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珍妮·吉耶曼+周子平
情報信息與赦免交易
1942年中國向盟軍指稱日本軍隊向中國城市散布感染鼠疫的跳蚤,引起嚴重的鼠疫爆發(fā)。西方媒介報道了這個消息,引起人們對日本的懷疑,但這種指稱后來從輿論中消失了。
1945年隨著日本戰(zhàn)敗,美國迅速派科學家去調查和占取日本的武器技術發(fā)明,正像他們早先在德國以“阿爾索斯任務”的名義所做的那樣。1945年11月最早去日本的科學代表團包括五名文職科學家和四名軍隊代表,其中三名是化學作戰(zhàn)部的成員。經過六個星期的訪談和現場參觀,調查者對日本的化學武器計劃沒有發(fā)現什么有興趣的東西,對其發(fā)展原子武器方面的興趣更小。但是這些美國人在向杜魯門總統(tǒng)報告的結論中有一條提到,日本的生物武器計劃可以補充美國的軍事知識。代表團中的化學作戰(zhàn)部成員之一默里·桑德斯上校很快寫出了一篇報告,簡述日本在生物技術方面的進展。其后1946年陸軍提交了另一篇報告,是由阿弗·湯普遜上校起草的,他稱日本的計劃研制了有效的防治鼠疫、傷寒、痢疾等疾病的疫苗和血清,以及診斷血清、抗原和藥物,包括青霉素。日本生物戰(zhàn)科學家還報告說對動物疾病包括炭疽熱、鼻疽病及農作物破壞媒介作了研究。在接受盤問時,日本科學家向美國代表團否認他們的生物武器準備有進攻的目的,以及他們對人體進行過試驗。
1947年初,美國在東京的陸軍情報處人員邀請德特里克營的一位師長諾爾伯特·費爾博士重新評估日本的計劃。
他的任務不是評估是否應當提起戰(zhàn)犯起訴,而是看看日本科學家有沒有美國為國家安全應當獲取的有價值的資料。制定了有關計劃的日本軍事科學家石井四郎(1892—1959)居住在其東京郊區(qū)的家中,允諾透露重要的保密文件。
美國陸軍情報處的官員把對科學資料的評價(它對于赦免交易是很重要的)任務交給了費爾和其他幾個也來到日本的化學作戰(zhàn)部專家。但是當費爾1947年5月到達東京時,美國的情報部門已經為秘密交易做了很多工作。1944年末,斯蒂姆遜部長被告知日本可能有生物武器計劃。次年軍事情報部門收集到更多支持這一說法的材料,雖然生物武器對美國在太平洋戰(zhàn)區(qū)的威脅并不大。此時華盛頓也很注意不使有關生物武器的論題透露到媒體上,以防美國的秘密計劃為公眾所知。1945年9月,美國聯(lián)邦調查局的前身戰(zhàn)略工作處得出結論說,日本“可能有世界所有國家中掌握生物武器資料最多的科學家”,他們對美國構成了嚴重的威脅。有關日本的科學活動,1947年1月的一份陸軍情報處的評論說:“不用說,這些試驗結果是有很高情報價值的。”陸軍情報處也成功地為當時在東京追捕、起訴戰(zhàn)爭罪犯的美國陸軍副官署設置了障礙。1947年3月,參謀首長聯(lián)席會議下令由陸軍情報處全權負責生物戰(zhàn)調查,并要求一定要“嚴格保密……以保護美國的利益和防止出現尷尬的局面”。
日本的生物戰(zhàn)計劃可能得到過日本天皇的支持,他本人是一個生物學家,據知對政府當局的細節(jié)活動很關注。美國政府特別是主管日本占領和重建事務的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已經決定,天皇的神化人格需予以維持,否則日本社會的整個階層結構將會陷于混亂,可能引發(fā)對占領軍的暴力。掌管戰(zhàn)爭罪犯審判的麥克阿瑟批準對天皇免于起訴,但是日本科學家可能揭露的他在生物戰(zhàn)計劃方面的共謀將帶來嚴重影響。
