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杰
摘要:裴顧《崇有論》中的“有”有名教、生命存在、全體實在等三重含義,這些含義構成其“崇有”“賤無”的理論基礎。裴顧對貴無論之“無”的批判不僅著重其虛無義,更創(chuàng)造性地指出“無”具有潛能、隱藏之含義。在此基礎上,裴顧以有規(guī)范有,開顯出與王弼以無規(guī)范有的不同的形上路向。裴顧以玄學語言對儒家觀念所進行的辯護兼具玄學特色與儒家情懷。
關鍵詞:有;無;《崇有論》;貴無論;有無之辨
中圖分類號:B23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6)08-0055-05
在魏晉玄學的研究中,裴顧及其《崇有論》在玄學中的學派歸屬、價值、地位尚無一致意見。湯用彤認為裴頹思想僅是講人事的政治哲學,其“崇有”的形上根據(jù)尚需向郭建立,因而未將其納入魏晉玄學流別之中:馮友蘭以裴頒“崇有論”為何王“貴無論”的反題,至向郭“無無論”而完成了一個看似圓融的“正反合”三段論式的玄學思潮發(fā)展體系。這兩種觀點在學界影響甚大,之后的研究大致不出此兩種分域。而正如楊立華指出的,二者的區(qū)別反映的是“裴顧是否可以被視為玄學發(fā)展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的問題。此一問題之解決。需要從內(nèi)在梳理《崇有論》與貴無論者各學派在理解“有”“無”時的細微區(qū)別入手。本文擬在探討裴顧“有”“無”之意涵與創(chuàng)見的基礎上,討論其有無關系在魏晉玄學有無之辨中的價值與地位,以澄清以往對裴頒及其《崇有論》的誤解。
一、《崇有論》中“有”的三重維度
在貴無論那里,“無”首先指最高層面的形上之道,繼而于宇宙指無形無名,于人事指無為無事。相應地,“有”于宇宙指萬有之一偏,于人事指“偽”,即人為造作之非自然狀態(tài),更具體地指儒家所倡導的仁義禮智諸價值觀念與禮法制度。貴無論者否認“有”具備形而上之意義,認為“有”是居于“無”之下的形而下的“器”。這種落實于現(xiàn)實中的器物喪失本真而呈現(xiàn)虛偽狡詐的狀態(tài),需要復歸到本然狀況也即無的狀態(tài)才能矯正,即以無作為有的根本依據(jù)才能發(fā)揮有的正面效用。
裴頒在論述“崇有”時,對“有”作了三個層次的劃分。這種劃分從仁義圣智禮法等儒家觀念、制度出發(fā),上升到宇宙全有乃至實在本身,試圖從根本上依據(jù)有對有做出規(guī)范,從而走出一條與王弼以無規(guī)范有的不同的路向。
其一,作為名教的有。
玄學貴無論至西晉裴顧時代已流露出于現(xiàn)實國家治理不利的種種弊端,《晉書》本傳載其寫作《崇有論》的直接目的就是反對因貴無空談思潮盛行而導致的虛誕時弊,其言曰:
顧深患時俗放蕩,不尊儒術,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談浮虛,不遵禮法,尸祿耽寵,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聲譽太盛,位高勢重,不以物務自嬰,遂相放效,風教陵遲,乃著崇有之論以釋其蔽。
《晉書》在此處提到的是何晏、阮籍及“不豫世事”“破壞天下”的王衍,而不是現(xiàn)在看來在玄學思潮中更為重要的王弼、嵇康,這是耐人尋味的,這反映了在裴頒看來前二人對時弊負有更大責任。其原因應該是由于何、阮二人在仕途上走的更遠、違禮虛誕的記載更多,而又活得更久、對現(xiàn)實的負面影響也更為直接。因此裴顧一方面直指二人對現(xiàn)實造成的負面影響。另一方面從理論上對其進行批判。
裴顧指出貴無論產(chǎn)生的原因是人們放縱情欲導致自身身體的損害,因此轉向追求簡樸。貴無必賤有,賤有則產(chǎn)生了對禮制大防的忽視,從而導致政治失序。這里裴顧建構了由理論上的貴無到現(xiàn)實上的忘禮之間的邏輯推演,這種推演的合理性一方面存在于歷史現(xiàn)實中,更重要的是存在于對老子的解讀中:
老子既著五千之文,表摭穢雜之弊,甄舉靜一之義,有以令人釋然自夷,合于易之損、謙、艮、節(jié)之旨。而靜一守本無,虛無之謂也。損艮之屬,蓋君子之一道,非易之所以為體守本無也。觀老子之書,雖博有所經(jīng),而云“有生于無”,以虛為主,偏立一家之辭,豈有以而然哉!
