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三題

王新梅

木匠和老家具

小時候，我們家后就住著個木匠。陳木匠是東北人。我們家大立柜和碗柜都是他做的。它們是我家最早的家具，比我來到這個世界還早。印象中，那個類似現(xiàn)在衣柜的柜子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我家好多年，我們叫它大立柜。我媽往里塞過包著錢的手帕、好吃的、換季不用的物品，等等，可見當時立柜不僅僅是裝衣服的。功能多，也說明當時家庭生活水平有限，吃喝穿用積累少，不像現(xiàn)在僅女人的衣服就可以開個店鋪。這是后話。再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那會兒，村里人生活好點的都打制一個立柜。樣子很簡單，三檔兩開門，中間鑲面鏡子。木匠少，活多，鄰居陳木匠的生意好得不行，常見他在院子里忙活著，刨鋸之聲終日回響。我們家不是最早打制家具的人。1972年秋天，田地的活閑下來后，父母商量著打制一個立柜。那會兒還沒生我。父親說陳木匠和他的大兒子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就做出來了。松木的，花了大約一百塊錢。憑著手藝，陳木匠家的生活過在了村里許多人家前面，也是村里最早買電視的人家。那時候，我們兄妹幾個吃完晚飯就去他家看電視。我們看電視時，看了一天木頭的陳木匠也來看。他不愛說話，有凳子也不坐，蹴在一旁抽著莫合煙，倒好像他是來蹭電視的。他落了木屑的腦袋和佝僂著的腰背在電視屏幕閃爍下一明一暗。我們一群孩子隨著電視情節(jié)哈哈大笑時，他只露出淺淺的笑意。似乎是因為我們笑了，他才想起來笑。

裁縫江浙人居多，木匠里以東北人多，也有不是東北人的。我七歲那年，我家打制兩張床，就是個上海木匠打制的。他的樣子我記不得了，只記得身材瘦弱皮膚白，說的話我們也沒幾句能聽明白。據(jù)說他的手藝比陳木匠好。因為打制的東西多，我們家專門騰出一間倉庫，方便木匠干活。他每天來得早，和我父母打了招呼后就開始工作。如果說當時知識分子的標識是胸前口袋插一支鋼筆的話，木匠的右耳總會塞著一支鉛筆。在雛形板材上彈出一道墨線，量出需要的距離，耳朵上的鉛筆取下用來做標記。鋸子和刨子發(fā)出的聲音大，嗡——刺啦刺啦。忙活到中午，我媽做好飯，我爸就去喊木匠過來吃飯。菜比平常多出兩個，有時還會有酒。上海木匠和陳木匠一樣，沒有話。父親勸吃勸喝，他也只是嘴角一牽點著下頜表示感謝。偶爾喝幾杯酒，他的話才會多一點。飯后，我們睡午覺。他在那間房子轉(zhuǎn)悠，扳過這塊木頭看看，拿過那塊木頭比畫，為下一步工作作準備。再過一會兒，鋸子刨子間或敲敲打打的聲音響起來了。直到下午，鉛筆從耳朵上取下，他一天的工作也就結(jié)束了。他撤出后，我們幾個孩子會偷偷溜進去，摸摸他那些工具，學(xué)著他的樣子閉一只眼睛看墨線，抓一把刨花或幾個邊角料盲目地擺置著玩。

不知道是不是我父母的真誠款待贏得他的用心，他給我們家打制的床在床頭做了個浮云的造型。這在當時挺新鮮，也很洋氣。這個木匠在我們村子沒待幾年就走了，現(xiàn)在在哪兒，誰也不知道。

后來我們村子又來個木匠。據(jù)說這人腦子很聰明，學(xué)什么都很快，是自學(xué)成才。和前面兩位木匠不一樣，他人很活泛，有眼色，會說話，村里很多人都喜歡找他干活或者說話。那時已經(jīng)是八幾年了，解決溫飽的村民做家具的多了。我們家的四角方桌和椅子就是他做的。他和我爸在之前已經(jīng)是朋友了，干起活來更是創(chuàng)造了兩人喧荒（新疆土話，聊天的意思）的機會。父親也是話不多的人，可和他說起來話不少。他干著活，父親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抽莫合煙。除了鋸子刨子工作時，和閉起一只眼睛端量木頭時，他才會把嘴閉一會兒。時斷時續(xù)的刨子聲，時斷時續(xù)地東拉西扯。說老家的事情居多，來處不同，對家鄉(xiāng)的掛念是相通的。中午照例幾個菜和酒。記得他夸我媽腌的鴨蛋好，我媽就每天切一盤。

