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是現(xiàn)代散文大家,以獨特的美學風格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同時,他亦是一名學者,憑借深厚扎實的國學功底和對中國語言文學的不懈研究,得以于清華大學主授“中國文學批評和陶淵明詩、宋詩等”。朱自清不僅對陶淵明的詩頗有研究,還在創(chuàng)作上深受陶詩的影響,并繼承了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高風氣節(jié),由詩而及人,身體力行地詮釋著中華民族優(yōu)秀士人的精神。
一
朱自清十分推重陶詩的地位。他曾在《日常生活的詩》里說“中國詩人里影響最大的似乎是陶淵明,杜甫,蘇軾三家”,連詩仙李白都擱筆不提,足可見其對陶淵明非同一般的認可。他認為“陶淵明的創(chuàng)獲是在五言詩”,很同意蕭望卿在《陶淵明批評》里所表述的陶詩是“將日常生活詩化”的觀點。他將陶淵明的詩與同時代的其他詩歌作比較,認為“晉代詩漸漸排偶化、典故化”,而陶淵明卻能將“自己的生活體驗寫進詩里”,并做到“明白誠懇,不排不典”。從內容和語言兩個方面肯定了陶詩“質直平淡”的風格。
在朱自清看來,“質直平淡”的陶詩并不是絲毫沒有受當時盛行的玄言詩的影響,而是能夠脫出玄言詩“抽象說理像‘道德論”的窠臼,達到“詩不妨說理,但須有理趣”的境界。從陶淵明的生平來看,寄情于醇酒和自然,翩然有隱逸之風是基本無異議的,“玄心”當不可少。陶淵明的玄心在其詩中有明顯的表露,比如《歸園田居》其四。
詩的最后四句,寫詩人聽聞薪者作答“死沒無復余”之后的感悟,參破了盛則有衰、生則有死這樣一個普遍必然的宇宙規(guī)律和自然法則,由個人的逝歿上升到全人類共有的生命缺憾,傳達出了自己既超脫又無奈的心境。相比于孫綽的《表哀》,開篇即是“茫茫太極,賦授理殊。咨生不辰,仁考夙徂”的玄言,陶淵明的詩并未盡談生死之理,而是將悟道融入“山澤游”的生活經驗中。朱自清說陶淵明“從躬耕里領略到自然的甜美和人生的道理”,“他的躬耕免禍的哲學也許不是新的,可都是從他的實際生活體驗里得來的,與口頭的玄理不同。所以親切有味”,就是指這一方面。朱自清認為“陶詩顯然接受了玄言詩的影響”,但陶詩歸根結底是“超過玄言詩”的,其原因也正在于“他擺脫那些《老》、《莊》的套頭,而將自己的日常生活化入詩里”。
二
“陶淵明受儒釋道三家影響孰輕孰重”是陶淵明研究無法回避的問題。朱自清也對此做了一番論述,他認為,陶淵明“雖不作達,然其澤于道家者深,澤于儒家者淺”,基本沒有受到佛教影響,他的入世“猛志”只是少壯時的理想,但卻“欲有為而不能”,最終還是歸于出世隱逸。
在探討這一問題時,朱自清采用的是“用字源析法”,大體是找出陶詩中的字詞、意象等出自儒、釋、道哪一家的經典,對哪家用事最多、用意最深,陶淵明也便受哪家影響最大了。他以《古箋定本》引書的條例為基礎,從數(shù)量和立意兩方面探析陶詩語言滲透出的思想?!啊肚f子》最多,共四十九次,《論語》第二,共三十七次,《列子》第三,共二十一次”,這樣看來,“單是《莊子》便已比《論語》多,再算上《列子》”,“超過《論語》一倍有余”,以此對清人沈德潛“晉人詩曠達者征引《老莊》,繁縟者征引班楊,而陶公專用《論語》。漢人以下宋人以前,可推圣門弟子者淵明也”的說法提出了質疑。
