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瑞 劉遠鑫
“說部”與“小說”:《四庫全書總目》之小說異名狀態(tài)辨
○宋世瑞 劉遠鑫
浦江清先生《論小說》一文從傳統(tǒng)小說“古義”的角度——以《漢書·藝文志》為基礎(chǔ)——對“筆記小說”進行了研究,認(rèn)為《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的分類有些問題,“《四庫全書總目》的編者重新改訂小說的意義時,他們認(rèn)為小說只是記瑣事、瑣語、異聞的小書,把胡應(yīng)麟的后面三類多半送到雜家類里面去了……所以四庫書目的編者實立于尷尬的地位,于古于今,兩失其依據(jù),代表了幾位18世紀(jì)的學(xué)者對于小說的觀念”①。其實四庫館臣是明白傳統(tǒng)小說的意義與范圍的,不過他們把“小說”變?yōu)椤罢f部”,而且使用這種稱謂遍及于雜家與小說家,是因為他們有著內(nèi)在的隱衷,并非他們不懂得傳統(tǒng)小說即“一類龐雜的筆記文學(xué)”②的本來意義。
中國古代小說的異名有多種,這與英語世界里小說有多種異名的情況相像,“說部”“說家”“小說”“筆記”等名稱皆可代指小說,然而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下面簡稱《總目》或《四庫總目》)里使用“說部”有著特定的內(nèi)涵,雖然學(xué)界已對“說部”進行了一些有益的探討,③但關(guān)于“說部”與“小說”在《總目》里的交織并存的矛盾狀態(tài)之個中原因的探討,還沒有引起注意?!靶≌f”“稗官”“說部”“筆記”“稗史”并非異名同實,而是暗含著多種小說觀念的矛盾與沖突。
《總目》編纂始于乾隆三十八年,四十七年二月完成初稿,后歷經(jīng)修改,乾隆五十七年后方行刊刻。紀(jì)昀等四庫館臣代表了乾隆年間知識人群體的精英,所以關(guān)注《總目》中的“說部”使用情況對理解乾隆年間小說觀念的變化有著重要的參考意義,同時對“說部”與“小說”之間異名共存的關(guān)系問題似乎也可得到一些新的解答。“說部”詞語所涉及《總目》中的范圍,涵蓋了經(jīng)、史、子、集四部,涉及到一百五十余種書目提要。其中經(jīng)部有3種,子部有110種,涉及農(nóng)家、雜家類、類書類、小說家類,其中雜家類、小說家類的較多,雜家類雜考之屬有《猗覺寮雜記》《能改齋漫錄》《云谷雜記》等17種,雜說之屬有《封氏聞見記》《筆記》《文昌雜錄》《麈史》等32種,雜品之屬有《韻石齋筆談》1種,雜纂之屬有《紺珠集》《類說》《事實類苑》《言行龜鑒》等23種,雜編之屬有《儼山外集》《明小史》《廣快書》《溪堂麗宿集》提要等4種;子部類書類中也有涉及,如《說略》提要、《宋稗類鈔》提要、《野服考》(存目)提要等。小說家類下分三個屬類,涉及“說部”一詞的只有雜事之屬和異聞之屬,雜事之屬有《因話錄》《大唐傳載》《鐵圍山叢談》等共22種,異聞之屬有《芙蓉鏡孟浪言》《異林》④《鄢署雜抄》等3種。集部中涉及“說部”一詞的目錄提要約有二十種,如別集類的《和靖詩集》《山房集》等;總集類的《吳都文粹續(xù)集》《御定全金詩》等;詩文評類的《草堂詩話》《浩然齋雅談》《漁洋詩話》《藝苑雌黃》等;詞曲類南北曲之屬有《詞苑叢談》等。
