞了?!焙L囊彩敲嫔?,“老繭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硬扒,但這樣的扒手是越來越多,越來越不講江湖規(guī)矩。那哪是偷?是搶!”

      “什么天窗、地道、平臺、二夾皮這些暗語都沒幾個扒手會說了,”他憤憤然,“現(xiàn)在很多婦女也是的,好好的衣裳不穿,都穿的什么鬼打架嘛!”

      毫無疑問,老繭最講究的就是技術性,以前在訓練兒子時,他總皺鼻子:“外衣口袋——不碰,那是白給?!?/p>

      “白給為什么不要?”兒子反問。

      “記住了,如果你是匠人,”老繭說,“就得有匠人的操守。”他說這話時眼睛有點發(fā)狠。

      老實說,我們都不能理解。但海棠自有一番見解。“老繭追求的就是這個?!彼斐鲆恢荒粗?,“藝術,你知道啵,任何東西,你只要玩成精了,就是藝術?!?/p>

      他慎重表態(tài):“他是藝術家?!?/p>

      什么是藝術我不懂,但老繭的確評價過自己的手藝。

      比如他說:“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犯罪,但都不值得去犯,只有我們這一行,是最浪漫的?!闭f得好像他跟手指談戀愛一樣。

      他也常常情緒低落,因為覺得自己這門行業(yè)也許很多年后就沒有了。有一次他說:“興許,以后我們這些手藝人,不用再上街,上臺表演也是可以的?!?/p>

      上臺表演歌舞,詩歌朗誦,包括魔術我都是見過的,但扒竊怎么表演呢?我想了很久,還是茫然而無答案。

      我是這么崇敬老繭,我喜歡上課時他的那種認真的神情,還有那些似懂非懂的詞兒,跟我所認識的老師完全不同,他講課讓人迷醉。我甚至相信他是一位詩人,因為只有詩人才會那樣說話:“扒不僅僅是完成動作和目標,一個好的手藝人應該能夠左右目標的情緒、感覺,甚至思想?!?/p>

      “一個好的手藝人光憑手快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學習氣功、肢體,”老繭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還有思考,要多讀書?!?/p>

      如果老繭是我的老師該有多好?我想。

      比如他在講解了如何進行團隊合作的步驟后,又演示了一遍從口袋里取物——他的一只手插在兒子右邊口袋里,另一只扶著兒子的肩輕輕朝左轉,物品就順勢落入他的手心。

      “看見沒?”他說,“最好的方式不是取出來,而是讓它自己跳進手心?!?/p>

      “這是怎么辦到的?”我們簡直目瞪口呆。

      “很簡單,轉移注意力?!彼f,“注意力就像水,它是活的,流動的。你給它指條道,引著它走。你讓它流向該去的地方。”

      如果老繭是我的老師該有多好?我忍不住再次想到。他會給你演示的同時給你啟迪,一個優(yōu)秀的老師不該是這樣的嗎?

      一個夏天,老繭去了外地,說是去了義烏,他女人的姐姐在那里做布匹批發(fā)。說起來,好像我們這條街上,凡是沒有工作的人都開始外出做買賣,又都是去做服裝。總之,老繭的女人去義烏幫了幾天工,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老繭也帶去了。

      幾年后,等老繭回來,勝利二路變了天。

      海棠說得對,現(xiàn)在的扒手根本就不是一種手藝活,連障眼的道具都不需要了。就靠人多,四五個人圍堵一個,也很少有人反抗,腰里的匕首把露著呢。

      就是派出所來掃蕩也沒用。街上的落葉黃昏時你掃了,第二天天黑前,絕不會比今天干凈。

      “這幫雜種,太猖獗了!”海棠說,“等著,等老繭回來,這群小耗子就要拍屁股,跑了。”

      現(xiàn)在,老繭回來了,但我們在他臉上看不出任何訊息,好像壓根就沒看見這些事兒。

      最失望的是海棠,見人就說:“這是什么世道?”

      但老繭沒讓他失望,幾天后,他開始下手了。他的方式很特別,扒手們偷,他就偷扒手的。

      那些扒手,連警察都拿他們沒法,但卻被老繭整慘了。辛辛苦苦忙一天,晚上盤存,赫然發(fā)現(xiàn)錢沒了!扒手肯定以為撞鬼了,惶惶地鬧了幾天,撤了。

      又過了幾天,川老鼠不知怎么發(fā)生了內訌,在紅星旅社的三樓房間,據(jù)說啤酒瓶砸碎了一屋,腦殼打破了好幾個。那晚,衛(wèi)生院的夜間門診簡直忙死了。

      我們知道,這一定是源于老繭那神奇的手指。

      但勝利二路還是清靜不了,本地扒手還是一撥撥竄來竄去,一個比一個年輕。

      我們想不通,老繭為什么不修理他們。

      海棠解釋:“老繭是給那不爭氣的徒子徒孫一個臉。他們懂得起的?!?/p>

      但那幫崽子根本不懂。年關近了,他們打街打得更勤了。

      老繭選擇了一種古老但讓我們興奮的方式,他給幾個扒手口袋里塞了紙條。

      “那是戰(zhàn)書?!焙L目雌饋砼d奮極了,“他約那幫小狗日的,在東湖比一場。請王大毛監(jiān)考。如果他們能贏,勝利二路從此歸他們。”

