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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村往事

    2016-09-28 15:18:06譚巖
    鹿鳴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稻場沁水噴霧器

    譚巖

    你一定沒有到過北方冬天的村莊,因?yàn)槟阌X得荒涼

    雖然我到過北方更北的村莊,但是我一樣覺得荒涼

    誰也不要撒謊,面對村莊的冬天,你說是什么景象

    那些遠(yuǎn)去的大豆高粱都變成了一種液體,滴滴入心

    寒冷讓村莊的冬天成為一幅不會滑動的畫片,定格家鄉(xiāng)

    這是一幅畫,祖祖輩輩都掛在那里,風(fēng)雪是輔助效果

    這是一面墻,年年代代都站在那里,成為一道歲月之殤

    村莊的冬天,心卻是熱乎的,有火炕、有酒香、有問候低響

    只有在冬天,村莊那幅畫才沒走樣,端坐在上,回想往日時光

    其實(shí)人生不需要過多地去想春種秋收、夏生冬藏,那是季節(jié)

    其實(shí)一輩子不需要過多去掂量榮辱滄桑、功名褒獎,那是云煙

    于是,我們一起寫下關(guān)于村莊的詩句,一起走過四季

    在已經(jīng)熄滅的爐火旁,放肆歌唱、放肆哭泣、放肆地用濃墨重彩和大地、田野、村莊告別,然后走向遠(yuǎn)方,不再回望村莊……

    ——楊 挺

    打 藥

    夏天到了,蚊子多起來,在屋里飛進(jìn)飛出,可以一抓一把。

    有用艾蒿熏的,天黑時就點(diǎn)燃了那絞的像一截稻草繩子的干艾蒿,一條莽蛇似的盤在院子里,吐著長長的濃煙,嗆得人一陣陣咳嗽;也有條件好的,會去買來一盤蚊香,那蚊香是本地的人自己做的,盤著如一條干枯的白蛇,放在一塊木板上燃著;還有的干脆用一個破瓦盆,裝了拌了一種叫66粉的農(nóng)藥的木鋸屑,一間間屋里熏??傊俏米記]有熏死,人卻被熏得眼睛水直流。唯一管用的辦法是打藥。

    吃晚飯時,蚊子就在桌下撞腿子,咬得腿上腳上又癢又疼,趕快幾口飯扒完了,就提了椅子,搖著芭扇,出了門來,坐到風(fēng)口里。看不見的夜風(fēng)吹過去,蚊子就少些,因?yàn)槲米酉朐陲L(fēng)中叮在人的腿上,那是不容易的。往往是一棵大樹下,那里已坐了許多的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閑話,于夜的涼風(fēng)中消磨這多蚊的夜晚,突然聽見一聲芭扇敲打在腿上的聲音,那必定又有蚊子落在人的腿上了。這個時候,才像突然想起來說,打藥的,還沒有來么?事情也有真巧的,大家正說著,那打藥的來了,還戴著一個草帽,身上是長衣長褲,褲子的下半截被打濕了,沾在腿上,腳上似乎是一雙球鞋,里面也灌進(jìn)了水,一走一響。身上背的是一個噴霧器,渾身的打扮如同剛鉆出水來的潛水員。打藥的一面不停地?fù)u著手柄,一面走,另一只手上的噴霧器桿滋滋地響著,藥水正蒸汽似的從結(jié)口處擠出來。于是大家說,XX,才來啊。那背著藥箱走過去的XX,一聲不響,繼續(xù)向前走,預(yù)備是要進(jìn)屋了,那后面的主人說,XX,我那兩個廂房里蚊子多得不得了,你要多打些呀。背著藥箱的XX仍是一聲不啃,走進(jìn)門去,只能聞見那飄過去的一股農(nóng)藥味。說話的知道那人聽見了,因?yàn)樗€戴著口罩,想回話也是說不成的。