除了史部傳記類總錄之屬的《弇州史料》提要與本文的研究對象相距甚遠而可排除在外,⑤以上之一百五十余種書目提要基本上反映了“說部”一詞在《總目》中的分布狀況,可以看到,在經(jīng)史子集四部中,經(jīng)部和集部提要中論及“說部”的地方遠少于史部和子部,而史部又遠少于子部;子部中雜家類和小說家類又占了大部分,小說家類又少于雜家類?!罢f部”在雜家類和小說家類中的下屬類別里的分布也不均衡,在雜家類里集中在雜說、雜考、雜纂之屬,在小說家類集中在雜事之屬。若從“說部”在《總目》提要里分布的朝代來看,唐代(3種)和元代(10種)作品提要中提及的很少,明代最多(54種),宋代次之(35種),清代又次之(33種)⑥。若從收入《四庫全書》的書目與未收入但存其目的書目數(shù)量比較來看,存目類作品提要中提及的“說部”詞語要與收入《四庫全書》中的作品數(shù)量相差無幾,分布較為均勻,但在子部雜家類和小說家類中,涉及存目提要數(shù)量遠多于收入《四庫全書》中的提要。
通過上述梳理可以看到,四庫館臣使用“說部”一詞主要集中在子部雜家類和小說家類雜事之屬,那么四庫館臣在《總目》中明確指出哪些是“說部”作品呢?《總目》中的《寄園寄所寄提要》云“是編采掇諸家說部”,分12類,可見四庫館臣所指“說部”的大概內(nèi)容,即雜事、雜史、詩話、志怪、考證、地記、笑話等,又《儼山外集》“在明人說部之中,猶為佳本”,其書為明代陸深撰,包括《傳疑錄》《河汾燕閑錄》《春風(fēng)堂隨筆》《知命錄》《金臺紀(jì)聞》《愿豐堂漫書》《溪山余話》《玉堂漫筆》《停驂錄》《續(xù)停驂錄》《豫章漫抄》《中和堂隨筆》《史通會要》《春雨堂雜抄》《蜀都雜抄》等的內(nèi)容為“訂正經(jīng)典,綜述見聞,雜論事理”,即考證、雜事、雜論,陸深“每一官一地,各為一集,部帙雖別,體例則一”,實際上都帶有隨筆性質(zhì)。
除《寄園寄所寄》《儼山外集》外,四庫館臣在《總目》中明確說明為“說部”作品,唐代有《封氏聞見記》《匡謬正俗》《資暇集》《刊誤》《封氏聞見記》等6種,《封氏聞見記》提要云:“唐人小說,多涉荒怪,此書獨語必征實。前六卷多陳掌故,七、八兩卷多記古跡及雜論,均足以資考證。末二卷則全載當(dāng)時士大夫軼事,嘉言善行居多,惟末附諧語數(shù)條而已……唐人說部,自顏師古《匡謬正俗》、李匡乂《資暇集》、李涪《刊誤》之外,固罕其比偶矣。”宋代說部作品尤多,四庫館臣所舉達33種,如《容齋隨筆》《鶴林玉露》《齊東野語》《詩人玉屑》《事實類苑》等,《容齋隨筆》提要云:“其中自經(jīng)史諸子百家以及醫(yī)卜星算之屬,凡意有所得,即隨手札記,辯證考據(jù),頗為精確……南宋說部,終當(dāng)以此為首焉。”元代有7種,即《吳中舊事》《湛淵靜語》《隱居通議》《敬齋古今黈》《說郛》《隨隱漫錄》《東南紀(jì)聞》等,《吳中舊事》提要云:“此書紀(jì)其鄉(xiāng)之軼聞舊跡,以補地志之闕,其體例則小說家流也……此書刊本頗訛脫,今以《永樂大典》所載互校補正,備元人說部之一種。雖篇帙無多,要與委巷之談異也?!泵鞔恼f部作品有《蠙衣生馬記》《霏雪錄》《井觀瑣言》《涌幢小品》《愿豐堂漫書》《明世說新語》《異林》(朱睦撰)等8種,《涌幢小品》提要云:“是書雜記見聞,亦間有考證,其是非不甚失真,在明季說部之中,猶為質(zhì)實?!鼻宕f部所舉6種,即《湛園札記》《韻石齋筆談》《畏壘筆記》《池北偶談》《筠廊隨筆》《鄢署雜抄》等,《湛園札記》提要云:“然考論禮制,精核者多,猶說部之有根柢者?!?/p>
