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胡楊樹下的歌聲

      2016-09-29 06:01:19薛榮
      飛天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二哥

      薛榮

      我五歲那年的臘月,天冷得亙古未見。

      看到生人上門,老狗黑四撲上前去,張開口剛叫了一聲,就凍得合不攏嘴,那一聲“汪”凍成了冰坨,梆的一下砸到了凍土地上。山下的一戶人家生火做飯,一縷藍(lán)藍(lán)的炊煙從屋頂剛剛升起,就凍得筆直,多大的風(fēng)都吹不倒。黃昏時分,我穿著一只半棉鞋,兩只褲管一高一低放火歸來,卻見外院的光棍漢銅鍋大爺扛著根木棍推門出來,一曲憂傷的爬山調(diào)被狂吼的北風(fēng)吹得東一句西一句:

      手拿著鐮刀割沙蓬,

      站在那土疙瘩瞭情人。

      ……

      半天空的大雁對對挨得緊,

      你多會兒能和我一搭過光景。

      ……

      老人家被北風(fēng)噎得不出聲了。我趕緊上前問候:“大爺,您也穿林海過雪原去呀?”銅鍋大爺說:“灰孩子,盡放銅哩!大爺這么大歲數(shù)了,哪惹得起人家座山雕!我要去茅房?!薄澳ッ┓靠父鞲缮??”“你不看這天有多冷!撒了尿不趕緊拿棍子往斷打,尿柱子就把人跟地凍住了?!币徽f人老成精,你看這老漢有多聰明!

      最有趣的是我家對面的三昌爺,三九天大清早上山挖藥材,傍晚回了家,在火爐前向了一回火,手掌在臉上一揉搓,兩只耳朵齊刷刷掉在了地上,竟然一點不覺著疼。三昌爺把耳朵撿起來,知道安不上去了,仔細(xì)把玩了一回,一只順手扔進(jìn)了爐灶,一只推開門喂了我家的老狗黑四。過后,三昌爺把鬢角的頭發(fā)蓄成兩綹青絲,把兩個黑黑的耳洞遮蓋了。微風(fēng)吹來,兩頰的亂發(fā)飄飄灑灑,一派仙風(fēng)道骨。只是從此辨不清聲音的方向。每日清晨,這仙人哼著小曲斯斯文文地從家里出來,我便躲在一堵矮墻后,低聲細(xì)氣地問:“三昌爺,您吃了沒?”仙人便原地轉(zhuǎn)十八個圈,邊轉(zhuǎn)邊問:“啊……誰問我呢?啊……你在哪呢?”我偏不出聲,任憑仙人在寒風(fēng)中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啊轉(zhuǎn)。

      我坐在墻底下,只覺得四周好靜好靜,靜得能聽到時光的長河在嘩嘩地流。河上卻又飄著一葉舟,舟里載著我寂寞而又有趣的童年,還有許多忘卻了的快樂和憂愁。抬頭望去,太陽在輕紗般的云層里冉冉行走,凍得哆哆嗦嗦的,還不忘送我一臉如花的笑。

      就是在這樣寒冷的一個冬日,娘和二哥踏上了漫漫的西口路。

      第一章 墻頭上跑馬扭不回頭

      走西口在中國的人口遷移史和邊地開發(fā)史上,理應(yīng)占有重要的一頁。

      自康熙末年開始,山、陜兩省北部的貧民面對脆弱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條件和頻繁的自然災(zāi)害,像一群群大雁飛過長城沿線的隘口,涌向內(nèi)蒙古大草原,租種土地,開荒墾殖,初時“春令出口種地,冬則退回”,后來“一年成聚,二年成邑”。在烏蘭花,在伊克昭,在巴彥淖爾,在烏蘭察布,一個個叫做應(yīng)州窯子、馬邑淖灘、懷仁堡子的村落出現(xiàn)在了“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廣袤大地上。亙古荒原呈現(xiàn)出了良田萬頃、五谷飄香、商賈輻輳、百貨雜陳的繁榮景象。正如《大清會典》所說:“昔時龍沙雁磧之區(qū),今則筑場納稼,煙火相望?!?/p>

      雁北人本是安土重遷的。正如費(fèi)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所說:“以農(nóng)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態(tài),遷移是變態(tài)。大旱大水,連年兵亂,可以使一部分農(nóng)民拋井離鄉(xiāng);即使像抗戰(zhàn)這樣大事件所引起基層人口的流動,我相信還是微乎其微的?!辈皇歉F得活不下去,誰愿意丟下年邁的爹娘、新婚的妻子、襁褓中的兒女,冒著官府的禁令、漫天的風(fēng)雪、舉目無親的孤獨(dú),背井離鄉(xiāng)到口外謀生?光緒三到四年,丁戊大旱,山西一省死亡人數(shù)達(dá)七八百萬。土地貧瘠、降雨稀少的雁北災(zāi)情更為嚴(yán)重?!吨袊鴼v史大事編年》第五卷載:“清德宗光緒三年,大同府、朔平府出現(xiàn)大旱,農(nóng)作物無法下種,赤地千里,顆粒無收。秋天又發(fā)生霜凍,災(zāi)上加災(zāi),老百姓只好吃草根、樹籽、樹皮、樹葉,到處都是餓死的人?!贝饲暗墓饩w二年,華北已連續(xù)大旱,糧食絕收,糧價猛漲騰貴,《懷仁縣志》載“斗粟市錢千余”。饑民起初典賣衣服器物土地房屋換錢買糧,直至賣兒鬻女。然“凡物值百文者,尚不能值十文”,一宅院子換不了二斗麥,幾間樓換不下五升米。饑民為了果腹,吃光了草根樹皮,最后吃俗稱觀音粉的白土干泥。翻開當(dāng)年各縣的志書,饑民的慘狀令人讀之下淚。《朔縣縣志》:“大旱,餓死盈途”?!队矣窨h志》:“右玉大旱,人相食”?!镀紧斂h志》、《應(yīng)縣縣志》:“人多外走”、“人民無以為生,多數(shù)逃亡”。山西巡撫鮑源深在對丁戊大旱災(zāi)情的奏折中寫道:“到處災(zāi)黎,哀鴻遍野。始則賣兒鬻女以延活,繼則挖草根削樹皮以度餐。樹皮既盡,亢久野草亦不復(fù)生。甚至研石成粉,和土為丸。饑民至此,何以成活?是以道旁倒斃,無日無之,慘目傷心,興言欲涕。”身歷災(zāi)區(qū)的巡撫曾國荃說:“閭閻凋耗,田野荒蕪,其禍猶酷于兵燹……茫茫浩劫,亙古未有,歷觀廿一史所載災(zāi)荒,無此慘酷。”擺在饑民們面前的只有三條路,要么餓死,要么自盡,要么逃荒——在我家鄉(xiāng)各縣的方志中,鮮見饑民揭竿而起反抗朝廷或占山為王落草為寇的記載。作為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雁北人,我堅持認(rèn)為,“即在豐年,不敷民食”的生存條件與頻仍而慘烈的自然災(zāi)害相迭加,才是我們雁北先民們前仆后繼走西口的根本原因。二人臺《走西口》生動地展示了這一歷史圖景:

      咸豐五年整,

      山西遭年燹,

      老財人有存糧,

      受苦人實可憐。

      咱這里寸草不生,

      官家又糧稅重,

      待在家無活路,

      不走口外咋能行。

      在一定意義上,民歌和傳說對歷史事實的記述和描寫,比志書還要可靠。對于一場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刻骨銘心的苦難,一個民族抑或一個地域的人們,似乎沒有必要偽飾和回避。從文化基因的角度來看,雁北歷來是民族融合的前沿。趙武靈王破樓煩,蒙恬備胡,漢擊匈奴,北魏建京畿,隋唐防突厥,五代沙陀建王朝,宋戰(zhàn)契丹,明阻瓦剌、韃靼,清征噶爾丹,這些見諸典籍的重大事件,都在雁北大地上演了一幕幕轟轟烈烈的歷史活劇。匈奴、鮮卑、烏桓、高車、吐谷渾、沙陀、突厥、契丹、女真、蒙古、滿等十多個北方少數(shù)民族與當(dāng)?shù)貪h族交流融合,共同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文明成就。他們曾經(jīng)都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是我們的先祖和前輩。雁北人的身上,流淌著各民族先祖的血液。我們在靈魂深處,把長城外陰山下那茫茫的草原和大漠當(dāng)作自己的家鄉(xiāng)。遇到饑饉和災(zāi)荒,就不由自主地把依戀的目光投向北方的那片土地,卻很少越過雁門關(guān)到忻州太原去打拼。直到今天,一個雁北人只要聽到蒙古族民歌《鴻雁》,眼里馬上就會閃爍起淚光。因為這首歌曲的旋律喚醒了我們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悠久記憶。長達(dá)二百多年的漫長歲月,我的先祖?zhèn)儧_破長城各口的樊籬,從殺虎口進(jìn)入內(nèi)蒙古西部地區(qū)尋一條活路。翻過一道道坡,跨過一道道梁,一步三回頭,卻再也看不見村口的白楊、屋頂?shù)拇稛???床灰娨虚T而望的親娘,還有那淚眼婆娑的妻子。舉目望去,只有一棵枯樹、三只昏鴉,還有呼嘯的北風(fēng),卷起遍地的蒿草,陪伴著這寂寞的游子。滿腹的無奈和心酸憑誰訴?只能唱給漫漫的黃沙冷冷的月。

      聽吧,這是一首叫做《窮人苦》的雁北民歌:

      亂沙蓬,滿地飛,

      沒錢人,走口外。

      前山后山走了個遍,

      滿肚子辛酸滿肚子淚,

      扛長工,打短工,

      當(dāng)牛做馬受不完的罪。

      有心想回咱口里,

      兩手空空沒盤費(fèi),

      咬咬牙,狠狠心,

      幾塊洋錢把兒女賣,

      手中花的又沒盤費(fèi)。

      得了一場傷寒病,

      躲在破廟沒人睬。

      又是饑,又是病,

      兩腿一蹬上了望鄉(xiāng)臺,

      窮人苦,窮人難,

      窮人的日子苦難捱。

      多少窮人走口外,

      狼拉狗啃不回來。

      還有一首對唱歌曲《刮野鬼》,表達(dá)了窮苦夫妻走口外時難舍難分的情景,雖然沒有《走西口》那樣流傳甚廣,但也情真意切,聽了讓人心里一陣陣疼:

      墻頭上跑馬扭不回頭,

      窮人無奈把口外溜。

      墻頭上跑馬扭不回頭,

      溜口外的哥哥誰收留。

      房檐下鴿子一對對灰,

      溜口外的哥哥刮野鬼。

      人人都說刮野鬼好,

      刮野鬼受罪誰知道。

      叫一聲哥哥你聽妹妹的話,

      受窮也不如你在家。

      叫一聲妹妹你聽哥哥的話,

      少吃沒穿咱咋過呀。

      你刮你的野鬼我守我的寡,

      刮上兩天野鬼你回來哇。

      哥哥好像無根草,

      刮到哪里哪里好。

      走東走西走南北,

      走到哪里也不要戀妹妹。

      小油燈燈撥一撥明,

      哥哥你就轉(zhuǎn)回程。

      回時你在初一十五前后,

      熱飯我給你鍋脖脖丟。

      傷心的話兒你少說,

      你叫哥哥親得咋走呀。

      扇滅那個油燈黑個黝黝,

      咱二人抱住兩淚流。

      男人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留下新婚的妻子拖兒帶女,伴一盞豆油燈穿針引線縫連補(bǔ)綴,度過一個又一個漫漫的長夜。無盡的期盼,無望的守候,無邊的愁怨,無奈的嘆息,把一頭頭青絲熬成了白發(fā),兩只曾經(jīng)深如秋潭的眼眸被歲月榨干了最后一滴淚水,宛若兩眼枯井拷問蒼天:我那走西口的男人究竟去了哪兒?在我雁北老家,表現(xiàn)婦女離愁和閨怨的民歌有很多,每一首都能唱得你柔腸寸斷。聽一下《夢五更》吧:

