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雪婷
認知語言學視角下英漢婚姻概念隱喻對比研究
戴雪婷
概念隱喻是我們構建思維和認知世界的重要工具。本文以認知語言學為框架,基于大量英漢語料,對英漢語言文化中婚姻隱喻的概念化特征進行總結和對比。研究發(fā)現,構建于普遍身體經驗的隱喻在英漢語言中具有共性,包括“婚姻是旅程”等16項始源域;部分隱喻的具體概念化過程呈現了中西文化的特性。
認知語言學;概念隱喻;婚姻;英漢對比
婚姻是文人學者筆下、尋常百姓口中的永恒主題:它時而溫熱似愛的結晶、家庭紐帶;時而冰冷如一紙契約、一座圍城、一套枷鎖。古今中外,婚姻在人們的認知和敘述中呈現了千萬張面孔。認知語言學提出的概念隱喻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從這千萬張面孔中探究不同語言文化背景下的認知模式和概念構建。
與修辭學中的隱喻不同,認知語言學提出的概念隱喻不僅僅是簡單的語言現象。Lakoff和Johson把隱喻視為身體經驗和思維模式在日常生活中的投射,“它是我們認知世界的體現,也影響著我們對世界的認知。隱喻無所不在”。Kovecses(2002)解釋了隱喻的概念化過程:以具體的始源域(source domain)來認知和構建抽象的目標域(target domain)。我們對始源域的理解來自與外界互動的直接經驗,保留其基本邏輯,并以意象模式(image schema)的方式將多個要素進行組合,對應投射(mapping)到目標域,就形成了隱喻。隱喻即是兩個概念域的投射(mapping)過程。Quinn(1987)提出,一個系統(tǒng)化的隱喻不僅僅是思維結構的反映,也是不同文化模式的作用結果。因此,通過考察隱喻語言的記錄可以揭示不同文化的認知特征。
以往研究關于婚姻隱喻的列舉不在少數,例如Lankoff(1993)總結“婚姻是旅行,婚姻是戰(zhàn)爭,婚姻是合伙企業(yè)”等。而對婚姻隱喻在英漢語言中的跨文化研究則很少,語料數量以及分析的廣度和深度都有待提高。本研究以認知語言學為框架,深入總結和分析英漢語言文化中婚姻隱喻的概念化特征。研究基于大量英漢語言中婚姻隱喻的使用實例,語料分別來自漢英語料庫(CCL、COCA、BNC)、辭典、以婚姻/marriage等相關詞匯為關鍵詞的網絡搜索(包括文學作品、諺語、論壇留言等),力圖語料的全面性。
數據收集和篩選結果顯示共有191項婚姻隱喻化使用的實例。包括中文89項,英文102項。筆者根據認知語言學提出的隱喻概念化過程對語料進行分析和歸類,發(fā)現英漢語言中的婚姻隱喻共體現了5類意象圖示、16項始源域的投射。
(一)道路模式:婚姻是旅程
道路模式(PATH)最早由Lakoff和Johnson (1980)引入概念隱喻。道路模式的基本概念由起點—路途—終點構成。旅程(JOURNEY)是道路模式中的一個重要始源域,用旅程比擬婚姻的隱喻用法在中英表達中都很常見。例如:“走上婚姻這條路”;“在婚姻的十字路口”;“夫妻倆早就分道揚鑣了”;“婚姻出軌”;“Their marriage was on the rocks.(他們的婚姻觸礁了。)”;“Are you steering your marriage or have you been cruising?(你在婚姻中掌舵還是一直在巡航?)”;“Our marital journeydoesn’t offer a GPS.(我們的婚姻沒有導航。)”。
上述例子表明,除了起點—路途—終點模式以外,“婚姻是旅程”這一概念映射中,始源域的其他要素也被廣泛用來對應目標域婚姻的各個方面,二者之間的映射關系如圖1所示。
圖1 旅途和婚姻的隱喻映射①圖1改編自Lakoff(1993)提出的“愛情是旅途”映射。
在“婚姻是旅程”這一映射中,夫妻雙方為同行的旅伴;行進的路程是婚姻生活的進行;路途上的種種障礙是婚姻中的矛盾和沖突;旅者向往目的地,而婚姻則最好沒有終點。
(二)容器模式:婚姻是建筑物
容器模式(CONTAINER)的首要概念是劃分內外的邊界,尤其強調對內部(In)和外部(Out)的基本區(qū)分?;橐鐾瑯泳哂兄匾膬韧膺吔绺拍睢R虼?,人們對婚姻的認知和描述常常以容器模式來投射,英漢語言中均有大量圍繞容器模式的婚姻隱喻表達。
圖2 婚姻的容器模式隱喻