除了以上的“說部”作品,四庫館臣還提到了別的“說部”作品,子部雜家類雜纂之屬、雜編之屬和類書類共10部書籍⑦也透漏了不少的“說部”作品,如《說類》《續(xù)說郛》《稗史匯編》,其中《說類》涉及書目56種,《續(xù)說郛》涉及529種,《稗史匯編》涉及近八百種⑧?!独m(xù)說郛》提要云:“明陶珽編。珽,姚安人。萬歷庚戌進士。是編增輯陶宗儀《說郛》,迄于元代,復(fù)雜抄明人說部527種以續(xù)之,其刪節(jié)一如宗儀之例?!贝?29種作品的內(nèi)容,今天看來它包括有經(jīng)史考證、野史雜記、議論雜說、政書地記、家居清玩、風(fēng)俗節(jié)律、農(nóng)事工藝、社約箴言、聲韻樂譜、牌棋游戲、詩文詞品、女伎艷品、志怪傳奇、笑話諧語,以及書畫器物、草木蟲魚禽獸的記錄和品評。把聲韻樂譜、牌棋游戲、詩文詞品等皆列入說部,⑨可見《續(xù)說郛》的書籍不僅僅限于子部雜家類和小說家類,史部雜史類、傳記類、地理類、時令類、政書類,子部的儒家類、農(nóng)家類、醫(yī)家類、藝術(shù)類、譜錄類、道家類,集部的別集類、詩文評類也都是“說部”涉足的領(lǐng)域,不過在《總目》里,雜家類的雜考、雜說、雜纂、雜編之屬和小說家類的雜事、異聞之屬的“說部”作品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而已。
從以上的考察可知,“說部”是一個文獻類型,它的內(nèi)容既有野史雜記,稗官小說,也有經(jīng)史考證、詩文品評;既有日常雅趣的隨筆小品,也有嚴(yán)密的考據(jù)論證。作為一種文獻類型,它內(nèi)部的體裁如小說、詩話、游記等并沒有地位高下之分,在數(shù)量上也沒有孰多孰少之分,這就是“說部”作品在《總目》中的客觀存在,清代顧千里以為:“蓋說部者,遺聞軼事、叢殘璅屑,非如經(jīng)義史學(xué)諸子等各有專門名家?guī)煶惺谑?,可以永久勿墜也?!雹庥榷痹疲骸斑i書契而計之,則六經(jīng)以下皆說也,然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立乎上古,以指今日,后有作者,皆其小者矣。”?這一方面說明了“說部”的內(nèi)容蕪雜,一方面也說明了“說部”的地位并不高,隨作隨滅,并無師承傳授,并不能與經(jīng)史相提并論。后世劉師培把“說部”的內(nèi)容分為“考古之書”(考證類)、“記事之書”(雜史野記類)、“稗官之書”(小說類)三個方面,就《總目》中所指的范圍來看,他的分類是不夠全面的。
“說家”一詞在《四庫全書總目》里涉及的書目有《事實類苑》《甘露園長書》《稗乘》《張氏可書》《異林》《宋詩紀(jì)事》等,而且多集中于子部雜家類。于此可見,在《四庫總目》里,“說部”并不等同于“小說”“小說家”,“說家”也不等同于“小說家”,但“說部”與“說家”的內(nèi)涵是一致的。如果僅限《總目》的范圍來說,“說部”是“小說”“小說家”的上級目錄,甚或以為“說部”“說家”是指包含子部雜家類、小說家類的一種文獻類型,亦未嘗不可。
“小說”一詞涉及《四庫總目》中約有二百四十五種提要,其中經(jīng)部7種,史部55種,子部雜家類70種,小說家類71種,類書類8種,集部34種。從“說部”與“小說”使用的頻率來看,似乎“小說”一詞使用的機會更多,但是,“小說”一詞在《總目》里的使用情況,與“說部”大不相同,即“說部”為文獻概念,而“小說”是帶有價值判斷的名稱,多以“稗官小說”“小說家言”“傳奇小說”評價某種作品,如《熙朝名臣實錄》提要云:“然各傳中多引《寓圃雜說》及《瑣綴錄》諸書,皆稗官小說,未可徵信?!薄睹髅肩洝诽嵋疲骸翱极I徵文,亦足以資證據(jù)。固非小說家言掇拾傳聞,構(gòu)虛無據(jù)者比也?!薄段髡饔洝诽嵋疲骸八鶖⑹鼋詿o關(guān)考據(jù)。