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正灼燒我們

曹原

“我們擁有世界，我們兩手空空。我們向往遠方，我們躑躅不前。我們談著卑微的詩和夢想，以為能在塵埃里開出花來，可是，哪個姑娘不幻想浪漫的愛情，哪個姑娘不渴望遇見一個……”

“停！”

黃老師打斷了正在賣力背臺詞、激動得滿臉漲紅的楊宇，翻了兩下劇本，無奈地對他說：“楊宇，不是你寫得不好，也不是你演得不好，但是你要知道，這是給校慶排節(jié)目，你動不動就情啊愛啊，你給校領(lǐng)導(dǎo)看這個？”

楊宇抬手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說：“可是老師，這個劇本真不是講感情的，我演完您就知道了，其實它的主題是談人生理想的，它……”

“好了，你演得很認(rèn)真，老師看在眼里了?；厝ピ傩薷囊幌?，記得貼合這次校慶的主題啊——博學(xué)篤行致千里，我為母校添光彩！快回教室學(xué)習(xí)吧！”

黃老師把劇本——手抄的兩頁稿紙一隨手一卷，夾在了教案里，然后走出了排練室。

空蕩蕩的教室里，只剩楊宇一個人。他尚未從剛才投入的演出中走出來，捏了捏拳頭，手心里全都是汗。在這個由閑置教室臨時改造的排練室里，陽光從窗外流瀉進來，空氣里有細(xì)小的塵埃流轉(zhuǎn)。他微微喘息著。周圍安靜得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楊宇并不想改劇本。謝小青說，她很喜歡楊宇寫的故事。她還說：“楊宇，你將來要是當(dāng)了編劇，會不會找我來演?。俊睏钣罹烷_玩笑似的答應(yīng)說：“肯定會??！”

謝小青笑起來的時候，連周圍的空氣都是甜的。

楊宇從小就喜歡編故事。一開始他口頭給別人講。同一條街的小朋友經(jīng)常圍著他坐成一圈，瞪大雙眼微張著嘴，聽得入迷。后來他寫，寫長長短短的小說，筆記本塞滿了抽屜。再后來他演，演自己寫的故事。他覺得文字已經(jīng)不足以表達出人物的情感，他要努力還原他們的語氣、聲調(diào)、表情。讓他們在自己身上活起來。這次他塑造了一個家境貧寒但心懷夢想的少年，喜愛寫詩但不得賞識，在一個女孩的鼓勵下，他堅持寫，最終得到了大家的認(rèn)可。其實楊宇本人并不太喜歡這個故事，情節(jié)老套，看完開頭就能猜出結(jié)尾?？墒悄莻€善良而有才華的女主角多么像謝小青啊。他想，要是謝小青愿意來演該有多好。

高三的開頭，校園里彌漫著緊張的氣氛。寫作這種“不務(wù)正業(yè)”的愛好，也只有在籌備校慶節(jié)目時能夠得到老師的支持。楊宇想勇敢地嘗試一次，他要站在全校師生的面前，出演自己書寫的話劇。

當(dāng)然，他更希望的是，與他一起站在舞臺上的人是謝小青。

謝小青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女孩，是經(jīng)常被老師掛在嘴邊夸獎的榜樣。她像一只溫順的小兔子，總是淡淡地微笑著，好像能寬容一切。她的父母都是教師，家里有各種各樣的藏書，從她那里，楊宇第一次讀到了莎士比亞的悲喜劇，知道了蕭伯納、貝克特等劇作家。很多同學(xué)只是抱著好奇心去翻看他的作品，但是謝小青會很認(rèn)真地讀，會懂得他想表達的情感。會被劇中人物的一舉一動所感染。她閱讀時輕輕翕動的睫毛，像翩飛的蝴蝶忽閃翅膀。

只有和謝小青在一起的時候，楊宇才會覺得放松。沒有人指責(zé)他不務(wù)正業(yè)。沒有人催促他刻苦學(xué)習(xí)。謝小青會說，楊宇你寫得很好，不要管別人怎么說，總會有人欣賞你的才華的。

他問謝小青，你讀過那么多書，自己不想寫點什么嗎？謝小青就只是微笑，我寫得不好啊，而且，都高三了，我哪有時間呢？

是啊，哪有時間呢？楊宇心里也忐忑，他享受著寫的過程，但是每次在課間、在自習(xí)課上拿起筆來，他都覺得有種罪惡感，好像身邊的人都在為未來而奮斗著，只有自己在做一個虛幻的不切實際的白日夢。

做夢也好，如果夢能治愈人，那也是值得的。楊宇想，成功也好失敗也好，完成這最后一幕劇，就此擱筆，直到高考結(jié)束。

值得高興的是，在他的百般請求下，謝小青終于答應(yīng)出演他的話劇?！拔覜]演過，可能演得不好?！敝x小青說。楊宇在心里回答：你做你自己就好，這部劇本來就屬于你。

還是在那個布滿塵埃的教室，不同的是，主人公的抒情終于有了一個確定的對象。謝小青站在教室的另一角，專注地望著他，她長裙的裙角碰到了講臺前的臺階。楊宇念著臺詞，腦子里卻突然亂作一團。他怔怔地想，真不該來這個教室，謝小青的衣服上都落了灰塵，她是多愛干凈的一個女孩啊……