如圖2所示,婚姻狀態(tài)常常以“進入”“走出”以及“內”“外”來表達:“即將邁入婚姻”;“走出婚姻雨過天晴”;“I wouldn’t enter into marriage with any false expectations.(我不會抱著錯誤的期待進入婚姻。)”;“Maybe she wanted out of that marriage.(也許她想走出那段婚姻。)”此外,婚姻的邊界性也是婚姻忠貞的象征?;橐鏊菔钟邢?,只能容納結婚雙方,并對外劃分明確的界限:“婚外情、婚姻容不下第三者”;“Sexual intimacy by anyone outside marriage is wrong.(婚姻以外,與任何人發(fā)展親密的性關系都是不正當的。)”。
基于容器模式,婚姻常常被概念化為建筑物(CONSTRUCTION),例如,監(jiān)獄、牢房以及在漢語表達中典型的“圍城”和“殿堂”:踏入婚姻的殿堂;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殿堂是中國古代舉行婚禮的場所,現常用來隱喻婚姻。殿堂隱喻象征了婚姻的神圣性和重要性,在這一層面上,西方文化中的教堂與中國文化中的殿堂相當,然而在英語表達中卻沒有“婚姻是教堂(marriage is church)”的隱喻投射?!盎橐鍪菄恰背鲎晕膶W作品,并得到了廣泛的使用。它強調了婚姻的內外界限,蘊涵了中國文化中婚姻的特性:外面的人(單身)想進來(結婚),里面的人(已婚)想出來(單身),卻迫于傳統(tǒng)倫理道德對婚姻的期許和視離婚為禁忌的觀念約束。
(三)聯結模式:捆綁、所有關系
我們使用線和繩索將相關的兩樣物品進行連接,以確保維系二者處于一定的位置關系。聯結模式(LINK)便是基于這樣的經驗,對兩樣物體進行有形或無形的聯結。通過這樣的聯系產生依賴和約束。
婚姻常被視為維系丈夫和妻子的聯結。英文中用“wedlock,get hitched,tie the knot”等本意為“鎖”“拴”和“結”的詞來指代結婚。這樣的習語式本質上是基于聯結模式的隱喻。在中文里也有類似的表達,例如“結發(fā)夫妻”“永結同心”等。聯結是婚姻關系得以穩(wěn)定和延續(xù)的保障,然而在更多情況下具有消極性的象征。例如漢英表達中均有的“婚姻是捆綁(BINDING)”,始源域捆綁象征著自由、彈性和空間的缺失:“他不會被婚姻拴住的”;“I’ll have to drag along my ball and chain.(我將不得不拖帶著我的妻子。)”。
所有關系(OWNERSHIP)則是無形的,也是聯結模式中依賴和約束因素的極端化體現。往往見之于漢語中對夫妻關系的描述,例如“賤內”“鄙房”這類對妻子的謙稱,均是基于妻子為丈夫所屬的始源域。蘊涵類似意義的表達還有“失去了工作,也丟了老婆”“車與老婆不外借”。所有關系體現中國傳統(tǒng)婚姻模式中妻子的從屬位置。隨著女性地位和個人意識的提升,婚姻是所有關系的使用逐漸減少,甚至有例如“老公寄存處”的新式表達,體現了所有關系雙方位置的轉換。
(四)實體模式
日常生活中與實體的直接接觸構成了我們對物體的認知和體驗。這類實體在婚姻的隱喻表達中常被借用為始源域。物體的特性和不同狀態(tài)均被投射到目標域中,用以比喻婚姻的狀態(tài)。
英漢語言在實體作為始源域的選擇上有不少相似性。例如英語中“the marriage isn’t working”“the marriage broke down(婚姻出了故障)”;和漢語的“婚姻沒有保修期”均是圍繞“婚姻是機器”的表達。還有“婚姻是有機體”的投射,這意味著婚姻有完整的生命周期:“a healthy/ill marriage(健康/不健康的婚姻)”“kill a marriage(扼殺婚姻)”“short-lives marriage(短命婚姻)”“婚姻休克”“用愛澆灌婚姻”“收獲婚姻果實”。
另外,還有“婚姻是食物”的概念隱喻,包含多個層面的概念投射。首先是味道:“a bittersweet marriage(苦樂參半的婚姻)”;“婚姻久了,你是否會覺得淡然無味?”。其次,食物歷久變質:“The marriage turned sour.(婚姻變質了。)”;“給婚姻保鮮”。最后,食物的烹煮過程,常見于漢語表達:“爭吵是婚姻的調味劑”;“婚姻需要文火慢燉”;“給婚姻加點料”。而在英語“婚姻是食物”的隱喻表達中則沒有烹煮過程的投射。
漢語表達中有“婚姻是茶”的概念隱喻。茶文化無疑是中國文化特有的、根深蒂固的組成部分。茶多籽且純凈,常用以比擬婚姻。楊和王(2006)在《中國文化通覽》一書中指出,古代中國婚姻締結過程常以茶借喻,訂婚、成親、洞房分別為“下茶”“定茶”“合茶”。在現代漢語中,也有不少婚姻為茶的隱喻表達:“婚姻隨著時間沖淡了”“婚姻需要細品”。
(五)抽象事物
英漢語言中婚姻的概念化表達同樣也映射了抽象事物的要素,包括舞臺、游戲、學科、戰(zhàn)爭和生意。雖然這些始源域的在概念上是抽象的,但其投射到目標域的要素同樣與我們的生活經驗直接相關,包含充足的信息和慣例的心理意象。