      一更里臨來了淚流滿面,

      我的那個丈夫常在外邊,

      你在那個外邊受可憐,

      小妹妹我在家里常常掛念。

      二更里臨來了扇滅了個燈,

      一對對枕頭短了一個人,

      翻過來調(diào)過去睡不著覺,

      摟住那個枕頭當(dāng)親人。

      三更是臨來了夢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丈夫轉(zhuǎn)回家園,

      樂得我繞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取勺子拿起了添炭鏟。

      四更里臨來了窗紙發(fā)了青,

      俺夢見俺小兩口睡到天明,

      他親我我親他恩深意重,

      知心的那話兒說不盡。

      五更里臨來了大天明,

      醒來還是一個人,

      傷心的那淚水濕透衣襟,

      實難熬空房的一個人。

      第二章 馬茹茹開花滿山山白

      這些憂傷而悲愴的民歌,伴隨了哥哥們的童年。

      二哥兩歲半的時候,隨父母和大哥漂泊到了烏蘭察布盟的商都縣,住了快十年。咋去的,他不知道。但去后他知道了,內(nèi)蒙古的天很藍(lán),藍(lán)得像一匹無邊無際的綢緞。一朵朵白云在高天上走,卻不見天的邊在哪兒。內(nèi)蒙古的月亮很大,像是一個安靜的湖泊,一只魚躍出水面,都能讓這銀色的海泛出些漣漪。月亮的旁邊鑲嵌著一顆顆小星星,在深邃的夜空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芒,仿佛伸出手就能摘下來。內(nèi)蒙古的土地是黑色的,抓一把泥土在手上,攥緊拳頭使勁捏一下,便感到泥土在指間嗞嗞地響,像剛榨完油的胡麻籽似的,油漬漬的。春天來了,一群群大雁排著隊,往西伯利亞飛,卻又把那些悠長的惦記和思戀,留給這方土地上苦唱著二人臺的人們。手搭涼蓬,望著雁陣,趕著牛在黑土地的胸膛上橫七豎八畫些道,隨便撒些種子,回去喝酒吧。只要有一場好雨,待到胡楊掛赤、野菊堆黃,你看吧,山山梁梁、溝溝坡坡,就是一地的好莊稼。眼望著這滿地金黃,揮開鐮刀,割著割著,秋雨飄飄灑灑地來了,莊稼漢們就趕緊把腳下捆好的小麥莜麥?zhǔn)w麥裝到牛車上,揮起鞭子趕著牛車走向打谷場,一陣陣信天游在藍(lán)天下自在地飛:

      一顆麥子兩頭尖,

      哥哥愛上(妹子呀)嫩臉臉。

      紅豆角角彎彎的,

      有那個心思(哥哥呀)慢慢的。

      山里的烏白展不開翅,

      咱兩個相好(妹子呀)辦不成事。

      馬茹茹開花滿山山白,

      心里頭有話(哥哥呀)說出來。

      挑一個陽光晴好的日子,穿著汗衫在打谷場上把莊稼捆子解開,在陽光下晾曬,空氣中就飄蕩著秸稈和新麥混合著的奇異味道。那是太陽的味道,甜甜的、暖暖的、柔柔的、香香的,有著向日葵和萱草花一樣的光澤。牛拉著碌碡行走在秸稈叢上,像船兒在水上飄,飄著飄著,麥粒就在秸稈下鋪了厚厚一層。揚(yáng)起梿枷,喊著號子,再打上一半個時辰,揚(yáng)場的漢子就該出場了。在收獲的季節(jié),揚(yáng)場仿佛是農(nóng)事這場大戲的高潮和尾聲,必得一個精壯而利索的莊戶人擔(dān)綱主演。一般是在午后,陽光斜斜地照著,鳥兒在枝頭上快樂地歌唱著,時而撲棱棱飛下來,叼走幾顆麥粒,莊戶人卻也并不驅(qū)趕。婆姨們坐在麥捆上,邊納著鞋底子,邊有一句沒一句拉著家常。說到了誰的臉紅處,便放下針線互相在胳肢窩里亂撓,覓食的鳥兒被這沒遮沒攔的笑聲驚嚇得呼的一聲飛走了。一陣微風(fēng)從天際吹來,揚(yáng)場的漢子把青色大襠褲雪白褲腰上寬寬的紅腰帶扎緊了,光膀子閃耀著腌菜壇子般黝黑的光澤,瞇著眼判斷一下風(fēng)向,便在上風(fēng)頭扎好馬步,操起木鍬把混雜著麥殼和砂石的麥粒揚(yáng)向半空。麥殼隨著微風(fēng)飄到遠(yuǎn)處的溝溝壑壑,麥粒很快在身邊堆成一座金黃的小山。直到連陰雨下起來,一年的農(nóng)事就結(jié)束了,來不及脫粒的小麥和莜麥,就和秸稈一起堆在打谷場上,任由牛吃馬嚼,高高的秸稈垛便成了孩子們玩耍的天堂。此后,無論在哪里,只要聞到麥秸的味道,這些從田野走出去的孩子,便會馬上想起自己那遠(yuǎn)去的童年,眼前的一切景物便倏忽間在淚光中朦朧起來……

      我大哥乳名叫印印,出生在兵荒馬亂的1942年。我二哥乳名叫三印,我打小也是喊他三哥。之所以在前面的文字里一直叫他二哥,全是為了方便敘述。二哥是1949年出生的,屬牛,哥倆年齡相差整整七歲。其實,我真正的二哥出生于1944年,那時候日本人還占據(jù)著懷仁城。據(jù)我娘講,這二哥生下來,端的是眉清目秀、面白唇紅。不像我們茍且偷生的這弟兄四人,一個個眼睛小小的、鼻子肉肉的、臉頰鼓鼓的,典型的北方胡人長相。在我們雁北的農(nóng)家,小孩生下來第三天,要“洗三”。第十二天,也要遍邀親朋,隆重地慶祝。在那個兵匪橫行的年代,隆重自然是談不上了。臘月二十四,這二哥要過十二天了,我娘頭上蒙了件舊衣服,頂著寒風(fēng)掙扎著出了院子,抓住唯一的下蛋母雞,嘴里念叨著:“雞,雞,別流淚,你是陽家一根菜。順著煙囪上天堂,早日轉(zhuǎn)生再回來!”剛殺了雞,把雞頭折到翅膀下塞到灶坑里,讓雞的魂魄隨著炊煙升天,村頭就響起了槍聲。不一會兒,兩個日本鬼子端著明晃晃的刺刀闖進(jìn)屋來,看到地下的血跡,以為這屋里藏著八路軍的傷員,對著我娘就拉開了槍栓??活^上睡著的嬰兒受了驚,哇的一聲哭起來。跟在日本兵身后的偽軍撿起地下的雞毛,湊上前去彎著腰說道:“太君,母雞大大的有!”話音未落就從灶坑里把母雞拎了出來。鬼子把母雞扎到刺刀上揚(yáng)長而去了,孩子卻不住聲地哭,半下午抽開了風(fēng)。那時候,我們村白天是日偽軍的地盤,到了晚上就成了八路軍宋支隊的天下。到掌燈的時候,我爹和我五叔還有幾個八路軍戰(zhàn)士,從山上回來給孩子過十二天。剛進(jìn)門,就見孩子抽得口吐白沫,腳一蹬,眼一翻,死了。過了五年,又一個男孩降生了,我娘急中生智,直接給他起了個乳名叫三印,這樣小鬼來查戶口,就找不到他了。

      二哥年幼時有許多異稟。比如雖然長得和我一樣乏善可陳,但胃口很好,也不抽四六風(fēng)。到1951年隨著父母走口外的時候,虛歲三歲的他小人家除了吃多了拉肚子,竟連個頭疼腦熱也沒有過。比如善于和各種動物親密接觸,努力與它們交流感情、增進(jìn)了解、建立牢不可破的友好關(guān)系。因此發(fā)生的幾件故事便也十分有趣。

      第三章 妹妹鉤住我的魂

      剛到商都的時候,雖然有我姥爺接濟(jì),但還是房沒房、地沒地,日子過得好艱難。我娘仗著一手好針線,沒日沒夜地給有錢人刺繡縫衣,兩個大拇指的指甲蓋硬生生地陷了下去。我爹每天出去給老財人家打短工,一輩子不會唱歌的莊稼漢,竟能把那首叫做《出門攬工》的雁北民歌唱得讓人鼻子一陣陣地發(fā)酸:

      一出殺虎口,

      兩眼淚長流,

      只因為逃荒尋活路呀,

      才把那口外溜。

      過了土默川,

      再爬那大青山,

      攀上那高高的蜈蚣嶺呀,

      進(jìn)入那狼嗥巖。

      長溝四十里,

      前后無人煙,

      格爾赤落必須住呀,

      遠(yuǎn)望草地邊。

      身披爛毛單,

      手拿上割田鐮,

      背上那一卷爛鋪蓋呀,

      到處受熬煎。

      一個伏天大晌午,爹頂著驕陽在一塊溝壩地的田壟里鋤草,忽然看到一個人騎著匹高頭大馬從天邊飛來,馬蹄把我爹放在地頭的紅瓦罐踏了個稀碎。那瓦罐是我爹從口里帶來的,產(chǎn)自我們懷仁石莊村,跟著他千鄉(xiāng)百里到了內(nèi)蒙,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呵護(hù)著,生怕有一點磕碰。鋤完地回了家,把鋤頭掛在房檐下,顧不得喘口氣,就掀起衣襟把這瓦罐一遍遍地擦。倒也不是這瓦罐有多金貴,只因為它寄托著我爹對故土的思戀。今兒個眼瞅著瓦罐爛成一堆碎片,我爹揮著鋤頭沖出青紗帳,一把抓住了大青馬的韁繩。騎馬的漢子被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嚇了一大跳,一個跟頭從馬背上栽了下來,直以為踫上了劫道的響馬,口中說道:“好漢繞命!”邊說邊撩起白府綢長衫往出掏洋錢。我爹指著這漢子破口大罵:“我日死你灰媽的,騎這么快下陰去呀!眼瞎得一圪肘子深,踩爛了你爺?shù)耐吖蓿铱茨隳蒙顿r?”那人一聽我爹的口音,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土,撲哧一聲笑了:“懷仁的?鵝毛口的還是小峪口的?”我爹說:“爺石井的!”那人說:“你看這灰的,把老鄉(xiāng)的瓦罐給鬧爛了。我磨道河的?!蹦サ篮哟逶谖覀兇逭龞|偏南,離我們老家石井村五六里地,真正是炊煙相望,兩個村子沾親帶故的人特別多。我爹一聽便也笑了。就拉著那漢子坐在地埂上,抽著旱煙三聊兩聊就攀上了表親。我爹不僅沒讓他賠瓦罐,還把這位表親接到家里,好生款待了一天。第二天,這位表親要上路了,我爹領(lǐng)著我大哥把他送到官道邊。那人用馬鞭指著山梁下幾十畝土地說:“表侄子,我要回口里了。這三十畝地種了黃芥,不管秋后有沒有收成,都是你的了,全當(dāng)我賠了你一只瓦罐!”

      那年入伏后一直無雨,地旱得裂開指頭寬的縫。溝壩地頭年澆過洪水,墑情還好,小麥長得齊腰。山梁地種的黃芥雖然苗出得還算齊整,但長得有氣無力,估計秋后也沒多少收成。我爹款待他本也是盡老親的情誼,哪還真能讓人家賠只瓦罐?聽他這么說,雖然知道這山梁地沒收成,但也不愿拂了老表親的美意,便揮手作別,把這三十畝地也再不放在心上。誰知過了大暑,一場雨下得溝滿壕平,財主家溝壩地里的小麥苗被洪水沖了個精光,山梁上的黃芥卻開始瘋長。我大哥到野地里拾柴火,走到黃芥林里差點沒走出來,就飛跑回家報喜,兩只牛鼻子臉臉鞋跑丟了一只。家里卻只有我二哥正在炕上酣睡。我大哥就拉著我二哥說:“三印,三印,你信不信?咱們家的黃芥長得比樹還高哩!快起來,快起來,跟哥哥看去!”三印那時候只有兩歲多,人還沒沙蓬高,剛嗚里嗚嚕學(xué)說話,哪能懂這么復(fù)雜的事?就跟著大哥跌跌撞撞地往黃芥林瞎走。走到地里,大哥才想起他跑丟了的那只鞋,也考慮到了丟鞋的嚴(yán)重后果,就開始在黃芥林里四處尋找。三印在地里坐了會兒,玩了會尿泥,又吃了兩只螞蟻、三只瓢蟲,還不見大哥出現(xiàn),正要扯開嗓子哭,忽見一只百靈鳥站在不遠(yuǎn)處邊歪著頭梳理羽毛,邊嘰里咕嚕地和他打招呼。三印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去和百靈鳥聊天。誰知百靈鳥展開翅膀飛出十多米遠(yuǎn),又落了下來,三印就又去追……

      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印印終于找到了他跑丟的那只鞋,勝利的喜悅涌上心頭,嗓子里癢癢得不行,就想唱幾句信天游。唱個啥呢?反正這大野地也沒個人,三印還不會說話也不會笑話咱,就唱放羊老漢那首《勾住我的魂》哇。