慢工出細活。他慢條斯理地做著，我爸漫不經(jīng)心地等著。我們每天回去看到倉庫里一條桌子腿成型了，一條椅子腿做好了。半個月后，放學(xué)一進門，房子擺了張方桌和四把椅子。明亮的棗紅色，濃烈的油漆味，顯示著它的初來乍到。桌子厚實而堅硬，不小心碰到的話，會被它重重“反擊”，疼得齜牙咧嘴。時間長了，某一天就發(fā)現(xiàn)，它早沒有了味道，桌角也沒那么銳了。和所有家伙一樣，不尖不利，沉默無聲，混跡人間，見證著我們的喜怒哀樂。

這個木匠后來改行了，開了個小廠子，成為我們村里先富起來的人。

1994年，我們搬家到城里。為搬不搬這些老家什，母親猶豫了好幾天。我們兄妹幾個對新鮮的城市生活充滿了向往和飄飄然的幻覺，對這些粗大笨重的家具滿是嫌棄。只有母親舍不得一切，為搬離村子偷偷哭了一次。后來，母親折中只堅持搬寫字臺過去。

隔幾年我們回村子一次，總要到賣給家具的人家里轉(zhuǎn)轉(zhuǎn)。那家人很勤儉，我們睡過的床，用過的立柜、碗柜都在用。不嫌不棄，似乎更像它們真正的主人。是的，看看那些忠誠而老實的家伙吧，沒有一個抽屜會關(guān)不上，沒有一扇門的合頁有問題，沒有一個榫卯會松動。它們得到了新主人的珍愛。后來再搬家，幸存的寫字臺繼續(xù)陪伴著父母來到新樓房。母親還偷偷保留了比我哥歲數(shù)還大的盤子和碗，還有一個可以當古董的鏡子。之前，我都曾嫌棄過它們。還好，時間不說話，但最有耐心和力量，它總會有一天告訴你，你當年的錯誤。

人到中年的我，終于懂得母親的心。一個人一生能擁有的東西實在少得很。床睡不了幾張，棉被蓋不了幾床，惺惺相惜的朋友沒有幾個。？

鐵匠和他的孩子

我上小學(xué)那會兒，班里有個女孩，個子不高，比我們一般的孩子都矮小。可班里沒人敢欺負她，甚至有女孩被男孩欺負了，還大喊魏英來救命。果真，魏英兩眼一瞪，飛一樣沖過來，拉開架勢就去拽欺負人的同學(xué)。玩笑的男同學(xué)，見了魏英也露出三分怯來。魏英，皮膚微黑，常年扎兩把刷子，人不算胖，可走路重，一走一落，仿佛帶著訓(xùn)練過的力度和速度。性格爽快，嗓門也大，她喊一聲都帶著威力。這一切讓我多年后，在所有小學(xué)同學(xué)模糊的面孔中，迅速回憶起她——一個鐵匠的女兒。

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樣，屬于逃荒到新疆落戶的。村里本來零星幾個新疆老戶，外來的這些人里，大多數(shù)人赤手空拳。有一技之長的也有幾個，木匠，裁縫，都不止一個，鐵匠也有兩個，但唯有技藝嫻熟的湖北人魏鐵匠成為我們村有名氣的人。

鐵匠有名氣，和當時傳統(tǒng)農(nóng)耕方式有關(guān)。機械化是后來的事。父母年輕那會兒，就是人力和馬牛羊的合作。相配套的農(nóng)具有犁、耙、鋤、鎬、鐮等。鐵匠很忙，一些生活用品，如菜刀、鍋鏟、刨刀、剪刀等，如門環(huán)、泡釘、門插等都需要打制。實行包產(chǎn)到戶后，人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力氣，消耗人力也消耗鐵器?，F(xiàn)在想想，那時真是手工制造鐵器的時代。

