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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面卻與何人同”

      2016-09-22 03:48:56張憲光
      書城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俳句芥川芭蕉

      張憲光

      一、“鏡”中人

      芥川龍之介《澄江堂雜記》引用過法朗士的一句話:“我知曉人生,并非與人接觸的結(jié)果,而是與書接觸的結(jié)果?!苯娲o疑是法朗士的同道??墒窍胍ㄟ^書本認(rèn)識生活,非博覽善思不可,芥川自稱有好書癖,《芥川龍之介全集》(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記載了諸多書事,也是很自然的事。小學(xué)時代,他最常流連的是一家租書店:“我認(rèn)識巖見重太郎是在本所竹倉的租書店。不,不僅如此。認(rèn)識羽賀井一齋、奸婦妲己、國定忠次、佑天上人、萬事通阿七、發(fā)結(jié)新三、原田甲斐乃至佐野次郎左衛(wèi)門,總之認(rèn)識那些閭巷無名天才傳說中的人物,全都是在這家租書店。直到現(xiàn)在我也忘不了那家夏天西曬的窄小店鋪。檐端掛著一個玻璃風(fēng)鈴,下面提溜著詩簽。另外,靠墻堆放著幾百本講談速記書。最后在陳舊的葦編門后,有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在做花簪。啊,我對那家租書店該有多么懷念。教會我文學(xué)的,既不是大學(xué)也不是圖書館,而恰恰是那家蕭條的租書店。我從碼放在那兒的書籍里,得到了一生也受用不盡的教導(dǎo)。而學(xué)到超人的、無政府主義者的尊嚴(yán),也是其中之一例。誠然,超人一詞可能是讀了尼采之后才有的詞匯。但是超人這個東西—偉大的巖見重太郎啊,你腰別傳家寶刀,橫眉面對天下的英姿,早就把毅然決然下山而來的查拉圖斯特拉偉業(yè),灌輸?shù)轿椅磥淼男撵`里。那家租書店怕是早就沒了蹤影,可巖見重太郎直到如今,還在我的心中保持著勃勃的生命。他總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悠然地扇扇子,一邊……”(《偏頗之見》)沒過多久,他就開始讀瀧澤馬琴的《八犬傳》以及《西游記》《水滸傳》。他最喜歡的是《西游記》,“這樣的杰作在西洋一篇都找不到,就連班揚(yáng)著名的《天路歷程》,也無法同《西游記》相提并論”。讀罷《水滸傳》,曾將一百單八將的名字全部背誦下來。讀這些文字的時候,不由得讓我想起小時候在鎮(zhèn)上唯一一家兼售五金的書店—那所平房如今早已衰敗不堪,幾近坍圮—流連忘返的情景,當(dāng)時是多么癡迷于《三國演義》《水滸傳》的小人書。原來高冷的芥川,也如我等庸碌之輩一樣,是從英雄傳奇開始他的讀書生涯的。一九二一年夏天,芥川來到中國,尋找他記憶中的魯智深、武松們,帶給他的只有深深的失望。后來芥川寫作《戲作三昧》,希望通過寫作“蕩滌人生的殘?jiān)?,其中的想象一定還存留著少年時讀馬琴的記憶吧;—我想在這篇小說中,他并非站在生活的外側(cè)“靜觀漩流”,而是置身于“漩流”之中。

