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瓊
摘 要:在當下這樣一個江湖遠去、俠客遁跡的時代,作家野夫在他的散文集《身邊的江湖》中卻描寫了一些蟄伏在體制之外,混跡于草根的奇人異士,他們多才多藝、個性奇崛,追求自由、心懷正義,在這些人的身上可以看出來自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淳樸與血性,他們所表現(xiàn)出的豪俠仗義是傳統(tǒng)俠義精神在當代的遺存。
關(guān)鍵詞:野夫 《身邊的江湖》 俠義精神
作家野夫本名鄭世平,自稱“土家野夫”,1962年生于湖北恩施。與他亦師亦友的易中天先生曾以“巴山楚地多蠻野,恨海情天出丈夫”這樣的嵌字聯(lián)相贈,朋友眼中的野夫是“做過警察、囚徒、書商,一直在漢語寫作的邊緣地帶寂寞地生活,能以《漢書》、《離騷》下酒的風(fēng)流才子。” [1]野夫身上有一種介乎古代俠客和現(xiàn)代頹廢派之間的特質(zhì),他善于觀察描寫那些遠離體制與廟堂,被成功學(xué)鄙棄,但堅持自我、多才多藝、崇尚自由與正義的奇人、異人、散人、高人。
金庸先生曾說:“現(xiàn)在中國最缺乏的就是俠義精神?!眰b義精神的概念出自《史記》,司馬遷筆下的游俠和刺客們身上體現(xiàn)的說話算數(shù)、助人為樂、舍生忘死的精神就是俠義精神。很多人認為俠義是一個只存在于歷史與小說中的詞語,只是武藝高強、身懷絕技的江湖兒女的專利,事實上俠義精神作為中華民族精神的一部分從未消失過,那一個個生動傳奇的俠義故事在今天仍被尋常巷陌的人們演繹著。野夫的散文集《身邊的江湖》一書中,即講述了幾個現(xiàn)實中的頗有江湖義氣的性情中人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生故事。這些人物無一不是身處社會各行各業(yè)的普通人,但這些人的身上又無一不透出一種具有當代特色的俠義精神。
一、以散文寫俠者義事
文學(xué)史上,江湖俠客多出現(xiàn)在武俠小說中,如金庸、古龍、梁羽生這些當代武俠小說大家,他們以虛構(gòu)故事的形式在各自的作品中展現(xiàn)自己所理解的江湖俠義、英雄兒女。野夫則以寫人記事散文見長,散文中又多寫當代的奇人異士,讀來如小說一般精彩絕倫,讓人拍案叫絕,給讀者呈現(xiàn)出一個大隱于市卻又活靈活現(xiàn)的江湖。
野夫的散文拋棄五四以來的美文寫法,直承秦漢傳統(tǒng),沿著先秦屈子和墨子們的言路和思路,書寫那些流俗眼里的尋常者、邊緣者、失意者、偏執(zhí)者,橫滲縱透的都是放浪不羈的江湖氣。他的散文語言簡練精準,善用白描。如在《掌瓢黎爺》中,他對黎爺?shù)耐饷策@樣描述:“他額短而腮寬,典型的‘由字面龐。雙眉天生倒八,一旦皺眉,幾乎像豎插著的兩把短刃。眼睛小而圓,看上去就剩瞳孔在轉(zhuǎn)動。一旦看見他的眼白,那一定是他在盛怒了。但是,這樣的時候很少,他多數(shù)表情是——面無表情。似乎無憂無喜,寵辱不驚,不像一般犯人那樣,動不動唉聲嘆氣,抑或喜怒無常?!盵2]簡短的一句話兼具外貌和性格的描寫,特別是將黎爺?shù)拿济扔鞒啥倘校肢E而兇煞,給人不可侵犯的威儀,十分精準地將黎爺那種老江湖的沉穩(wěn)厚重、不怒而威的氣場表現(xiàn)出來。野夫的散文傳統(tǒng)文學(xué)底蘊深厚,言語間古意盎然,帶有文言的優(yōu)美。如“我立馬轉(zhuǎn)身鉆進后廚,但見一片兵刀狼煙之中,魁然立著一胖師傅,左手顛簸著炒勺,右手揮舞著鍋鏟?!盵2]“就這樣,黎爺跟黎太招呼了一聲別等我,提刀轉(zhuǎn)身,大踏步走進了他宿命中的長夜。”[2]諸如此類的語言,讀來如有刀光劍影掠過,擲地有聲、大氣磅礴,讓人感覺到一種江湖才有的鏗鏘氣象。這樣的語言不但文采斐然而且極大地增強了俠義精神的感染力,更能引起讀者快意恩仇的共鳴。