又雜載詩歌,詞多鄙俚,頗近傳奇小說之流。”《讀書錄》提要云:“百家小說,淫詞綺語,怪誕不經(jīng)之書。”其他評價性詞語如“小說誣詞”“小說不足憑”“小說家言,不可為典要”“小說之侈神怪,肆詼嘲,徒供談噱之用”“小說妄談,於古無徵”“小說神怪之語,自穢其書”“小說之誕妄”“小說多誣,不盡可信”“小說多附會”等等,與四庫館臣所崇尚的“考據(jù)辯證”之“說部”大不相同,可以說《總目》中的“小說”是處于一個極為低下的文體層次,而且四庫館臣很少直接提及某部作品為“小說”,這大約與《四庫總目》中有“小說家”一類有關(guān)。
“筆記”可以是“一個文獻概念,一個著作體式概念”?,也可以指作為文體的小說,?也可以作為一種“隨筆記錄”“執(zhí)筆記錄”“隨手札記”的行為方式,以上三者在《總目》之中都有一定的呈現(xiàn)。朱自清先生以為,筆記為著述之一種(余者為注疏和語錄)。著述為“文”(有韻者)、“筆”(無韻者)之外的“別體”之一,“著述其實是廣義的應(yīng)用文”?!肮P記是語錄加上《世說新語》之傳統(tǒng),受‘言不盡意’的影響?!痹蛟谟诠P記“文體近于談話,不重文章技巧”,“《世說新語》近于雜品、小說”?,言不盡意者,筆者以為即言不盡意則書之。朱自清的“筆記”范圍,在《總目》中分布在子部雜家類、小說家類以及經(jīng)史札記的著作,與“說部”比較起來,范圍要小很多。與劉葉秋、傅璇琮兩位先生關(guān)于筆記范圍確定的論述相比,?朱先生的分析比較符合“筆記”在《總目》中存在的實際狀況,因為四庫館臣在《總目》中直接論述“筆記”的地方并不多,提及“筆記”一詞的書目提要約有九十二種,其中經(jīng)部10種,史部5種,子部59種,集部18種,而子部雜家類獨占41種。“筆記,《四庫提要》列之于子書雜家。這很對?!?與“筆記”詞意相近者有從命名上看來,作品多用“偶筆”“札記”“筆記”“雜俎”“雜著”“雜錄”“雜說”“漫錄”“漫抄”“雜志”“談記”“談錄”“日記”“夜話”“野語”“隨筆”“紀(jì)聞”“錄話”“燕語”“雜記”“筆談”“日札”“雜抄”等,以明作品的寫作取向與一般經(jīng)典之不同。
在《四庫提要》里,“說部”明顯要比“筆記”“小說”涵蓋的范圍廣,“小說”主要被局限在子部小說家類,“筆記”則主要被限于雜家類。但“說部”作為一種文獻類型,并沒有在《四庫總目》中取得一家之位置,?而是被分散在了經(jīng)史子集四部當(dāng)中。但在《總目》里,“說部”往往與其他文類并提,如“說部小史”“稗官說部”“說部詩話”“傳記說部”“說部雜編”“史評說部”“語錄說部”“筆記說部”?“類書說部”“說部類家詩編文稿”“詩話語錄文集說部”等,“說部”既是指某一類作品而言,但卻與詩話、文集、雜史、語錄、傳記、類書、史評、稗官(即小說)、筆記等并稱,其中的原因,在于中國傳統(tǒng)小說——“說部”——帶有“雜文學(xué)”的涵義,它內(nèi)部原先隱含的諸種文體在清代中期以后已經(jīng)逐漸獨立,以“小說”“筆記”為例,明代王世貞在《弇州山人四部稿》里提出“說部”這個名稱不久,“說部”與“小說”便成為異名同實的概念,如陳繼儒《藏說小萃序》與《聞雁筆談序》兩文中的“說部”與“小說”并列,《聞雁筆談序》云:“宋太平興國間,既得各國圖籍,降王諸臣或修怨言,于是收置館閣,給賜筆札廩餼,使之編纂群書,比時總計古今小說得一千六百九十余種。吾朝文集孤行而野史獨詘,惟楊用修、王元美兩先生說部最為宏肆辨博,而文亦雅馴,余不能望宋,而況唐與六朝諸君子乎!”?