是以(老子)申縱播之累,而著貴無之文,將以絕所非之盈謬,存大善之中節(jié),收流遁于既過,反澄正于胸懷,宜其以無為辭而旨在全有,故其辭日“以為文不足”。若斯,則是所寄之涂,一方之言也。若謂至理信以無為宗,則偏而害當矣。
裴顧顯然是從儒家視角解讀《易》,且以其價值高于《老子》的。他認為老子倡導本無,僅僅是指遵從易之減損、謙虛、安靜、節(jié)制之理念,反對陷入蕪雜的現(xiàn)實之中,其目的在于“全有”,而非貴無論者主張的沒有任何東西的虛無、空無。貴無論者以無為本,只看到老子尚無之一偏,而未看到其行文的根本目的,違背了老子的宗旨。這里的“全有”之“有”,即是名教:
眾之從上,猶水之居器也。故兆庶之情,信于所習;習則必服其業(yè),業(yè)服則謂之理然,是以君人必慎所教,班其政刑,一切之務,分宅百姓,各授四職,能令稟命之者不肅而安,忽然忘異,莫有遷志。況于據(jù)在三之尊,懷所隆之情,敦以為訓者哉!斯乃昏明所階,不可不審。
這里的“理”,是君主教給百姓的社會運行所遵循的規(guī)則天理,也即禮制大防之名教、風教。《崇有論》第一段對“有”有一個說明:“生而可尋,所謂理也;理之所體,所謂有也”,宇宙萬有產(chǎn)生之后具備的條理是可以探尋的,這種條理就存在于萬有本身,對于人倫來說,這個理就是以禮制為核心的名教,其價值也存在于自身之中,在這個意義上,“有”是禮,是名教。
其二,作為生命存在的有。
王弼注《老子》以無為本,尚無私無欲。嵇康遵循老莊旨趣以“少私寡欲”為養(yǎng)生之前提。主張一任個體性情之發(fā)顯,并通過“性動”與“智用”的區(qū)分,也即對“交賒之理”的理智思辨來確保性情的發(fā)顯是自然而然的,以符合養(yǎng)生之道??梢姡F無論者以情欲為傷生之具,多有禁欲之念。但是。現(xiàn)實中的貴無論者往往又以任達放誕之名行縱欲恣肆之實,最終傷生害命,這顯然構成理論與現(xiàn)實的矛盾。
裴顧認為,這一矛盾產(chǎn)生的原因是貴無論者對欲望的不正確態(tài)度。欲望不可斷絕、只可減損,過分的欲望可以通過節(jié)制減少,節(jié)制不能稱為以無為貴,這是傳統(tǒng)儒家的態(tài)度。貴無必賤有,所賤之有恰恰是對欲望有所裁割的名教,而失去了禮制的約束,必然會造成“厚生而失生”的結果?!叭酥壬?,以保生為全,全之所階,以順感為務”,這里的“順感”,即順任自我之情感要求。這同嵇康“任情”的主張一樣,但走向兩個方向:嵇康的任情因為有理智的把握而不至放縱,裴顧的順感則有禮制的節(jié)制而不至泛濫。這一點裴顧同向秀一樣,堅持禮法對性情的約束作用。
牟宗三釋“形象著分,有生之體也”中的“有生”日“有生之物”,這仍沒有說清楚,因此有人認為“有生”僅指有生命之個體而非指“思想、木石等……等抽象或無生命之存在”,其實不必如此局限。此處的“有生”,是就萬有自生之后的狀態(tài)而言的,即萬有已然形成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下的萬物必有其理維持,也必有他者輔助才能存在。生命存在意義上的“有”,寬泛地可就眾有而言,狹義地亦可就人之生命存在而言。已然生成的眾有可稱為“生命存在”。著重其“生”意,天理是萬有存在的依據(jù);人是生命存在的眾有之一,“崇有”歸結于人之生命存在的依據(jù),于人即指人倫名教是人生存化育的范則。
