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虹
父親自小聰慧,高中畢業(yè)后考取了軍校。由于是地主后代,成分不好,被退檔。爺爺每次提起這事,總覺得有些對不住父親,“軍裝都發(fā)下來了,最后沒走成,很可惜”。父親不想那么快步入社會,就考取江西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xué)。
這是一所半工半讀的學(xué)校,在這里,父親遇到了母親。
母親出生于窮苦人家,在她三歲那年,外婆就去世了。她八歲那年,外公娶了現(xiàn)在的外婆。所以母親從小就習(xí)慣了隱忍,任勞任怨。大姨比母親年長10歲,她14歲那年就進(jìn)城工作,后來還當(dāng)了一家企業(yè)的黨委書記。大姨心疼母親,堅持要讓母親讀書,母親這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念到大學(xué)。
父親和母親的愛情,在校園里悄悄萌芽。父親故意向母親借書,還書時,書里經(jīng)常夾著五毛錢或一封信。有時母親打開課桌抽屜,發(fā)現(xiàn)里面還被人偷偷塞了幾塊糖。他們互生好感,但是囿于保守傳統(tǒng)的校園氛圍,始終沒有捅破那層紙。
大學(xué)畢業(yè)后,父親和母親開始正式談戀愛。起初,爺爺不同意,但是父親很堅決,1983年1月,他把母親娶進(jìn)門。
盡管日子過得清苦,但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那是他們最幸福的一段時光。父親和母親一直有閱讀的習(xí)慣,每晚父親會讀報紙、雜志給她聽。
改革開放后,父親也響應(yīng)政策去做生意,走南闖北不著家,母親就帶著三個孩子守在家里。父親經(jīng)常一周回來一次,偶爾一個月,甚至半年才會回家一趟。
母親在等待中度過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后來,父親的生意逐漸步入正軌,家里經(jīng)濟條件也越來越好。他不需要再東奔西跑,但是脾氣也越來越大。父親掌控著家里絕對的話語權(quán),他的喜怒哀樂主宰著全家所有人的心情。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父親母親就沒有愛情,也許只是他們的表達(dá)方式變得更加深沉。高一那年,有一天我下晚自習(xí)回家,看見母親從老家喝喜酒回來醉倒在床上,父親一遍又一遍地幫母親擦臉。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著。外面的事情父親做主,而母親打理家里的一切。父親不止一次地說,我和年輕時的母親長得很像。每次,母親聽了都很高興,似乎在我身上找到了青春的回憶。
2004年11月,父親去廣州出差。他知道母親喜歡喝點小酒,辦完事后就給她打電話,說回家時給她帶兩瓶酒回來。其實,他帶了兩箱酒回來,想給母親一個驚喜。見面后,他還特別叮囑母親,不要送人,自己留著慢慢喝。
然而,就在這一天,父親突患腦溢血,當(dāng)晚8點,突然離世。那時,姐姐和我在南昌上大學(xué),弟弟在贛州讀高一。我們從各地飛奔回來,只看到穿著一襲黑色大衣、眼睛閉著的父親。
火化前,父親被裹在一層黑色油紙里,搬上殯儀館的車時,母親突然飛奔出來,向叔叔、舅舅他們高聲喊著:“燒之前,一定要給他再整理整理衣服,他一輩子都愛干凈整齊,一定要記住,記住?!蔽铱粗赣H,她披頭散發(fā),嗓音沙啞,眼睛紅腫卻流不出淚了。
之后四年,母親一直沒有笑過。一日三餐,她如往日一樣會在飯桌前擺好父親的碗筷。每次吃飯前,還要放一遍父親最喜歡的歌曲《再回首》。
有段時間,我很害怕回家。因為回到家,心情特別壓抑,屋子里到處都是父親的影子。
而對母親來說,這段時間應(yīng)該是最艱難的日子。除了喪夫之痛,當(dāng)了二十多年家庭主婦的她,還得從頭扛起父親的事業(yè)和債務(wù)(父親去世前,留下700萬元債務(wù))。我們曾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打工賺錢還債。而母親堅決不同意,她說,再苦再難,也不能讓三個孩子輟學(xué)。
700萬,從2004年到2008年,嬌小的母親一點一滴盤起父親的事業(yè),并還清所有的債務(wù)。我看著她老了,皺紋多了,頭發(fā)也白了。
時光如水,今年母親已經(jīng)58歲。我曾鼓勵她再找個伴,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她沒同意。自父親去世后,每年2月14日,母親都會買一束玫瑰花放在父親相片前。她說,愛過、恨過、怨過父親,但是這一輩子都分不開。
我曾經(jīng)問母親:“您想和父親葬在一起嗎?”
“不,”母親態(tài)度很堅決,“下輩子我和他再也不要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