在《四庫總目》里兩者并存互稱,如《寄園寄所寄》的內(nèi)容,“采掇諸家說部,分十二門”,“(《明百家小說》)其書乃全與國朝陶珽《續(xù)說郛》同”,兩書既為“說部”又是“小說”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民國時期王文濡輯之《古今說部叢書》也沒有變化。四庫館臣以為雜家之“筆記”為“說部”之正宗,“子部雜家類雜考之屬”案語云:“考證經(jīng)義之書,始于《白虎通義》。蔡邕《獨斷》之類,皆沿其支流。至唐而《資暇集》《刊誤》之類為數(shù)漸繁,至宋而《容齋隨筆》之類動成巨帙。其說大抵兼論經(jīng)、史、子、集、不可限以一類,是真出于議官之雜家也。(班固謂雜家者流出于議官)”“考證經(jīng)義”“兼論經(jīng)史子集”是其主要內(nèi)容;又《經(jīng)稗》提要云:“漢儒考證之學(xué),遂散見雜家筆記之內(nèi)。宋洪邁、王應(yīng)麟諸人,明楊慎、焦竑諸人,國朝顧炎武、閻若璩諸人,其尤著者也。”所以“說部”處于這樣一個矛盾狀態(tài):一方面表現(xiàn)出幾乎要涵蓋經(jīng)史文集之外的所有文獻,另一方面卻又與其他文體公然并列。其中的原因,恐怕除四庫館臣囿于傳統(tǒng)的目錄學(xué)分類法外,便是清代中期小說觀念已經(jīng)有了變化。
在《四庫總目》里,“說部”并不等同于“小說”以及“小說家”,四庫館臣的工作就在于他們汲取漢唐以來學(xué)者對“小說”的認(rèn)識,在小說的分類上進一步明確對象,把“小說”分為三類,即雜事、異聞、瑣語,其中主導(dǎo)的因素,恐怕是小說的敘事性與荒誕性特征,敘事在于排除考證與雜說,荒誕在于存在虛幻與想象。在《四庫總目》關(guān)于“小說”的分類方面,干擾因素最大的有史部之雜史類、子部之雜家類雜說之屬,對此四庫館臣有著明確的說明:“《雜史》之目,肇于《隋書》。蓋載籍既繁,難於條析。義取乎兼包眾體,宏括殊名。故王嘉《拾遺記》《汲?,嵳Z》得與《魏尚書》《梁實錄》并列,不為嫌也。然既系史名,事殊小說。著書有體,焉可無分。今仍用舊文,立此一類。凡所著錄,則務(wù)示別裁。大抵取其事系廟堂,語關(guān)軍國?;虻咭皇轮寄且淮?;或但述一時之見聞,只一家之私記。要期遺文舊事,足以存掌故,資考證,備讀史者之參稽云爾。若夫語神怪,供詼啁,里巷瑣言,稗官所述,則別有雜家、小說家存焉。”又雜家類小序云:“雜之義廣,無所不包。班固所謂合儒、墨,兼名、法也。變而得宜,于例為善。今從其說,以立說者謂之雜學(xué),辨證者謂之雜考,議論而兼敘述者謂之雜說,旁究物理、臚陳纖瑣者謂之雜品,類輯舊文,涂兼眾軌者謂之雜纂,合刻諸書、不名一體者謂之雜編,凡六類。”案語云:“案雜說之源,出于《論衡》。其說或抒己意,或訂俗訛,或述近聞,或綜古義,后人沿波,筆記作焉。大抵隨意錄載,不限卷帙之多寡,不分次第之先後。興之所至,即可成編。故自宋以來作者至夥,今總匯之為一類?!庇中≌f家類序云:“張衡《西京賦》曰:小說九百,本自虞初?!稘h書·藝文志》載虞初《周說》,943篇,注稱武帝時方士,則小說興於武帝時矣。故伊尹說以下九家,班固多注依托也。(《漢書·藝文志注》,凡不著姓名者,皆班固自注)然屈原《天問》,雜陳神怪,多莫知所出,意即小說家言。而《漢志》所載《青史子》五十七篇,賈誼《新書·保傅篇》中先引之,則其來已久,特盛於虞初耳。跡其流別,凡有三派,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輯瑣語也。唐、宋而后,作者彌繁。