其三,作為全體實在的有。
有學者認為,“在貴無派那里,有無問題基本上是一個本體論問題,而在崇有派那里,有無問題則是一個宇宙生成論的問題”,這種區(qū)分大體上是沒錯的?!冻缬姓摗纷詈笠欢慰偨Y說:
夫至無者,無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體有,則有遺而生虧矣;生以有為己分,則虛無是有之所謂遺者也,故養(yǎng)既化之有,非無用之所能全也;理既有之眾,非無為之所能循也。
如果將“始生者,自生也”理解成自己生自己,即“有”生“有”,就會陷入莊子似的無窮上溯的追問而不得。所以這個“自”應該理解成自然而然,即無不能生有,有也不能生有,有的產(chǎn)生是自然而然出現(xiàn)的。這個“有”既不是個體之有,也不是萬有的個體之和,而是就“有”作為一種整體存在自身而言。而“萬物自生”,就排除了絕對意義上的無在萬物生化中的作用:“自生而必體有”,是說自然而然所生的萬有是通于本體的,即萬有不通過無實現(xiàn)自身,而是通過有實現(xiàn)自身。《崇有論》開始一段,裴頹指出:
總混群本,宗極之道也;方以族異,庶類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體也;化感錯綜,理跡之原也。夫品而為族,則所稟者偏;偏無自足,故憑乎外資。是以生而可尋,所謂理也;理之所體,所謂有也。
“本”即萬有存在之根本,即“理”,“群”即“有”,“有”是理之載體,理存在于錯綜變化的萬有之中,萬有產(chǎn)生之后才有理可尋。萬有及其自身的理即是宗極之道。這個有不是個體的有,個體的有只能是一偏,而是宇宙全體的大有,也即全體實在;也不是從有形、有名抽象而來的純有,而是有形、有名之萬有構成的萬有整體自身,也包含自身的理。這可與西方經(jīng)院哲學中的溫和實在論者相通,但也有不同。相通的是,裴頒與溫和實在論者都承認“有”作為全體大有的客觀實在性:不同的是,溫和實在論者主張“有”作為共相是獨立于具體存在之外的,裴顧則主張“濟有者皆有也”,“有”是自身存在的依據(jù)。不過,后文將會進一步說明,裴頒對“有”的概念分析仍是不徹底、不清晰的。
二、《崇有論》對貴無論之無的批判
裴頒在批評貴無論造成的社會影響時,認為貴無論講的“無”是“虛無”、“空無”,也就是什么也沒有,是零。如《崇有論》說“蓋有講言之具者,深列有形之故,盛稱空無之美”,“形器之故有征,空無之義難檢”,“雖頗有異此心者,辭不獲濟,屈于所狎,因謂虛無之理誠不可蓋”,“而虛無之言,日以廣衍”。這里直接以“虛無”、“空無”來指稱貴無論。裴頹認為正是由于這種理論上的崇尚虛無,才造成了現(xiàn)實中違禮、虛誕現(xiàn)象的發(fā)生,即“立言藉于虛無,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司,謂之雅遠;奉身散其廉操,謂之曠達;故砥礪之風彌以陵遲”。