“我們擁有世界，我們兩手空空。我們向往遠方，我們躑躅不前。我們談著卑微的詩和夢想，以為能在塵埃里開出花來，可是，哪個姑娘不幻想浪漫的愛情，哪個姑娘不渴望遇見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優(yōu)秀而成功的人呢？如果我這樣窮酸一輩子，你甚至都不會愿意再看我一眼?！?/p>

“你錯了。我們的確在意著眾人的認(rèn)可，追逐著所謂成功，可是就只有這些了嗎？即使你得到了這些又如何？你覺得快樂嗎，你覺得滿足嗎，你覺得值得嗎？”謝小青一句比一句焦急懇切，“請你好好想想，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嗎？”她上前一步，把一本筆記遞到楊宇面前，繼續(xù)道：“你寫過那么多的詩，它們就像是你年少時光的見證人。你的悲喜，你的幻想，你對這個世界想說而沒說出口的話，它們都代替你好好地說了出來。請你好好想想，你真的舍得拋棄它們嗎？”

楊宇奪過謝小青手里的本子狠狠摔在了地上，由于用力過大，紙張散落了一地。他瞪著通紅的雙眼?！拔乙詾閾碛袎粝刖蛽碛辛巳澜?，可是它不能給我面包和未來?！彼穆曇暨煅柿艘幌?，“你的頭發(fā)又長了，我甚至都不能給你買一個好看的發(fā)夾……”

謝小青緩緩蹲下去，把散了一地的紙一張張拾起來。她輕輕地說：“是啊，擁有夢想并不能讓你擁有全世界。可我們千嗎要擁有全世界呢……”

她站起來，把那些寫滿詩歌的紙張重新遞給他：“我們擁有真實的自己就夠了，不是嗎？”她仰起臉來看著他，眼角像有什么在閃耀。

這時楊宇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哭了。

“楊宇。就到這里吧。我不演了?！?/p>

謝小青的聲音回蕩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有點冰涼，像初冬清晨樹葉上結(jié)的霜。

之后再見謝小青，也只是校園里的匆匆一瞥。她們班的模擬考特別頻繁，她說她沒有時間參與其他事情。楊宇也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執(zhí)拗勁兒，不找其他演員，還信誓旦旦地向黃老師保證說，到時候，一切都會好的。

說歸說，其實楊宇心里很沒底。他不知道這次演出會是一場驚喜，還是驚嚇。

校慶那天，楊宇站在舞臺上，面對著臺下這么多的老師同學(xué)，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抖。他用千澀的嗓音說：“首先我要跟大家道個歉，因為一些原因，我沒能找到合作演員，所以這部話劇，我要一人分飾兩角，演得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請大家多包涵。”

表演剛一開始，臺下就笑成一團。因為最先出場的人物是女主角，楊宇手捧一本書，在臺上踱步，竭力想要表現(xiàn)出少女天真而嬌媚的姿態(tài)。有人起哄道，這是演小品吧！黃老師的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濺了一手背，不敢去看前排校領(lǐng)導(dǎo)們的反應(yīng)。

“你寫的詩真好。你有沒有嘗試去發(fā)表呢？”少女問。楊宇想要演出少女歡欣又有些拘謹(jǐn)?shù)那榫w，可惜到了他身上，就變成了一種喜劇的感覺。臺下有的同學(xué)已經(jīng)笑得肚子疼了。

之后他馬上轉(zhuǎn)向舞臺另一面?！拔覈L試過，只是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音……”這是少年充滿挫敗的聲音。

楊宇像是聽不到臺下的騷動一樣，忘我地表演著，訴說著。漸漸地，笑聲弱了，臺下慢慢地靜了下來。大家開始被劇情所感染。開始期待著情節(jié)下一步的走向。他越來越投入，越來越動情，時而堅定，時而迷茫，時而唯唯諾諾，時而慷慨激昂。當(dāng)他緩緩道出那一句：“我們擁有真實的自己就夠了，不是嗎？”全場都靜了。幾秒之后，掌聲雷動。

當(dāng)話劇結(jié)束時，大家情不自禁地站起來，為楊宇鼓掌。黃老師笑得法令紋都出來了，他自豪地跟身邊的老師們說：“這是我們班的學(xué)生！”謝小青的手都拍紅了，她看到楊宇在臺上不好意思地?fù)现^。一再給大家鞠躬。她也忍不住開心地笑起來。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時候她更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

她沒有告訴楊宇的是，有一封沒有寄出的信，直到現(xiàn)在還靜靜躺在她書包里。她想說：楊宇，其實我很喜歡你的劇本，那次和你一起排練的經(jīng)歷，讓我發(fā)現(xiàn)我內(nèi)心里原來還有熱情。曾經(jīng)我也夢想執(zhí)筆走天涯，寫過的小說也厚厚一疊?？晌沂且粋€懦弱的人，我不敢去追求自己真正喜歡的，我不敢去付出，因為怕得不到收獲。楊宇，你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你。就像你寫的那樣，擁有夢想并不能讓你擁有全世界。我想再加一句：可是失去夢想，你就失去了全世界。我想總有一天，我們會找到真實的自己。

加油！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