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禾
讀完一本好書,會拍案叫絕;讀完一本自己喜歡的書,會忍不住推薦給知己;可是讀完毛姆,那種心情卻迥然——不拍案也不想說話,人靜默著,心里卻波瀾壯闊。這是我最初接觸毛姆作品時的感受,時至如今,翻開書頁時的心情,依舊“如初見”。
照片中的毛姆,和他的文字一樣,冷靜,深邃。但我始終最喜歡那張斜斜地叼著煙斗的照片——他眼睛里仿佛裝著一場蓄勢的風暴,隨時可能鋪天蓋地而來,毀滅這個他隨時質疑的世界。
曾經(jīng)讀過一句寫毛姆的話:他身上的刺太多,挖苦是他的長項。他似乎交了不少的朋友,似乎也失去了很多的朋友。確實,毛姆就像是一直狂奔的刺猬,以自己的方式在追逐、探索世界與人性,同時也以決絕的方式自我保護。他很少信任人,性格敏感又多疑,他以最尖銳的刺去感知和回應這個時代,毫無疑問,這讓他失去了很多朋友,但這一切,也在無形中成就了伏案寫作的毛姆以及他寫下的文字。
或許了解一個人的性格,總是要追根溯源的。確實,“怪人”毛姆的長成,和他每一步成長歷程都密切相關。八歲的時候,毛姆的母親因為肺病在分娩第六個孩子時不幸去世,兩年后,父親又因胃癌與世長辭。兄長們各自忙碌,年僅十歲的毛姆被送到了英格蘭,父親唯一在世的哥哥那里。偌大的巴黎,從此一股腦地駐進了少年毛姆的回憶;而小小的毛姆,也開始不得不簽收命運寄來的龐然的困惑與壓力。
狹隘而慳吝的伯父讓毛姆格外厭惡,因而這個角色也反復地出現(xiàn)在毛姆的作品中。在《人生的枷鎖》中,這位牧師以這樣的姿態(tài)被展現(xiàn)出來:長相丑陋,靠長發(fā)來掩飾禿頂;為了省下車錢,讓腳部畸形的侄兒步行到自己的宅??;太太感冒都不允許生火的爐子只有自己感冒時才能點燃;教會委員討論墓碑事宜時,他又力爭要節(jié)約經(jīng)濟……正是這樣的監(jiān)護人,讓童年的毛姆在陰影中保持沉默,似乎那時的他,已然蘊蓄起了巨大的能量,隨時被這個世界的惡意所點燃。也正是這樣,在他年少的心中,早早地就種下了懷疑一切的種子。
《人生的枷鎖》算得上毛姆的半自傳,書中青年菲利普是個跛足,學醫(yī)時因受嘲笑倍感憤怒,幻想用鑿子鑿穿調笑者的腦袋。而毛姆本人,也擁有著讓他介懷多年的缺陷——口吃。因為口吃,他成為同齡人眼中的異類和笑話;因為口吃,他失去了一個年輕人應有的自信與對未來的憧憬;因為口吃,他無法繼承祖父和父親的職業(yè)——律師……但也是因為口吃,以及因為口吃而幻化而成的孤僻內向,最終扼殺了一個律師,卻成就了一個偉大的作家。
“我打十五歲就矢志寫作了,后來我學了醫(yī),只是因為我要當個作家這句話在那個時候還說不出口?!泵氛f。但自從開始學醫(yī),他就一直揣著一個小本子,隨時摘記一些俚語方言和小說素材。而此后毛姆的生涯,與醫(yī)學相關的,大概只有那解剖刀一般冷峻又犀利的文字吧。
其實,無論是斷章取義還是從頭追蹤,毛姆都是個貨真價實的怪人。只不過,一旦回首關注了他一路走來的磕磕絆絆,便不再對這種“怪”持以苛責,而是覺得他怪得順理成章,也怪得獨一無二。
毛姆是刻薄的,但他并沒有諷刺過真實、深沉與熾烈的感情,他只是在嘲笑愚蠢、偏見和虛偽,他對“人性的弱點”似乎有著義憤填膺般的反感。那些被他的文字刀劍傷害的人罵他粗俗,毛姆不爭辯,只說,這是因為生活本身就很粗俗。