      倘若芥川的閱讀止于英雄傳奇,他也許不會成為一個重要的小說家。初中以前,他已開始閱讀德富蘆花的《自然與人生》、樗牛的《平家雜感》和小島烏水的《日本山水論》,以及夏目漱石的《我是貓》、泉鏡花的《風(fēng)流線》和綠雨的《霰酒》,并且用蹩腳的英語啃外文原著了。初中畢業(yè)后,讀了大量書籍,喜歡“王爾德和哥且那種華彩絢爛的小說”。十八歲進(jìn)入東京第一高等文科學(xué)校,主修英文,開始大量接觸屠格涅夫、易卜生、莫泊桑、托爾斯泰等人的作品。其一九○九年三月六日致廣獺雄信中述當(dāng)時苦讀情形云:“惱人的是,縱使西洋名著,在東海豎子手中也成了不堪忍受的重負(fù),或翻辭典或查資料,仍全然不知所云,只好逐一標(biāo)明語義,讓事件好歹顯露端倪。繼而復(fù)讀三遍,以期窺見整個事件首尾。更有甚者,序幕部分俱是暗示之語,令人苦不堪言?!碑?dāng)時讀的是易卜生象征主義劇作《羅斯莫莊園》。至于他在此間閱讀的詳情,有興趣的可以參讀一九一二年八月十二日致淺野三千三的書簡,他對王爾德、梅特林克、斯特林堡、托爾斯泰等作家的熟稔估計(jì)要讓許多人自嘆弗如。進(jìn)入大學(xué)后,他一方面如癡如醉地讀了《珠村談怪》《新齊諧》《西廂記》《琵琶行》以及日本的志賀直哉、武者小路實(shí)篤等本土作家的作品,一方面依然醉心于斯特林堡以及《約翰·克利斯朵夫》,并在朋友的煽動下寫作了《丑八怪》和《羅生門》。與其他作家相比,芥川顯然不是日本“物哀”傳統(tǒng)的繼承者,雖十分熟悉日本的古典,也具有一位作家應(yīng)有的卓越“感覺”能力,可是他所關(guān)注的問題、思考的方法、寫作的技巧毋寧說更具西方色彩,是與那個時代的文化思潮聯(lián)系最密切、思考最深邃的作家之一。一直到他寫作《侏儒警語》時,這些西方小說家還像幽靈一樣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甚至在小說《手絹》中斯特林堡的著作直接登場,成為解構(gòu)日本武士道的利器。

      芥川并不是一個藏書家,沒有為書而一擲千金,他的藏書只是“像落葉聚集到風(fēng)窩里一樣”,自然地落到他的書架上,而且“擺得亂七八糟”。據(jù)《關(guān)于書的事情》介紹,他藏有一八八四年版《各國演劇史》、一八六九年《天路歷程》漢譯本、約翰·穆萊出版的拜倫詩集(1821年版),以及明治初年出版的小說五十部左右,雖無什么稀罕物,芥川談起這些書來依然津津有味。從他的隨筆來看,他還向舊書店賣過書。大學(xué)二年級時,因?yàn)榈抡Z成績出眾,當(dāng)時的德國駐日大使贈給他四冊阿爾恩特詩集,后來被他賣給了郁文堂舊書店,得價六元。

      芥川曾說過:“書架上的書好似鏡子,能照出書籍主人的內(nèi)心世界?!?考慮到尚無一本完備的芥川中文傳記,芥川所讀、所藏的這些書,也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內(nèi)心世界,而且為大正初期登上文壇的一幫日本作家提供了一個閱讀史方面的樣本。