    打藥的多半是技術(shù)員,別人放了工走了,他卻不能回家。稻田里打完了藥,又一人去戶里房子里打藥??嬷滋毂沉艘惶斓膰婌F器,挨家挨戶地打,一間一間的房子都要穿到,如果主人說想把那廁所也打一下,免得脫了褲子解手時那蚊子爬滿了屁股,這打藥的也在面子上不好過,同樣一聲不響低了頭要進(jìn)那底矮的廁所,搖兩下噴霧器的手柄,把廁所的角角落落都噴一遍,第二天那地上便全是死蚊子,像撒的一層發(fā)黑的谷殼。主人往往是吃了飯,洗了澡在外面搖著芭扇乘涼,這打藥的還空著肚子挨戶地轉(zhuǎn)著,開始時大家坐在外面還有些不過意,忙站起來引導(dǎo)他進(jìn)屋去。但時間一長,大家也就習(xí)慣了,仿佛理所應(yīng)當(dāng),不僅坐在那里搖著芭扇屁股抬也不抬,還要埋怨說這打藥的來遲了,到睡時還有一股嗆人的農(nóng)藥味,要不然就說打藥時不認(rèn)真,不然夜里睡時怎么還有蚊子飛去飛來,攪得人睡不著。

    當(dāng)技術(shù)員,必是年輕且在村中又有一定文化的人,更重要的是有培養(yǎng)前途。技術(shù)員若是當(dāng)?shù)煤?,就會慢慢往大?duì)往公社里抽,慢慢地就不再一天到晚渾身濕淋淋地挎著噴霧器,將會穿得干干凈凈,挎著一個比噴霧器輕得多的文件包,在田里只指手劃腳。

    但是要從一個不怕吃苦受累的技術(shù)員變成一個脫產(chǎn)干部,那也不是容易的。比如我們隊(duì)的技術(shù)員思貴,先前只打田的農(nóng)藥時倒還沒有人說什么,自從晚上要挎了噴霧器挨家挨戶地打蚊子,人們的閑話就多了。有說態(tài)度不好,明明要他幫忙把廁所打一下的,他卻沒有去,有說那藥兌得少,光水,打了藥也不起作用,而他節(jié)省下來的農(nóng)藥全打到自己的菜園里了,不然他家的菜怎么不長蟲。反映一多,就對思貴不利了,到年底他就沒有評上先進(jìn),沒有從表彰會上捧一個嶄新的白瓷缸子回來。到了第二年春上公社又要從基層抽幾個技術(shù)員到公社農(nóng)技站去,原來最有希望去的思貴卻沒有去成,他那個原準(zhǔn)備到了年關(guān)就結(jié)婚的對象也吹了,跟了外村一個抽到了公社農(nóng)技站的技術(shù)員。

    轉(zhuǎn)眼又到了夏天,晚上大家又要搬了椅子搖著芭扇到外面歇涼,讓思貴一人穿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挨家挨戶地打藥。

    第二天,有人開了欄門去喂豬時,平時聽見開欄門聲一吼就來了的豬卻沒有動靜,進(jìn)欄去拔開草堆一看,那豬已經(jīng)死了。死了豬可是塌天的大事,女人哇的一聲就哭開了,全村都聽得見,正圍著欄門疑惑,又聽見思貴屋場里傳來撕心掏肺的哭聲。豬是農(nóng)藥中毒;思貴自己也喝了農(nóng)藥,死在他自己的房屋里。

    人們晚上坐在樹下歇涼時,又多了一個話題。死了豬的人說,其實(shí)我說思貴的那些話也是猜的。暗里有人接著說,思貴打了幾年的藥,沒有額外要過一分工分,其實(shí)是個好人呢。這個時候天上飄過一片云,把月光擋住了,地上一片灰朦,仿佛是對已逝去日子的惋惜和悼念;大家一時都不語,原來人只有死了,才會想到他的好處來。