      在我們弟兄里邊,老大最有音樂天賦。只要村里來個要飯的,不管唱的是道情還是耍孩兒,是二人臺還是羅羅腔,大哥只要聽一遍,就能模仿得維妙維肖,因為這打小沒少挨我娘的苕帚疙瘩。那天,非著名民間藝術(shù)家印印站在胡楊樹下,挺著圓圓的肚子,扯開嗓子唱起來:

      苗條條的那個身材蛋殼殼那個臉,

      妹妹的人樣兒賽天仙。

      黑靛靛那個頭發(fā)兩條麻花辮,

      妹妹的人樣兒真順眼。

      大哥唱到這兒,聽一陣微風(fēng)吹得胡楊樹的葉子刷啦啦地響,像有人拍手,就越發(fā)欲罷不能。咽了口唾沫,接著唱:

      柳葉兒那個彎眉水格靈靈的眼,

      妹妹的人樣兒看完還想看。

      白格生生的齊牙紅圪嘟嘟的嘴,

      妹妹的人樣兒勝過那七仙女。

      這時候,黃芥林也開始拍手了。印印仰望著藍(lán)天上的云彩,引吭高歌:

      走起來像水上漂站像一苗蔥,

      妹妹的人樣兒鉤住我的魂。

      白羊肚手巾三道道藍(lán),

      哥哥他圍脖脖真好看。

      哥哥的人才實在長得帥,

      他就是睡在那里我也心愛。

      引上哥哥走親戚妹妹我挺長臉,

      哥哥的人樣兒是我的解心寬。

      哥哥他站在那兒吸住我的魂,

      沒吃沒穿都不嫌就要他一個人。

      大哥唱完了,久久沒吭氣。那時候他只有九歲,哪懂得那些男歡女愛的事。是歌聲里的那些憂傷把這少年的心浸泡得柔軟而痛楚。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喃喃地問道:“三印,你愛聽哥唱信天游不?你快點長大哇,等長大了,哥也教你唱山曲。唱歌可有意思哩,一唱起歌來,多煩心的事都忘了!”大哥說了半天,根本沒人答應(yīng)。他從歌聲中慢慢走出來,才發(fā)覺兄弟不見了,就像掐了頭的蒼蠅似地四處去尋找,但哪里有三印的蹤影!印印一想丟了兄弟比丟了鞋的后果更加嚴(yán)重,便放聲大哭起來??蘼曉珞@動了前來尋找的我爹我娘和姥爺舅舅一干人馬,大伙循著聲音找到了大哥。舅舅三下兩下爬上了那棵高高的胡楊,看到兩三里遠(yuǎn)的地方,一個小小的身影追著百靈鳥,搖搖擺擺往前走。再往前,就要消失在西邊天際那火紅的晚霞里……

      第四章 想起奴們心上的人

      這年秋天,黃芥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收成,幾大缸菜籽油賣給口里來的油販子加上我爹我娘打零工做針線的積蓄,又有姥爺幫忙,第二年開春蓋起了三間房子,剩下的錢還添置了一頭牛犢子。牛犢子牽來的時候只有炕沿高,一身毛皮泛著金黃色的光澤,只有鼻梁是白的。二哥伸手撫摸它的腦門,它瞇著眼睛流露出愜意的表情,把它的腦門在二哥的額頭上蹭來蹭去……經(jīng)過一陣子動作語言的溝通,小孩和小牛很快成了一見如故難舍難分的朋友。

      夏日的早晨,太陽剛在村東的山巒上露出紅紅的臉龐,云雀和百靈也才在枝頭上展開歌喉,勤快的莊稼漢卻早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莜麥地里勞作了很久,在田疇上直起腰遙望著村莊的炊煙,仔細(xì)聆聽著婆姨們送飯來的腳步聲。終于,遠(yuǎn)處傳來一陣陣歌聲:

      太陽上來唉啦唉嗨喲,

      照的紅來咿兒哪嗨喲,

      婆姨們送飯早早地走,

      葉兒呀子兒喲。

      女主人一出門,白鼻梁就從牛棚中一骨碌站起來,用寬寬的腦門頂開屋門,咚咚咚走到炕沿前,伸出舌頭舔二哥的臉,兩個小伙伴便又開始一天的幸福生活。二哥端著碗吃飯,大半碗莜面窩窩喂了小牛。到了中午,驕陽火辣辣地照著大地,人和牛都犯困,二哥就枕著小牛的脖子在樹陰下酣睡,人的夢里有牛,牛的夢里有人。人和牛的口水流出來,匯聚成一條清清亮亮的小溪,澆開了一叢牽牛花。牽牛花便吹著喇叭走進(jìn)了人的夢、牛的夢,人和牛便也在夢里走進(jìn)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牽?;ǖ幕ê?。

      白鼻梁見風(fēng)就長,不到幾個月的工夫,已經(jīng)能給二哥遮擋正午的毒日頭。一個微風(fēng)拂面的午后,人和牛相隨著走向村旁的小河,渡過河就是一片蜂飛蝶舞的綠草地。河水剛還清澈見底,能看見五彩的鵝卵石,還有慢慢游動著的紅色的小魚和墨黑的蝌蚪。走著走著,山洪從上游下來了,河水越來越渾濁。二哥忽地腳下一滑,一頭栽到了河水里。眼看就要讓洪水沖向遠(yuǎn)處,二哥嚇得哇的一聲哭起來。白鼻梁回頭一看,不見了拉著它尾巴的伙伴,趕緊停下腳步,折回身伸出一只蹄子踩住二哥的衣襟,張開嘴叼住二哥的衣領(lǐng),昂起頭走過了湍急的河流。白鼻梁把濕漉漉的二哥放在綠毯般的草地上,伸出舌頭一點一點舔去二哥臉上的泥垢。二哥眼里流著淚,抱著白鼻梁的脖子久久不愿松開……

      第二年的春天,鴻雁鳴叫著從遙遠(yuǎn)的南方返回了遼闊的內(nèi)蒙古高原。白鼻梁抬起頭望了望天,嘴角銜著一朵紅艷艷的山丹丹花,追著天空的雁陣,撒開四蹄在草地上跑成一道金黃色的閃電。大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白鼻梁成年了,該給它穿牛鼻環(huán)了。農(nóng)村有這樣一條謎語:“深山老林一根柴,千刀萬刀雕出來,人家說我不吃肉,我從肉里鉆出來?!敝i底就是牛鼻環(huán)。小牛犢一旦被穿上牛鼻環(huán),就意味著從此永遠(yuǎn)告別無拘無束自由快樂的童年生活,在牛軛和皮鞭的役使下,耕田、耙地、拉車、碾場……無休無止地勞作,直到耗干最后一絲氣力,再也不能在草地上瘋狂地撒歡、在村莊里自在地轉(zhuǎn)悠。當(dāng)父親和舅舅一個抱住白鼻梁的脖子、一個按住它的胯部,把牛鼻環(huán)的尖刺扎進(jìn)它的鼻腔時,疼痛、恐懼還有對美好童年的眷戀讓白鼻梁發(fā)怒了。只見它眼睛冒著火,嘴巴噴著氣,鬃毛根根豎立,脊背聳成弓弦,渾身的肌肉像山包一樣隆起,四蹄奮力踢騰,蕩起一陣土霧,父親和舅舅被一下子甩出老遠(yuǎn)。兩個人從地上爬起來,惱了,用一根粗粗的麻繩把白鼻梁綁到樹上,一頓暴打。這時,剛上了小學(xué)的二哥背著一只小小的書包,臂彎里挎著裝滿青草的柳條筐,蹦跳著走進(jìn)了院子。白鼻梁在圍觀的人群里找著了二哥的眼睛,向他發(fā)出了哞哞的求救聲。二哥哭喊著沖過來,雙手抓牢舞動的皮鞭,向父親和舅舅哭叫:“別打它,別打它……”白鼻梁看著它的朋友,眼里也閃起了淚光。二哥抓起一把青草,遞到白鼻梁的嘴邊,邊哭邊說:“白鼻梁,小孩長大了就得去上學(xué),不想去也得去……牛長大了就得去犁地,不想去也得去……你別怕,下了學(xué),咱倆還在一搭里耍!”白鼻梁把青草含到嘴里,細(xì)細(xì)地咀嚼起來。它抬起頭望著高遠(yuǎn)的天空,神情慢慢平靜下來,平靜得像一潭秋天的湖水。父親瞅準(zhǔn)時機(jī),拿著牛鼻環(huán)對準(zhǔn)白鼻梁的鼻子狠心地戳去。白鼻梁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嘶叫,四蹄在原地蹦跳了幾下,很快安靜了下來。一腔殷紅的血從白鼻梁嫩嫩的鼻子里嘀嘀嗒嗒地淌下來,那一截頭尖尾圓的樹棍從此就在它的生命里扎下了根。

      白鼻梁在田地里勞作了一秋一夏,在開著紫花的苜蓿草和游動著小魚的河水滋養(yǎng)下,長成了一頭健壯的耕牛。盤在頭頂?shù)膬芍魂鹘峭鹑鐑芍讳h利的劍戟,顯示出雄性的力量和尊嚴(yán)。這天下午,白鼻梁臥在院子里的胡楊樹下,正半閉著眼睛反芻,西邊的太陽給它披上了金黃的衣裳。微風(fēng)吹來,胡楊樹的葉子發(fā)出了鐘磬般的回響。二哥背著書包唱著山歌走進(jìn)來,把一只帶著綠纓子的胡蘿卜伸到了白鼻梁的嘴邊。白鼻梁看到它的朋友帶來的小吃,眼眸里蕩漾起了笑意,正要張開嘴一口叼住,二哥卻跳開了。白鼻梁知道,它的朋友要和它做游戲,便也從樹下站起來,和二哥在院子里追逐成一團(tuán)。二哥跑著跑著,臉上淌下了汗水,就把身上的夾襖脫下來一把拋到了胡楊樹的枝條上,露出了貼身穿的紅花主腰,在院子里跑成了一團(tuán)紅紅的火。白鼻梁追著這團(tuán)火,在胡楊樹下轉(zhuǎn)了幾十個圈圈,眼神忽然變得惱怒和兇恨起來,兩只前蹄跺擊著地皮,鼻孔里噴出兩道白氣,揚(yáng)起犄角刺向二哥的紅主腰,脖子用力一甩,二哥在藍(lán)天下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降落到了院墻外松軟的麥袺堆上,不知是摔暈了還是嚇傻了,竟然在高高的麥秸垛上進(jìn)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白鼻梁眼瞅著那團(tuán)讓它憤怒的火掉進(jìn)秸稈堆再也沒燃起來,定了定心神,又踱回到胡楊樹下咀嚼時光,仿佛從來沒和它的朋友做過游戲。

      天光漸晚,暮色四起,牛羊進(jìn)圈了,鳥兒歸巢了,上學(xué)的孩子也都回家了,二哥卻沒了蹤影。一家人趕緊四處尋找,把小小的郭家村翻了個底朝天也找不到他的下落,疑心是讓大灰狼叼了去。滿天的星光下,我娘緊緊攥著二哥掛在樹杈上的夾襖哭出了聲。我娘一哭,大哥也張開嘴哭起來,邊哭邊唱起一首常掛在嘴邊的小曲,想用這歌聲喚回他心愛的兄弟:

      太陽爺爺上來一點點紅,

      突然間想起奴們心上的人,親親!