在朱自清看來,對陶淵明思想的探究,另外一個重要的向度的就是確定陶淵明到底是“忠憤之士”(入世),還是“隱逸詩人之宗”(出世)。他指出,“大約六朝到北宋”,論陶“多以為‘隱逸詩人之宗”,而“以‘忠憤論淵明,南宋始盛”。朱自清對將陶淵明“忠憤”人格泛化的論說提出了批評。他認為,“陶詩里可以確指為‘忠憤之作者,大約只有《述酒》詩和《擬古》詩第九”,且“《擬古》詩第九怕只是泛說”,未必有確定的史實比附。其他如《詠荊軻》、《詠三良》等,都是“詩人的熟題目”,“淵明作此二詩,不過老實詠詩,未必別有新意”。朱自清認同朱熹對陶淵明的評價,“雖評《詠荊軻》詩豪放,但他總論陶詩,只說‘平淡出于自然”,所看重的還是“蕭散沖淡之趣”,這些便是“陶淵明的獨創(chuàng)”田園詩里所表現(xiàn)的。“陶欲有為而不能”,他的“猛志逸四海”似乎只是“少壯時偶有的幻想”,“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才是陶淵明的原本所在。因此,朱自清認為,陶淵明“到底還是隱逸詩人之宗”。
三
朱自清在創(chuàng)作和為人方面也有陶淵明潛移默化的影響。陶淵明詩歌語言樸素自然,但又極富感情,時常流露出對親人孩子的深切關懷。最有名的莫過于《責子》詩。
名為“責子”,實則是以一種戲謔的筆法道出了父親對兒子的愛憐,以及父子間其樂融融的微妙情感。詩中,孩子們的缺點都是夸張而漫畫化的,為父者雖是“恨鐵不成鋼”,卻享受著這種又好氣又好笑的幸福,最終且任其為之,自己飲酒而樂,舐犢情深。朱自清的散文《兒女》,延續(xù)了陶詩《責子》的風格,將這種惟有為人父母者才能得到的體驗洋洋灑灑地訴諸筆端,以平實無華的文字記述了自己從初為人父到懂得擔責之后的心境變化,以及五個兒女成長歷程中的童真、歡趣和無奈,在回憶中將對孩子濃郁的父愛緩緩流瀉,語淡而情深,所吟詠的正是一種“家的感覺”。
最能看出朱自清在為人方面受陶淵明影響的,當屬“不領美國的救濟糧”事件?!稌x書·陶潛傳》記載,陶淵明任彭澤令期間曾有“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之語,不久便“解印去縣”,歸向自然。朱自清有一篇文章叫做《論氣節(jié)》,他說,“氣節(jié)是我國固有的道德標準”,“主要是所謂讀書人或士人的立身處世之道”,“就是偶然有個把真正的躬耕的如陶淵明,精神上或意識形態(tài)上也還是負著天下興亡之責的士”。朱自清亦是這樣“負著天下興亡之責的士”,在反饑餓、反內戰(zhàn)的斗爭中,他身患嚴重的胃潰瘍,但仍簽名于《抗議美國扶日政策并拒絕領取美援面粉宣言》,并囑告家人不買配售面粉,寧愿忍受病痛和死亡的威脅,也要拒絕這種“收買靈魂性質”的施舍,最終不幸逝世,年僅半百,但用生命捍衛(wèi)了傳承千年的中華民族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尊嚴和氣節(jié)。毛澤東在《別了,司徒雷登》中說“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我們應當寫朱自清頌,他表現(xiàn)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朱自清配得上這樣鐵骨錚錚的評價。
縱觀朱自清對陶淵明的接受,已經從單純的作品研究滲入到了為人處世的境界。雖然朱自清對陶淵明的理解也有偏頗之處,比如他過度使用“用字源析法”來分析陶淵明的思想淵源,而忽略了對其生平經歷的綜合思考,就使得“陶詩的主要思想實在還是道家”這一結論欠缺足夠的說服力,也只能作為一家之談,尚待完備。但是,這兩位文化大士的碰撞,為中華民族帶來了諸多空谷足音的精神財富,無論是從文學作品而言,還是從生活態(tài)度、高風氣節(jié)出發(fā),陶淵明和朱自清都對后世產生著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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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黨亞杰(1992~),女,漢族,陜西安康人,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