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卓琦
如今馮國鄞的DNA課題,是為瓦尋根。
一千多塊瓦片、三百多塊瓦當、滴水,足足兩千多斤重的東西,被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太太陸續(xù)背回了家。提到這件事,馮國鄞自己都說,“想想覺得有點好笑!”
在這兩千多斤的瓦中,數(shù)量最多的就是蝴蝶瓦,它的歷史,要追溯到清朝末期。
到360多個古鎮(zhèn)去尋瓦
蝴蝶瓦、共和瓦、圖案瓦、姓名瓦……上千塊有著百年歷史的瓦片、瓦當、滴水,安安靜靜地躺在上海徐家匯的一個小院里。
這個小院就是馮國鄞的家。
自我介紹時,馮國鄞總是讓別人叫她花甲老太太。她退休前是一位科技工作者,與DNA打了一輩子交道。作為主要參與者,馮國鄞建立了中國乃至世界上最大的精神疾病樣品庫,收集了眾多的單基因病遺傳家系,發(fā)表論文200余篇。
可如今馮國鄞的“DNA課題”,卻是為瓦尋根。過完60歲的生日,馮國鄞就出發(fā)了,背上雙肩包,帶著照相機,拿好交通卡,幾年的時間,江浙滬一帶的360多個古鎮(zhèn)、老街、村落,都留下了她的身影。
一千多塊蝴蝶瓦,馮國鄞用一輛小推車,硬生生從江浙滬的古鎮(zhèn)、老街搬回家。
馮國鄞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每回出門,因為不知道能不能遇到這些有圖案的瓦,所以小推車不方便次次都帶著。為了將這些遺落的“記憶基因”留存,她光小推車就前前后后買了三四十輛。
每到一處,只要看到地上有散落的磚瓦,她都要上去搜尋一番。歲數(shù)大一些的老人,還會問她是不是在找蝴蝶瓦。
為了將這些有圖案的瓦片帶回家,她甚至?xí)B續(xù)好幾天去同一個地方。瓦片太多,馮國鄞一次拿不動,就分批拿回。
家,現(xiàn)在儼然是一個瓦片博物館。蝴蝶瓦、共和瓦,她可以找到起源,但還有一些圖案瓦、姓名瓦,對馮國鄞來說至今還是未解之謎。比如,一塊瓦上印有“東裕中瓦”,還有一塊寫著“馬金生”,還有一些奇怪的圖案。它們的根在哪里,馮國鄞還不能確定,希望有人能給予答案。
尋磚得瓦
追溯馮國鄞與磚瓦的緣分,得從她的童年說起。
馮國鄞說,小時候父母逼著她學(xué)習(xí)書法,家里有一塊專門用來練字的金磚,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金磚最后不知所終。退休后,馮國鄞想要重拾筆墨,希望能再找到原來的金磚。
幾年的時間,江浙滬一帶的360多個古鎮(zhèn)、老街、村落,都留下了馮國鄞的身影
金磚,也叫京磚,其實就是一種地面磚。毛筆沾了水在金磚上臨帖,寫了很快即干,干了又可再寫。金磚質(zhì)地密實,敲起來有金石之聲,在明清兩代曾為皇家御用,后來逐漸走向民間富戶。如今人們在故宮的太和殿、中和殿與保和殿所見到的地磚,都是金磚。
歷史上金磚的制作、鋪設(shè)都有著一套嚴格的工藝標準。明代工部郎中張向之所寫的《造磚圖說》記載:“入窯后要以糠草熏一月,片柴燒一月,棵柴燒一月,松枝柴燒四十天,凡百三十日而窨水出窯?!背龈G后,還要用桐油浸泡,直到磚表面呈現(xiàn)光澤,才算最后完成。
作為御用品的金磚,誰都不敢怠慢。年號、尺寸、督造官員的姓名,甚至連工匠的名字都要印在金磚上面。運到北京后,官府還要派官員逐塊檢驗,方可進貢。
嘉善的干窯曾是金磚的專屬“供應(yīng)商”之一,其生產(chǎn)的金磚成為明清兩代的宮廷用磚。在明代,嘉善江涇村呂家的“明富”字號金磚和邵家、陸家的“定超”字號金磚,已打出名氣。1989年,上海豫園修復(fù)時,新做的金磚就是邵家制作的。
