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銳
天空是漆黑的,甚至不著一粒星塵。那如墨的暗夜似還很不留情面的壓下,壓下,直叫人喘不過氣來。平日里安靜的拉格朗小鎮(zhèn)此刻卻變作了一座不夜城,但卻不僅僅是歡樂的來訪——人們哀鳴、哭泣,整日向我主耶穌禱告,人們高喊、憤怒、咒罵著那溫和的軛;人們狂笑,作惡,放肆地享受著那平日沒有的權力——畢竟,凌晨四點快要到了。
——現在,無論做什么,我主都會原諒我的。
——我主?去他媽的主!我告訴你,上帝已經死了!
拉格朗小鎮(zhèn)最高的山巒上,靜靜地佇立著我主耶穌力量的代言人——主教格列高利十三世。而在此刻他沒有被拉格朗小鎮(zhèn)的教眾找到并抬上祭壇,真是萬幸,想必在這已經失掉民心與信仰的小鎮(zhèn),我主耶穌的力量還未完全失去的。主教大人已年逾半百,頭發(fā)花白,眼中卻透露出不符他年紀和身份的哀傷。老人閉眼,口中默念“奉耶穌基督之命,求羔羊寶血遮蓋涂抹在我的拉格朗小鎮(zhèn)上……”
只禱告到一半,格列高利十三世便笑著自嘲地搖了搖頭。既然這是我主耶穌親自傳達的旨意,那禱告還有什么意義?
主啊,您的一道神諭已將撒旦放逐到了拉格朗小鎮(zhèn),我們還能說什么呢?
若決意違抗祂的旨意,等待我們的怕只有鹽柱之命了吧。
主教格列高利十三世掏出懷表,那平日里富麗堂皇的指針此刻卻冰冷異常,像是淬了毒一般,更像是……死神的翼。老人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將注意力轉移到時間上來,差一刻鐘四點。很好。
這是一個很好的時間,適合回憶。
三日前,四面環(huán)海的拉格朗小鎮(zhèn)接待了第一個異鄉(xiāng)人,也是他們眼中的異教徒。一向自詡祂的后裔的鎮(zhèn)民心底必然是看不起他的,但還是給了他生活上和宗教上應有的尊重。
異鄉(xiāng)人停留的時間很短,第二日的凌晨四點,他在拉格朗小鎮(zhèn)的港口向教眾們宣布了神的旨意。
聽著,拉格朗小鎮(zhèn)的教眾,這是我主耶穌的話:二日后的此刻便是我降臨之時。經歷此刻的教徒將帶著無上榮耀步入中世紀已失落的文明。我永與你們同在。
一開始的時候幾乎無人相信異鄉(xiāng)人和他所謂的神諭。拉格朗小鎮(zhèn)的生活依然像往常一樣滑行著,直到第二天凌晨。
人人在夢中都夢到了祂,即使僅僅是一個背影,望之也令人生畏。
聽著,拉格朗小鎮(zhèn)的教眾,一日后的此刻便是我降臨之時。經歷此刻的教徒將帶著無上榮耀步入中世紀已失落的文明,我永與你們同在。
祂伸出一只手,笑眼中滿是憐憫和慈悲。
此刻格列高利十三世從夢中驚醒,抹去滿臉浮汗,窗外的教堂大鐘此刻恰恰長鳴。當,當,當,當。
凌晨四點。
醒來后的他沒能記住主的模樣。
沒有人再敢入眠。無論男人、女人還是小孩子,都相互依偎著等待天亮。人人都做過噩夢,體驗過噩夢驚醒后緊緊貼在床上,不敢動彈、不敢呼吸的悸動。而來自對我主耶穌的敬畏比這厲害一百倍。
天亮后,教堂對神諭很快做出了解釋:第二天的凌晨四點,我主耶穌將降臨,運用他的力量懲治拉格朗小鎮(zhèn)的罪人。主以他特有的仁慈減輕了對小鎮(zhèn)的責罰:只將小鎮(zhèn)的文明拖回到中世紀,任由罪人們自生自滅。
本來還抱著最后一線希望的教眾迅速崩潰。中世紀?那是一個多么黑暗的年代!那個時代擁有著絕對的等級制度,森嚴而令人生畏,尊貴的人如同天神,低賤之民不如螻蟻,刑罰嚴酷而不留情面,偷盜一片面包就會帶來絞索的饋贈,更別提更重罪責下人受的殘忍折磨;人民幾乎不受教育,終日瘋癲渾噩……那是一個只應該存在于歷史書中的世界,一個閃耀著血光的夢魘,一個不受我主耶穌保護的時代……
仿佛掉入了無底的罅隙之中呢,失重的觸覺與冷風的澆灌一并傳入身體,與無邊的恐懼交織,纏繞,一絲絲的刺痛皮膚,內臟。
最可怕的是,你無法醒來。
因為這,是現實呢。
當,當,當,當。
教堂的鐘聲準時響起,如祂一般公正無私而不留情面,拽回了格列高利十三世本不想重回現實的思緒。
主許諾的凌晨四點到了,他會準時降臨懲罰我們這些幾百年來偏安一隅茍且偷生的罪民了。
主教最后一次仰望那不屬于中世紀那遮羞布一般沒有星辰的夜空,虔心為自己和鎮(zhèn)民最后一次禱告。
主教緩緩睜開眼睛,卻發(fā)現自己站在祭壇之前,面前是他的教眾。神的力量失掉了,他已經做好了被鎮(zhèn)民的憤怒淹沒并被拋上祭壇的準備。但他并不恐懼,也遠非平靜:他看到他的鎮(zhèn)民們衣不蔽體,怒氣沖沖,卻仍在他面前保持著優(yōu)雅的理智和冷靜。他想不出別的什么他被帶到這里的緣由,便試探著問:“神諭失效了?”
他的話如同一?;鹦牵c燃了群眾極力隱忍在平靜下方的怒火。
“上帝是個老騙子,他欺騙了我們!”
“老騙子……呵?我寧愿他和他的十字架從未存在過……”
“祂拋棄了我們……”
主教幾乎要笑得喘不過氣來:祂與祂的代言人兩天之內相繼來訪,傳達的竟只是一個笑話?我們竟如此的無關緊要?或者說,我們只是祂與撒旦的游戲中一粒小小的賭注?可我主耶穌啊,你看看,我們的文明到還沒有回到中世紀,我們的人民早就已經……
我們的人民?
“教眾們,”主教的聲音再次響起,不似平日威嚴卻充滿了力量,“我主的懲罰沒有降臨,可你們對自己的詛咒卻及時發(fā)揮了功效??纯茨銈兊囊轮?,你們的談吐,你們的涵養(yǎng)……這些與中世紀的人有何分別?我主說的,怕也是這個意思吧?!?/p>
祭壇前瞬時安靜了下來。接下來,便是低低的跪拜聲、抽泣聲、禱告聲……
大地幾乎一陣震顫。
而拉格朗小鎮(zhèn),就在這凌晨四點的震顫中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