結(jié)構(gòu)上,野夫散文以敘事為主,兼具抒情、議論,幾乎每一篇都用了倒敘手法。如《掌瓢黎爺》、《移民老譚》、《酷客李斯》,無一不是先故人相逢后追憶往事的套路。個別篇目是穿插倒敘的形式,代表是《散才毛喻原》。從全書來看,表面上每篇文章都有獨立的故事互不相干,但又有著內(nèi)在的共性。黎爺,看不慣當官的人頤指氣使,傷人入獄;老譚“眼空無物,且不與人群”,一個清高的知識分子,貧賤不移威武不屈地堅守著道義底線;聰明絕頂?shù)谋砀?,在動蕩的年代,捐軀赴國難;以及混跡江湖、率性瀟灑的李斯……這些人無一不透出一種俠與義的氣質(zhì),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個屬于當代的江湖。
表達上,野夫的散文大多以第一人稱敘述?!吧⑽男铡⒚淖帧晕摇!盵3]這種“自我”使得鄭世平的散文帶有濃厚的主觀性和抒情性,散文中更多的不是宣揚大義,而是真切的、自我的表述。這也使得野夫?qū)τ诋敶膫b義有著自我的解讀——江湖沒有消失,俠義也仍然存在,當代的俠義不再屬于武功蓋世的英雄或是天之驕子,而是屬于每一個普通卻不甘平凡的人。
二、為平民立傳
野夫的散文雅俗高低合流,他由于自身奇特的身世與經(jīng)歷,對生活中被常人熟視無睹的邊緣人、局外人、畸零人,能與之仗義相交、推心置腹,用文字記錄他們的傳奇。《身邊的江湖》即是為失落的記憶雕幾尊塑像,令逐漸消隱的面目,呈現(xiàn)出江湖的輪廓。在這些散文中,野夫記述了他前半生所遇到的奇人異人,這些人大多身世坎坷、個性十足、俠氣凜然。有的如蘇家橋、李斯之輩是文化水平很高的知識分子;有的如黎爺、表哥之類是混跡江湖、默默無聞的平民。
全書最動人的篇什是《掌瓢黎爺》,豪俠與深情都在一個常人未知的世界里延宕開來。言語不多,心志如鐵,外表的金剛怒目與內(nèi)心的菩薩低眉,寫的是黎爺,卻道盡江湖兒女的本色。號子里的遭際,釋放后的流徙,彼此引為至交,卻相忘于江湖,偶然的邂逅,仍舊是“天地有情盡白發(fā),人間無意了滄桑”的格局。
從寫法上和主題上看,野夫的人物傳記與司馬遷的《游俠列傳》幾乎如出一轍,都是記敘俠客義士的生平,通過外貌、語言、神態(tài)等描寫,來展現(xiàn)俠義精神?!八抉R遷游俠觀念中表現(xiàn)出強烈的抒情色彩,表面看來,是對個人身世遭遇的沉痛感慨,實則是其入世心理在強烈沖擊下的現(xiàn)世宣泄?!盵4]同樣,野夫的創(chuàng)作也帶有很強的抒情色彩。我們從他描寫的黎爺金剛怒目的形象、老譚削瘦卻倔強的背影和表哥凝望被自己人殘殺的戰(zhàn)友遺骸時的絕望眼神中,都能感受到,這不僅是文中人物對現(xiàn)實的失望與不滿,還有作者自己看到了命運和社會的不公后,在筆端傾注的憤慨。他將這些人一切與現(xiàn)實的反抗描寫得格外純粹而決絕,渴望用那個時代僅存的俠義來拯救現(xiàn)實。書中自序說“我的寫作的本質(zhì)上正是民間修史的偉大傳統(tǒng),……想想當年那些夜雨孤燈下的荒江野老,斧鉞相加而無畏,筆削春秋而令亂臣賊子懼,這才是這個民族真正可歌可泣的品質(zhì)。”[2]
司馬遷的俠義是真正去懲奸除惡的“大義”,這些俠客“名揚天下,知者無不稱賢”,而野夫的俠義沒有從“大義”出發(fā)而是轉(zhuǎn)投“小義”,所寫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是平民階層:黎爺是廚師,李斯是個體戶,黃珂是布衣官員,沒有那種夸張地以一己之力改變世界的能力,也不能將惡人除之而后快,然而就是這些五花八門的人構(gòu)成了當代民間的江湖。