中間誣謾失真,妖妄熒聽者固為不少,然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者亦錯出其中。班固稱小說家流蓋出于稗官,如淳注謂王者欲知閭巷風(fēng)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然則博采旁,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雜廢矣。今甄錄其近雅馴者,以廣見聞,惟猥鄙荒誕,徒亂耳目者則黜不載焉?!毙≌f家類案語云:“案紀(jì)錄雜事之書,小說與雜史最易相淆。諸家著錄,亦往往牽混。今以述朝政軍國者入雜史,其參以里巷閑談詞章細故者則均隸此門。《世說新語》古俱著錄于小說,其明例矣?!笨梢娫凇端膸烊珪偰俊芬粫?,四庫館臣把二者分得還比較清楚,“說部”有議論有敘事,而“小說”則主于敘事,“說部”的中心是雜家類和小說家類的雜事與異聞之屬,“小說”的中心則是小說家類的作品。
浦江清先生《論小說》一文所言之“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意義”到了唐代劉知幾大約已開始發(fā)生變化(見《史通·雜述》),不過到了宋代這種分歧擴大,南宋鄭樵《通志》卷七十一《校讎一》之《編次之訛論》云:“古今編書所不能分者五:一曰傳記,二曰雜家,三曰小說,四曰雜史,五曰故事。凡此五類之書,足相紊亂;又如文史與詩話亦能相濫。”?明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十九《丙部·九流緒論下》分小說為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箴規(guī)等為六家,?其中的分類也有約略言之處。到了清代中期,難分別者為雜家、小說、雜史,四庫館臣在《四庫總目》“小說家類”里已有辨明,此不贅言,《總目》“小說家類”不過取胡應(yīng)麟“志怪、雜錄、叢談”三家而已。唐傳奇、宋話本、明清章回小說的興起,已經(jīng)使原先的小說觀念發(fā)生了變化——清代中期章學(xué)誠云:“蓋自稗官見于《漢志》,歷三變而盡失古人之源流云?!?“三變”者,稗官一變?yōu)槲簳x志怪,再變?yōu)樘迫藗髌?,三變?yōu)樗卧院笾裂萘x——此時的小說觀念,當(dāng)以紀(jì)昀等四庫館臣所闡發(fā)為代表并為其他學(xué)者所采用,這才出現(xiàn)了在《四庫總目》里代表“古義”的說部與代表新興小說觀念的“小說”并存的一個現(xiàn)象。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
①②浦江清《論小說》[A],《浦江請文選》[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138頁,第136頁。
③詳見劉曉軍《“說部”考》[J],《學(xué)術(shù)研究》,2009年第2期;呂玉華《中國古代多種小說概念辨析》[J],《中國文論》,2014年第1輯。
④《異林》有三種,列入子部小說家異聞之屬的為明朱睦所撰,另外兩部一為明代徐禎卿之《異林》,小說志怪之書,《總目》未列;一為明支允堅撰《異林》,內(nèi)容包括軼史隨筆、時事漫記、軼語考鏡、藝苑閑評之類,《總目》列入列子部雜家類雜說之屬。