如果把日本科學家交付審判,將把對生物武器的整個影響網絡牽扯進來。
1947年五六月間,費爾與日本生物武器計劃的構想人石井進行了談話,費爾與他的少數同僚一道得出結論,對于日本人所能提供的資料值得與之作赦免交易。這些資料主要是對一個大的長期的武器計劃的第一手記述,以及對人體進行的醫(yī)學試驗文檔(包括8000個顯微鏡切片和尸體解剖的詳細數據)。令美國人特別感興趣的是解剖的尸體中包括一些受炭疽菌侵害致死的人。費爾報告的一個補充材料中說:“由于對人體試驗的顧忌,從我們自己的實驗室中是不可能得到這些資料的。”
究竟是誰批準了赦免交易一直是不清楚的,官方的認可應是來自美國政府的最高層,從杜魯門總統(tǒng)到國防部部長詹姆斯·弗雷斯塔爾,或國務卿喬治·馬歇爾。
費爾1947年6月24日的一份備忘錄確認杜魯門和麥克阿瑟及阿爾登·懷特建議了下列決定:“從這一調查中所得的所有情報應保留在情報系統(tǒng)中,而不被用于‘戰(zhàn)爭罪審判程序中?!?948年3月協(xié)議簽署時,東京戰(zhàn)爭罪審判已在沒有揭露日本科學家參與生物戰(zhàn)計劃的情況下結束,予以配合的日本科學家和其他一些參與計劃的人就此被開釋。
作為構想者的軍醫(yī)
早在1927年石井就向其上司提出了生物武器計劃的構想。1928年石井開始了為期兩年的世界周游,以增廣細菌學見識。作為低級軍官,他因為發(fā)明了移動部隊便攜式水過濾器而小有名氣,他甚至向天皇演示了這種設備。他此行的目的是想對西方生物學的最新技術有更多的了解。他手持外交信函訪問了德國、法國、蘇聯(lián)和美國的研究實驗室。
回國后石井被聘為著名的東京軍醫(yī)學院的免疫學教授。在他離開期間,1929年發(fā)生的經濟崩潰終止了日本的自由主義,重歸孤立政治。從政府手中攫取了控制權的軍方轉而以納粹德國和法西斯意大利為楷模和盟國。石井的生物武器計劃得到了最高軍事階層特別是極端民族主義者和公共衛(wèi)生省負責人的個人支持。不久他就得到了在醫(yī)學院建的他自己的實驗室,在實驗室里他以字母“A”和“B”來區(qū)分高度保密的進攻性武器和防御性武器。
1932年,石井在東京進行的“A”試驗出了安全問題,由此得到許可轉移到“滿洲國”,在那里他得到關東軍的通力合作。開始據點設在哈爾濱城北,因保密上的困難,轉而在距城南100公里處建了一個有高墻圍著的院落——中馬監(jiān)管所。監(jiān)管所可容納500到1000名犯人,兩年后因一伙越獄者炸毀了設備,石井在東京的軍方上司立即同意投資建了一座新的更大的研究院落。
石井新的看守嚴密的工廠設于哈爾濱城南24公里處,那里有十個村落,統(tǒng)稱“平房”。1939年建成的工廠有7座水泥建筑,包括實驗室和藥品庫,三個焚化爐,幾個沒有取暖設備的附屬建筑和一個供石井私人雙翼飛機用的機場。計劃受到嚴密保護,凡在那里工作的日本人的信件都要受到檢查,出行受到限制,運送物資和設備的卡車不加標記。1941年“平房”改名為731部隊。位于哈爾濱城北的安達是731部隊的室外炸彈試驗場,那里使用的也是人體。
1936年日本與德國和意大利簽訂了《反共產國際條約》,最終斷絕了原來與英國及其在亞洲的屬地(日本想在那里稱霸)的結盟。1936年日軍又組建了100部隊,名為關東軍抗動物流行病馬匹保護部隊,由軍隊獸醫(yī)若松右二郎領導,他本人也于1948年獲得美國政府的赦免。若松的極端保密的設施位于長春以南6公里處,面積與“平房”差不多。