      親親親圪旦的人兒喲,

      奴的哥哥回來啰,

      親親圪旦的哥哥喲。

      被拴進(jìn)牛棚的白鼻梁仄耳傾聽了一會兒大哥的歌聲,忽然想起了什么,拼命掙脫韁繩狂奔到麥秸堆下,揚(yáng)起兩只前蹄發(fā)瘋似地刨起來……過了一會兒,二哥從麥秸垛上骨碌一聲滾落了下來。正在胡楊樹下歌唱的印印撲過來,把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兄弟緊緊抱到懷里。二哥從夢中驚醒,喃喃地說道:“哥,我餓了……”

      第五章 三顆顆的星星一擺溜溜地明

      冬天來了。一場大雪過后,蒙古高原就成了白毛風(fēng)的天下。柴門小戶里的莊稼人慌忙把院子里的莜麥秸抱進(jìn)來,讓爐灶里這若有若無的火光陪伴人們度過寒徹骨髓的漫長冬季。在雪野里覓不到食的野狼也開始成群結(jié)隊地在村屯里游蕩,餓極了的時候就跳進(jìn)院子,襲擊牛羊和小孩。村子里的人們,家家戶戶都準(zhǔn)備了棍棒和鐵叉,時刻準(zhǔn)備和野狼搏斗。每當(dāng)夜色降臨,吼叫的北風(fēng)停息了,滿天的星斗在高遠(yuǎn)的天幕上閃爍著晶瑩的光芒,野狼就在村旁的山崗上嗥叫。那一聲聲凄厲的嘶鳴,讓每一個孩子的夢境都閃爍著鬼火般的藍(lán)色幽光。

      臘月里的一個黃昏,大哥領(lǐng)著二哥在胡楊樹下制造雪人。公狗大黃帶著無限崇敬的神情蹲坐在這免費(fèi)劇場里,觀看他們天才般的表演,并負(fù)責(zé)警戒工作。雖然狂風(fēng)攪著雪粒凍得小哥倆鼻涕橫流,但由于這項游戲激發(fā)出了他們巨大的創(chuàng)造熱情和藝術(shù)潛能,兩個雪雕大師早已忘記了夜幕和危險在一點點降臨。慢慢的,雪人有了胖胖的身子,身子上直接長出了一個圓圓的腦袋。接著又有了鼓鼓的眼睛、尖尖的耳朵、豁牙露齒的嘴巴。總設(shè)計師印印前后左右端詳了一回自己的杰作,手舞足蹈地唱起來:

      三顆顆的星星一擺溜溜地明,

      年輕的人愛的那年輕人。

      樹葉葉落在樹根根底,

      走著站著想著你!

      大哥唱完山曲,突發(fā)奇想要回屋偷出一個紅辣椒,給雪人裝一個馬戲團(tuán)的小丑一樣的逗笑的鼻子,就命令兄弟繼續(xù)施工,給雪人從肚子上長出來的一大一小兩只腳穿上漂亮的靴子。三印一聽哥哥要在雪人臉上施展畫龍點睛的手段,哪有不從的道理?小腦袋瓜點得像小雞啄米一樣的歡實。

      印印轉(zhuǎn)身回屋去偷辣椒,卻半天不見出來。三印穿著開襠褲蹲在寒風(fēng)里給雪人做鞋,小雞雞一會兒就凍得沒了知覺。想喊哥哥快出來,嘴巴早讓凍成冰柱的鼻涕上了兩道鉛封,一絲聲音也發(fā)不出。想站起身回屋去,又覺得大黃不可靠,舍不得把這么可愛的雪人一個人丟在院子里。害怕它凍得扛不住,穿上鞋站起來一溜煙跑到天邊去,還故意拖延做鞋大業(yè)的進(jìn)度。心里又憧憬著紅紅的辣椒插到雪人臉上產(chǎn)生的巨大的喜劇效果,盼望哥哥快點來。

      印印偷辣椒遇上了麻煩。在烏盟生活過的人都知道,當(dāng)?shù)氐陌傩粘暂骖D頓離不開辣椒面,偏生這物件口里才出產(chǎn)。物以稀為貴,家家戶戶就把辣椒笸籮列為最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嚴(yán)看死守,哪容小孩子染指!印印進(jìn)了家,我娘正坐在油燈下做針線。辣椒笸籮掛在高高的房梁上,隨著從窗戶紙透進(jìn)來的寒風(fēng)在燈光下晃呀晃,印印兩只小眼珠也跟著這笸籮晃呀晃。坐在風(fēng)箱前的小板凳上足足潛伏了兩個時辰也沒找到做案時機(jī),手心里滿是汗,早忘了還有個兄弟正在院子里給雪人做鞋。終于,娘想起來要到隔壁鄰居家還下午借來的绱鞋錐子,起身下炕出門去。臨走還在大哥腦殼前比畫了一下:“小心看好兄弟,要有個閃失一錐子攮爛你的屁股!”

      印印聽著娘的腳步聲走遠(yuǎn)了,趕緊施展手段偷辣椒。氣人的是辣椒掛在房梁上,印印小小的個子哪能夠得著?在鍋臺上放了個小板凳,屏住呼吸踩上去,辣椒笸籮好像還在云彩里。眼看娘就要回來了,沒鼻子的雪人還在院子里苦苦等待,大冷的天印印急出了一頭汗。眼光四處脧巡著,終于發(fā)現(xiàn)洗衣服的棒槌立在墻角。印印操起棒槌,胳膊掄圓了舞動了幾十圈,向屋梁上的辣椒笸籮使勁砸去。誰料棒槌在半空中飛翔了一頓飯的工夫,連辣椒笸籮的邊也沒挨著,卻帶著炮彈落地一樣的哨音準(zhǔn)確地降落在印印的頭頂。從頭頂蹦出去,又把炕頭的煤油燈砸了個稀碎,屋子里頓時一片漆黑。印印的頭頂霎那間鼓起拳頭大的一個包,他知道自己闖了禍,又疼又怕又沮喪,兩手抱著頭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大黃聽到屋子里的動靜,好奇地踅進(jìn)屋去探看究竟,院子里只剩下了三印和雪人。

      這時候,狼來了。

      這只餓極了的大青狼是跟著暮歸的羊群潛入村莊的。印印埋伏在屋里準(zhǔn)備偷辣椒的時候,這個童話王國的反派人物也躲在胡楊樹的陰影里,以百倍的耐心觀察著院子里的動靜,尋找著最佳的捕獵時機(jī)。小孩在院子里展示才藝,它沒動手。印印進(jìn)屋了,它沒動手。娘出門了,它沒動手。印印英明地砸滅了油燈,它還沒動手。終于,大黃進(jìn)屋探望主人了,它才像一個儺戲演員,臉上掛滿詭異的笑容,弓著身子,跳躍著、跳躍著,向?qū)P闹轮咀鲂暮⒆勇拷?/p>

      大青狼蹲在三印的背后,正要一口叼住小孩細(xì)細(xì)的頸項,突然被眼前的雪人吸引住了。它瞇著眼認(rèn)真欣賞著這可愛的雪人,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琢磨了大半天,方才發(fā)現(xiàn)雪人沒有胳膊。這狼呲著牙偷偷笑了一陣子,就想提醒做鞋的孩子給雪人安上兩只胳膊,便伸出舌頭在孩子的臉上舔了兩下。三印嘴唇上的凍鼻涕讓狼舌舔掉了,脖子讓狼毛扎得癢癢的,以為是大黃在和他逗樂子,就一邊嗤嗤地笑著,一邊伸出手往開推狼。小手觸到狼皮上,覺得毛發(fā)一根根硬得像豬鬃?;仡^一看,撞上了青狼奸笑中透著兇狠的詭譎目光,三印嚇得扯開嗓子哭了起來。屋子里的大黃聽到院子里的哭聲,扔下印印嗖的一聲沖了出來?;依强吹叫枪庀聞澾^一道金黃的閃電,也突然明白自己潛入這院子不是來看望雪人的,趕緊一口叼住三印的衣領(lǐng),揚(yáng)起脖子往身后一甩,把三印穩(wěn)穩(wěn)地馱在了背上,張開四蹄往院子外躥去。大黃追上來,一口咬住青狼的尾巴。青狼哪里肯停下腳步!尾巴咯叭一聲斷了。這畜生忍著疼,向猛追上來的大黃噴出一股滾燙騷腥的稀屎。大黃只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就勢在雪地上打了一個滾。青狼就要從院子里逃脫了,忽然,白鼻梁像一尊憤怒的門神,擋住了它的去路。

      其實,當(dāng)青狼在胡楊樹下潛伏的時候,牛圈里的白鼻梁早把院子里的情況看了個一清二楚。在山梁上,在小河邊,它無數(shù)次和這青狼相遇。青狼不理它,它也不理青狼。青狼進(jìn)了院子,如果真是來看望雪人,白鼻梁也不打算和它過招。這會兒,眼看它要把自己的好朋友馱走,白鼻梁前腿抵住地面,鼻孔里噴著白氣,眼睛瞪得像一對銅鈴,兩只犄角像鋒利的蒙古彎刀在星空下閃著寒光,做好了和青狼血拼的準(zhǔn)備。大黃在雪地里打了一個滾,也汪汪叫著,勇猛地沖上來。

      胡楊樹下狗叫牛吼孩子哭,驚動了左鄰右舍。匆忙趕回來的爹娘和鄉(xiāng)親們一起,揮舞著鐵釵釘耙,敲打著水桶簸箕,把青狼團(tuán)團(tuán)圍住。青狼知道捕獵計劃失敗了,放下背上的孩子,從人縫里瞅個空子躥了出來,撒開四蹄向山梁上逃去……

      青狼被趕跑了,三印得救了。白鼻梁救主有功,被獎勵了兩升炒莜麥,休假半天。大黃雖然作戰(zhàn)勇敢精神可嘉,但有預(yù)警不力和擅離職守之嫌,功過相抵,不獎不罰。大黃似乎有些不忿,叼著狼尾巴屋里院外地走進(jìn)走出,折騰了二三十個來回。大人們裝作沒看見。印印呢?沒帶好兄弟,還砸爛了煤油燈,當(dāng)然毫無懸念地挨了一頓打。

      這個晚上,大哥再沒在胡楊樹下唱歌。

      他實在是沒心思。

      第六章 忽聽得譙樓上起了更

      三印再次遇到狼,是十六年后的冬天。那年,我五歲,二哥二十一歲。

      這年的臘月二十四,姥爺在內(nèi)蒙古去世了。接到電報,娘決定領(lǐng)二哥去奔喪。大清早起來,走東家串西家,東挪西借,湊了點本錢買了些生麻和辣椒面,仔細(xì)綁在身上。晌午過后,娘倆一人在懷里揣了幾只中午吃剩下的玉米面窩頭,順著鵝毛口峪子向山后的一座煤礦走去。

      從懷仁到商都應(yīng)當(dāng)?shù)娇h城坐火車到大同,再換乘到集寧的火車,為何卻向山后走去?這里邊有個故事。

      我有個表姨,男人在這座煤礦當(dāng)工人。幾十年來,兩家人頻繁互訪,傳統(tǒng)友誼比中日兩國還源遠(yuǎn)流長。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煤礦上的人比農(nóng)民還難捱。農(nóng)村雖然也缺糧食,但總還有粗糠野菜草根樹皮可以裹腹。煤礦工人大多是一個人掙工資養(yǎng)活全家,媳婦呆在屋里沒事干,就一個接一個生孩子。幾十斤供應(yīng)糧哪夠糊口?餓急了恨不得把黑黑的煤塊拿起來啃,日子過得比臺灣人民還水深火熱。1960年的秋天,莊稼還沒上場,一場連陰雨直下得房檐下的椽子都長出了蘑菇。表姨領(lǐng)著兩個孩子每人披著個水泥袋子,一身水一身泥地來了。一進(jìn)門還沒顧上說話,就餓暈了過去,兩個孩子趴在表姨身上哀哀地哭,聲音細(xì)弱得像沒奶吃的病貓。我娘把表妹扶到炕上,一邊燒水給她喝,一邊打發(fā)二哥趕緊到自留地里挖土豆。吃了幾只冒著熱氣的烤土豆,表姨回過神來,哽咽著說:“姐姐,家里兩個月前就斷了糧,我都記不住糧食是什么味道了。”表姨和孩子在我們家住了一個秋天,快臘月了才背了些秋糧和瓜菜回礦上去。臨走,拉著我娘的手流著淚說:“姐姐,你的恩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娘領(lǐng)著二哥到煤礦找表姨,原本是想和她借點盤纏。天擦黑的時候,娘和二哥走進(jìn)了表姨的家門。表姨家爐火燒得正旺,蒸籠的熱氣飄出來,屋子里的人便影影綽綽的。表姨背對門站著,正要把一盆發(fā)好的白面揉好了蒸饅頭,一見我娘上門,一邊喜出望外地打招呼:“姐姐,是你嗎,是哪股風(fēng)把你吹來了?”一邊慌忙扯過一件破棉襖,把發(fā)面盆蓋嚴(yán)推到炕桌底下。娘在炕沿上坐下,喘了口氣說:“你姨夫走了。我領(lǐng)著你外甥上門,是想……”還沒等我娘張開口借錢,表姨的胸腔里就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好似伏天的洪水從天邊洶涌而來,驚天動地,猝不及防:“我那挨心的姨父呀!您怎就忍心把我們姊妹扔下呀?……我要再蓋房誰給我當(dāng)木匠?……我要受了凍誰給我修煙囪?……我要到內(nèi)蒙誰給我烙糖餅?……啊呀呀,要命的老天爺呀!……啊呀呀,瞎眼的老天爺呀……”表姨站在實用主義的歷史高度,全面總結(jié)了姥爺?shù)娜ナ澜o她的美好生活帶來的巨大的不可彌補(bǔ)的損失,憤怒控訴了老天爺不辨賢愚枉作天的無恥行徑。亦莊亦諧,聲情并茂,夾敘夾議,且歌且哭,編織了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大網(wǎng)。我娘被緊緊罩在這張大網(wǎng)里,仿佛被魚鉤鉗住了嘴的魚,幾十次想張口借錢,卻總也找不到機(jī)會,直把一張臉憋得通紅。