清光緒《嘉善縣志》記載:“磚瓦出干窯鎮(zhèn),漸次推廣至上甸廟、洪家灘、天凝莊、清涼庵、范涇、界涇等地?!?/p>
在嘉善那個曾經(jīng)的窯業(yè)小鎮(zhèn),馮國鄞不僅找到了心心念念的金磚,也尋到了蝴蝶瓦的根。
“天下無敵”的家譜
但她與蝴蝶瓦的初次相遇,卻是在上海徐涇老街倒塌的房屋前。驚訝于瓦片上美麗的蝴蝶圖案,馮國鄞撿了四塊帶回家,并開始追尋蝴蝶瓦的由來。
據(jù)馮國鄞介紹,蝴蝶瓦出現(xiàn)于清代末期,是由嘉善天凝計家宅基窯主計祥盛首創(chuàng)。當時,計祥盛燒制出了一種質(zhì)量優(yōu)于普通小青瓦的瓦片,為了區(qū)別開來,在每片瓦的反面都印了一個“天”字和一只蝴蝶組合而成的圖案。
“‘天字在上,蝴蝶在下,寓意‘天下無敵。”馮國鄞說。
“白云來去本忘機,三載園亭客漸稀。昨夜北風(fēng)狂不歇,居然蝴蝶滿天飛。”這首《竹枝詞》是清光緒十六年(1890)顧福仁所著《城南樵唱100首》中的一首,寫的就是當年的磚瓦生產(chǎn)之盛,并注:“干窯鎮(zhèn)人多業(yè)陶,其瓦之佳曰天蝴蝶?!?/p>
知道蝴蝶瓦的來龍去脈之后,馮國鄞腦海里就閃出一個念頭:做個有心人,看看它從嘉善天凝一直流傳到了哪里,有多少民居使用了這種花紋的瓦片。
這之后,馮國鄞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刻意留心尋找這些瓦片。
在她尋到的一千多塊磚瓦上,均詳細標記著收集到的時間與地點。
浙江平湖廣陳鎮(zhèn)山塘街339號一帶,江蘇蘇州橫涇鎮(zhèn)老街西街7-3,上海下沙王樓村傅家宅524號傅雷故居,上海黃浦區(qū)方浜中路一帶……馮國鄞為蝴蝶瓦整理了家族譜系圖,記錄下了她找到的蝴蝶瓦出現(xiàn)的一百多個地址。這份家譜還在不斷增加。
在馮國鄞的尋找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蝴蝶瓦在上海和浙江一帶出現(xiàn)得比較多,在蘇州相對少一些,“這可能和蘇州有自己的窯有一定關(guān)系?!?/p>
嘉善磚瓦大量供應(yīng)上海的情況,其實當時的報紙就曾報道。光緒十六年《申報》就載文,“浙江嘉善縣境磚瓦等窯有一千余處,每當三四月旺銷之際,自浙境入松江府屬之黃浦,或往浦東,或往上海,每日總有五六十船,其借此以謀生者,不下十數(shù)萬人?!?
到了民國時,1921年《申報》又載:“上海所需磚瓦,多向嘉善訂購,為數(shù)甚鉅。除一部分須由輪運外,其余均由鐵路載運?!睌?shù)量龐大的嘉善磚被運往上海,出現(xiàn)了“每日平均計有三十余輛之多”的盛景。
踏泥必須踏7遍
“蝴蝶瓦密度高,敲起來聲音清脆,質(zhì)地堅固,就算摔下來也不容易碎”,馮國鄞說,蝴蝶瓦在當時成為瓦中的愛馬仕,受到了人們的追捧,大家都以用蝴蝶瓦為榮。在當時,“家里屋頂鋪設(shè)蝴蝶瓦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貴,一般人家是用不起這種瓦片的”。
在馮國鄞收集的一千多塊蝴蝶瓦中,本刊記者發(fā)現(xiàn),瓦片上的蝴蝶姿態(tài)多種多樣,有的繁復(fù),有的只有寥寥數(shù)筆,有的體態(tài)滾圓,有的纖細多姿。“天”字所在的位置,也有各種變化,有的在蝴蝶上,有的在蝴蝶中。
蝴蝶瓦圖案的個性化,要歸功于蝴蝶瓦的品牌效應(yīng)。蝴蝶瓦問世后,一時間江南各地客商云集采購,蝴蝶瓦供不應(yīng)求,各窯戶非蝴蝶瓦不收,天凝的坯戶全部改做蝴蝶瓦瓦坯。
