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琪
摘 要:從“英雄”語義出發(fā),對中西方古典文學中具有代表性的英雄形象進行梳理,會發(fā)現基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和主流價值觀的引導,中西方作家在其各自不同的創(chuàng)作中所塑造的英雄形象之間存在著相似性與差異性。本文即通過對古典時期中西文學作品中的英雄形象進行分析歸納,從道德與政治的關系、英雄人格與反抗對象的差異以及英雄與美女的關系三個角度來探討中西方作家在英雄模式塑造上的不同。
關鍵詞:英雄模式 道德政治 美學
“英雄”的語義在中西方文化背景中有不同的解釋。從中國角度來看,漢語中“英雄”一詞的語義與自然界的動植物相關,三國時期的劉邵在其《人物志》中將“英雄”界定為“草之精秀者為英,膽力過人謂之雄”,英雄的本義是動物或植物的精華。從西方角度看來,英國的托馬斯·卡萊爾將“英雄”的身份神圣化,認為詩人、教士、先知和帝王等這些高人一等的人都稱其為英雄;米哈伊洛夫斯基將英雄中性化,認為凡是能成為榜樣,并引導民眾從善或行惡的人都稱為英雄。綜觀中西方的對于“英雄”語義的考查,筆者把本文中所要探討的“英雄”形象定義為膽力過人,具備一定的自然屬性,憑一己之力能對抗敵人并能引領眾人從困境中突圍出來的人物。
一、道德與政治的抉擇
中西方古典文學中的“英雄”都有著危難時期拯救民眾、敢于犧牲自我的共同品質。比如中國古代神話的 “大禹治水”中的大禹、“后羿射日”中的后羿等英雄;西方古希臘神話中為人類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克里特神話中殺死米諾陶諾斯解救了希臘的少年英雄忒修斯等。他們悲壯的獻身精神和偉大的抗爭品格都顯示了激動人心的崇高。
但從道德上考量,古希臘神話中的宙斯通過弒父推翻了提坦神族的統(tǒng)治,雖然贏得了統(tǒng)治地位和個人榮譽,但弒父的行為從倫理學上說是不道德的;希臘悲劇英雄俄狄浦斯即便受命運驅使殺父娶母,此舉在當時歷史中也是不道德的。而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英雄形象并不存在艱難的道德選擇,中國正統(tǒng)英雄形象已是被作者修飾過的道德上的完美化身,比如《戰(zhàn)國策》中“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的荊軻,盡顯英雄堅定無畏的義舉氣勢;《三國演義》中的劉、關、張三人,小說處處對他們的道德進行禮贊,關羽被曹操俘,曹操將先前被俘的劉備的甘、糜兩位夫人安排與其共處一室來亂其君臣之禮,然關羽秉燭立于門外自夜達旦;趙子龍救子一幕后劉備摔兒子以示兄弟之情重于父子之情,作者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為了突顯劉備的“義”?!端疂G傳》中的宋江和劉備一樣,也是軍事和政治的現實代表,依據高尚完美的道德來贏得民心。值得注意的是,中國英雄的命運與統(tǒng)治者德行密切相關,如中國古典文學《說岳全傳》中岳飛一家都是抗金民族英雄,但因統(tǒng)治者昏聵無能導致英雄被害,中國英雄多少與政權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微妙關系。這在西方英雄身上體現得就不明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的聯軍統(tǒng)帥阿伽門農需要阿喀琉斯,但阿喀琉斯并不需要領導者。
二、英雄人格與反抗對象的差異
(一)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的行事風格
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英雄模式大都展現了集體主義精神,宋江殺自己的外室閻婆惜的原因并非她與張文遠勾搭成奸,而是閻婆惜得到了宋江的招文袋想以此要挾他。宋江沒有為了自己個人顏面而痛下殺手,促使他動手的直接原因是梁山兄弟們的安危。岳飛的精忠報國更是一個家族的報國史,為了抗擊外族入侵,犧牲一家往往在中國古典英雄那里是不足掛齒的。
西方古典文學中的英雄們與中國英雄不一樣,他們首先看重的是“人本位”思想?!逗神R史詩》中的阿喀琉斯只為自己的榮譽而戰(zhàn),并不把整個希臘聯軍的勝敗放在心上,英雄行事只以自己的尺度為唯一判斷標準;奧德修斯回家后的屠城,將城邦中所有背叛過自己的臣民趕盡殺絕。即便中世紀的騎士文學所提倡的騎士精神中包含著涉及一定集體主義的觀念,但總的來說,每個騎士行為的動機只來自于自己的建功立業(yè)和升官封爵的信念,或者對某個貴婦人的愛情,依舊帶有個人很強的功利性。堂吉訶德式的專橫莽撞,凡事只與自己的善惡判斷為準,即便眼前的一切敵對勢力均是虛幻,抗爭也在所不惜。拜倫式英雄的傲慢、憂郁、孤獨、與周圍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均是由于自身所追求的崇尚的個人自由不可得。
(二)反抗社會人生的不平與反抗命運、反抗惡