      看著這幕情景,拉風(fēng)箱的表姨父有點不好意思了。站起來坐下,坐下又站起來,終于忍不住伸出手探向勞動布工作服的上衣兜:“上午剛發(fā)了工資……”姨父的話音還沒有落地,表姨就裝作要給爐灶添炭,在姨父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姐姐,你說這是啥年頭?當(dāng)工人竟不如在村里頭種地。這個月的工資還沒到手,上個月的債主子就排隊上了門??蓱z你的五外甥,到現(xiàn)在也沒定下個媳婦子。我還尋思著,過兩天找姐姐借兩斗玉茭子。這一群灰小子,給截堡墻也能吃塌!”表姨的五小子那年才十三,論說還不到娶媳婦的年齡,我娘心知表姨哭窮是為了堵自己的嘴,就說:“沒想到你的光景過得這么苦焦!姐身上也沒帶個啥,給你留下三斤辣椒面。五外甥成親時,就算是姐的禮錢!”娘脫下羊皮襖,把纏在身上的一袋辣椒面扔在炕上,拉著二哥就往門外走。表姨一看我娘要走,死拉硬拽不放手:“姐姐十幾年沒登過我的門,好歹住個三五日吧!非要走,也得等妹妹給你做一鍋玉米面攪拿糕,吃了肚子里熱乎乎的好趕路!”二哥中午啃了三四個窩窩頭,身上帶著幾十斤生麻和辣椒面走了幾十里山路,餓得實在有些扛不住,聽了表姨的話,就轉(zhuǎn)過臉看娘的表情。我娘一把掀開門簾,沖進(jìn)門外的寒風(fēng)里:“姐晌午吃了羊肉餡餃子,三五天不吃飯也餓不著!”

      娘倆走出門去,山路上的北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一彎下弦月從東方的天際升上了天空,掛在高高的山崗上,照得大地格外清冷。好似有誰控制著開關(guān),星星一顆接一顆在天幕上閃亮,像一群頑皮的孩子,不住地眨動著眼睛,神情靈動而狡黠。娘和二哥在山路上走了一頓飯的工夫,覺得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越來越重了。腸子餓得絞作一處,掏出揣在懷里的窩窩頭,卻凍得像冰坨子,一星半點也啃不動。怕讓乘警查出來,當(dāng)作投機(jī)倒把行為沒收了,生麻是噴了水?dāng)Q緊了綁在身上的,這會子也一發(fā)凍成了一副冰冷的鎧甲,好似有千斤的重量。走啊走,走啊走,終于走出了大山,看到了幾十里外大同城的萬家燈火。山下幾里遠(yuǎn),有一個小村莊。娘倆就想找個避風(fēng)處生一簇火,吃點干糧再趕路,到村莊里找一戶人家投宿。剛在一塊山石上坐下,氣還沒喘勻,二哥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的山坳里有幾點綠幽幽的光亮。他盯著那叢光亮看,那光亮便定格在山坳里,像一發(fā)發(fā)冰冷的子彈一樣噼里啪啦地射過來。霎時間,十多年前那曾經(jīng)讓他失魂落魄的一幕,仿佛電影的閃回一樣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二哥下意識地叫道:“媽,有狼!”聲音顫抖得像寒風(fēng)揉搓一張發(fā)硬的羊皮。

      娘一回頭,目光也與那叢光亮交會了。她抓起手邊的一塊碗口大的石頭遞給二哥,語氣堅定地說:“趕緊走,別回頭!”二哥剛才還凍得哆哆嗦嗦的,這時候身上一激靈,額頭上竟冒出了冷汗。

      娘倆跟頭骨碌地往前走,仄耳細(xì)聽,卻能辨別出身后狼的腳步聲,輕快、迅捷、不疾不徐,好似一個高超的鋼琴大師用靈巧的十指擊打著琴鍵。娘倆十多個小時粒米未進(jìn),身上又都纏裹著幾十斤生麻和辣椒,跌跌撞撞走了一程,就蹲坐在地上一陣干嘔。雖然明白躲過這一劫是萬難了,但心里總有些不甘。娘從懷里的布袋里抓出一把辣椒面,分了一半給二哥,正準(zhǔn)備呆會兒野狼撲上來時作殊死的搏斗,耳邊忽然傳來身后的大山中群狼的嗥叫。娘從眼角的余光看到,緊跟在身后的兩匹狼聽到狼群的問訊和呼喚,嗖的一聲躥上了山道旁的一個小山包,蹲坐在冷冷的下弦月下,昂起頸項發(fā)出了悠長的叫聲。這叫聲如泣如訴,如歌如吟。兩匹北方的狼沉浸其中,仿佛走進(jìn)了一段久遠(yuǎn)的回憶,全然忘記了它們一路跟蹤的這兩個人。我娘見狀,趕緊一扯二哥的衣袖:“快跑!”

      一路狂奔。村莊就在眼前了,娘倆卻喘得像兩只漏了氣的風(fēng)箱,隔老遠(yuǎn)都能聽得見彼此的心跳,像誰在寂靜的寒夜里發(fā)瘋地敲打兩面破鼓,腳步越來越趔趄。回頭一看,兩匹狼又跟上來了。二哥伸出手臂緊緊挽著娘,眼光機(jī)警地打量著四周,忽然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一個瓜棚。二哥拉著娘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了進(jìn)去,把倒在地上的門扇扶起來堵在門洞,撿起一根樹杈牢牢頂住。娘倆一屁股坐在地上癱成了一堆泥,方才發(fā)現(xiàn)攥在手心的辣椒面早已讓汗水浸透了。

      坐了一會,定了定神,就又聽到什么動物的爪子踩到玉米秸稈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回響。二哥慢慢挪到門洞,透過門縫往外瞅,看見四只綠幽幽的眼睛在無邊的暗夜里像燈盞一樣閃亮。娘知道狼又追上來了,對二哥說:“三印,給媽唱!”

      三印對唱歌原本就不在行,偏又餓得前胸貼后背,著實沒力氣發(fā)出怒吼。但一來為了壯膽,二來為了求救,于是扯開嗓子唱起民兵集訓(xùn)時武裝部長教給大伙的那曲小調(diào):

      正在房中悶沉沉,

      忽聽得外邊槍炮鳴,

      不知是因為甚。

      門縫縫里往外瞭,

      原來是八路軍過來了,

      扛槍又抬炮。

      八路軍戰(zhàn)士真勇敢,

      不怕犧牲往上沖,

      鬼子四處散。

      八路軍戰(zhàn)士真勇敢,

      打得鬼子嚇破膽,

      炮樓連根端。

      三印唱完了,透過門縫往外看,發(fā)覺兩匹狼臉朝外臥在門口,頭伏在前爪上,在歌聲中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好似兩只忠誠的看家狗。三印讓娘靠在秸稈堆上打個盹,自己先還警惕地觀察著門外的動靜,后來一陣?yán)б庖u來,竟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伴著騾馬脖子上清脆的鈴鐺聲,飄來趕車人粗獷的唱腔,才把三印從酣睡中喚醒:

      忽聽得譙樓上起了更,

      坐在北樓自傷神。

      宋公明在北樓破口大罵,

      罵一聲閻婆惜無義之人。

      曾不記在原郡遭下荒旱,

      你母女逃荒旱來到了惲城。

      惲城縣本沒有腳踏之地,

      城南這破瓦窯才把那身存……

      三印揉了揉眼睛直起身來,方才發(fā)覺一道道白色的光亮從窩棚門扇的縫隙射進(jìn)來,趴到門前正要大聲呼救,卻發(fā)現(xiàn)臥在門前的兩匹狼看到馬車馳來,好似離弦之箭一樣向趕車人撲去。趕車人看到這兩匹狼,一點也不驚慌,吁住馬車,從車轅上輕快地跳下來,在晨光中站定了。兩匹狼拖著長長的尾巴跑過去,圍著趕車人興奮地轉(zhuǎn)著圈,一匹狼在他的褲腿上蹭來蹭去,一匹狼站起來,把兩只前爪搭在那人的肩膀上,張開大嘴,伸出紅紅的舌頭在那人的臉上舔來舔去,像見了久別的親人。那漢子卻并不躲閃,一邊伸出手撫摸兩匹狼的腦門和脊背,一邊嗔怒地說道:“你們這兩個灰鬼,大清早起不在窩里睡覺,跑在這冷風(fēng)地做啥?你們咋知道今兒個我要出門?”

      三印在門縫里把外面的事情看了個一清二楚,心知趕車人和這兩匹狼是老相識,就大膽地打開窩棚的門扇,扶著娘向馬車走去。這時候,天光更加明亮了。三印看到趕車人年紀(jì)在六十歲上下,黃色面皮,唇上微微幾根胡須,高高的眉骨下是一對褐色的眼睛。身穿白茬大皮襖,頭戴毛茸茸一頂狗皮帽,攔腰系一條紫紅色的腰帶,腳踩一雙氈疙瘩。四套騾馬的大車上,拉著個鐵板焊成的四四方方的糞桶,卻也沖洗得干干凈凈,桶壁閃爍著金屬的光澤。趕車人看娘倆慌慌張張走過來,先和人說:“你們這娘倆真是命大,不是遇見它們,小命早沒了?!鞭D(zhuǎn)頭又和狼說,“你兩個灰猴,咋老不長記性呢?天亮了,不趕緊上山去,小心讓壞人捉住剝了你們的皮!”兩匹狼像兩只聽話的狗一樣蹲坐在馬車前,歪著頭傾聽趕車人對它們的數(shù)落,四只金黃色的眼睛笑得彎彎的??蹿s車人拿起鞭子要駕車離去,兩匹狼交換了一下眼神,那匹個頭大些的狼嗖的一下躥到路邊的秸稈垛旁,鉆進(jìn)去一陣猛刨,旋即嘴里叼著一只死兔,扔到趕車人的腳下,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向遠(yuǎn)處的青山并肩跑去。個頭稍小的那匹狼前腳有點跛,跑起來身子一歪一歪的。慢慢的,它們灰色的身影消失在了荒草和荊棘叢中。

      趕車的漢子從連綿起伏的群山收回了目光,方才對娘和二哥問道:“大妹子,數(shù)九寒天的,你們跑到這大野地干甚?”

      我娘看出這漢子是個豪俠仗義的人,就給他講了這一路上的遭遇。趕車人說:“我這車正好要去大同城,要是不嫌這糞罐子臟,大哥就捎你娘倆一程吧!”

      娘和二哥趕了十幾個小時的夜路,又凍又餓又嚇又乏,身上又沒盤纏,一聽說有車坐,娘忙不迭地道謝:“莊戶人哪有嫌大糞臭的?大哥,你可真是個好人呀!”

      趕車人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誰沒個馬高鐙短的時候?噢,這荒山野嶺的,想來你們也沒處找飯吃,給你們幾個燒山藥充個饑吧!”

      燒山藥還有些燙手。二哥一邊咝啦咝啦地吹著熱氣,一邊好奇地問道:“大爺,那兩只狼為啥見了你好像見了親人?昨天差點沒讓它們把我嚇?biāo)?!?/p>

      那漢子說:“我認(rèn)識它們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它倆,可真是有良心的好狼哪!”