同時,關于“至無”,裴顧說“至無者,無以能生……虛無是有之所謂遺”,這里的至無,是指絕對之無:之后講虛無是有之所遺,至無即虛無即無。此處與王弼不同,王弼以無為本而不棄眾有,講宇宙萬有存在的根本依據(jù)。裴頒不僅講宇宙生成論,認為萬事萬物的產(chǎn)生不依賴無:更是一種本體論,以有為萬物自身存在的依據(jù)。他不僅把至無等同于虛無;而且老易之本無,也被其視為虛無,這樣,裴顧就否定了貴無論者關于無是最高之道的理解,而以之為形而下之虛無。在這個意義上,裴顧稍微觸及到貴無論的理論內(nèi)部,但迅速抽離。個中原因并不在于思辨能力的高低,而在于裴顧寫作此文的目的是批判時弊,“虛無主義”的現(xiàn)實危害是更嚴重更直接的,他沒有將本體論或生成論作為自己論題討論的主要旨歸,而只是附帶的結果。因此《崇有論》全文幾乎都在批判,只在最后出現(xiàn)一段語焉不詳?shù)牧⒄摗?/p>
很多學者早已指出,貴無論者所論之無不能簡單地視為虛無?!独献又嘎浴分v“不溫不涼,不宮不商”,因為“溫也則不能涼矣,宮也則不能商矣”。偏有只能顯現(xiàn)大全之一面,而不能把握根本;根本未能把握,則會失真,所以王弼主張“崇本舉末”。王弼的“無”是內(nèi)涵在“有”之中,并作為根本性的理由支撐著“有”的完整性。不過,在《老子注》中,王弼確實以“空虛”指稱形而下之情狀。比如首章注“故常無欲空虛,可以觀其始物之妙”,是就人之欲望而言?!疤摕o”一詞的使用,就形而上而言指“無”,如第48章注“務欲反虛無”,第16章注“窮極虛無,得道之?!?,本章又注“凡有起于虛”,可見“虛”就是“無”。從形而下的角度言,第43章注講水是“虛無柔弱,無所不通”的??梢娡蹂鲋v虛無、空虛,只是在形而下的角度上取其空無之含義。裴頒以之為貴無論的主旨,并不符合王弼的觀點。
不過,在當時士人看來,何晏、阮籍等人也是貴無論者。依據(jù)《晉書》的記載,裴頹批評的是何晏、阮籍、王衍。何晏《無名論》直接把“道”解釋為“無所有”,阮籍《通老論》主張“君臣垂拱”。甚至主張“無君”,這些觀點本質上都是把無理解成空無、虛無,并且其確實也帶來了現(xiàn)實中種種違禮荒誕現(xiàn)象的發(fā)生,比如王衍雖位至宰輔卻是尸祿保位之徒。這些是裴顧批評的主要對象,因為這與裴顧主張的“故稱堯舜勞于求賢,逸于使能,分業(yè)既辨,居任得人,無為而治,豈不宜哉”直接相對。王弼、嵇康在這一點上則是與何阮相反而與裴顧一致的。比如嵇康雖然批評君主,卻也認為堯舜“二人功德齊均,不以天下私親”,“圣人不得已而臨天下”,稱贊堯舜之治。王弼則從人之自然發(fā)顯的性情出發(fā)扭轉久已形式化的禮樂,以使禮樂仁義諸觀念制度獲得根本上的支撐。從而實現(xiàn)真正的治世效果。因此,裴頹的批評主要是針對何阮,而不是王嵇的。
如果裴頒只是停留在虛無意義上理解無,其理論水平自然是較低的。若對其“無”的概念加以申述,則其“無”尚含有潛能、隱藏之含義。
“虛無是有之所謂遺”,是說無是有的遺失,一個東西消失了或者還沒有產(chǎn)生,就是“無”。如種子有植物的無,種子生成植物,則變成了種子的無與植物的有。如此無具備有的潛能,無可以生成有。這個無就不是虛空的無,而是隱藏的有,裴顧用“非有非無”加以說明。