為了確保質(zhì)量,窯戶嚴格把關(guān)制作的每一道關(guān)口,比如,作為原料的泥要堆放兩三個月,讓泥中的雜草根爛盡。然后踏制泥坯,踏泥必須踏7遍,只有等泥“熟”了才可進行接下來的制坯。
天凝的坯戶為了各自區(qū)分,也為了表現(xiàn)自家上乘的質(zhì)量,對瓦胚上的蝴蝶圖案進行了一些改動。在馮國鄞的收藏里,有一塊蝴蝶瓦,除了“天蝴蝶”的圖案外,還在“天”字上面加上了坯主的姓“董”字,合起來就是“董家天下無敵瓦”。
在馮國鄞收集的瓦片當中,還有一種有時代特征的瓦片,即共和瓦。“共和瓦”的瓦片上雕刻有雙旗,即“鐵血十八星旗”和“五色旗”。這是當時為了紀念辛亥革命勝利,嘉善的計祥盛窯主專門燒制的。
馮國鄞說,由于社會的迅速變遷,共和瓦出現(xiàn)的時間并不長,因此能找到的共和瓦數(shù)量要遠遠少于蝴蝶瓦,但也從一個側(cè)面表明了辛亥革命當時在江浙滬一帶的影響較大。
有一種美,只有中國人懂
除了尋找各種磚瓦,馮國鄞這幾年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了做江南民居構(gòu)件記錄上。
2013年,馮國鄞在一個古鎮(zhèn)看到了幾扇破損的明瓦窗。這一場景被她用照片記錄了下來。但一年之后,她重訪古鎮(zhèn)時,窗戶進行了重新修繕,明瓦窗被替換成了玻璃。
馮國鄞
明瓦其實并不是瓦,是一種半透明的蠣、蚌等物的殼,磨成薄片,嵌于窗戶或天棚上以取光,作用同于玻璃。因此,一些地方俗稱其為“蠣殼窗”或“蚌殼窗”。明瓦在明初就已經(jīng)開始使用,考古人員在為鄭和下西洋打造所乘寶船的龍江寶船廠遺址中,就發(fā)掘到了8枚明瓦。明瓦安裝在寶船的窗戶上,可解決寶船的采光問題。
在不少地方,如上海高橋、金澤古鎮(zhèn)、閔行江浦古鎮(zhèn)、甪直、周莊、黎里、西塘、常熟唐市、嘉興千窯古鎮(zhèn)、杭州陸游故居、無錫蕩口等地,馮國鄞都看到了還保留完好或殘留的明瓦窗。
明瓦早已被玻璃代替,但馮國鄞知道明瓦的制作手藝并沒有消逝。在她的家里就有一扇明瓦窗,是一位明瓦窗的老屋主人送給她的。
在馮國鄞的家里,有一本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筆記本。
“2012年5月18日,去了上海青浦區(qū)金澤鎮(zhèn)上塘街101號王家。有6扇長窗門,上一半為蠣殼窗,但中間兩扇因經(jīng)常開門而沒有了,其余四扇保存完好?!?/p>
“2015年5月6日……到蘆勝村5組18號老宅,再往前走右手弄堂走到興福寺廟后方有一堆瓦片,找到蝴蝶瓦好多塊……”
這個筆記本記錄著馮國鄞幾年以來每次對古鎮(zhèn)老街的探訪。
每次出門前,她都要提前做很多功課,比如要去哪個古村,去了之后主要看什么,做到心里有數(shù)?;貋砗筮€要詳細記錄下來,什么時間,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
幾年下來,馮國鄞拍的古鎮(zhèn)老街照片有十萬張左右。在她家客廳的一角,30多本相冊整齊地擺放著。每本相冊根據(jù)拍攝內(nèi)容,被馮國鄞分為瓦當、河埠、纜船石、矮闥門、插花石等。
每張照片馮國鄞都會做一個備注,記錄下拍攝的時間地點。
馮國鄞鏡頭下的江南民居,有的重新被修復(fù),有的永遠消失了。幸運的是,馮國鄞的這些記錄,已被整理成書,近期將出版。江南民居的建筑密碼,也將逐漸為更多人所知。
馮國鄞說,她很認同一句話,“有一種美,只有中國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