731部隊和100部隊是一個研究附屬系統(tǒng)的中心,這一系統(tǒng)后來擴大到中國的其他城市。參與其事的還有日本的學術機構和醫(yī)院,包括在京都(石井在那里上的大學)和東京的大學,石井經常以高薪和開拓性實驗的許諾從這些機構中招聘科學和技術人員。1939年在南京的1644部隊(731部隊的附屬機構)加入了這一計劃。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隨著日本的占領區(qū)從中國東部沿海擴大到法屬的印度支那、暹羅和緬甸,細菌武器附屬機構也作為前哨陣地在那里建立起來。
這些小的中心在何種程度上從事了基礎研究和疫苗生產以外的人體試驗是不清楚的。731部隊也進行了防御性工作,每年生產2000萬支疫苗,其中主要是斑疹傷寒疫苗,對炭疽熱、鼠疫、氣性壞疽、破傷風、霍亂和痢疾的研究也是計劃的一部分,此外還包括對醫(yī)治各種疾病和診斷用的血液制品的研究。至于在病原體批量生產方面,日本落后于像德特里克營炭疽菌試點工廠等所達到的工業(yè)水平。
1945年日本人在撤離之前炸毀了設在中國的731部隊、100部隊及其他有關機構,文件也被銷毀,這使得石井等人保存下來的資料更為稀缺。
日本的生物武器研制活動
美方特別感興趣的是石井可能研制的有關機械運載系統(tǒng)(炸彈、炮彈、噴霧設備等),以及有關實際生物武器攻擊的報告,但美國人最終發(fā)覺可學的東西甚少。日本人企圖但并未能發(fā)明任何實際可用的炸彈,雖然研制了九種不同類型的投彈,包括一枚炭疽孢子炸彈(被稱為HA炸彈)原型,但都沒有實際散播細菌的能力。在石井的指示下,在五至六年時間內實地試驗了兩千多枚鋼體炸彈,試驗對象是被綁縛在現場的活人,其中許多是被彈片擊中后死去的,而不是被生物細菌感染而死。石井也試驗過從低空飛行的飛機上播撒細菌,但沒有成功。他也試圖把生物武器與飛機及戰(zhàn)略進攻計劃聯(lián)系起來,但并沒有掌握這樣的技術。與日本化學武器計劃進行了一些聯(lián)合試驗,看來也用過活人做犧牲品。但是總體上說化學武器研制是一個單獨的活動,不像西方以化學武器的經驗和技術來促進生物武器的研制。
由于上述限制,石井所制定的戰(zhàn)術從技術上來說是簡單的,更像是一種陰謀破壞活動。一種是把敵軍部隊誘入一個以前的戰(zhàn)場,事先秘密地在那里進行疾病污染,另一種是通過低空飛行的飛機空投或利用間諜散布,把受鼠疫感染的跳蚤大量散播到平民居住區(qū)。1939年石井得到一次利用他的生物武器的機會。那年夏天日本人想從蘇聯(lián)手中奪取對諾門坎邊界的控制權,那是一個蒙古、內蒙古和“滿洲國”交界的復雜地區(qū)。那年8月(蘇聯(lián)與德國簽訂互不侵犯條約后一星期),蘇聯(lián)元帥格奧爾基·朱可夫率領三個師、五個機械化旅來到該邊界,他們在那里包圍和打敗了日本人,戰(zhàn)斗中日軍1.5萬人損失了1.4萬。日軍在撤退時,一支由石井訓練的敢死隊殿后,以傷寒、副傷寒、霍亂、痢疾等病菌污染了哈拉哈河。這一做法對蘇軍的影響不得而知。