我們家一定打過別的東西，但記憶里和我有關(guān)的是水桶。村里人喝水用水都靠挑水。年輕的父母親都是自己挑，等孩子長大就讓孩子去挑。給專門做了小扁擔，甚至有些人家仔細點，孩子又多，來日方長，連桶子都是請村里的鐵匠專門打的尺寸小一碼的，老大用完老二用。魏鐵匠活干得極好，水桶用多少年都不漏水，不僅我們村子的人找他打，周邊村民也聞聲而來。他家的大門也是他親自完成的。兩扇門大氣厚重，朱紅色的油漆，大圓環(huán)的門把手，有點像動畫片里財主家的大門，有著擋人三尺的嚴肅和鄭重。其寬大與厚重把村長和富人家的門都比下去了。誰家生活富余，從孩子的零食上就能看出區(qū)別，魏英吃面包冰棍泡泡糖的幾率比我們多了。

我和魏英曾經(jīng)玩得好。有次約好去她家找她一起玩。叮當?shù)拇蜩F聲在離她家?guī)装倜淄獾拇箨牴諒澨幘碗[約聽到了。推開大門，看到院子一角的大火爐?；馉t周圍擺放著鐵料和打鐵工具，看上去有些昏暗模糊，遠沒有事先威風。路過火爐時，我遠遠地趔著身子，又好奇地用余光打量。魏英的哥哥掄著大錘，他父親左手握鐵鉗翻動鐵料，右手握小錘，一邊用特定的擊打方式指揮魏英哥哥鍛打，一邊用小錘修改關(guān)鍵位置?；鸹ㄋ臑R，兩個黝黑的男人汗水滿頭。魏英爸爸還把鐵器放入水槽內(nèi)，刺啦一聲，一股白煙飄起。我后來知道那個程序叫“淬火”。我和魏英在她家里玩了一會兒。我的神經(jīng)時不時被外面的打鐵聲打擾。魏英無恙，她顯然習慣了這一切。等我們出來時，一塊方鐵已經(jīng)打成細長鐵棍了。

魏鐵匠打什么像什么，已經(jīng)夠神奇了，可后來他更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當時村里有一個人花幾千塊錢買了個別人淘汰掉的蘇聯(lián)洋車。沒開幾天，車就發(fā)動不著了。修車的人研究了半天發(fā)現(xiàn)是少了個螺絲帽。找遍市場也沒有買到。有人想到了無所不能打的魏鐵匠。魏鐵匠來后，眼觀手摸比畫好后，回去打制了一個螺絲帽。當修車人把螺絲帽旋上去，奇跡發(fā)生了。剛好。車發(fā)動著了。本來洋車就夠扎眼的了，開了幾天就壞了，壞而復(fù)修，這些曲折，更讓魏鐵匠聲名遠播。

俗話說，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魏鐵匠個子不高，一米六幾的樣子。他的兒子復(fù)制了他的矮，也承襲了他的技藝，成為一個打鐵高手。別的男孩打尜尜、滾鐵圈的時候，他終日陪著父親練習手藝。火和鐵、高溫和單調(diào)伴隨了他年輕的時代。趙鐵匠一定想讓兒子和他一樣，憑著技藝過上受人尊敬的生活。如他所愿，幾年后，他兒子娶了鄰村一個漂亮女孩。

那時候流行一個詞，叫日新月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衣食住行在發(fā)生變化，耕作方式也不斷顛覆。先是三叉機，拖拉機在地里轟鳴作響。沒過幾年，農(nóng)田里出現(xiàn)了康拜因，這個外來器械的音譯詞在農(nóng)民的口里也像說馬車牛車一樣順溜了。生產(chǎn)力的更替印證了農(nóng)村的變化、時代的發(fā)展。到九十年代初期，省時、省力、不省產(chǎn)量的特點成為普遍的耕作方式。？