以《頹世華筵憶黃門》中的黃珂為例,“他這樣的布衣員外,竟然也張羅著食客三千的流水席,確確乎算是一道京都頹世中的奇異風(fēng)景。”[2]黃珂主要的事跡是辦了“黃門宴”——門庭大開,廣納天下之士。來到黃門的人,無論身份地位都可以進去飲上一杯,交個朋友。不論來者日日光顧還是將黃珂的家糟蹋得不像樣,黃珂皆奉為上賓,分文不取。而且黃珂的一生始終將這種俠義之舉經(jīng)營下去,“一個人辦一頓好飯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辦好飯,盡饗天下賓客?!睆狞S珂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出當代俠義精神的平民化。
黃珂的出身并不是豪門,想要支撐這樣一個義舉,“平民之家,每年爐灶上要燒掉幾十萬”,但是他仍堅持辦下去,并樂在其中。這份信念是來自于他內(nèi)心的俠義精神。他信奉來的都是客,無論上三品下九流,入座三杯皆飲者,出門一拱即友人。餐桌有時加到五米長,座次卻并無主次尊卑。英雄不問出處,俠義精神同樣也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這種俠義精神,不問身份地位,不求付出回報,由一個平民就能做到。如今社會趨于法制化,可供俠客發(fā)展的空間非常有限,但俠義精神并沒有消失,依舊成為民間江湖的精神支柱。可以看出野夫筆下的俠義完全不同于金庸一類的武俠小說,不再強調(diào)實施俠義的主體是武林高手或是在江湖有一定威望的人,一個升斗小民也可以傾馕相助,也可以憑一己之力做出“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樣驚世的俠義之舉。
傳統(tǒng)文學(xué)中塑造的俠客往往是獨來獨往,俠義體現(xiàn)在一個“助”字和一個“諾”字上,而且都帶有一定的神秘色彩。俠客被幻想成為弱勢群體的精神寄托,他們往往具有超人的武功,人物多被神化,這種超凡性將俠義精神與現(xiàn)實脫離。野夫筆下的俠義是屬于平民的俠義,這種來自底層的俠義精神維持著人與人最基本的信任和關(guān)懷,以獨特的感召力塑造了一個追求自由和平等的當代江湖。野夫?qū)⒖此齐y以企及的俠義精神平民化,實際上在傳達一個概念:俠義由超凡走向平凡??纯匆胺蛏⑽闹械娜宋铮狐S珂沒有萬貫家財,卻可以不求回報地宴請?zhí)煜沦e客;黎爺并非位高權(quán)重,但可以不畏強權(quán),提刀赴義;劉鎮(zhèn)西窮困潦倒,又何妨為好友千里送尸骨。俠義在當代不再是武俠小說中超凡人物的責(zé)任,也不再是英雄與強者的專利,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踐行的高尚情操。因而只要人們心無懼怕,敢于直面社會不公,敢于行俠仗義,就是當代的俠客。這種平凡人身上的俠義精神,在作者看來是古風(fēng)遺存,更是社會的希望。
三、俠隱于市
行走江湖、起身抗暴者謂之俠,潔身自好、獨善其身者謂之隱。野夫筆下的平民英雄兼有這兩種特質(zhì)。他們既沒有遁跡深山老林,也不與廊廟為伍,就生活在尋常市井巷陌中,不顯山不露水,堅持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以一己之力挽救這頹敗的人世和族性。
野夫散文中的俠義之士都具有鮮明的反抗性——黎爺反抗的是強權(quán)、老譚反對的是文化的專制、黃珂反抗的是功利。無論是什么時期,社會秩序的不公,國家的腐敗,強權(quán)的存在,都會促使一些有反抗意識的人走向“俠”的道路。
黎爺師承名廚,開了個飯館做生意。在當時混亂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一個小飯店要應(yīng)付黑道的攪局,還要擺平白道的刁難,處境可想一般。特別是一干稅務(wù)所的人,終日打白條,還輕薄女店員。終有一日,在一個白吃白喝的官員又一次欺侮女店員時,黎爺不再隱忍,揮刀砍斷指著自己鼻尖的手,然后坦然投案。黎爺并不是一個以行俠仗義為己任的俠客,而是一個平民百姓。只有當社會的亂像逼迫他忍無可忍走投無路的時候,他才爆發(fā)出了懲惡揚善的血性。