    防 暑

    到了夏天,人一動就是一身汗,不是這個請假下不了田,就是那個中了暑躺在床上,田里的農(nóng)活趕不出來,莊稼錯過節(jié)氣,就會影響收成。這就要防暑降溫。

    防暑降溫很簡單,無非一天往田里送兩趟水。上午是送一回草藥水。田堤上長著毛草,用鋤頭挖開,里面的根就像細(xì)長的竹桿,一節(jié)節(jié)的,白白凈凈,一把抓起來在田埂上摔幾下,那沾在上面的黃土就掉了,裝進(jìn)簍子里算是一味藥;還有甘草,藥鋪里才有,還要枇杷樹葉,到哪家屋場旁折幾枝,還有車前草什么的,溝邊上就有。再舀一升綠豆,一起拿到河里洗凈了,一同放到鍋里去熬。那熬藥的灶是專門搭的,就靠著隊(duì)里的倉庫,標(biāo)志著這灶也是公家的。閑了一年的灶臺上蓋了一層灰,鍋也是上滿了銹。挑了幾桶水,灶臺用刷子刷了一遍又一遍,鍋蓋也是用刀細(xì)細(xì)地刮,直到刮出白色的木紋來。上了銹的鍋就要用磚頭磨,磨了鍋底磨鍋沿,用水一洗,那鍋已是可照人影兒了,才算磨好。這些都是些細(xì)活兒,毛手毛腳的人是干不好的,非要一個愛干凈性子又文靜的人。選去選來,就推薦到了月英身上。同是一個隊(duì)的姑娘,那月英就是不一樣。穿著同樣的衣裳,到了月英身上就是好看,做著同樣的活兒,別的姑娘衣服上是花一塊黃一塊,長一截短一截,月英的衣服仍是干干凈凈,整整潔潔。送水是一件輕松活兒,個個姑娘都想去,但最終輪到了月英,雖然大家有些失落,但也沒有意見,因?yàn)檎l都不敢說比月英弄得還干凈。

    月英分到送水的工,更是注意自己的穿著了。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衣,褲子也是淺色的,還穿著白色的襪子,一身干干凈凈。挑了一桶水,兩頭的桶上都蓋著白紗布,她送的水到了田里,每次都會喝得見到桶底。

    月英綰了袖子在洗鍋,地上是一灘水。只在注意手上的活兒,身子一退,腳便踩進(jìn)了泥水里,鞋上沾了一些泥,黃黃的,很扎眼。月英折了一根松樹枝子刮了刮鞋幫上的泥,那泥水的黃色卻刮不去,月英的鼻尖上便有了細(xì)細(xì)的汗珠。這是一雙新鞋,昨晚上才做起,洗的一雙布鞋還沒有干,這下怎么辦?

    月英把洗好的毛草根、甘草、枇杷樹葉、車前草、綠豆一一放進(jìn)鍋里,倒進(jìn)去兩滿桶水,蓋上了鍋蓋,灶里著上了火,熬著。抬頭看一看日頭還早,就往家里走。走了幾步,就又停住了身子,低頭看著那鞋上的泥土。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快步出了稻場。

    再回到稻場的時候,月英的腳上便是一雙新鞋了。白色的膠底,白色的幫子,穿在她的腳上,月英更顯得干凈漂亮。月英在濕潤的稻場上繞著彎走,時時從這一塊磚跳到另一塊磚上,她的長長的黑辮子便一揚(yáng)一揚(yáng)的。

    上午還不到歇頭歇的時候,月英便挑著一擔(dān)熬好的預(yù)防藥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大家就嗅著田里飄滿的預(yù)防藥那淡淡的苦味和微微的香甜味,感到嗓子更渴了。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兒,三步兩步走上田埂,取下掛在桶上的瓷缸子,掀開紗布,舀一杯桶里那淡黃色的預(yù)防藥,嘴里吸吸地吹著喝起來。男人們上堤來喝水抽煙,女人上了堤,有的接過送到田里的小兒喂奶,有的不知從何處拿出了鞋底子納著,等著喝完了水的人把缸子遞過來喝。男人永遠(yuǎn)是說些田里的事,女人卻說著女人們自己的事。一個嫂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月英的腳。

    喲,月英,哪兒買的新鞋?

    這一說,女人們都圍了過來。

    還是白色的塑料底,經(jīng)穿,不知打不打滑?

    打不打滑,你買得起?!另一個女人說。

    月英,這莫不是你的對象送的?

    月英已是紅了臉,奪過那嫂子手里的鐮刀,低著頭下田去割小麥了。大家都在堤上歇,月英一人在田里彎了腰割著。風(fēng)一吹,就看見她戴著的草帽,似乎浮在麥浪上。于是那嫂子們就嘆口氣,二十七八的人了呃,可她------后面的話仿佛就被風(fēng)吹走了。