⑤《弇州史料》提要云:“明董復(fù)表編。復(fù)表字章甫,華亭人。是書皆采掇《王世貞文集·說部》中有關(guān)朝野紀(jì)載者,裒合成書,無所考正。非集非史,四庫中無類可歸,約略近似,姑存其目于傳記中,實則古無此例也?!盵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Z],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562頁。
⑥子部雜家類之《俗語》《蕉窗雜錄》《鶴山筆錄》《袖中錦》《古今藝苑談概》《灼艾集》《古今名賢說?!贰墩其洝贰稄V百川學(xué)海》《九朝談纂》《豐暇觀頤》《明小史》《溪堂麗宿集》,小說家類之《楓窗小牘》《談藪》《三朝野史》,集部之《棠湖詩稿》《佘山詩話》等,以上近二十種著作因編纂年代不確,故未能列諸各朝代中。
⑦這十部書為雜纂之屬的《古今名賢說海》《說類》《說郛續(xù)》《廣百川學(xué)?!贰肚邋积S心賞集》《稗史匯編》《掌錄》《寄園寄所寄》;雜編之屬有《廣快書》;類書類的《說略》。
⑧限于篇幅,《續(xù)說郛》涉及的529種和《稗史匯編》涉及到的近八百種書目不再一一臚列。
⑨《稗史匯編》中的書目還有《鬼谷子》《尹文子》《公孫文子》等諸子百家著作,《總目》列之為子部雜家類雜學(xué)之屬。
⑩顧千里《重刻古今說海序》[A],[明]陸楫編《古今說海》[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尤侗《艮齋雜說序》[A],《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36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29頁。
?李建國《古稗斗筲錄》[M],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
?清代小說如《閱微草堂筆記》《右臺仙館筆記》皆以“筆記”為名。
??劉晶雯《朱自清中國文學(xué)批評研究講義》[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58頁。關(guān)于“別體”,朱自清認(rèn)為:“以前所謂筆,只指公文。這里說到‘別體’,是指駢散以外的。別體也是應(yīng)用的,但向來不算‘文’,亦不算做‘筆’,故稱之為‘別體’?!币酝瑫?53頁。“別體”包括有著述(注疏、語錄、筆記)、文件(文告、書牘、律例)、余類(詩文評附書目提要、小說、詞曲、歌謠附八股文)三種。
?劉葉秋先生在《歷代筆記概述》有筆記內(nèi)容的“三分法”,傅璇琮先生在《全宋筆記序》一文里把“筆記”設(shè)定為現(xiàn)代意義的筆記內(nèi)涵。
?“說部”成為一家,見諸明張鼎《寶日堂初集》、清孫星衍《孫氏祠堂書目》。
?《雨航雜錄提要》在《四庫全書總目》和文淵閣《四庫全書》中略有不同,在《總目》中為“語錄說部”,在《四庫全書》書前提要中為“筆記說部”。
?陳繼儒《陳眉公集》卷五《敘》[M],明萬歷四十三年刻本。
?鄭樵撰《通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34頁。
?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M],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74頁。
?章學(xué)誠《章學(xué)誠遺書》卷五[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