黎爺?shù)姆纯?,換來的是牢獄之災(zāi)。但身陷囹圄的黎爺并沒有因此而萎靡不振,依舊能表現(xiàn)出俠士的反抗精神。他冒著關(guān)禁閉的危險為獄友捎回剩飯剩菜,對獄警的威脅不屑一顧,從不巴結(jié)“可能很快會出獄”的高官,對為自己喊冤的入獄貪官橫刀冷嘲,對體弱而不能干重活的作者更是照顧有加,多年以后在一小飯館和作者重逢并不相認而是默默叫把賬記他身上……種種事跡表明,無論黎爺?shù)碾H遇如何,俠義精神在他的身上始終存在,所謂“江湖兒女江湖見”,各自珍重,路見不平該出手時還會出手。
今天蟄伏于體制之外的知識分子還能做什么呢?作者思考:“如我輩中人,倘若投放到古代,又該是怎樣的一種際遇?肯定也讀書,卻難以進仕,也沒膽量造反——那我們還剩下一些什么活法呢?”[5]許多有如蘇家橋一般,不能稱得上是個俠客但有俠客氣質(zhì)的文人選擇了“隱”。
《幽人蘇家橋》中的蘇家橋是一個有俠義精神的人。他與作者路遇窮途末路的乞丐,三人因身世同樣顛沛流離,便當街抱頭痛哭,然后又傾囊相授。他怕作者孤乘無趣,不遠萬里從湖北一直送到???,次日又獨自返回。為人仗義、滿腹才華的他唯獨不愿出仕,一人獨來獨往,不曲意逢迎,也不飛黃騰達。在俠和隱之間,他選擇了隱。
如蘇家橋這樣20世紀80年代崇尚俠義和自由的知識分子,包括作者在內(nèi)的許多人都有隨身佩刀的習(xí)慣。他們的童年活在文革的陰影下,見識過政治對人性無情的碾壓,感受過在龐大的國家機器面前,個人的渺小。因而在中國80年代百廢待興之時,這些有才能的知識分子有的對政府仍持觀望態(tài)度,有的則是見多了官場的腐敗、對政治失望而不屑為官,也有人淡泊名利投身文學(xué)。他們這一代人身上的俠義也漸漸收斂鋒芒。當代俠義精神的隱士化,有個人對現(xiàn)實的不滿,也有歷史條件下俠義精神的衰退。這種“隱”的常態(tài)一直延續(xù)至今仍是如此,由于生活在相對安寧的時代里,俠義不再為人們津津樂道,也許只有在特定的時機才能從某些人的內(nèi)心中爆發(fā)出來。
“千古文人俠客夢,以筆為刀劍,以紙為江湖,它其實已成為文人的一種審美過程,一種生活方式。”[6]野夫散文中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有販夫走卒,有文人雅士。但唯一使他們與眾不同并受人敬仰的是他們身上所散發(fā)出的俠義精神的光彩,這種光彩照亮了許多人的內(nèi)心,鼓舞了那些退縮在“明哲保身”保護圈內(nèi)的人們重拾信念,重拾上世紀八十年代尚存一息的的古風(fēng)與道義。
參考文獻
[1] 余世存.在散文的形式里招魂——序野夫先生的《塵世挽歌》. http://www.aisixiang.com/thinktank/yushicun.html
[2] 野夫.身邊的江湖[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
[3] 劉錫慶.藝術(shù)散文:當代散文走向的審美規(guī)范[J].美文月刊,2013:24.
[4] 劉飛濱.論司馬遷的游俠觀[J].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6):104.
[5] 野夫.鄉(xiāng)關(guān)何處[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6] 愛斐兒.俠義精神與人文情懷——關(guān)于周慶榮的散文詩印象隨筆[J].文藝爭鳴,2015(5):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