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軼男
1
初到西安時,我住在外語學(xué)院女生宿舍后面的一排平房里,住在平房里的人是單身教工、后勤人員和家屬,還有自考生。
袁純就是自考生,才20多歲,看起來卻有點兒暮氣。他帶著女朋友陳茗茗住在我的隔壁。要說袁純有什么特點,他最大的特點就是顧家。
有一天,我外出回來,看見他正在屋外磚墻的縫隙里插釘子,然后把晾衣繩系在本就狹窄的胡同里。見了我,他尷尬地笑了,他說陳茗茗不喜歡把衣服晾到外面去。他家在胡同最里邊,也不會耽誤路人。
兩天后,我發(fā)現(xiàn)我家和他家胡同頂上的那片天,被一層硬塑料給罩住了,袁純這時從屋頂上翻下來,拍著手上的土,笑嘻嘻地說:“這下就好了,你不知道這些女生得有多臟,啥都往下扔?!?/p>
我有點兒狐疑,為什么我家門外總是很干凈?但馬上清醒過來,經(jīng)常在天不亮?xí)r會聽到外面有唰唰掃地的聲音,那大約是袁純在清掃。
為此,我請這一對小情侶到學(xué)校附近吃麻辣燙。我們把一把把的青菜、毛肚、香腸和豆腐投到涮鍋里,互相碰杯。我說祝你們永遠幸福,袁純說我們也祝你早日成功,陳茗茗說祝我們早日住上大HOUSE。
袁純說,親愛的,只要你想要的,我就努力賺給你。
2
一年后,我工作,買了一套小公寓,離開那排磚瓦平房。兩年后的一天,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袁純打的,他邀請我參加他和陳茗茗的婚禮。
婚宴設(shè)在城北的一家餐廳,禮堂的主打色系是大紅。紅色的餐臺、紅色的綢帶,裝喜糖的網(wǎng)袋也是紅色的,上面燙著金色的喜字。
袁純的婚禮都是他一手策劃的,這就是一場精彩的DIY。
因為袁純婚禮的總調(diào)度、他年輕的同事從沒操辦婚禮的經(jīng)驗,你可以想象這場婚禮多么險象環(huán)生。先是陳茗茗由父親引著穿過紅毯、走向袁純時,背景音樂突然響起了一首東北風(fēng)的歌兒;新娘新郎就位,放彩紙的人沒經(jīng)驗,彩紙啞火了;更糟糕的是,袁純最在意的互贈戒指的時刻,因為緊張,那枚小小的鉆戒,從袁純手上滴溜溜地滑到了地上,袁純一慌,不管臺下的賓客,單膝跪地,最后身子都趴在了地上。在臺上爬著找戒指。臺下的人快笑瘋了,主持人不得已,一把把他提溜了起來,像拔蘿卜一樣拔掉自己的戒指交給新娘,命令道:“給他戴上……”
而最令人驚訝的一幕卻出現(xiàn)在司儀對新郎新娘的訪問中。
司儀問新郎:你今天幸福嗎?袁純踮踮腳,大聲說:幸福。我終于能送給茗茗我親自策劃的婚禮了。我說過,她想要的一切我都會去努力。
這時,司儀轉(zhuǎn)身問新娘:知道新郎為你一手籌備的婚禮,感動嗎?誰也沒想到,當(dāng)時的陳茗茗,給了我們一個驚人的答案,她說:還行吧!