    下午要送一趟沁涼水。天再干,河里的水像要斷了流,但河坎下的那眼沁涼水坑卻永遠(yuǎn)吐著珍珠似的清泉。不知是從何處冒出的一股水,從沙灘上流下來,將那沙灘沖了一條小槽,遠(yuǎn)遠(yuǎn)地看,像是擱放在沙灘上的一條長辮子。挖下去,就看見了沁水眼,清亮的水不斷地往外噴,如同開在水里的一朵嗽叭花。圍著那眼沁水向四處挖擴(kuò)開去,上面挖一個坑,是供人們挑水吃的,下面再挖一個坑,就可以在那里洗菜,洗衣服,讓牛來喝水。時間一長,那上面沁水坑的坎子垮了,沙子石子滾了進(jìn)去,沁水坑淤了起來,那水眼也似乎要被堵住了,半天翻一股起來,仿佛還沒有燒開的水泡。又有螃蟹爬了進(jìn)來,停在水里,不知在等著什么東西會從沁水眼里翻出來;還有一種稱為船老板的昆蟲,浮在水面上,像兩根頭發(fā)絞成的身子,撐在沁水坑的水面上一伸一縮。

    月英把鞋脫了,放在一塊石頭上,望了望那鞋確實(shí)不會滑下來,這才下水去掏沁水坑。幾鋤頭挖下去,那一眼沁水便又汩汩地翻起來。底里的石子泥沙扒起來,混濁的沁水順著缺口流出去,一會兒沁水坑里又變得清亮了。一閃閃地,反射的陽光照著月英被汗浸得紅潤潤的臉。再把一籮筐石灰倒進(jìn)去,消一消毒,那沁水里的蟲全不見了,亮閃閃地蕩著一片陽光,舀一瓢幾口喝下肚,通身涼爽。月英把那已澄清的水一瓢一瓢舀進(jìn)桶里,然后一只桶里倒半瓶子醋,再如放鹽似的灑進(jìn)一些糖精,用瓷缸攪幾下,就制成了蕩著明晃晃陽光的清涼劑。這才擦干了自己的腳,穿上襪子。放在石頭上的鞋落了一只不知名的小蟲,月英用一片落葉趕了幾次,才把它趕走了。她拿起鞋左看右看,仿佛那一只小蟲把鞋弄臟了。

    月英每天上午下午都只做一歇的活兒,她把水送到了田里,別人歇息,她就開始下田干活。送水來時干干凈凈,到了晚上挑著一擔(dān)空桶和大家一起放工回去時,身上也是一身的汗,衣服也濕濕地沾在身上,而那新鞋,也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泥了。不過,第二天來送水時仍是一身的干干凈凈,新新的鞋,干干凈凈的襪,肩上挑一擔(dān)蓋著白紗布的預(yù)防藥水,見了那桶里的水大家就想喝。

    有一天,大家在堤上喝著預(yù)防藥,月英一人下田割著小麥,突然聽見遠(yuǎn)處響起敲鑼聲。大家抬頭一望,只見一行人敲著鑼走來了。大家興奮地都從坐著的堤上站起來,一個嫂子好心地說,月英月英歇一會兒,快上堤來看稀奇!月英便也站到堤上來。然而隨著那一行人的走近,月英的頭漸漸地低了下去。那是一行被掛了牌子游斗的人,里面有月英的父親。

    我是XXX的小爬蟲!哐,哐哐!月英的父親自己喊一聲,也把那手里的鑼敲幾下。

    月英的父親歷史不清白,一年里總要揪斗一兩次。

    因?yàn)槟且浑p鞋,月英也被運(yùn)動卷了進(jìn)去。一個農(nóng)民,卻要穿什么白網(wǎng)鞋,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的腐朽生活!她也被掛上牌子,站在臺上批斗。自然,她不再享受送預(yù)防藥和清涼劑的權(quán)力。

    后來漲了一場大水,月英投了河。人們是憑那一雙鞋,才知道的。下了幾天的雨,到處一片泥濘,然而放在河邊石頭上的一雙鞋卻不見一點(diǎn)兒泥巴。原來月英在投河前,仍像往常一樣,脫下鞋時就把鞋擦得干干凈凈。

    從此送預(yù)防藥和清涼劑的常換人。換誰,大家不是喝著覺得那預(yù)防藥里有沙,就是覺得那沁涼水不是太苦就是太酸了,往往半瓢水喝不完,就隨手一揚(yáng)潑到了堤上,干涸的地面冒出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水煙。