      二、詩評家·詩人

      世人皆知芥川為小說家,不知其為詩評家、詩人。日人小室善弘曾在《芥川龍之介的詩》一文中作過統(tǒng)計(jì),芥川共創(chuàng)作俳句、短歌、新體詩、漢詩近千首,并且著有多篇詩論。他對短歌的鑒賞,受齋藤茂吉影響頗深,甚至左右了他的“精神自序傳”。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芥川偶然讀到了齋藤茂吉的初版詩集《赤光》(1913),為他打開了詩歌鑒賞之眼,并在《偏頗之見》中記下了這段經(jīng)歷。芥川認(rèn)為“近代日本的文藝一方面橫向模仿西方,另一方面縱向地致力于在日本土地上扎根的獨(dú)自性的表現(xiàn)”,而茂吉則是這兩方面最完備的個人,是具有象征性的一個人物。芥川從中學(xué)到了認(rèn)識所有文藝之形式美的眼睛和耳朵,否則也許連“懶起戀床笫,攪夢是春雨”這樣的美妙詩句也會不痛不癢地放過。茂吉詩云:“荒原亮閃閃,一條道路現(xiàn),或許性命丟,于此無怨言?!庇衷疲骸耙粭l大路亮堂堂,此生此路不彷徨?!彼凭靡嬗阼蟾叩摹恫シN者》,有一種沉痛奔放之氣。在俳句方面,芥川曾拜高濱虛子為師,且得益于飯?zhí)锷唧撕芏?。有一次讀到蛇笏的俳句:“得絕癥,心境平,美指撥火桶?!辈挥傻帽黄涓腥?,并開始學(xué)習(xí)寫作,寫下了“娼女悲,十指白,恰似白皮蔥”這樣的俳句。再如:“春雨細(xì)無聲,放眼望,積雪皚皚甲斐山?!苯娲ń柽@首俳句委婉地表達(dá)了對當(dāng)時住在甲斐國的蛇笏的思念。如前所述,芥川最欣賞的俳句大師是芭蕉,對小林一茶則時有貶詞。以芭蕉為代表的元祿人的俳句,“面對自然的人生”,而“小林一茶則面對現(xiàn)世,即今人所謂‘生活”。在芥川看來,俳句只是一茶“悲哀的玩具”,不如芭蕉的作品在描寫自然的字里行間本身即與生活有著神妙的勾連,而一茶則似乎一直未能領(lǐng)悟“此中醍醐”?;蛟S可以說,一茶的詩太粘滯于生活,而芭蕉則將自然、人生融通了。此外,芥川還認(rèn)為芭蕉的俳句可以將“訴諸眼睛的美與訴諸耳朵的美微妙地結(jié)合為一體”。相比之下,他似乎更重視俳句的“詩調(diào)”,即語言的音樂性,強(qiáng)調(diào)“打開耳孔”。

      芥川小說寫的是東方故事,技法追步西人,而詩歌則全然是東方的、日本的。雖然有時候他也把一些俗物寫入俳句,但大體還是追步松尾芭蕉、正岡子規(guī)的路子,追求風(fēng)雅之“寂”和言外之趣。自高中時代開始,他就通過信件、明信片將自己所作俳句寄贈友人,這似乎是當(dāng)時的一種風(fēng)尚,閱讀全集第五卷,幾乎頁頁皆有其短歌俳句。一九一五年三月,曾寄贈藤岡藏六俳句十六首,其中之二云:“人生如此苦,如今識盡苦滋味,迷途入‘淚谷?!鳖H能反映其人生觀念。五月曾寄給恒藤恭以紫藤花為題的俳句二十九首,其三云:“不知在何時,紫藤悄悄開始落,花落藥罐上?!蹦┚溆扔卸U寂味。寫作《枯野抄》時,也曾大量制作俳句,如:“自斟自酌菊花酒,白衣猶似王摩詰?!币饩骋埠苡七h(yuǎn)。他曾說:“我未曾受過吟詩作賦的訓(xùn)練,故無自信成為《紫杉》撰詩人之一,僅于創(chuàng)作俳句方面付出常人之辛苦,自認(rèn)可與虛子相提并論。不日將在某刊物發(fā)表本人俳論,即可據(jù)此考察我的俳句。高傲之處相似,也有這么一兩首自鳴得意。信中難以盡意,不如早赴長崎,掀起俳論大戰(zhàn)?!闭勂鹱约旱馁骄洌€是頗為自信的。然而,那只是他小說寫作間隙的一種調(diào)劑,為枯寂的生活增添一些趣味而已,并未能如他自己所期待,帶給俳句新的貢獻(xiàn)。

      芥川對漢詩有精深的理解。早在十八九歲就這樣評論晚唐人的詩:“今晨細(xì)雨霏霏,獨(dú)坐翻開許丁卯詩集,但覺愁情如霧,撲面而來。其懷古七律,尤為格調(diào)哀傷,較之李義山更為細(xì)膩,較之溫飛卿更為哀艷。青蓮少陵以降,以七律獨(dú)步斗南,良有以也?!绷⒄擃H異于前人。集中漢詩雖不多,時有佳作。一九二○年三月,曾作五絕一首:

      簾外松花落,幾前茶靄輕。

      明窗無一事,幽客午眠成。

      自以為寫得有“悠悠然的味道”,遍贈友人,自夸不已。又曾作七律一首:

      似雨非晴幽意加,輕寒如水入窗紗。

      室中永晝香煙冷,檐角陰云簾影斜。

      案有新詩三碗酒,床無殘夢一甌茶。

      春愁今日寄何處,古瓦樓頭數(shù)朵花。

      此詩為小島政二郎(號古瓦)所作,屬于他的得意之作。他自以為寫俳句、短歌要比小說容易,要顯得更“風(fēng)流”些,其實(shí)未必。但詩在芥川的生命中是須臾不可離的東西,這一點(diǎn)幾乎被人完全忘記了。

      三、“尿雨者”

      芥川龍之介的《中國游記》寫了不少煞風(fēng)景的事,既有中國的,也有別國的。在上海豫園,芥川看到的是如下景象:“沿著這條攤床街走到盡頭,聲名遠(yuǎn)揚(yáng)的湖心亭一望在即。說起湖心亭應(yīng)該很壯觀,然而,其實(shí)那不過是一個看起來隨時可能坍塌的頹敗至極的茶館。亭外的湖水中漂浮著墨綠色的水垢,幾乎看不見湖水的顏色。橋面的兩邊砌著古怪的石欄。我們來到這里時,正好碰見一個穿著淺蔥色棉布服、留著長辮子的中國人?!獙懙竭@里需要說明一下,用菊池寬的話說,我屢屢在小說中使用廁所一類的下等詞語。因?yàn)槲乙矊戀骄洌該?jù)推測說,這是受到蕪村的馬糞和芭蕉的馬尿潛移默化所致。我當(dāng)然不會對菊池的說法充耳不聞,但是及至中國紀(jì)行,因?yàn)閳鏊窍碌鹊模绻粫r時地打破禮節(jié)的束縛,則無法作出生動的描寫。如若不信,無論是誰盡可以自己寫來試試看?!詺w正傳,那個中國人正悠然地往湖內(nèi)小便。陳樹藩意欲謀反,白話詩的流行已日漸衰微,日英續(xù)盟即將締結(jié)……凡此種種對那人而言都是不相干的。至少在他的態(tài)度和面孔上,有著一副只能讓人作如此判斷的悠然。一孔高聳入云的中國式亭子,溢滿了病態(tài)的綠色的湖面和那斜著注入湖水里隆隆的一條小便—這不僅是一幅令人備感憂郁的風(fēng)景畫,同時也是我們老大國辛辣的象征?!苯娲ǖ拿鑼?,曾讓而且至今依然讓一部分國人不快,然而看一看街邊路旁依然常見的如斯景象,這不快是不是稍微減弱幾分呢?另一件煞風(fēng)景的事,發(fā)生在一個禿頭美國佬身上。芥川抵達(dá)杭州后,一直在谷崎潤一郎式的浪漫主義、古典想象與眼前的糟糕現(xiàn)實(shí)之間折返,一邊是玫瑰、微雨、孤客之心,一邊是 “五六個男男女女的美國佬正圍坐在臺階的桌子上,一邊狂飲一邊放聲高歌。特別是那個禿頭先生,抱著女人的腰,和著音樂的節(jié)拍,好幾次都險些連人帶椅一塊倒在地上”。更讓芥川難以忍受的是:“那個禿頭的美國佬走到我們旁邊一停下,就馬上背對著大門,旁若無人地撒起尿來?!苯娲ㄐ闹胁挥扇计鹆恕笆队谒畱衾耸镜娜烈闹稹薄2粌H如此,西湖這個稍怯春寒的中國美人,“已經(jīng)被岸邊隨處修建的那些俗惡無比的紅灰兩色的磚瓦建筑,植下了足以令其垂死的病根”。并且對西湖的俗惡趨勢,展開了這樣的想象:“再過十年之后,極有可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林立在湖岸的每一座洋樓里都有美國佬爛醉如泥,每一座洋樓的門前都有一個美國佬在站著小便。”芥川所描寫的這兩條小便,與美妙的風(fēng)景構(gòu)成了強(qiáng)烈的對沖,符合布魯克斯所說的“悖論的語言”這一詩性特征。甚至可以說,整本《中國游記》充斥著的正是這種悖謬的隱喻:古典與現(xiàn)代,浪漫主義想象與丑陋的真實(shí),詩性中國與小說中國……當(dāng)他來到潯陽江頭,便不免要去尋找《琵琶行》中的流風(fēng)余韻,結(jié)果看到了這樣一幅景象:“卻沒想到從眼前的船篷里伸出來一個丑陋至極的屁股,而且那只屁股竟然肆無忌憚地(請寬恕這里粗野的敘述)悠然地在江上大便?!碧拼拇蚬烙?jì)也干過同樣的事,而白居易避開了它,芥川所到之處,似乎著意于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的墮落。是的,這種墮落也許從唐代的胡風(fēng)煽熾就已經(jīng)開始了,昔日的魏晉風(fēng)度、唐宋華彩,在芥川的眼中只剩下殘山剩水。再如《雜信一束》,也是濃縮的一個類似文本,芳草萋萋的鸚鵡洲變成了煞風(fēng)景的木材堆置場,洞庭湖變成了爛泥田,萬里長城上最顯眼的是一個乞丐童子。諸如此類,莫不造成了一種文化上的滑稽。芥川在開始中國旅行之前,里見弴在其行前致辭中說:“中國人在古代時期很是偉大。然而古代偉大的中國人現(xiàn)在突然不偉大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到中國去后,切莫只看過去中國人的偉大,還要找到如今中國人的偉大之處?!苯娲ㄒ灿羞@樣的打算,然而中國的現(xiàn)實(shí)卻讓他深深失望。

