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民如子不容易

楊朝明

如何從政為官？怎樣為政以德？孔子的論述很多，像“政者正也” “尊五美屏四惡”皆是。其實孔子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表述，好像人們并不理解，尚存不少糾結(jié)，這就是“民之父母”那個概念，它也是“父母官”說法的真正淵源。

在孔子的心目中，好的從政者要像父母對待子女那樣，有一種實實在在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切。魯哀公請教為政問題，孔子說：“政之急者，莫大乎使民富且壽也?！崩习傩崭蛔恪⒖到〔攀亲罴逼鹊?。減少勞役，減輕賦稅，百姓就會富足；敦促學習禮教，遠離罪惡疾病，百姓就會長壽。哀公想這樣做，卻又擔心國家因此貧困?？鬃颖阋觥对姟分械木渥樱骸皭疸┚樱裰改??！焙蜆菲揭椎木樱抢习傩盏母改??？鬃诱J為，為政的最佳狀態(tài)，最好的君民關(guān)系，就是家庭中父母與子女關(guān)系的放大，所以哀公不必擔心。

幾年前出土問世的《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中，就有一篇被定名為《民之父母》的寶貴文獻，是弟子子夏請教孔子《詩》中“愷悌君子，民之父母”引發(fā)的思考。孔子認為為人君者就像老百姓的父母，只有如此，為政才會達到理想效果。這一文獻還見于《孔子家語》和《禮記》，可見其流傳之廣、影響之大。其實，《詩》《書》等典籍中多有對“民之父母” “若保赤子”的闡發(fā)與論述，要求為政的“君子”對待老百姓要像關(guān)心子女一樣，要像養(yǎng)育嬰兒那樣用心。

何以把和悅平易、親民近民的為政者視為“民之父母”？孔子解釋說：民之父母“必達于禮樂之原” “四方有敗，必先知之”。作為百姓的父母，必須通曉禮樂的來源，任何地方發(fā)生了禍患，必須首先知道?！皟盒星Ю锬笓鷳n” “寒露秋風再相囑”，父母之于子女是無私的，有一種天然的、自然而然的情感。父母總是牽掛子女，把子女的冷暖記在心頭，為政者如果做到了這些，一定受到民眾愛戴。

中國傳統(tǒng)的“大學之道”，希望培養(yǎng)的就是勇于擔當?shù)娜?，就是從?nèi)心關(guān)心民眾的人?！洞髮W》在引《詩》“樂只君子，民之父母”之后說：“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痹谝犊嫡a》“若保赤子”之后說：“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弊鳛榘傩盏母改腹?，必不可少的就是一個“真誠”，只要以民心為己心，想民之所想，急民之所急，就能獲得民眾的愛戴。相反，如果像《孟子》所說的那樣，為政者生活奢侈腐化，百姓們卻食不果腹，面有饑色，這樣為政，就相當于率領(lǐng)著禽獸來吃人。獸類自相殘殺，人尚且厭惡它，作為老百姓的父母官，主持政事，卻不能免于率獸吃人，那又怎么能做老百姓的父母官呢？

作民眾的表率，為百姓造福，這是為政者的使命。天地是萬物的父母，人是萬物中的靈秀，《尚書·泰誓》記周武王說：“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就是說，上天愛護下民，為民立君以安民，為民立師以教民。而為君為師者，應(yīng)當協(xié)助上天安撫天下百姓。又說：“亶聰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蹦切┳盥斆鞯娜司妥鳛榫?，成為民之父母。這樣，他們就應(yīng)當以父母愛護子女之心對待民眾，愛民如子，保護養(yǎng)育他們。后來儒家提倡“民之父母”的政治觀念，就是要充滿真情，實實在在以民為本。

數(shù)千年來，人們把在地方從政的人尊稱為“父母官”，期望他們換位思考，愛民如子。然而在今天，它儼然成為過時的稱謂，一提到它，就自然地認為它是“封建時代的產(chǎn)物”，以為它缺乏平等意識和自由理念，與所謂“現(xiàn)代性”格格不入。2009年《辭?！犯陌嫘抻啎r刪除了“父母官”一詞，不少人撰寫文章，瀟灑地揮別這一概念。其實，如果了解早期思想家的深沉思考，明白它的豐富內(nèi)涵與本來意義，就知道它不僅含有為官清廉、勤于職守、為民造福，更重要的是它是為政以德的修養(yǎng)方法。把從政做官與為人父母聯(lián)系起來，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修己安人、推己及人的思維邏輯與行為方式。在現(xiàn)實中，雖然的確有一些為官從政的人有“老爺作風”令群眾生厭，但我們也不能因噎廢食，因此而簡單地讓“父母官”退出歷史舞臺。

孔子說“立愛自親始”，我們的先圣先賢之所以提倡“孝道”，就在于他們從人性與人的價值出發(fā)，從父母對于子女的天然的情感出發(fā)，中國傳統(tǒng)倫理大廈的根基就在于此。父母愛護子女出于天然，子女孝敬父母卻需要倡導(dǎo)?？梢?，真正做到“愛民如子”并不容易。作為社會的管理者，對自己的臣民頤指氣使并不難，難的是像關(guān)心、惦念、牽掛子女一樣，把老百姓的冷暖疾苦記掛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