      趕車人把鞭子抱在懷里,掏出煙袋鍋劃根火柴點燃了。伴隨著旱煙藍(lán)藍(lán)的煙霧,老人講述的那個人妖顛倒的混亂年代里的狼的事、人的事、人和狼的事,好像一場皮影戲,在娘和二哥的腦海里活潑潑地上演著。

      第七章 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

      趕車的老漢叫焦善,他的村莊是邊墻下的一個土堡,喚作甄家堡,村里的住戶卻偏偏沒有一個姓甄的。聽老輩人講,當(dāng)年鎮(zhèn)守這土堡的守備,名甄啟,字伯升,祖籍安徽壽春,宋真宗景德元年歿于邊患。如今這甄家堡沿邊墻掘土為窯,稀稀疏疏住著五六十戶人家,一半姓孟,一半姓焦,自稱是孟良焦贊的后代。清代以降,邊墻下再無戰(zhàn)事,村民們守著二百來畝薄田悠閑度日。直待大暑過了,才在溝溝梁梁種些莜麥?zhǔn)w麥胡麻山藥。收罷了秋,就一個個扎縛停當(dāng),攜了弓箭刀槍上山去抓野兔套山雞。土堡里既不栽桃也不種杏,只是沿著邊墻高高低低種了幾百棵胡楊。白露一過,塞外的秋光就老了,一樹樹紅葉在秋風(fēng)中招展成一面面火紅的旗幡。堡子西北角,小小一座龍王廟。院子里長著兩株柏樹,雖稱不上蒼翠蓊郁,卻也枝干虬立,古樸得可愛。柏樹下一段殘碑,記載著這小廟的由來和甄啟將軍的事跡。正殿里供著一尊柏木雕成的龍王,三四尺高,肩上披一段黃綢,臉上全是笑,像是這堡子里一個勤勞和善的老農(nóng),才放下鋤頭,被孫兒們攙坐在了這云紋寶座上,腳趾間還散發(fā)著泥土的味道。墻壁上綿綿延延幾幅壁畫,便是龍王行雨圖、二十八宿圖、五谷豐登圖,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煙熏火烤風(fēng)沙吹,色彩卻也斑斕。邊墻下一年里有七八個月的大風(fēng)天,夏天短得像小狗的尾巴,才費(fèi)力地抓住,一轉(zhuǎn)眼就又從指尖溜走了。十年卻有九年是旱。火辣辣的六月天,太陽把田地炙烤得像一只架在炭火上的鐵板燒,呼呼冒著白煙,眼看裂開了拳頭大的口子。老漢們抬起頭望天空,一絲云也沒有,便長長地嘆口氣,倒背著手絡(luò)繹來到龍王廟,找社首和道士商議祈雨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七八點鐘的光景,龍王廟的院子里搭起了高臺,龍王爺被大伙從正殿抬了上去,放在毒日頭下烤。龍王并不惱,臉上都是笑。龍王像前,一擺溜跪著七個男娃娃,年紀(jì)都只有五歲,身上赤條條的,頭頂著嫩柳圈??磸R人敲了七十二下鐘,社首上了三炷香,道士搖著扇鼓,唱起了上供曲:

      啟開東方清幽所,

      清油窗欞亮堂堂。

      清油桌子清油柜,

      清油幔子繡鴛鴦。

      四海龍王請受香,

      早降甘霖到邊墻。

      老道士跑風(fēng)漏氣地唱著唱著,太陽卻早已照上了頭頂,一個孩子咕咚一聲倒了,大人們連忙把他抱到了柏樹的濃陰下。

      老道士接著唱:

      東方上了青檀香,

      南方又上紅檀香,

      西方上的白檀香,

      北方上的黃檀香,

      四爐清香呀上在龍王寶殿上。

      咕咚,咕咚。又有兩個孩子一頭栽倒在滾燙的黃土地上。老道士的腳步也踉蹌了,還在唱:

      東方借來桑干水,

      西方借來碧玉波,

      北方借來小岱海,

      南方借來通天河……

      毒日頭下只剩了一個孩子。

      龍王爺端坐在高臺上,曬得身上的松柏油都冒了出來,卻既不急也不惱,臉上依然還是笑。

      就這樣,龍王爺和孩子們互相陪伴著,在毒日頭下曬了整整十五天。孩子們暈過去,在廟院的柏樹下躺一會,喝口綠豆湯,就又掙扎著跪倒在香案前,小小的身子像涂了一層黃銅汁。龍王爺呢,身上的柏油烤出來,再滲回去,再烤出來,再滲回去,折騰了十幾天,皮膚的光澤好似涂了橄欖油的健美運(yùn)動員。到第十六天,坐在柏樹下屏聲靜氣觀天象的老人們看到西方的天際飄來一片云,風(fēng)中吹來一陣帶著泥土腥味的涼意。不一會兒,云朵像羊群奔向草地一樣慢慢布滿了天空,接著便是亮閃閃幾道電光、喀喇喇?dāng)?shù)聲驚雷,雨來了。

      銅錢大的雨滴從半空中噼里啪啦砸下來,廟院里蕩起了一陣土霧。祈雨的人們歡喜地喊叫著,扶老攜幼躲在了廊廡下,卻把可憐的龍王爺一個人丟在了風(fēng)雨中。含著泥土的雨滴重重地敲打在他的頭上、臉上,還有被毒日頭曬得褪了色的明黃披風(fēng)上,又化作一道道泥漿,慢慢流淌在供桌和香案上。老人家卻還是不急也不惱,臉上依然還是笑。

      兩天后,雨停了,地里的禾苗有救了,堡子的人就趕緊請來了戲班子,給龍王爺唱耍孩兒道情二人臺。龍王爺又回正殿升座了,沒有人給他擦去臉上的泥垢,也沒有人給他清洗皺巴巴的衣衫。老人家也全不在意,就坐在那里笑瞇瞇地聽?wèi)颍宦曇膊豢浴?/p>

      1966年,暴風(fēng)雨席卷了長城內(nèi)外,祖國江山早已一片紅,甄家堡卻波瀾不驚,仿佛世外桃園,道士還在念經(jīng),村民還在祈雨,龍王還在聽?wèi)?。直到兩年后,一個叫孟永紅的后生從大同礦務(wù)局紅二礦中學(xué)回到了堡子里,成立了風(fēng)雷激戰(zhàn)斗隊;一個叫焦衛(wèi)東的退伍兵從海拉爾回到堡子里,成立了云水怒戰(zhàn)斗隊,甄家堡階級斗爭的蓋子才徹底揭開了。

      風(fēng)雷激沖進(jìn)龍王廟,揮起鐵鍬把墻壁上清代同治年間的壁畫鏟了個精光,寫下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

      云水怒沖進(jìn)龍王廟,把老道士揪出來,脖子上掛了一面大銅鑼,批斗了一整夜。鼻青臉腫的老道士跌跌撞撞回了廟,在龍王爺跟前上了三炷香,呆坐了一陣子,抬頭一看,天快亮了,在院子里的柏樹上挽了根細(xì)麻繩,眼一閉,腿一蹬,走了。

      風(fēng)雷激又沖進(jìn)龍王廟,把龍王爺從云紋座下掀下來,在廟院里燃起一堆火,把龍王爺扔了進(jìn)去。龍王爺端坐在熊熊烈焰里,依然還是一臉笑,慢慢地化作一縷青煙升上了蔚藍(lán)的天空。柏木的香味飄蕩在堡子里,久久沒有散去。幾個老漢趁小將們不注意,望空磕了一串響頭。

      道士死了,龍王燒了,壁畫也鏟了,破四舊和斗批改取得了豐碩成果。紅衛(wèi)兵正要敲鑼打鼓到二十里外的公社革委會報喜,誰料那一年竟又是大旱,沉浸在巨大造反熱情中的社員同志們只顧抓革命忘了促生產(chǎn),沒心思好好作務(wù)莊稼,剛過處暑偏又遇上了早霜,秋后幾乎顆粒無收。小將們方才覺得口號當(dāng)不了糧食,這才把到李家堡大串連的念想暫時擱到一邊,扛著刀槍棍棒上山去打獵。

      山里的景象也有些凄涼。一夏無雨,草木都枯了,野兔小得像螞蚱,山雞瘦得像蜻蜓。山民們揮刀弄劍漫山遍野地搜尋,捕獲的獵物還裝不滿一只背簍,卻斷了狼群的活路。餓狼趁著夜色下了山,翻過堡墻進(jìn)了堡子,開始襲擊家畜和小孩。獵人們聞訊趕緊回防村莊,卻見大隊飼養(yǎng)的二十多只綿羊早被狼群啃咬得少頭沒尾,羊兒殷紅的血從羊圈蜿蜿蜒蜒流出來,流成了一條細(xì)細(xì)的河。憤怒的獵人們就又追著狼群的腳步,上山去尋仇。機(jī)警的狼群逃出了獵人的包圍圈,卻來不及叼走窩里的小狼。山民們把幾只小狼崽裝進(jìn)麻袋背回村莊,拴成一串吊在廟院的柏樹上,引誘狼群上鉤。

      夜幕降臨了,又餓又渴的狼崽在柏樹下吱吱叫著,呼喚它們的父母。母狼蹲在堡墻上嗥叫了半夜,乳房腫脹得難受,就循著小狼的叫聲沖進(jìn)了龍王廟。公狼不放心母狼,也緊跟著沖進(jìn)來。母狼跑到樹下,正要跳起來咬斷吊著小狼的繩索,卻觸動了埋在地下的鐵夾子,右爪子叭地一聲斷了。母狼忍著疼張開嘴啃咬鐵夾子,夾子卻像長進(jìn)了肉里,一絲一毫動彈不得。埋伏在龍王廟大殿和廂房的村民們端著火槍、舞著棍棒四面圍了上來。公狼見勢不好,顧不得搭救哀哀呻喚的狼崽,保護(hù)著母狼倉皇逃出了堡子。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焦善老漢趕著馬車駛出了村莊。馬蹄咔嗒咔嗒敲打著地面,甄家堡的堡墻在他的身后變成了一道土黃色的帷幕,漸漸消失在深秋時節(jié)遼闊的天地之間。鵝毛河在白白細(xì)細(xì)的土路邊靜靜地流,河岸邊秋草枯黃,莖葉上頂著白霜。 邊墻下遠(yuǎn)遠(yuǎn)近近佇立著幾十棵矮矮的胡楊樹,滿樹的葉子讓秋風(fēng)吹紅了,倒映在河面上,像一簇簇火在河水里燃燒。焦善老漢看著四處無人,嗓子有些癢癢,正想吼幾句老戲解悶,忽然聽到駕轅的紅鬃馬打了兩聲響鼻,在路邊停下了腳步,打著鐵掌的蹄子警覺地刨擊著地面。老漢握緊長鞭,舉目觀瞧,卻見兩匹灰色的狼蹲坐在路旁。看到馬車駛近,個頭大些的狼竟像人一樣立起來,兩只爪子舉在胸前,不住地作揖,眼光里滿是祈求。老漢再一看,另一只狼右前爪上帶著一只粗大的鐵夾,踡縮在地上不住地發(fā)抖。焦善知道昨天發(fā)生的事情,看著兩匹狼可憐的樣子,心頭一熱,就跳下車轅,大著膽子走向這兩匹狼,試探著把手伸向母狼受傷的爪子。母狼沒有躲閃,乖乖地伏在地上,看老漢給它慢慢除去鐵夾。老焦是祖?zhèn)鞯闹嗅t(yī),有一手接骨的絕技。他暗暗運(yùn)著氣,使著巧勁給母狼接好了斷骨,又在路邊找了幾味中藥,嚼碎了涂到母狼的傷處,撕了一條衣襟做了固定和包扎,這才輕輕拍了一下母狼的腦門,慢慢直起身來。兩匹狼凝神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四只金黃的眼眸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直待馬車的鈴聲遠(yuǎn)去了,才相伴著消失在小路邊的荒草叢中。

      這時候,十多里外的甄家堡,兩派群眾為捕殺野狼實現(xiàn)了革命大聯(lián)合。他們鳴鑼擊鼓、揮刀舞棒,在荒山上掃蕩了幾十個來回,雖然有人跌破了頭,有人摔折了腿,但哪里有狼群的蹤影?革命群眾不解恨,又以民兵訓(xùn)練的名義,從縣武裝部找來幾門高射炮,對著群山打了幾十發(fā)平射。炮彈呼嘯著落到山崗上,一根狼毛沒打著,卻引發(fā)了熊熊山火,把草木萋萋的青山燒作一片白地。狼群向北一路奔逃,在幾百里外的中蒙邊境找了個棲身之處。

      五年后,武斗的風(fēng)潮過去了。甄家堡村后的山崗上,小草和灌木重又葳葳蕤蕤地長起來。狼群南望邊墻犯了鄉(xiāng)愁,又扶老攜幼挈婦將雛回到了它們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白露那天,老焦趕著車唱著曲兒到大同城的一所中學(xué)拉茅糞,灰狼夫妻躍出草叢,圍著焦善又是打滾又是蹦跳,好似離娘多日的孩子聞見了母親身上熟悉的味道,興奮得淚眼婆娑。焦善摸著它們的腦門和肚皮,也像看到了久別的朋友,口里絮叨著:“你們倆這幾年跑哪去了?是插了雙翅膀飛到天邊去了么?那場大火把天都燒紅了,真替你們捏著把汗呀!”灰狼像能聽懂他的話似的,依偎在他身旁,久久不愿離開。

      此后,只要老焦的馬車在小路上一出現(xiàn),灰狼夫妻就好似能掐會算一樣,領(lǐng)著它們的兒女從荒草叢中跑出來,圍著老焦嬉戲半天,臨走還要把捕獲的野物留一些給他。只要有人在這山洼里趕夜路,它們就會默默跟隨,一直護(hù)送到人煙稠密的地方,不允許狼群傷害行人。

      焦老漢的故事講了一路,娘和二哥聽了一路,心里的謎團(tuán)解開了。娘感慨地說:“都說狼的心腸狠毒,卻竟懂得知恩報恩!人世間那忘恩負(fù)義的、恩將仇報的,卻不知道有多少!”