魏鐵匠家生意漸漸稀淡下去。他們家那個鬧騰過離婚的媳婦最終也偃旗息鼓，好似一塊成型的器物，終于認了命。

待鐵器熱至通紅，鐵鋏快速夾至大鐵墩上，一番鐵錘上下，一串叮當聲響，堅硬的鐵塊被百般蹂躪，變方、圓、長、扁、尖。多年后，想起那年在魏英家院子里看到的打鐵景象，心里還是戚戚焉。許多時候，我們不也像一塊鐵，在生活的烤煉下，變成今天的這個自己。

裁縫和往日時光

朋友去外地學(xué)習回來，嘚瑟她在大城市高級定制的衣服。我媽沒聽清楚，問在哪兒做的？她說是在一個店里量身定做的。我媽說，那不就是裁縫鋪子做的嗎？我們一愣，想也差不多，繼而又為母親的言簡意賅哈哈大笑起來。誰沒做過衣服呀！我媽繼續(xù)表示不屑。

那會兒我還小，小到穿有補丁的衣服都不知道羞。大點就不想穿了?？梢荒暌驳炔坏揭患乱路５却┝诵乱路?，得好好愛惜。坐地上抓石子、爬墻上樹都費衣服，若被母親見了，定要大吼一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日子好點了，母親扯了的確良給我們縫制。樣子簡簡單單，直上直下，套進去能脫下就可以了。再大點的時候，家里有閑錢給我們打扮了。母親帶我去村子里做新衣服。那可是我第一次做衣服。

她是村里唯一會做衣服的裁縫。她在村子西頭住著，從沒見過她。大約常在屋子里待著的緣故，她的皮膚比我媽他們下田的人白。不受更多的風吹日曬，看不出來比我媽大好幾歲。屋子光線不是很好，拉了個瓦數(shù)比一般人家大的燈泡。光暈下，人稍微一動，就飛起一陣和著灰塵的微小的棉織屑。她和我媽早認識，對我的長大好像很意外，站在一堆衣服的半成品中夸著對面害羞靦腆的我。微笑的眼角也有細密的皺紋。我站定，她拿了軟尺，上下左右量了一遍。她低頭給我量時，我聞到了好聞的頭油的味道。她頭上有個線頭，我條件反射地想幫她撿掉，但只是手指動了下。

做的是件不厚不薄的上衣。我媽計劃得很好，能當襯衣，也能當外衣。比我媽做的直上直下好點的是，領(lǐng)子是個小圓領(lǐng)（我媽不會上領(lǐng)子）。做好之后的那件衣服很長很大，這也在母親的計劃之內(nèi)，穿它個幾年。計劃趕不上變化，衣服經(jīng)不起童年的折騰。兩年后，我長的還沒超過衣服，衣服就爛了。我媽縫縫補補后給了妹妹。從此，我看見妹妹咣咣當當?shù)卮┲路堋?/p>

一定還做過什么衣服，我記不清了。直到初二那年暑假，我媽給自己扯布時給我也扯了一塊布。白底黑線條的方格布。是村子里新來的裁縫做的。那是個男裁縫，會手藝，長得又白凈。他給人家倒插門當了女婿，不干農(nóng)活就做衣服掙錢。那時特別流行做衣服，喇叭褲、幸子衫、大西裝。那時的人們滿腦子裝滿了艱苦樸素勤儉節(jié)約，愛穿愛做衣服會被笑話說臭美。

包產(chǎn)到戶后的人們比吃大鍋飯的人富余多了，吃飽了就愛美了，并且呈迅速增長趨勢。村子里一下有了三個裁縫，分別占據(jù)著村子各一頭。比較下來，新來的江蘇裁縫后來者居上。我和我媽也攜了塊布興沖沖地去了。那是秧苗插進田里，旱田植禾都長結(jié)實不用人操心的農(nóng)閑季節(jié)。裁縫鋪子里，有來取衣服的，還有才扯了布和我們一樣來新做的，更多的還有一起來參謀的玩伴好友。大姑娘小媳婦還有大媽嬸子，一房子的人，心情都很好。笑聲此起彼伏，好像一個小型聚會。

