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雨希
“如果你等一輛車,一直等的話,那輛車一定會來的。”
卡門·埃雷拉(Carmen Herrera)今年101歲了。她現(xiàn)在的職業(yè)是一名藝術家。這里的“藝術家”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因為她現(xiàn)在仍堅持每天作畫。
“我起床之后想的第一件事是早飯吃什么?!卑@桌f,“吃過早飯,我會受到工作的召喚,然后開始行動。”
大約每天早上9點半,埃雷拉會準時出現(xiàn)在她的工作臺前。她的工作臺旁邊是巨大的臨街窗戶,窗臺上還擺著幾盆蘭花?!斑@是我構(gòu)思畫面如何構(gòu)成的地方——當然如果我幸運的話?!卑@桌f。
受身體機能所限,絕大多數(shù)時候,埃雷拉的活動區(qū)域僅限于她位于紐約曼哈頓的這間公寓兼工作室。她在這間公寓里已經(jīng)待了49年,和她的丈夫杰西·勒文塔爾(Jesse Loewenthal)一起,勒文塔爾于2000年去世。
藝術,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成為她的存在方式。“我一生都在作畫,”她說,“這讓我感覺很好?!?/p>
對于101歲的埃雷拉來說,她顯然有“感覺很好”的理由——去年剛過完百歲生日的她,似乎一夜之間成了藝術圈的寵兒。在去年惠特尼美術館新館的開幕展(America is Hard to See)上,埃雷拉1959年創(chuàng)作的《Blanco y Verde》,與埃爾斯沃斯·凱利(Ellsworth Kelly)、弗蘭克·斯特拉(Frank Stella)等“公認的”極簡主義大師的作品并置在一起。在今年早些時候,國際知名的立森畫廊(Lisson Gallery)也將紐約新空間的開幕展留給了埃雷拉。僅是在開展的幾周內(nèi),畫廊所展示的埃雷拉近年新作即告售罄。
而她在紐約的首個博物館回顧展——“卡門·埃雷拉:視野中的線條”(Lines of Sight)似乎將這一“埃雷拉熱”推向了高潮。
占據(jù)了惠特尼美術館八層大部分空間的這個埃雷拉新展剛剛開幕,囊括了她創(chuàng)作于1958~1978年的50件作品。以她為主角的紀錄片《百年展覽》(The 100 Years Show)也將于展覽期間在美術館放映。對此,埃雷拉本人似乎也難掩興奮,平時甚少出門的她這次在新展開幕之際現(xiàn)身惠特尼美術館,坐在輪椅上觀看了自己的展覽。
卡門·埃雷拉
2004年以前,這位古巴裔藝術家在美國藝術界一直是寂寂無名的小人物,盡管她的作品也出現(xiàn)在一些拉美藝術家的群展當中。那一年,一直致力于推介拉美和西班牙藝術家的紐約畫商費德里克·賽夫(Federico Sève)在最后一刻將埃雷拉塞進了他畫廊的群展中。一些重量級藏家,如建立了個人基金會的拉美藝術重要推手——艾拉·豐塔納爾斯-希斯內(nèi)洛斯(Ella Fontanals-Cisneros)很快注意到了埃雷拉,并開始收藏、推介她的作品?!坝腥さ氖?,在埃雷拉的問題上,藏家走在美術館前面。當后來惠特尼美術館開始尋找那些在當代藝術史上被遺漏的藝術家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埃雷拉在藝術史上的意義?!卑@桌抡沟牟哒谷舜髂取っ桌眨―ana Miller)說。
在米勒看來,埃雷拉的作品可以完美地插入到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MoMA)1968年的展覽——“現(xiàn)實的藝術(The Art of the Real):1948~1968”當中。這個展覽所展示的藝術家包括唐納德·賈德(Donald Judd)、巴尼特·紐曼(Barnett Newman)、凱利、斯特拉和托尼·史密斯(Tony Smith)等等,力圖抓住當時抽象藝術的新趨勢——“色彩極大化和形式極簡化”,也就是后來藝術史家所定義的藝術上的極簡主義潮流。
如果走到新展的中心空間,9張來自《Blanco y Verde》系列的埃雷拉作品會令你驚嘆她的風格與極簡主義潮流的契合,不過埃雷拉本人拒絕在她的作品和極簡主義潮流之間尋找聯(lián)系:“對他們來說我太老了,對我來說他們太年輕了。”創(chuàng)作于1959~1970年的《Blanco y Verde》系列是埃雷拉本人最看重的作品,她在每張畫布上只用白色、綠色兩色,或構(gòu)成細長的三角形,或圍成空曠的長方形。遠遠看去,畫布上大片的白色與展墻似乎融為一體,只余小片幾何形的綠色在閃爍,圖形與顏色、主角與背景之間的界限變得十分模糊;不過,走近些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埃雷拉將不少畫布的側(cè)面邊緣涂上了整片或星點的綠色,使它們充當天然的“畫框”,如此,畫布本身從承載畫面的工具變成了一件藝術品。更加巧妙的是,她有時將兩塊畫布拼合在一起,而拼合處的痕跡正構(gòu)成三角形的邊緣,令人難以分辨。