    漲 水

    到了夏天,雨水多起來,河里常常是滿河奔涌的洪水,岸上站了一些人,望著浪尖上起伏的一些東西,一口箱子,或者是一頭死豬,猜測著什么地方又遭受了水災(zāi)。正當(dāng)人們對著河水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時候,突然有人喊拐了拐了,一面哄哄地往倉庫稻場里跑,于是站在河邊上看水的人也一個個跟著跑去。

    稻場上圍了一大圈人,把兩頭正在抵架的牛圍在中間,放牛的老四拿著鞭桿,有些哭腔地說,我剛剛眨了一下眼,它們就跑到了一起……然而沒有人聽他辯說,只見那兩頭抵架的牛拔河似的,一時前進(jìn)一時后退,人群也跟著往前往后地倒,老四只注意逢人便說兩頭牛的抵架不是自己的責(zé)任,沒有注意那洪流般卷來的人群,他瘦小的身子連同他的辯解聲便被鬧哄哄的人群吞沒了,只有那一根系著繩子的鞭桿高高地舉在人群的上空。

    耕田,拉耙,最使力的活兒都是牛干的,放牛的卻往往是大家認(rèn)為最無用的人,比如這老四,快三十的人,還沒有說上一個媳婦,瘦得像一個沒有裝任何東西的癟麻袋,做事趕不上一個娘們兒。人們就說,老四,看你這個樣子,娶了媳婦,也會被媳婦一屁股彈幾丈遠(yuǎn)!老四像鴨樣地硬直了脖子,說那把你的媳婦拿來我試試!于是兩人就要動手。隊(duì)長說,算了算了,你明天去放牛,說著把老四一掌掀到一旁。拿起了鞭桿的老四從此遠(yuǎn)離了譏笑他的人群,早晨很早就把牛趕在河里喝水,天黑了才把牛趕回來。人們見到老四的時候,他總和牛在一起,不是用刷子在給牛洗澡,就是坐在他隨身帶的板凳上,充滿柔情地看著牛吃草,見有人路過,就大聲地打著招呼,起身去撫了牛的圓圓的屁股,說你看我喂的牛----像一個父親在夸耀自己的孩子。過年的時候,別人全關(guān)了大門在吃團(tuán)年飯,老四還撅著籮筐挨家挨戶地轉(zhuǎn),來到人家的大門口,推開一扇門,站在大門外,說牛也過年啦,就撅著籮筐等在大門外,腰伸得直直的,全沒有了平時的萎縮之態(tài)。有人就會離開熱氣騰騰的飯桌,嘴里一邊嚼著,從鍋里盛了一大碗飯,端出門來,也不會像平時那樣取笑他,而是說老四還在忙啊,就把一碗飯倒進(jìn)老四撅著的籮筐里。那籮筐里有多少戶人家就有多少碗飯,老四撅著籮筐把全隊(duì)的人家轉(zhuǎn)遍了,把那半籮筐的飯撅到牛欄里,放到牛的面前,讓牛也吃上團(tuán)年飯的時候,自己才回家去。

    牛抵架跟它耕田拉耙一樣,也是一聲不吭。總是低了頭,兩個角似乎要豎起來,然后跑幾步,一下撞攏去,那角撞得脆響,由于用力大,有時也有一下撞斷了角的事兒,單剩一只角的牛就會在田堤上走去走來,草也不吃,漸漸地瘦下去,一場病后就再也爬不起來。牛是溫順的,但那僅僅是對人,對自己的同類,對有著與自己同樣健壯體魄的外村牛卻很兇狠,仿佛它會奪走老四對它的尊重與呵護(hù)。牛的抵架,就常發(fā)生在那些健牛之間,往往是那些正當(dāng)勁的牯牛,如果在田堤上吃草,偶爾見到一兩頭牛從眼前走過,就會警覺地抬起頭來,見走過的是一頭病牛瘦牛小牛也就算了,如果是一頭同樣強(qiáng)壯的牛,與它有著相同的高大身軀和健壯的筋骨肌肉,它就會停止吃草,頭高高地昂了起來,一聲長哞如同示威,如果那頭牛低了頭示弱似的一直走過去,這邊的牛也就算了,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紳士似的低了頭仍去慢慢吃草,如果對面的那牛也同樣昂了頭一聲長哞,一副不想讓的架勢,這牛就要跑過去抵架,仿佛要向人們證明它的主人老四喂出來的牛并不是孬種。仿佛是為了衛(wèi)護(hù)主人的尊嚴(yán)那牛往往會拼上命。這時就要拽緊了系在牛鼻上的繩子,一面大聲吆喝,阻止牛跑攏去。有時牛繩子拉不住,牛要把老四拖好遠(yuǎn),老四死也不松繩子,爬起來后膝蓋上的褲子就會磨破兩個洞,這是唯一的一條當(dāng)家的褲子呢,老四低頭看了看兩個牛蹄似的褲洞,惱火地把鞭桿高高地舉起來,卻又怏怏地放下去了。吐一口唾沫,望著前面那遠(yuǎn)去的牛,罵那個放牛的不長眼睛,惹得自己把牛鼻快拽豁了。罵的全隊(duì)的人都聽得見。