眾人皆為女性，唯裁縫是風華正茂的男人。更何況這個白凈細弱的男人又和身邊那些粗俗邋遢的男人多么不同呀！嬉笑之間，幾個潑辣的女人都發(fā)出了難得一聞的嬌嗔之聲。那時我也是二八年華的大丫頭了，青春開始啟程。那眉眼白凈身材細長的男裁縫一靠近，我莫名地有點緊張。尤其是攔腰給我量腰圍時，他的鼻息我都感覺到了。我大氣不敢出，心跳也快起來。卻也會掩飾了，故意裝著很大方老成的樣子舉起胳膊。

尺寸量完了，大家沒有一個急著走，繼續(xù)七嘴八舌。說的話題已經(jīng)超過了布和衣服的范圍。慣常的家常和零碎。裁縫偶爾搭一句話。更多的時候，抖開已經(jīng)畫好白線的布，開始裁剪。剪刀很利，咔嚓咔嚓，發(fā)出精準的銳利聲后，那些女人們視若寶貝的，開著小花或長著小草或一片素凈或一片艷麗的簇新的布料就被剪開。布頭用手一團扔一邊去了。

衣服一周后就做好了。是個西裝，母親又給我買了個打蝴蝶結(jié)的紅襯衫。西裝有三個扣子，扣或者不扣時，蝴蝶結(jié)都美美地系在前面，洋氣十足。我還與時俱進地留了個時髦的山口百惠的發(fā)型。不知是青春期還是這好看的衣服使然，從此開啟了我愛美的心思。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因地制宜，職業(yè)學(xué)校培養(yǎng)了大量的裁縫。裁縫店星羅棋布在村鎮(zhèn)的主要道路上。村里的孩子初中輟學(xué)后通過培訓(xùn)，憑一技之長，幾年之后就成為村里先富起來的人。上海裁縫擴大生意，從村子搬到鎮(zhèn)上。

那陣子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多。商店里賣布的生意奇好，要結(jié)婚的，家里要生小孩的，要出遠門的，小孩要上學(xué)的，統(tǒng)統(tǒng)買了新布做了新衣以示莊重。連我媽從幾千公里外的口里回來也帶著一塊我姑給我扯的布當禮物。的確良、棉綢、泡泡紗這些布，經(jīng)過裁縫神奇的加工，變成讓我們更漂亮的裝飾。著新衣者，仿佛將軍披上了新的鎧甲，神采奕奕。那一整天聞著新衣服上散發(fā)的氣息都會忍不住美滋滋的。

那白凈的裁縫后來和我們村子里的幾個女人勾勾搭搭的。都是做衣服時認識的。是是非非，某段時間成了大家愛說道的東西。搬出村子多年后，那年我回去，曾經(jīng)看到過他——一個干巴枯瘦的老頭，他坐在門口。噢，原來他那么矮那么瘦小。上方巨大的樹冠投下的陰影里，他萎縮得像個老貓。曾經(jīng)掛在他家門口的“裁縫”的牌子早已不見痕跡。和所有的裁縫一樣，晚年他的視力很弱，弱到不聽聲的話，幾米之外辨不清來者。想他年輕時在村子的得意和風流，那掛滿各種花色布匹的小屋，那年輕母親們的笑聲，恍如隔世，不禁唏噓感嘆時光無情。

現(xiàn)在，村子里僅有的一個裁縫鋪子也門庭冷落。裁縫鋪子一群女人嘰嘰喳喳，興奮聒噪的場景怕是不會再有了。還有，穿件新衣服，那是平常和普通的事。新衣披身的驚喜不再隆重和熱烈。這也和所有事物一樣，滿足得容易了，快樂消失得也就快了。

那年母親翻出一件舊枕頭，里面裝了件舊衣服。一看就是裁縫鋪子做出來的。似曾相識，就是回憶不起來什么時候穿的，當時穿的時候自己什么模樣什么心情。人生到了一個階段，回憶紛繁疊加，能牢牢記住的越來越有限。有些日子你明明度過，有些人事你真的經(jīng)歷過，你曾經(jīng)以為你會牢牢記住，可到頭來，許多，也不過只是個似曾相識。

人過中年的人最易感嘆時光無情。青春美麗一去不返，了無蹤跡，仿佛永遠地被裁走。所有人都一樣。想來，時光才是最鐵面的裁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