“生意(BUSINESS)”和“戰(zhàn)爭(WAR)”是英漢婚姻隱喻表達中常用的典型始源域。“婚姻是戰(zhàn)爭”主要側重于婚姻中矛盾和沖突的投射。夫妻處于敵對的“內戰(zhàn)”:“夫妻處于冷戰(zhàn)”“He overpowered her in marriage”(他在婚姻中俘虜了她);對抗外力的戰(zhàn)爭:“婚姻保衛(wèi)戰(zhàn)”;以及其他戰(zhàn)爭要素的投射:“shortgun marriage(奉子成婚)”“婚姻硝煙四起”。“婚姻是生意”意味著婚姻需要被經營(managed)。
除此以外,婚姻附帶的物質基礎和交換行為,例如嫁妝、聘禮等,使得婚姻隱喻必然帶有物質和交易概念的投射。在婚姻“市場”中,未婚男女被比擬作待售物品;婚姻也以“質量(quality)”和“利益(profit)”來評估;夫妻是婚姻的合伙人,而孩子則被視為婚姻的產品。在漢語語料中,“婚姻是生意”的概念系統(tǒng)更則加豐富和完整,古有“買女為妻”,今有“未婚女青年待價而沽”“剩女”“買不起房子結不起婚”這樣的隱喻式表達。英語中則鮮有“We can’t afford the marriage.(我們負擔不起婚姻。)”的表達,更為常見的是“We can’t afford the wedding.(我們負擔不起婚禮。)”。此外,“investment in marriage(對婚姻的投資)”的始源域往往是時間、精神和心思等非物質概念。這一區(qū)別可以歸因為中西方對待婚姻目的的不同期許。總體而言,中國傳統(tǒng)的婚姻觀念以生計為導向,而西方文化則更傾向于愛與陪伴。
英文中有“婚姻是權力/力量”的獨特表達,尤其體現在同性婚姻上。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曾為兩對同性情侶書寫信仰:婚姻不僅僅是權力,同時也象征著地位。這種特殊的社會情境強調婚姻作為法律契約和法定權力的公平性和普遍性,并通過隱喻式的語言表達來獲得社會認同,例如,“the gays are the ones fighting for marriage(同性全體為爭取婚姻而奮斗)”“allowing same-sex marriage(允許同性婚姻)”?!盎橐鍪菣嗔?力量”的投射與西方社會文化和國家制度緊密相連,因而在漢語語境下缺失。當前文化環(huán)境下,中國對婚姻更多的是責任層面的認知。
基于對英漢婚姻隱喻語料的總結和分析,本文發(fā)現構建于人類普遍身體經驗的隱喻在英漢語言中具有共性,不受語言和文化的制約。這類隱喻占據了英漢婚姻隱喻表達中的絕大部分。這一結論體現了人類認知概念系統(tǒng)的共性,與Lakoff和Johnson(1980)提出的認知概念系統(tǒng)設想相符合。
受不同文化背景乃至社會制度的影響,英漢婚姻隱喻的概念化過程體現了一定程度的文化個性。第一,不同始源域的選擇。漢語中特有的“圍城”“殿堂”“茶”“所有關系”的隱喻體現了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集體化思維方式的印記?!盎橐鍪菣嗔?力量”則是西方社會同性婚姻運動的話語產物。第二,同一始源域下不同方面的偏向和強調“婚姻是生意”在漢語中偏向物質性交易的投射,在英語表達中則更多地呈現出精神和心力的投入;在“婚姻是食物”隱喻中,“烹煮過程”是漢語中特有的概念化方式,得益于中國博大精深的飲食文化和烹飪藝術。此外,通過婚姻概念隱喻的歷時對比,我們也可一探社會文化和人類認知的發(fā)展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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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賀春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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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6)08-0060-04
戴雪婷/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在讀碩士(浙江杭州310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