他的文字是凜冽的,他對于自己文字的某些堅守亦是凜冽的。有人說,他是“在狄更斯之后最受歡迎的英國作家”,是第二個每篇短篇小說可以拿到一千鎊稿費的人。但是,毛姆不允許別人在他生前發(fā)表他的信件,出版他的傳記。很多人詫異,為何作為作家不希望自己的事跡在傳記中流傳于世,毛姆依舊沒有解釋。不僅如此,毛姆也不允許出版商改他作品中的字,曾經(jīng)有一部作品中的“肚子”被改成了“腹部”,但最終毛姆又堅決改了回去。大概那句話是在理的:“也許區(qū)分奇才和庸才的,正是這種不可調和的固執(zhí)吧?!?/p>
怪人毛姆,就這么行走在這個喜怒無常的世界上,固執(zhí)己見地演自己的默片,不允許任何人為之添加字幕,也不留任何段落的空白由別人來補寫,他不怕孤獨,只要做好自己,作為他自己。
讀過毛姆的作品后,我甚至覺得,他一定具備所有讓我喜歡的品質,因為,我甚至無一例外地喜歡讀過的每一本他的作品中的主人公,尤其是《刀鋒》中的拉里。
在書中,拉里說:“當你決定離開常軌行事時,這是一種賭博,許多人被點了名,但是當選的寥寥無幾。”而他,便以偌大的勇氣開始了這場賭博。他是個理想家,隨時隨地在刻畫自己心中的夢想,他對知識有一種強烈的愿望,一種無所為而為的欲望。所以他拒絕別人提供的工作,只專注于讀書,冥思。在書中,拉里的女朋友伊莎貝兒說:“如果我真的愛他,我就會把整個世界不放在眼里?!钡悄敲船F(xiàn)實和物質的姑娘,她和拉里即便相愛,彼此亦是兩座孤島,中間隔著永遠無法通航的海峽,所以他們解除婚約了。那一刻,書前的我竟然覺得格外地欣喜,替拉里開心,在我眼中,拉里的超然,是禁不住凡塵的拉扯的。
后來,當我看到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說:“我的心渴望一種更加驚險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變遷——變遷和未能遇見的刺激,我是準備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滿布的海灘的?!笨吹剿继乩锟颂m德為了心中的夢想背井離鄉(xiāng),看到他無視一切嘲笑與非議堅持自我,看到與拉里一樣冷靜又灑脫,坦率也執(zhí)拗的性格,我忽然意識到,拉里也好,思特里克蘭德也罷,大概都是毛姆靈魂的化身吧——孤軍奮戰(zhàn),卻依然一往無前;身無長物,心里卻裝著整個世界。允許自己看上去像個士卒,灰頭土臉,內心卻要強大得像個將軍,指揮千軍萬馬。
但是每個人都明白,在這個浮夸的時代,在這個太多人為了名利而奔波的時代,他“無所為而為”的堅守,將會和整個世界格格不入。不過,我永遠相信尼采的那句話就是為毛姆而定制: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毛姆已去世四十余年,穿越時空的距離讀他,每個字依舊輕叩內心,振聾發(fā)聵。
陳奕迅唱,若你喜歡怪人,其實我很美。那么是不是因為我喜歡怪人,所以覺察了毛姆的美?想了想,或許并不是他怪,只是因為與他不同的人太多,一個人的特立獨行倒是成了奇異。有句話說,有些人能清楚地聽到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并以此行事,這些人要么就成了瘋子,要么成為傳奇。
毛姆是常人眼中的瘋子,更是出離了凡俗世界的傳奇。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