      那天,扒手們如約到場。一個個,囂張地站在一排,叼著煙,吊兒郎當,可是懷里鼓囊囊的。

      明擺著他們不是來比技術的,而是想來砍老繭的。要不是王大毛來得及時,老繭說不定就要吃大虧了。

      “你要小心哦,”那幾個黃毛不甘心地離開后,王大毛提醒老繭,“現(xiàn)在的娃兒不是以前的那種娃兒了。屁眼都是黑的,你那套過時了。”

      “過時了?你的意思是說,以后做匠人是可以不要規(guī)矩的嘍?”老繭很生氣,這是我頭一回看見他為了兒子之外的事情生氣。

      “現(xiàn)在哪里還有匠人?現(xiàn)在混社會的青皮,都不跟你講道理的,個個都照電影學,什么事都干得出來,連我都要繞著走?!蓖醮竺f,“你就莫去惹他們了,還有些是吸毒的,命都不要的崽?!?/p>

      只是我很失望,這場表演賽根本還未開始就結束了。

      大年初六,老繭在路口過早,一群人猛地從背后沖過來,提刀就砍。

      “像一張血肉模糊的紙片,”這是燒臘館的毛師傅說給我們聽的,他目睹了現(xiàn)場,“七八把刀,全部是一米多長的,”他有點語無倫次了,用手比畫著刀的長短,“一起擁上去,就是一陣猛砍,幾秒鐘,就只幾秒鐘?!泵珟煾悼拗?,“日他媽的,腸子都甩出來了,滑溜溜的,硬是塞都塞不回去噯!”

      老繭被送到了人民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海棠打探的消息是,“被砍了二十多刀,派出所帶回去的那些刀刃,基本上都砍卷了。”海棠說,“你們說,那幫狗日的心有多黑!”

      過了兩天,老繭醒了,但他的右手,他賴以為驕傲的那只優(yōu)秀的藝術家的右手,手筋被徹底砍斷了,一根小手指也只剩半截。

      老繭沒有報案,做筆錄的警察一句話都沒問到,他連嘴皮都沒動一下。

      那幾天,海棠蠻以為老繭的那幫徒子徒孫會涌出來給他報仇。結果這種事情一直沒有發(fā)生。他成天抱怨:“狗日的世道!”

      那幫砍殺老繭的家伙還是被抓了。一共五個,關了一個多月,都出來了。

      海棠更憤怒了:“只要有錢,殺人放火都可以買得出來!”

      “王大毛呢?”街坊們追問,“他怎么也不管管?”

      “管個屁!”海棠說,那幫小子的后臺,是拆遷公司的老板,分分鐘就把事情抹平了。“王大毛未必沒拿他們的好處!我看他現(xiàn)在滑得很喲,一個小警察,又買房,又買車。錢從哪里來?”他哀嘆,“這個社會只認錢,不認理,也不認感情了?!?/p>

      缺了指頭的老繭再也不扒了。他自己的說法是:“戒了?!甭犉饋砭拖裨谡f“戒煙”“戒酒”一樣,而不是一種職業(yè),甚至是一門藝術。

      老繭出院后,沒有任何要赴東門的跡象。

      這害得海棠白白為他擔憂了很長一段時間。

      更讓我們想不通的是,老繭竟然開始去做一份正經(jīng)事情,他在新建的服裝批發(fā)市場租了兩節(jié)柜臺,跟老婆做起了布匹買賣。

      沒人知道那個成天跟大嬸們?yōu)閹讐K錢爭得面紅耳赤的老板曾經(jīng)是扒手中的魔術師。我敢打賭,連那些袖著手鉆來鉆去的扒手們也未必知道,那個一臉木然的中年人,竟然是傳說中的老繭。

      可老繭是越來越怕老婆了!一天到晚被支使,不是喊他打醬油,就是喊他去馱米。下午收攤后,他喜歡抱一本書躺在院子里,讀著讀著就睡著了。

      老繭現(xiàn)在是越來越胖了,臉都圓了。來找他的朋友越來越少,他的酒量倒是越來越大。跟當初他的志愿相反,他對讀高中的兒子的警告是:“只要你不去當扒手,殺人放火我都不管?!?/p>

      好多次,我們看見老繭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后門喝酒。

      偶爾,海棠去陪他坐坐,碰幾杯。

      每次陪老繭喝酒,自稱海量的海棠總會喝醉。喝得麻麻焦焦的,在街上打轉轉,尋魂一樣。

      “哎,哎!”有一回他跟老繭在屋門后喝得搖搖擺擺的,抓住剛從鬼巷解手回來的我,眼睛直突突的,一雙手像扳手鉗著我的肩膀,撇撇嘴,一行唾液從嘴角漏出來,“哈,你看狗日的老繭,你看看,鯊魚被水殺死啦!”

      老繭沖我一笑,坐在落日的余暉里,悠閑地耍著手里的杯子,無論他怎么翻滾,杯中酒絲毫不會溢流。

      這就是手藝啊,就像我曾經(jīng)近距離瞧他演示他的技術,看見的——或者根本沒看見——那個過程令人印象深刻,他沒有一個動作是多余的,他把胳膊放在某個地方絕不是偶然。顯然,即使他不再運用他的手藝,也比我們更懂得自己的手指。就像他以前當著我們說過的,愛你的手指,學著去理解你的手指。所以,哪怕他的手指少了那么一截,他依然是一個出色的藝術家,而我們不是。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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