    這一次,老四卻沒有把牛攔住,因?yàn)樗苍诳创笏?,看那河里漂的箱子檁子和死豬死雞,心想自己和那些穿著短褲的男人一樣,能下河去撈那些浮財(cái)就好了,這多少能改善一下家里的環(huán)境,因?yàn)榧依镏挥兴屠细赣H倆過活,窮得連媳婦也說不上,卻沒有注意到兩頭牯牛又碰到一起了。這時兩頭牛的角攪在一起,牛身子是一動不動,牛腳深陷在稻場的泥里,牛的眼像火球,地上是一灘血水。沒有人敢走攏去,只有人拿了長長的竹桿在敲著牛頭,卻像敲在石頭上,虎口震得生疼,牛仍是一動不動。有人便拿來幾根粗棍子一樣的纖繩,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近去套在兩頭牛的牛腳上,然后一邊一隊(duì)人像拔河似的往兩邊拉。老四在一旁說,拔不得喲,莫把牛腿拔折了,但沒有人理他,似乎不存在他這個人似的。人們一二三,那抵紅了眼的牛剛一拔開,又砰的一聲兩頭角又碰到一起,繩子還系在牛腿上,男男女女卻摔了一稻場。于是只好用掃帚燒,把掃帚淋上煤油,點(diǎn)燃竄動的火苗,挑兩個膽大的,伸到牛頭中間去燒。老四又會說,燒不得啊,這怎么行,好歹是條命呢-----但是他的話和他的人一樣從來是不做數(shù)的。有兩人已經(jīng)舉著噼噼啪啪燃著的掃帚上去了。像人掰手腕一樣,雙方都不吭聲,都憋了勁使力,總有一方撐不住的時候。抵架的牛經(jīng)這火一燒,撐不住的一方就會逃走,但另一方?jīng)Q不會放過,跟著攆,那尾巴繃得像一張弓,大人小孩不管是穿著套鞋或是赤著腳的,又會深一腳淺一腳踏在泥地里跟著跑,這個時候就是看熱鬧了。

    牛在坎上跑著,坎下是崖,下面就是那滿河奔涌的洪水。幾天的雨,坎子已松了,牛一腳踏上去,石坎和牛一起滾下了崖。

    牛死了,村里人很高興,因?yàn)榻酉聛硎欠峙H?,打牙祭。牛很快被剝了皮,只有那個牛頭放在風(fēng)斗上,望著這吵吵鬧鬧的人們,一聲不吭,仿佛滿是沒有攆到那頭逃去的牛的惆悵。牛身上的肉被分成了一小堆一小堆,攤在卷席上,貼了號子,大家挨個到會計(jì)那里拈鬮兒,然后對著號子把自己的牛肉提走,拈著一塊好肉的自然高興,拈著一塊皮筋多的,就會罵這老四是怎么放的牛么,到底有什么肉?罵歸罵,有肉吃終是一件好事,還是喜洋洋地提著牛肉回家了。

    這個時候的氣氛就會跟過年一樣,老老少少的臉上全是笑意,戶戶人家的屋里飄蕩著牛肉的香味。人們正圍了一桌,吃鍋里那熱騰騰香噴噴的牛肉,忽然聽見了從河邊傳來的哭號聲。

    那是誰,像在號喪?

    還不是老四。哪次死了牛,不是像死了爹媽樣?!

    拈了一塊牛肉放進(jìn)嘴里,再聽,就只有河里的洪水轟隆的流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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