1940年有五個月,石井組織了對中國南方海港城市寧波的零散攻擊,試圖破壞蔣介石的食品運輸。石井利用跳蚤引發(fā)鼠疫,并企圖用傷寒和霍亂菌污染水源。日軍以飛機散播污染的小麥和小米。據報道,該城市和地區(qū)有一千多人因此致病,100人死亡。第二年和1946、1947年寧波及附近城鎮(zhèn)都發(fā)生了鼠疫,一些水運和食品運輸可能受到這一破壞行動的影響,但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日本人難以對此進行檢測。
1942年,石井參與了在中國東南沿海省份的大規(guī)模的艱苦戰(zhàn)役。例如,日軍在從玉山、金華、福清等城市和周圍實行戰(zhàn)略撤退時,石井手下的三百多人留在后邊散播細菌和污染水源,三架飛機在戰(zhàn)斗機的保護下空投細菌和沾染鼠疫的跳蚤。日本人所希望的是,沒有戒備的中國軍隊進入這一地區(qū)時被霍亂、痢疾、炭疽熱、鼠疫、傷寒、副傷寒等瘟疫侵害。雖然石井后來稱他的細菌攻擊取得了很大成功,但更可能的是自食其果。那些無知的日軍士兵顯然自身受了感染,致使一千多人死亡。很快石井的威信下降,被撤銷了731部隊的領導職務,調往南京任職。
日軍也進行過食物和水源的污染試驗。在浙江省的戰(zhàn)斗中,有三千多戰(zhàn)俘被發(fā)給受傷寒和副傷寒菌污染的食品,然后將其釋放回家,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傳播疾病。發(fā)放食品的過程(不包括后來的情況)被拍攝下來在日本放映,以示關東軍對中國農民的關愛。受污染的食品還被發(fā)放給日本士兵,他們把這些食品擺放在路上,讓饑餓的中國老百姓和軍人去找食。
作為赦免交易,日本生物戰(zhàn)科學家不但提供了他們的實驗室記錄,還向美國軍事科學家報告了他們所進行的12次使用過生物武器的實地“試驗”詳情,除了以上提到的,還有對中國其他城鎮(zhèn)的鼠疫傳播。對日本人有利的一點是(石井對此也很清楚),他們在占領區(qū)和戰(zhàn)時中國所進行的細菌攻擊有可能被認為是自然暴發(fā),這也是他們使用感染鼠疫的跳蚤的原因之一。
隨著戰(zhàn)爭結束的臨近,在日本垂死掙扎之際,石井試圖說服日本軍事當局使用生物武器,但遭到他的上級的普遍反對。但此前在1941年,日軍曾考慮在當年以生物武器攻擊菲律賓,1942年又把澳大利亞、印度及薩摩亞群島列為可能的襲擊對象,之后是緬甸和新幾內亞。
秘密的泄露
戰(zhàn)后公眾知道日本軍隊制定了一個生物武器計劃,但對于計劃的細節(jié)——人體試驗的資料和囚犯的待遇——人們不是很清楚,而此后多年日本、美國和英國政府都對此予以否認。有關日本對中國城鎮(zhèn)的生物襲擊他們含糊其辭,似乎中國人的報道不可靠。從日本科學家那里所得的證明中國人所言非虛的旁證,本來可用來矯正這種看法,但這些證詞和報道都被秘而不宣。
2000年美國國會通過了《日本皇軍揭密法案》,要求“對美國所保存的有關日本皇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活動的保密記錄和文件予以公布”。日本政府(日本只有很弱的法律支持對公眾開放文件)保持緘默。2000年受理中國受害家庭起訴案的日本法庭承認犯有很大的錯誤,但不會賠償。與此同時,對日本計劃的國際學術調查仍在繼續(xù),新的材料還在提出,有時是出人意料的。例如,也是在2000年,在靠近俄羅斯邊境的海拉爾的一個貯庫中,發(fā)現了日軍撤退時留下的重約二百公斤的有關生物武器計劃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