      焦老漢搖著長鞭說:“這年頭,四條腿的惡狼不常見了,兩條腿的壞人卻遍地都有。莫非這狼跑到人群里變成人了?”

      一路閑聊著,大同城到了。娘和二哥向老漢道了謝,一路打問著,來到了火車站。明知身上帶著些生麻和辣椒,怕被當(dāng)作投機(jī)倒把沒收了,娘領(lǐng)著二哥從車站圍墻的一個豁口摸上了站臺,卻見每一個上車的旅客都在被戴著紅袖章的民兵仔細(xì)搜查,沒收的東西在站臺上堆成了一座小山。一個須發(fā)斑白的老人貼身的衣服里藏了十多斤綠豆,民兵拿鐵條在老人鼓鼓囊囊的衣服上一捅,綠豆骨碌碌流出來撒了一地。老人疼惜地彎下腰趕緊去撿,卻像站在了冰溜子上,腳下一滑,身子重重地摔了出去,鼻腔里的血呼地一下噴出來,順著銀白的胡須淌落在冬日堅硬的土地上。這時候,列車已開始喘起了粗氣,輪子緩慢地轉(zhuǎn)動起來,信號員舉著小旗,在站臺上奔跑著驅(qū)趕送行的人。娘一看這陣勢,上車也不是,不上車也不是。想起這一路的艱辛,想起日子的苦焦,想起姥爺一輩子的不易,想起姥爺臨走竟沒見上最后一面,不覺悲從中來,背靠著一根電桿坐在凍土地上放聲大哭起來。聽到我娘悲愴的哭聲,一個四十多歲的鐵路民警從車門跳下來,走上前來關(guān)切地問:“大娘,您遇到什么為難事了?”娘看這民警面色很和善,就避開身上帶了違禁物品這個話題,流著淚說:“我八十三歲的爹病死在了商都,后天就要出殯。我和兒子著急去奔喪,卻沒買上票……”還沒等娘說完,中年民警就伸出手把我娘扶起來:“車就要開了,大娘您就先上車再補(bǔ)票吧!”說著就把我娘扶上了列車,還跟列車員交代說:“這位大娘要去商都給老人送葬,天寒地凍怪不容易的。拜托你一路多照應(yīng),就當(dāng)是我的親戚!”娘知道,民警在扶她上車的時候,早已察覺她和二哥身上帶著東西,卻沒有說破,他是有意要給窮苦人留一點活下去的希望。娘在世的時候,無數(shù)次和我說起這個好心腸的中年民警。我不知道他長的什么樣,但他身上蘊(yùn)含著的人性光輝永遠(yuǎn)在我心底閃耀,給我激勵和溫暖!

      兩天后,娘和二哥終于在無邊的暮色中看到郭家村窗戶紙的亮光了。莜麥秸燃燒后那親切的味道從一只只煙囪飄出來,彌漫在村子的上空,聞著就讓人動情。一陣熟悉的山西民歌,從遠(yuǎn)處的胡楊林里潮水一樣漫過來——

      天上的烏白巴地上的雞,

      繞來繞去撂不下你。

      黃雀雀鉆在了圪針針林,

      只聽你的聲音不見你人。

      大槐樹上金雞雞叫,

      心里頭不好活誰知道。

      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

      有錢也買不下個人想人。

      看見人家看不見你,

      三天吃不下一顆米。

      ……

      第八章 李三娘擔(dān)水淚水淌

      娘和二哥離開村莊去內(nèi)蒙那天,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四了。鄉(xiāng)親們的日子雖然貧寒,但年味兒還是伴隨著豬羊被宰殺前的嚎叫聲,伴隨著剁肉餡的叮當(dāng)聲,伴隨著貨郎的吆喝聲,伴隨著零零星星的鞭炮聲,像雪花、像春雨,慢慢地飄落下來,充溢在曲曲折折的街巷和破破爛爛的院子里,讓小孩子對春節(jié)的期盼像吹氣球一樣,一點一點膨脹起來。我卻一點都沒感覺到過年的欣喜。娘出遠(yuǎn)門了,家里由爹臨時執(zhí)政,老人家不僅沒有給我們營造出歡度新春的濃厚氛圍,唯一會做的飯——玉米面攪拿糕也總是半生不熟,我和二姐舉著粗瓷大碗就大放了悲聲。說實話,我倆哭泣并不是因為姥爺?shù)娜ナ?。在小孩子幼小的心靈里,失去親人似乎還沒有弄丟心愛的玩具那么痛苦。我對姥爺刻骨銘心的思念是成年以后的事情,這份情感我在發(fā)表在《山西文學(xué)》的散文《烏蘭察布的月亮》中有過飽含淚水的傾訴。在春節(jié)前的日子里,我們翹首期盼的是母親早日回來,帶給我們白面莜面胡麻油,歡歡喜喜過個年。

      臘月二十七的黃昏,羊群咩咩叫著走進(jìn)了村莊。我和二姐蹲坐在高高的堡墻上,終于看到了娘和二哥的身影。我倆像兩只春天里的小燕子一樣飛下了堡墻,張開雙臂向母親撲去,卻看到娘的面容疲憊而憂傷,二哥端著一只搪瓷盆緊跟在她身后,臉上滿是沮喪?;氐郊依铮覀兎讲胖?,娘和二哥在懷仁火車站遇到了麻煩。

      到了郭家村后,娘和二哥把身上纏裹的生麻和辣椒變賣了,除了打發(fā)姥爺?shù)幕ㄤN,剩下的錢買了幾十斤白面和胡麻油。害怕上火車被沒收,二十斤胡麻油是裝在一個碩大的豬尿泡里,由民兵連長同志藏在身上。娘倆一路上小心翼翼東躲西藏,比地下工作者傳遞情報還要警覺。誰知好容易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盤查,到了懷仁站,隨著人流下車了,就要穿過候車室走出火車站了,勝利的曙光在向三印招手,民兵連長同志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好像就要從嗓子眼蹦出來,豬尿泡卻再也不能承受胡麻油的壓力,恰到好處地崩裂了。噴香的胡麻油從三印的身上汨汨涌出,霎那間浸透了棉襖棉褲,連長同志變成了與井噴作戰(zhàn)的鐵人王進(jìn)喜。三印讓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竟不知解開衣服找見豬尿泡的破綻,趕緊堵塞漏洞減少損失,卻大張著嘴木然佇立,一任胡麻油沿著褲腿流到站房的水泥地上,很快積成了一個水潭。濃郁的油香招來了車站的警察,胡麻油沒保住,娘倆身上帶的幾十斤白面和莜面也被當(dāng)作資本主義的尾巴干凈利索地割掉了。娘磕頭作揖地懇求了半天,最后才被允許出去買了個搪瓷盆,把流淌在水泥地上的胡麻油連泥帶土收起來,讓二哥冒著刺骨的寒風(fēng),步行十五里端回村。娘和二哥一次偉大鮮活的投機(jī)倒把實踐就這樣徹底失敗了。

      胡麻油和白面莜面沒了,年還得過。第二天一大早,叫來屠夫把一只原本要留著過年的羯羊殺了,肉賣了、頭蹄下水賣了、羊皮也賣了,只留下一只羊尾巴煉了一罐羊油,陪伴全家人度過來年苦寒的歲月。吃過午飯,娘走出家門,挨門逐戶償還了買生麻和辣椒的欠款,就又端起簸箕笸籮,拿著苕帚疙瘩,到碾坊推碾。

      在沒有通電的漫長歲月里,一代又一代的農(nóng)村婦女在碾坊的磨道里走完了自己全部的人生。碾房一般是在西廂房,破舊的窗欞上似乎千百來從來沒有糊過窗紙。寒冬臘月,北風(fēng)呼嘯著從窗洞里吹進(jìn)來,把放在墻洞里的小小一盞煤油燈吹得忽明忽暗。寒風(fēng)在磨道里旋轉(zhuǎn)著,攪起一地的糠皮和灰塵,碾房里便愈加影影綽綽辨不清人影。磨道的周長也許還不到二十米,可是我的母親、我的姥姥、我的姥姥的母親和姥姥,在一生的歲月里,用兩只裹成粽子一樣的小腳,沿著這磨道要跌跌撞撞地走過多少圈,才能碾出一家老少喝粥的米、吃糕的面!她們一年接一年,一代接一代,在磨道里走啊走,走啊走,走完了多少次二萬五千里長征!滾動在石碾下的那一粒粒黃的玉米、紅的高粱、黑的蕎麥、紫的豇豆,分明浸透了她們的血汗和淚水!只是,這碾坊里的人生、這磨道里的長征,沒有一本書去描述過。

      農(nóng)家孩子的童年都是在這冷如冰窟的磨坊里度過的。還沒有斷奶的時候,我們的母親就把我們放在光溜溜的碾桿上,一邊使出全身力氣推動沉重的石碾,一邊還要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敞開衣襟給我們喂奶。那時候,推碾都是交好的鄉(xiāng)鄰互相幫工。一家的糧食推完了,下一家的營生又開始了,常常從吃完中午飯要忙乎到雞叫頭遍。四五歲的我們坐在黑燈瞎火的土炕上,又冷又餓又害怕,就相伴著跑到磨坊里找媽。往往沒討到吃喝,卻無一例外地每人頭上挨上一苕帚。孩子們咧開嘴委屈地哭了,當(dāng)娘的又把可憐的孩子摟到懷里,摸著孩子頭頂鼓起的包一個個眼里流出了淚。跟頭把式地長到七八歲,懂得心疼大人了,就每人找一截麻繩,一頭拴到碾桿上,一頭套到細(xì)弱的肩膀上,在磨道里咬牙切齒地轉(zhuǎn)著圈瘋跑。邊跑邊聽當(dāng)娘的互相絮絮叨叨,數(shù)說婆婆的偏心、妯娌的擠兌、小姑子搬閑話的刻薄、男人動起手來的兇狠,說著說著就一個個哭出了聲。有時候卻又大半天沒人說一句話,只聽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石碾在磨盤上咕咚咕咚地滾動。過一會兒,不知是誰長長地嘆了口氣,憂傷地吟唱起來:

      十冬臘月北風(fēng)狂,

      李三娘擔(dān)水淚水淌,

      每日擔(dān)水在井臺上呀,

      到夜晚推磨在磨坊。

      哎咳喲,哎咳哎咳喲呀,

      到夜晚推磨在磨坊。

      這首叫做《井臺會》的雁北民歌,伴隨我走過童年,也讓我在幼年間就感受了貧苦農(nóng)家生活的艱難和不易,體會了母親內(nèi)心深處那些永遠(yuǎn)不為人所知的酸辛和苦痛。

      夜半時分,娘才拖著疲憊的步履從碾坊回到了家,草草吃了幾口飯,和衣打了個盹,就又掙扎著下了地,把一家老小的棉衣拆洗了。天一明就是臘月二十九了,再過一天就是除夕,洗了的衣服無論如何都晾不干,娘就在灶火里生了火,把棉衣的里子、面子一件一件在鐵鍋里焙干。第二天上午,我從睡夢中醒來,方才發(fā)覺炕上只剩下了娘和我,縫好的棉衣已經(jīng)在娘身邊堆成了厚厚一摞。冬日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土炕上,窗臺上一盆不知名的花兒綻放出紅色的花朵,碎紛紛的,讓人一望而生出些溫暖的感動。借著這明亮的光線,我驀然發(fā)現(xiàn),娘兩鬢的頭發(fā)都已斑白了。娘邊穿針引線,邊哼唱著一首家鄉(xiāng)民謠:

      養(yǎng)兒親來養(yǎng)女那個親呀,

      養(yǎng)兒養(yǎng)女操碎娘的那心。

      一歲兩歲吃娘的奶呀,

      三歲四歲離開娘的那個懷。

      九歲十歲做針線呀,

      十一十二繡牡丹。

      來了個媒婆保大媒呀,

      把女孩拐到杭州那個外呀。

      ……

      這首吟唱在臘月里的民謠,分明浸泡著塞外農(nóng)家苦苦的歲月,浸泡著深埋在母親心底的悲傷和酸楚!