      其實(shí),芥川也是一位“尿雨者”。他的《人物記》寫到將“謹(jǐn)嚴(yán)貫穿到細(xì)微的一言一行之中”的好友恒藤恭,從不往樓下“尿雨”,而“在特定的時間和場合”,芥川則“并非全不尿雨”。兩人有如下一段對話:

      我問他:“你為什么不尿雨?”恒藤說:“假如讓別人給尿了,我會為難的。所以我不尿。你為什么尿雨?”我回答:“讓人家給尿了,我也不怕,所以我尿雨。”

      《島木赤彥》篇中,芥川和齋藤一起去《紫杉》發(fā)行所,兩人一起在“空瓶堆積如山的下路左側(cè)撒了一泡尿”,芥川又忙不迭地聲明此事的發(fā)起人不是他。芥川在小說中有點(diǎn)過度嚴(yán)肅,給人苦兮兮的印象,具有語言潔癖,對人世的蠅營狗茍一臉鄙夷,居然也干過這樣有失風(fēng)度的事,不禁讓我輩感到親切了許多。

      不過芥川的“尿雨”和《中國游記》中的尿雨者給我們的印象太不一樣了,前者帶點(diǎn)名士風(fēng)度,后者則帶著強(qiáng)烈的反諷和象征意義。這自然與《中國游記》的寫法分不開。同樣是對杭州西湖的書寫,芥川明信片中的西湖則經(jīng)過了另一種篩選。五月二日致松岡讓:“西湖小巧玲瓏,美不勝收。此地盛產(chǎn)老酒與美人?!贾菸骱捍阂梗已K小掏耵聹。”五月四日致南部修太郎:“來到杭州,眼下在‘新新旅館一室豪飲特產(chǎn)老酒。窗外是暗無星月的西湖,可見熠熠燈火。鄉(xiāng)愁油然而生?!蔽逶挛迦罩孪聧u勛:“西湖美景幾似明朝古畫,夜晚湖面燈火閃動,令人稱奇。杭州是著名老酒產(chǎn)地,但像我等滴酒不沾者卻無從品味。盤中猶剩東坡肉,春燕呢喃鬧堂前。”不知芥川發(fā)了昏,還是譯者發(fā)了昏,連喝酒一事也自相矛盾,此姑不論,明信片中的杭州還是富于詩情的。這自然是由明信片的載體、篇幅所致,但至少與《中國游記》的味道有些異樣。芥川一九二一年九月二十日致佐佐木茂索的信里說:“《上海游記》之所以諸體兼?zhèn)洌砸虼朔ㄝp松自如之故。寫小說如走下坡,寫游記如履平地。若按常套寫作,筆者最感厭倦。”可見他的《中國游記》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寫實(shí),而是有意無意地?fù)诫s進(jìn)了小說的寫法,讀起來不似“如履平地”,而是可以感覺到文字底下涌動著的“不平”。五六年前在《書城》上讀到邵毅平先生的《芥川龍之介與洛蒂:分裂的中國與日本形象》,方才領(lǐng)悟到芥川的《中國游記》有意無意地模仿了皮埃爾·洛蒂的《菊子夫人》,擤鼻涕、扔花等諸多細(xì)節(jié)何其相似乃爾。洛蒂在審視著日本,芥川接過了洛蒂的接力棒,轉(zhuǎn)過來審視起中國,而且更進(jìn)一步,賦予文本更豐富的隱喻與象征意義。