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英雄大多被塑造成反抗社會人生不平的人物形象,中國英雄的焦慮是對現存的政治權力等級不滿的焦慮以及對社會貧富不均的強烈憤懣。因此,中國古典英雄們往往直接反抗的是當局的統(tǒng)治者,在行動上表現為劫富濟貧、仗義疏財等?!端疂G傳》中的梁山好漢共同懷著最高理想——產出不平、均貧富聚到一起共謀事業(yè)。整個中國古典文學中英雄們共同反抗的對象暗含著的是對一個平等世俗政權的渴求心理。
西方古典文學中的英雄們的反抗對象要復雜一些。俄狄浦斯反抗的是神秘邪惡的命運。哈姆萊特的悲劇來自于他思想的復雜導致的行動上的延宕——“理智使我們變成了懦夫” ①66,他反抗的是人心中的惡,人世間的一切“是一個荒蕪不治的花園,長滿了惡毒的莠草” ①48,但用自己沾滿邪惡鮮血的雙手來復仇本身改變不了惡的性質。浮士德反抗的是人生的滯怠以及生命狀態(tài)的靜止——“要每天爭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有享有兩者的權利” ②。
之所以造成了中西方英雄反抗對象的不同,與兩種文化所提倡的價值觀不同有關。中國哲學本質上來說是倫理學,講求的是人倫關系,中國文化在審美上排斥沖突而祈求和諧,往往是單純的善惡兩種道德力量之間的沖突,壓迫者和剝削階級是惡的一方,民眾和被剝削階級是善的一方,英雄只要在二者之間進行簡單的選擇就可以。而西方的哲學是關于世界觀的哲學,所探討的對象是人與世界的關系問題,是個人自由與社會道德之間如何為取舍的問題,在英雄價值里存在“二元對立”的終極真理的艱難抉擇。英雄反抗的不僅是世俗權力,更多的是善與善之間的取舍,個人命運與道德困惑的終極困境等問題。
三、英雄與美女的關系
《史記》中項羽四面楚歌,虞姬與之訣別的場景一直是作家們鐘愛的題材,眾人認為項羽與虞姬之間的愛情可歌可泣,但排除預設的感情關系細讀之下不難發(fā)現,項羽與虞姬的關系其實只是項羽與烏騅馬的關系,所強調的只是在“忠”與“不忠”之間的抉擇,甚少有愛情。中國古典文學中提到英雄美女情節(jié)的,都多少帶上了政治色彩,比如周瑜和小喬、呂布與貂蟬、范蠡與西施無不涉及政治。中國古典作家總是避免所要謳歌的英雄形象與美女有感情上的瓜葛,甚至將美女作為試金石來考量英雄的道德和“忠義”品格。《三國演義》中曹操借美女來考量關羽,《水滸傳》中以美女來試探英雄品格的例子更是比比皆是,如武松不受嫂嫂潘金蓮的誘惑,石秀不受義兄楊雄之妻潘巧云引誘,凡是遇到稍微好色的英雄,作者也總是極盡揶揄。中國古典作家都是將“忠義”和“情欲”放在對立面來考查英雄人格的,錚錚英雄都是排斥“情欲”的忠義之士,不舍“情欲”的英雄要么是作家嘲弄的對象,要么都沒有好結局,其在人格上就已打了折扣。
西方古典文學中的英雄與美女之間關系的描寫往往已成為一種固定模式。西方作家是把“情欲”當成“人性”的一部分,西方英雄不像中國英雄一樣具有懂得控制能量的能耐,并將多余的能量排解在權術中,西方古典英雄是典型的只具備能量的人物,他們不擅偽裝和逃跑,單純憑借身體力量行動與抗爭,自然“欲望”不用通過其他方式排解,而是赤裸裸地表現出來——貪吃酗酒、不受約束、縱欲狂歡,即便由美女引發(fā)的戰(zhàn)爭亦不做道德評價,如特洛伊之戰(zhàn),讀者不會因為阿喀琉斯的女俘被搶罷戰(zhàn)導致戰(zhàn)爭敗退而減損對他英雄魅力的贊賞。在西方,“情欲”與道德無直接關系。因此,讀者會覺得西方古典英雄的人格似乎與群眾、與集體的利益是存在著基本矛盾的:英雄我行我素,他否定財產積蓄和世俗權力的集中,也否定將兩性關系作為生產形式的婚姻,這與我國古典英雄人物總是顧全大局、顧忌國家與集體利益是很不一樣的。
四、中西方古典文學中英雄模式差異的審美成因
一方面,中國傳統(tǒng)文化深受儒釋道思想的影響。儒家文化強調“仁禮”、“內圣外王”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決定了中國古典英雄首先要完成自己品德修養(yǎng)的塑造才能接近最高人生目標即治國之道,這導致了中國作家對英雄形象的設定首先是以倫理道德為基礎的,馮友蘭在其《中國哲學簡》中認為,由于中國哲學所探討的內圣外王之道,它本身就難以脫離政治,“在中國哲學里,無論哪派哲學,其哲學思想必然也就是它的政治理想” ③,因此中國英雄總是與政治牽涉在一起,理想的統(tǒng)治者即是完美道德的化身。此外。儒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庸觀和道家強調的“和諧”使得中國古典英雄形象的塑造不會面臨激烈的人生困境沖突,行事顧全大局。佛教禪宗的“滅情、遠色”的教理導致了中國古典英雄排斥“情欲”的共同特征。
另一方面,西方古典文化強調“人本位”思想。個人榮譽觀在西方古典英雄身上是行事最高標準,古希臘土壤貧瘠,人們主要靠海外征戰(zhàn)、搶奪財富來維持生存和地位。在西方人觀念里,人與自然是對立的,英雄必須與自然作斗爭來獲得財富,西方文明的建立很多時候是以犧牲道德為代價來發(fā)展的。財物和女人都屬于戰(zhàn)利品,是體現英雄榮譽的標志,英雄與美女的關系是西方古典文學較固定的模式,其中不含道德評判。西方英雄靠自身的能量來獲得名譽,與統(tǒng)治者關系并不密切,個人主體性較強,由于考慮得多的是個人與世界的關系問題,他們的哲學是典型的世界觀哲學,英雄們反抗和探索的往往是人生終極真理,造成了他們極端的行事風格和劇烈沖突的英雄人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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