埃雷拉認為,《Blanco y Verde》中并不帶有隱喻的成分:“對我來說它們是非常漂亮的白色,然后白色轉(zhuǎn)換成綠色,那些綠色的小三角形創(chuàng)造了一片充滿力量的區(qū)域。人們在里面看到了與性有關的東西——想法太色情!——對我來說性是性,三角形是三角形?!辈贿^,她允許人們將那些綠色的三角形想象成“畫布上的裂縫”。
將《Blanco y Verde》與另一間展室中所展示的一批紙上畫稿相對照,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Blanco y Verde》所產(chǎn)生的“三維立體”的視覺效果——放大的畫布在某種程度上是紙上三維畫稿的翻版,只不過埃雷拉在畫布中用綠色作為”三維圖形“的陰影,其他的正面部分則用白色表達。
盡管埃雷拉對空間結(jié)構(gòu)的興趣和她上世紀30年代末在哈瓦那所受到的建筑學訓練有關,但她在《Blanco y Verde》中展現(xiàn)出來的成熟的抽象藝術風格在那一時期并未萌芽。埃雷拉1915年出生于哈瓦那一個富裕的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在充滿文學和藝術氛圍的家庭中長大,8歲時,被認為具有藝術天賦的埃雷拉就被母親送到著名教授那里學習素描等學院派技法,14歲時又被送到位于巴黎的美國私立學校(Marymount School)學習法語。16歲回到古巴后,她繼續(xù)學習藝術。當時,古巴活躍著不少在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后逃離西班牙的左翼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在他們的影響下,埃雷拉第一次創(chuàng)作了抗議納粹屠殺猶太民族的作品。不過,這樣強烈表達個人意志的作品在埃雷拉后來的作品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隨著國內(nèi)局勢的惡化,1939年,她和身為美國人的丈夫結(jié)婚,離開哈瓦那并前往紐約定居。在隨后的近10年間,她不但在紐約的藝術學生聯(lián)盟(Art Student League)等機構(gòu)繼續(xù)學習繪畫,還走遍了紐約大大小小的博物館。不過,她對紐約當時流行的藝術家,除了斯圖亞特·戴維斯(Stuart Davis)和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以外,都感到非常的失望:“我感覺當時古巴的藝術更加真實、更有力量,對于現(xiàn)代藝術有更高的開放度?!?/p>
直到1948年隨丈夫造訪巴黎,埃雷拉的眼界才再次打開了。剛到巴黎不久,埃雷拉就在塞納河邊的書攤上發(fā)現(xiàn)了《Salon des Réalités Nouvelles》(新現(xiàn)實沙龍)的小冊子?!澳鞘且粋€巨大的發(fā)現(xiàn)?!彼@嘆道,“我感覺書里所描繪的藝術類型是我想終身從事的方向?!闭峭ㄟ^“新現(xiàn)實”(Réalités Nouvelles),埃雷拉第一次接觸到了包豪斯學派、以馬列維奇為代表的俄國至上主義、蒙德里安以及馬克思·比爾等人的作品。在他們的影響下,埃雷拉逐漸擺脫了在哈瓦那習得的學院繪畫傳統(tǒng),轉(zhuǎn)向抽象藝術。1954年,在經(jīng)濟壓力下,埃雷拉和丈夫回到紐約。盡管埃雷拉的藝術風格逐漸得到了同輩藝術家如紐曼的推崇,但市場與評論界對她的作品十分冷淡。策展人米勒這樣解釋其中的原因:“當時的紐約仍然是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天下,埃雷拉顯然不屬于這個陣營。不過,還有另外兩點非常重要,她不出生于美國,而且她是位女性藝術家?!?/p>
埃雷拉至今還記得畫廊主羅絲·弗雷德(Rose Fried)對她說的話:“你可以在我們這里其他男性藝術家的作品旁邊畫圓圈,但我不能為你舉辦展覽,因為你是個女人?!?/p>
如今,101歲的埃雷拉可以在任何地方畫圓圈了。不過,她的生活方式仍然沒有多大的變化。她每周做的事仍然是用鉛筆和丙烯繪出畫稿,然后在助理的幫助下將畫稿轉(zhuǎn)錄到較大的畫布上。即使是在較大的畫布上刷顏料,她也堅持自己做一遍,然后再由助理接手。
當有人問,是什么支撐著她在沒有回報、沒有收入,作品也少為人知的情況下堅持工作的?她回答得很簡單:“這是我的使命?!彼f不是自己選擇做藝術家的,而是被選中的。
對她來說,100年似乎不是太長的一段時間?!叭绻愕纫惠v車,一直等的話,那輛車一定會來的?!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