      晌午過了,街巷里開始響起了零零星星的鞭炮聲,那是性急的孩子在呼喚大年夜到來。伴隨著小北風(fēng)的腳步,一陣陣燙豬頭的糊味和煮羊頭的香味從鄰家的院墻上探頭探腦地飄過來,害得我剛剛拼命運(yùn)動喉結(jié)把泛濫的口水咽下去,旋即又洶涌澎湃地冒出來,舌根下仿佛掘出了一眼趵突泉。我下意識地摸摸口袋,別說一串鞭炮,一只鞭炮也沒有。再看看案板上,別說羊肉和羊頭,一根羊毛也沒有。嘆了口氣在窗臺下坐定,咧了咧嘴正要哭出聲來,爹卻帶著一身寒氣走進(jìn)屋來,把一塊黑乎乎的木板扔給我,情辭懇切地對我說:“六子,快給爹印鬼票去!”家鄉(xiāng)人把冥幣稱作鬼票,幼年間每逢春節(jié),我最不愿意干的兩件事,一件是印鬼票,一件是搗辣椒。偏偏我爹三歲沒了娘,十六死了爹,靠他奶奶含辛茹苦拉扯大。人老思親,除了反四舊最緊那幾年,每逢春節(jié)爹總不忘燃香焚表,把老祖宗們請回家隆重紀(jì)念一回,印鬼票這件有關(guān)慎終追遠(yuǎn)的悠悠大事,就歷史地落在了我稚嫩的肩頭。然而,對于五六歲的小孩子來說,祖宗們遠(yuǎn)天遠(yuǎn)地回來,不僅從不帶來可口的吃食、稀罕的玩物,還要害得我們在牌位前小雞啄米似地磕幾十個響頭,跪得膝蓋骨生疼。更可怕的是還要在堂屋里用晃晃悠悠的小油燈制造恐怖氣氛,嚇得我大過年的從不敢一個人到堂屋里轉(zhuǎn)悠。因為正月里給祖宗上供是我的神圣使命,而我因為貪玩經(jīng)常連著好幾頓忘記給祖宗們送飯,我著實害怕他們餓得招不住,從牌位上跳下地揪住耳朵找我算賬。所以我打心眼里對印鬼票請祖宗不感興趣,但又不敢公開違抗爹的指示,于是就在臘月里的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把三哥花了七個晝夜在一塊桃木板上精雕細(xì)刻而成的鬼票印板悄悄扔進(jìn)了爐灶。眼瞅著那個造幣機(jī)熊熊燃燒,慢慢化作了一縷青煙,我高興得手舞足蹈。心想,沒了這個勞什子,再讓我給祖宗造錢,我就拿個五分的鋼镚在白紙上壓,至于壓沒壓、壓了多少,還不由我小人家信口胡謅?

      誰料我這三哥真是個孝順人,為表達(dá)對從未謀面的老祖宗的無限敬仰和親切關(guān)懷,他又花了七個晝夜的工夫,在一塊杏木板上重又雕刻了一塊鬼票印板,而且像白求恩大夫一樣精益求精,把這塊印板雕刻得花團(tuán)錦簇,紋飾愈加精美,面額愈加嚇人,匯兌愈加方便。甫一問世,就在村莊里產(chǎn)生了巨大的轟動效應(yīng),被貧困潦倒的鄉(xiāng)親們恭恭敬敬地請到家中,大量印制,迅速寄送,讓長眠于地下的一部分祖宗們先富起來。年歲稍長,讀了些革命的書,知道第比利斯有個地下印刷所,就慨嘆我心靈手巧的三哥生不逢時。要憑著這手獨(dú)門絕技投奔了布爾什維克,肯定能戴著保爾柯察金那樣尖尖的氈帽子,見個人就喊:“嘿,公民!”然后生一場病,年紀(jì)輕輕就犧牲在西伯利亞茂密的白樺林里,讓我一看到他的照片就流出眼淚。哪至于到如今淪落鄉(xiāng)間大志難酬。這是后話,暫且按下不表。要命的是在那個沒吃沒喝的臘月二十九的下午,我看到爹扔過來的這個讓墨汁浸泡得黑不溜秋的物件,直如五雷轟頂一般,恨不得把房檐下掛的那把卷了刃的鐮刀磨個雪亮,一刀結(jié)果了那個能工巧匠的性命。恨是恨,恨又有什么用呢?——我現(xiàn)在才真正理解,那些武俠小說,都是像我一樣小時候膽子小愛幻想又受壓制的人把自己捂在被窩里咬牙切齒詛咒仇人時瞎編出來的?!亿s緊接過這印板,把墨汁兌了水,用個卷了毛的破牙刷刷在印板上,一張張印在裁成巴掌大的白紙上。爹抽著旱煙端坐在旁邊,認(rèn)真檢查印刷質(zhì)量,遇到殘幣次幣,都要立即檢出,并提出嚴(yán)厲批評。這時候,討厭的二狗旦不知是顯擺還是引逗,過一會兒從院墻外扔進(jìn)來一個小鞭炮,嘣的一聲響了,過一會兒又扔進(jìn)來了一個,嘣的一聲又響了。直把我這個鬼票印刷廠廠長弄得心煩意亂。我又不敢撤離職守,就故意氣爹:“我看您印這錢沒用。您幾十年也沒給祖宗們寄錢,要靠這早餓死一百回了,寄去也收不到了,我看干脆別印了!”聞聽此言,爹勃然大怒:“你這個灰東西,我看日后我死了,你也舍不得給我燒張紙!”爹去世這些年,我還是年年去燒紙的。當(dāng)時,我也不過是小孩子說氣話。

      染了一臉一手的墨汁,天黑透了,印刷大業(yè)終于完成了。夜里,祖宗們騎著掃帚舉著鬼票來了,有的嫌紙?zhí)。械脑鼓珳\,哇呀吼叫著向我撲過來,手指甲有二尺多長……我從夢中嚇醒,一眼看到除夕的陽光沒遮沒攔地從窗戶射進(jìn)來。揉了揉眼睛坐起來,方才發(fā)覺屋里飄滿了炒辣椒辛辣的味道。娘早把搗辣椒的石臼推到我跟前,飽含深情地對我說:“六子,快給媽搗辣椒去!”

      搗辣椒比印鬼票還可怕。印鬼票雖然讓你心煩,但多少還有些技術(shù)含量。搗辣椒不僅是單調(diào)的重復(fù)勞動,更要命的是嗆得你涕淚橫流,不住地打噴嚏。手上沾了辣椒面,再一揉眼睛和鼻子,不一會兒鼻子就像讓馬蜂蜇了一樣又疼又腫,眼睛紅得像剛從煉丹爐逃出來的孫猴子,難受得恨不能一頭撞死!天殺的二狗旦氣我之心不死,過一會兒從院墻外扔進(jìn)來一個小鞭炮,嘣的一聲響了,過一會兒又扔進(jìn)來了一個,嘣的一聲又響了。我好似甫志高羨慕江姐要上華鎣山一樣心亂如麻魂不守舍,但還是不敢撤離職守,像月宮里的那個可憐的玉兔似的,在清冷的桂花樹下不住地?fù)v啊搗,搗啊搗……

      天又黑透了,除夕的夜晚降臨了。走口外失敗了,年夜飯就再也無法實現(xiàn)和煮羊頭的親密接觸。下到鍋里的餃子,皮是少許白面摻了玉米面搟的,餡是羊尾巴煉過油剩下的油渣和大白菜拌的。吃過了飯,哥哥姐姐穿上拆洗過的棉衣棉褲到鄰家玩耍去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二狗旦終于按捺不住對我的思念之情,興沖沖地前來與我會師。那時,我剛從搗辣椒前沿陣地撤退回后方,像被灌了兩桶辣椒水一樣氣急敗壞,年夜飯又是那樣讓我大失所望,娘扔給我的棉褲雖然精心拆洗和縫補(bǔ)過,卻依然是補(bǔ)丁摞補(bǔ)丁。我翻看著這舊棉褲,兩天來不順心的事情一件件涌上心頭。又一看二狗旦手里拿著的一串紅鞭炮,還有腿上穿的新棉褲,不由得吼叫起來:“前年是個它,去年是個它,今年還是個它!過年不過年,又能怎么樣?我就是凍死,也不穿它了!”把這舊棉褲一條褲腿踩到腳下、一條褲腿抓在手里,咬緊牙關(guān)一使勁,嗤拉一聲撕成了兩半。娘看到這情景,先是怔了怔,接著伸出手在我后脖頸上拍了一把。我是娘的老生子,長這么大,娘從沒舍得打過我。我挨了打,傷心地哭叫起來,抓起鍋臺上的一只粗瓷碗舉過頭頂在磚地上砸了個粉碎。娘見狀更加生氣了:“你個灰孩子,大過年的摔盆打碗!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苕帚疙瘩雨點般落下來,我哭得更傷心了!二狗旦一看情勢不妙,奪門而去。

      二狗旦走了。我哭了一會,靠著被垛在炕尾開始清點幾個月來攢下的煙盒和糖紙。數(shù)著數(shù)著,我就覺得我能有這么多的煙盒和糖紙,看來生活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壞,心情竟像雨后天晴一樣,一點一點好起來。這時候,離點旺火還有個把小時,街巷里充滿了孩子們的歡叫聲、奔跑聲和清脆的鞭炮聲,我卻沉醉在自己的幸福里,絲毫不為所動。因為我知道,我沒有棉褲,跑到大風(fēng)地里,非凍死不可。我也沒有鞭炮,即使有棉褲,跑出去,又能干什么呢?

      我玩著玩著,忽然發(fā)現(xiàn)剛還在炕頭解豆牙的娘,不知什么時候踡縮在炕席上側(cè)身睡著了。我的娘,我的還不到五十歲的娘,滿口的牙齒都快掉光了。由于經(jīng)年累月的負(fù)重,肩胛上鼓起了一個拳頭大的包,把后背的衣服高高地?fù)纹饋?。娘睡熟了,嘴唇張開著,口水從嘴角流出來,在剛補(bǔ)過的炕席上流成了一條清亮的小溪。我恍惚間覺得,我這辛勞了一生的娘好似一匹羸弱的老馬,在泥濘的道路上跋涉了好久,在沉重的軛頭下勞作了好久,在漫天的風(fēng)雪中奔波了好久!我慢慢地爬過去,依偎在娘的身邊,用兩只小手撫摸著娘結(jié)滿老繭的手,淚水不覺又流出來。

      娘醒了,把我緊緊地?fù)г趹牙?,含著淚說:“娘把我娃打疼了吧?都怪娘沒本事,大過年的,讓我娃穿不上一條新棉褲,吃不上一頓肉餡餃子!”

      我哭著說:“娘,我再也不要新棉褲了,我也不要吃肉餡餃子,我只要娘!”

      遠(yuǎn)處,傳來一聲二踢腳的爆響,年來了。就在這爆竹聲中,我覺得,我長大了。

      轉(zhuǎn)眼間,爹離開我有二十個年頭了,娘和大哥離開我也有十四個年頭了。我懷念他們,懷念胡楊樹下的歌聲。

      假如真的有天堂,我相信天堂里一定有茂密的胡楊林。爹、娘和大哥,一定還會在胡楊樹下歌唱!

      責(zé)任編輯 子 矜

      猜你喜歡
      二哥
      無意河邊走
      快遞不易,小哥嘆氣
      趣味(語文)(2022年4期)2022-07-13 01:53:00
      無意河邊走
      巴山背二哥
      民族音樂(2019年2期)2019-12-10 13:14:55
      木手槍
      詩潮(2019年10期)2019-11-19 13:58:55
      二哥走了——深切悼念凌解放先生
      巴山背二哥
      樸實的二哥
      二哥的坎坷情感路
      喜劇世界(2016年17期)2016-11-26 16:31:45
      二貨二哥的二貨事
      喜劇世界(2016年1期)2016-08-22 09:53:03
      东乌珠穆沁旗| 张北县| 上饶县| 顺昌县| 临湘市| 宁津县| 济源市| 汉中市| 毕节市| 武隆县| 罗田县| 伊春市| 普兰店市| 房产| 罗平县| 凌海市| 洪泽县| 谷城县| 娄烦县| 永平县| 恩施市| 义乌市| 关岭| 麟游县| 横山县| 济宁市| 天长市| 友谊县| 乌海市| 宜君县| 大埔区| 体育| 中山市| 泽普县| 杭锦后旗| 南华县| 双桥区| 信丰县| 衡东县| 平度市| 大石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