《崇有論》有一句殊難理解的話“夫有非有于無非無于無非無于有非有”。馮友蘭認為其語序錯亂,當作“夫有,非有于無,非有;于無,非無于有,非無”。牟宗三斷句為“夫有非有,于無非無;于無非無,于有非有”,并認為其意不明有錯亂。實際上,不必改字,此句當斷為“夫有,非有,于無非無;于無,非無,于有非有”:“有”,不是真的“有”,是針對“無”而言,“有”不是“無”;“無”,不是真的“無”,而是針對“有”而言,“無”不是“有”??梢姶颂幍摹坝袩o”是對待的“有無”,兩者相對而言才有意義,而非絕對的“有”或“無”。貴無論者的“無”是絕對的,是在“有”之上、之外的,裴頒在此則消解此一層次的“無”,而承認“有之所遺”的“無”。在這個意義上,裴顧肯定老子的“有無相生”,反對老子的“有生于無”,因此裴顧說“夫至無者,無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這個“至無”,就是絕對的無,純無。裴顧還用“本無”、“虛無”、“至無”、“空無”等描述這種“無”,“x無”的“x”是形容詞,是說貴無論的無是空虛的、至高無上的、根本性的,裴顧講的有無則是對待的。
又,此十六字的位置學界也有爭議。此句之所以意義不明,乃是其前后文均講保生全有。馮友蘭、湯一介認為其當在“虛無是有之所謂遺”之后,即接著無的定義之后講有無關系。如果此說成立,則進一步說明裴顧的有無是形下層面的非有非無,旨在破除貴無論者以無為本的形上性。
因此,裴顧對無的理解有兩層含義,無既是空虛的,也是有之隱,前者是貴無論之一偏,后者是萬物自生的原因,是裴顧的新創(chuàng)造。但裴顧沒有將二者區(qū)分開來,而是混淆地說無,這是其“崇有”不徹底的原因。直到郭象以“獨化”來消解空虛之無、以“玄冥之境”作為有之隱意義上的無的發(fā)生場域,才將這一矛盾化解。
三、《崇有論》的有無關系與玄學的有無之辨
裴顧論“有”、“無”的多重含義,使其在玄學有無之辨中的地位評價不高。孫盛《老聃非大賢論》說《崇有》《貴無》二論“時談者或以為不達虛勝之道者,或以為矯時流遁者”,《世說新語·文學》記載“傅嘏善言虛勝,茍粲談尚玄”,“虛勝”指以談論玄理能達到“原本精微”之抽象程度來爭長短。裴顧談理則未及此一層次,而只是討論貴無論所造成的現(xiàn)實危害。裴顧《貴無論》已佚,無法確知其觀點,然而既然其與《崇有論》一樣都“不達虛勝之道”,《崇有論》又明確地對何晏、阮籍式的貴無論作了批評,那么裴頒的貴無論必然是與何阮不同的另一個理路。王葆玹曾認為裴顧崇有與王弼貴無只是稱號之不同,二人沒有實質分歧。但筆者認為只能說二人追求“宗極之道”的形式一致,其內(nèi)容與結論顯然是不同的。由于裴顧《貴無論》的佚失,這種不同只能依靠《崇有論》中的描述進行分析。
為此,需要對裴頒的“非有非無”進一步申說。按照我們對“有”的三重含義的解讀,裴顧論述有無關系相應地也有貫徹形上形下的理解。就作為名教的有而言,有無不離,意指形式的名教背后承載著上下“各守其所”而形成的“無為而治”的政治局面,也即名教之有自身就是其依持的依據(jù)。就作為生命存在的有而言,生成后的萬有各守其本分才能真正保持自己的“全有”。就作為實在的有而言,“虛無是有之所遺”,“有”不是個體的有,而是宇宙萬物作為一個整體現(xiàn)象的實在本身。裴顧否認“無”的存在可能,意味著所謂的“無”只是暫時的,這就肯定了“無”只是“有”的潛能,那些可能有而尚未被實現(xiàn)的不是“無”,“無”總會實現(xiàn)“有”。