3
這之后,袁純夫婦就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了,那時袁純已經(jīng)到某重點中學(xué)做數(shù)學(xué)老師,本來做導(dǎo)游的陳茗茗回到家做家庭主婦。偶爾在QQ上見到袁純,問到近況,他總說老樣子,上班,下班就去課外班代課。
那時袁純的夢想是賺錢買學(xué)校的集資房,為此他比誰都拼,幾乎不怎么跟我們吃飯應(yīng)酬,連衣服還是上學(xué)時那件。
到了2006年,袁純?nèi)缭敢詢斮I下了學(xué)校蓋的集資房。我給他們送去一套細瓷餐具賀他喬遷之喜。
那天他送我下樓時,我問他下個目標(biāo)是要個孩子嗎?袁純嘆了口氣,他說陳茗茗想要一間有衣帽間和陽光臥室的大房子,他還得奮斗兩年。
從那時起,這個城市好像變了,它分成了一個商業(yè)圈和另一個商業(yè)圈,我和袁純在城市的北邊和東邊,都不是最富裕的地方,但也足以使我們分城而居。
4
2007年,袁純在我家附近的新小區(qū)貸款購置了一套200平方米的大HOUSE。
2008年,中國發(fā)生兩件大事。一是奧運會,一是汶川地震。
從那日開始,我便和我的同事隔絕,被關(guān)在辦公室里寫抗震救災(zāi)的主題策劃。一直到6月,我放年假,再回辦公室,同事告訴我,有人給你打電話,我拿著同事留下的紙條回過去,是袁純,他說你好嗎,我想見見你這個婚戀專家。
我跟袁純見了面,這幾年,袁純的變化比我們都大,他比以前憔悴了許多,架上了近視鏡,顯出了中年人的樣子。
在我用刀子割下牛排上的第一塊肉時,袁純艱難地對我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兒。
然后,我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在袁純心無旁騖地為家庭奮斗時,學(xué)校轉(zhuǎn)來一個女老師。他第一眼看她,是一個下雨的早晨,她跑進辦公室,用小手帕擦雨披上的水,她擦得很仔細,很專注,直到把雨披擦干,再一層層地像折豆腐塊似的折成一個小方塊,放雨衣套里……
生活就是如此詭異,十幾年來心無旁騖為陳茗茗打拼的袁純,在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早晨,被一個女孩的細節(jié)給吸引了,他的人生開始轉(zhuǎn)軌。
沒多久,他們就真的相愛了。女孩是與陳茗茗完全不同的那種,她跟袁純一樣勤儉務(wù)實,會為袁純制造的每個小驚喜而高興。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袁純發(fā)現(xiàn)自己活得太累,他需要這么個女孩給他干涸的河床一股活水。
不久,陳茗茗知道了此事,到學(xué)校鬧了一場,到了面臨選擇時,袁純最終放棄了女友,選擇了家庭。
3個月后,汶川地震,西安震感強烈,袁純把孩子們護送下樓,自己卻沒出去。他躲在講臺的桌子下面,生死關(guān)頭,腦子里第一個蹦出的是那個女孩兒。
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民政局,跟陳茗茗扯了離婚證。在此之前,他把那套貸款所購的房子交清了余款,把房產(chǎn)更名后給了陳茗茗。
現(xiàn)在,他又成了一個單身漢,一個人住在80平方米的老房子里,女友沒有同住。
5
2009年,袁純跟女友仍然過著同事般的生活。沒有結(jié)婚,沒有同居。2010年,仍是如此。
時光一直走,到了2014年,這一年的1月,陳茗茗嫁人了,我去參加了陳茗茗的婚禮,那是一場美到想讓人流淚的婚禮,當(dāng)燈光滅掉,新娘頭上昂貴的婚紗被新郎掀起,我看見,坐在我身邊的袁純淚流滿面。
2016年5月,袁純與女友也辦了婚宴。他們的婚宴很簡單,這一次,袁純再沒有把婚戒滑在地上,不過即便滑到地上我相信他也能一下子拾起來,那顆鉆石又大又晃眼,就像一枚鴿子蛋。
說起他們長達8年的戀愛馬拉松,兩個人都只笑笑,沒有太多的解釋。只有我知道,他們是在目送另一個人,重新找到自己的站臺,買下一張永不返程的車票。
感情就是如此吧,當(dāng)我們放下,我們還記得一切由她而起,我們曾經(jīng)的奮斗是為了讓她幸福,沒有愛,卻還有一份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