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會大廈里的游魂

林達

每個國家都有讓自己尷尬的歷史，美國也不例外。

美國建國的時候，就是個很奇怪而尷尬的國家。論政府構架，現(xiàn)代而先進，兩百多年過去了，還運作得好好的。可是，要論國家狀態(tài)，卻原始而落后，證據(jù)也有一大堆。建國的時候沒有火車汽車，沒有電燈電報;雖有新聞自由的法律，卻沒有新聞業(yè);直到美國第十八位總統(tǒng)，才有幸在白宮打上了電話。

美國和別的國家，更是沒法放在一起比較。美國制憲的時候1787年，當時最大的城市是費城，人口才四萬。你一定要奇怪，那么紐約呢？紐約當時比費城還小，只有三萬三千居民。波士頓更是只有一萬八千人。這就是美國建國初期幾個最大的都市了。只要作個比較，你就可以知道美國在世界上的“地位”了。當時，巴黎有六十萬人口，倫敦有九十五萬人口。根據(jù)今天專家的考證，當時的北京的人口大致是一百萬，面積據(jù)說比剛擴建的倫敦城還要大，是十八世紀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當時中國正值乾隆年間，文明古國正值“盛世”。所以，當時的歐洲人當然看不起美國。

可是建國了，總要有個首都。美國首都的建造，頗費了一番周折。費城和紐約都在爭著當首都。它們小歸小，總是美國的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都市”。它們還各有各的理由：費城是1776年《獨立宣言》和1787年《美國憲法》的誕生地，而紐約是建國后美國政府的所在地。就在舉棋不定的時候，第一屆政府發(fā)生政治危機。1790年，華盛頓總統(tǒng)的財政部長漢密爾頓要改革，受到弗吉尼亞州一批政治家的反對，僵持不下，就做了一個好像很不恰當?shù)慕灰祝哼@些政治家不再反對他的財政改革，可是，美國首都要放在當時的弗吉尼亞州。這就是美國定都的故事。

華盛頓總統(tǒng)雖然是弗吉尼亞人，憑他一貫的作風，對定都的事情態(tài)度中立。雖然首都最后定在他的家鄉(xiāng)附近，華盛頓總統(tǒng)卻是唯一一個沒有在新首都上過班的總統(tǒng)，雖然，后來大家用了他的名字命名首都。

華盛頓市并不屬于弗吉尼亞州，而是一個獨立的、叫作哥倫比亞的特區(qū)，可是，說什么也沒有想到的，正是由于首都的地理位置選在當時的弗吉尼亞州境內(nèi)，卻讓美國人蒙上了永久的羞恥。

今天的首都華盛頓，當時還是一片荒原。直到建設了十年之后的1800年，在亞當斯總統(tǒng)的傳記里還有這樣的記錄：“這里根本還沒有形成一個城市，不如說這還是個簡陋村莊。城里還有大片的樹樁、收割后的莊稼地和沼澤。沒有學校，連教堂也沒有?！边@是在森林里面，用原始方法，硬開出來的一個方圓十英里的特區(qū)。勞力奇缺，于是建都工程的負責人，開始向周圍的農(nóng)場主付出租金租用勞力。是的，我沒有講錯，是租用而不是雇用。

弗吉尼亞州是在美國的南北交接處，本身是蓄奴的南方州。所以和費城、紐約不同的是，華盛頓附近的弗吉尼亞州和馬里蘭州，都還是蓄奴州。因此非常自然地，當?shù)剞r(nóng)場主拿了租金后，送來干活的是他們的奴隸。南方的奴隸制，是美國當時原始落后的另一個證據(jù)。

美國南北的差距非常大，1800年，生長在北方的約翰·亞當斯總統(tǒng)來到建設了一半的首都華盛頓，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南方”。奴隸勞作的現(xiàn)實，令他非常不快。亞當斯夫人在信中寫道：“在我們那里，兩名吃苦耐勞的新英格蘭人一天就能干完這十二個人（指奴隸）的活兒?！彼皇秦煿峙`，而是說，奴隸主令“這些奴隸吃不飽穿不暖……他們的主人卻在邊上閑逛，雖然他能吹噓的財產(chǎn)，只是一個奴隸”，她因為白宮附近有奴隸在干活，感到十分憂慮。

這就是美國的歷史包袱。它是十三個獨立殖民地湊起來的聯(lián)合體，就像今天正在籌備中的歐盟。在聯(lián)合的時候，講好各州基本保留原來的主權，自己的事情多半是自己管，聯(lián)邦無權干涉。所以，聯(lián)邦總統(tǒng)對南方奴隸制，看著再不舒服，一時也無可奈何。

兩百多年前，美國南方的奴隸勞動，是“正?！钡木坝^。在他們的參與下，在砂巖上堆起了國會山，巍峨的國會大廈蓋了起來。過了八十年，南方的奴隸制終于被根除。又過去一百四十年，今天的華盛頓已經(jīng)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了。當年的國會大廈還屹立在那里，民眾的代表，包括黑人們的代表，在那里進進出出。歷史的一頁已經(jīng)翻了過去，當年國會山下的奴隸勞動，也完全被大家忘記了。

幾年前，一些歷史研究人員在美國財政部翻閱文件，突然發(fā)現(xiàn)了財政部當年向奴隸主支付奴隸“租金”的文件。塵封的歷史又被重新打開，經(jīng)過幾年的研究，確認有四百多名奴隸，曾經(jīng)參與了美國國會大廈的建設。今天為自己國家自豪的美國人，自然感到有些尷尬。

可是，怎么對待自己的尷尬歷史？國家不是抽象的機器，它是由人組成的，而人都是有弱點的。人總是希望展示自己美好的一面，有意無意地掩蓋自己尷尬的歷史。國家也一樣，一些國家在指責別人忘記歷史的時候，甚至不會想到自己也會存在同樣的問題。正視自己的尷尬歷史，才是萬分困難的、對自己本身人性弱點的超越。

今年五月的最后一天，在華盛頓，美國國會的兩大黨領袖，一起宣布了一項決定：國會要專門成立一個小組，研究這段歷史，查出全部實情，并且對奴隸們建造國會大廈作出的貢獻，提出國家的紀念方式。

人們常常傳說，一些含冤而亡的靈魂，會不肯離開他們生前待過的地方。美國國會大廈的大廳里，也許兩百多年來也一直飄蕩著奴隸們的游魂。兩百多年過去了，美國民眾在逐漸建立自信之后，一直在一樁樁地清理那些令自己難堪的歷史舊案。只有查清，才能得到一個終結。當國會山豎起紀念碑的那一日，那兩百多年前的奴隸之魂才能夠安息，美國也才能因此卸下自己的一個歷史重負。

然后，才可能真正開始一段新的歷程。

（容容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掃起落葉好過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