因此,裴顧是從有自身對有無關系進行理解的。空虛之無否定了形上之無的存在,落實到現(xiàn)實中則肯定了潛能之無的存在可能,于是全有自身成為規(guī)范自身的依據(jù):但裴顧沒有從個體之有論述有無關系,全有如何成為自身的依據(jù),裴顧也沒有講,這是其《崇有論》的局限。這種有無關系與貴無論者所講的有無之辨自然不是一回事,但從尋找有背后的依據(jù)的角度看,其可以視作玄學本體論的范疇。只是裴頹對有無概念的理解不僅是形上形下混雜的,更是模糊的,這抵消了其理論的創(chuàng)造性。
玄學有無之辨本質上是儒道輕重之辨?!顿Y治通鑒·晉紀四·孝惠皇帝上之上》記載身為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發(fā)問“圣人貴名教,老、莊明白然,其旨同異”?說明當時士人認為儒道之別就在有(名教)無(自然)上。貴無論者在理論上對老莊之無的倡導,引起了現(xiàn)實中種種破壞名教的弊端。裴顧對有無的關注,其原因也在于此。
結語
當前魏晉玄學的研究已經(jīng)形成較為成熟的問題域與結論,湯用彤、馮友蘭等先賢所開創(chuàng)的研究范式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們的判斷。就裴顧而言,對其派別、價值的爭議并不能掩蓋其玄學名士的個人身份與思想的創(chuàng)造性。
依據(jù)思想的傾向性和人格實踐、而不是就其所關注的議題內(nèi)容而言,魏晉名士有道家型名士和儒家型名士之分。阮籍、嵇康、劉伶等可謂道家型名士,而熱衷政治的山濤、郭象乃至王弼都可謂儒家型名士。裴頒于事功、談玄皆是當時的主要參與者,無疑是儒家型名士。其思想傾向于儒家,崇有賤無皆是以維護儒家名教為本位。貴無論者關注名教之“無”即其負面現(xiàn)象,試圖以“無”扭負為正;這種負面則不在裴頹的視域內(nèi),他關注的是名教之“有”即其正面意義。如此,裴顧與王弼、嵇康、郭象等就有了重大區(qū)別:后者看到了名教的弊端,試圖通過某種方式(扭轉或逃離現(xiàn)實的名教)建立一種更有效的名教:裴頒則無視名教弊端的存在,而通過對“貴無”弊端的批判為現(xiàn)實的名教正名。因此,裴顧對于玄學的意義,不在于馮友蘭所體認的玄學發(fā)展三段論之環(huán)節(jié),而在于其站在否認名教思潮的反面,以玄學語言重新為名教正名。這既是一個儒者對自身儒家信念的維護,也是一個玄學家開顯的有無之辨的一個思想側面,是有無之辨之一偏。
與其他玄學名士相比,裴顧有著更多的儒家關懷。不過,與當時參與“鄭王之爭”的各經(jīng)學派別相比,裴顧以儒者的立場介入玄學討論的話語世界,用玄學的語言與問題意識與士人爭奪話語權,并在一定程度上擊中了貴無論的要害,使得之后玄學的發(fā)展不能脫離儒家名教,而必須通過一定方式與之融合。裴頒在儒學史上首次以有、無、理、本等道家概念論證儒家觀念,盡管不是很成功,卻也彌補了先秦儒家及漢魏經(jīng)學對本體論、生成論等問題的忽視,暗合了宋明儒者對此一議題的努力方向。因此,裴顧所論有無關系,于玄學和儒家都甚有價值,裴顧本人既是具有玄學特色的儒家,亦可謂是追求儒家情懷的玄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