      四、偶像破壞者

      芥川龍之介曾說:“面對菊池寬的作品時,眼前仿佛驟然展開了陰天般的蕭條景象。令人悲哀的自我矛盾陰影無處不在,或可說利己主義的寒風(fēng)撲面而來?!薄熬粘貙捵髌?,首先具有鮮明的特色,毋庸贅言,即作品中躍動著理智的火花。他不斷清拭理智眼睛上的陰翳,不知疲倦地透徹剖析眼前出沒往來的人間萬象。”(《〈心靈的王國〉跋》)說實(shí)話,讀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時我心里產(chǎn)生的正是這樣的感受,彌漫著對人性的失望,只是在文字上相當(dāng)冷靜克制而已。也許芥川從菊池寬作品中洞察到的東西,正是他身上已有的東西。

      芥川對“稀世天才”松尾芭蕉的評論,似乎也驗(yàn)證了前述觀點(diǎn)。他對芭蕉似乎抱持著一種矛盾的心態(tài),一面由企羨而滋生出毫不吝惜的贊美之詞,一面又夾雜著他所特有的懷疑主義的腔調(diào)。他敏銳地指出,在芭蕉身上,“詩人性情”要比“隱者性情”更強(qiáng)勁,他“愛的是沒有徹底成為隱者的矛盾的芭蕉”,尤“愛他的矛盾之大”。他對芭蕉詩調(diào)、俗語、畫趣、對漢詩的活用等多方面的分析,表明他對芭蕉的俳諧下過很深的研究功夫,故而可以洞幽燭隱,絕非膚泛之談。除了技巧方面,還特別注意到了隱者芭蕉與時代的關(guān)系:“芭蕉一點(diǎn)兒也不是孤立于時代之外的詩人。不,毋寧說是一個將自己的全部精神都投入到時代之中的詩人。”并且“是一位繼《萬葉集》之后最切實(shí)地把握時代、最大膽地描寫時代的詩人”。芥川之所以這樣說,在于芭蕉的某些俳句“簡直寫盡了元祿時代的人情”,“不是淡漠枯寂的隱遁者的作品,而更像面對仿佛出自于菱川浮世繪中的女子或小伙子的美貌,震顫著敏銳感受性的多情的元祿人作品”。這樣的評論也不免讓我疑惑,這到底是在談?wù)摪沤叮€是芥川夫子自道。

      不僅如此,芥川還在《芭蕉雜記》中強(qiáng)調(diào)了芭蕉的另一個形象:“芭蕉是一個根本不在意一般習(xí)俗的偶像破壞者。不用說,經(jīng)他的手破壞了許許多多的偶像。發(fā)出那‘俳諧乃《萬葉集》之心。絲毫不亞于唐、明及一切中華之英杰的豪言壯語者,正是芭蕉。揚(yáng)言‘世間并無讀了無益之書,比起儒佛之書,似應(yīng)讀些日本書以及其他凈琉璃之書者,也是芭蕉。一語道破交友原則,稱結(jié)交其他門派‘無礙,只有盜賊和賭徒才不應(yīng)結(jié)交的,還是芭蕉(不,芭蕉對待盜賊和賭徒,未必像蛇蝎一樣加以排斥)?!蔽蚁?,芥川眼中的芭蕉未必完全符合芭蕉的本相,折射出的很可能是芥川本人關(guān)于文學(xué)與時代關(guān)系的理解,而且他自己也隱隱以偶像的破壞者自居吧,是與那個時代的文化思潮聯(lián)系最密切、思考最深邃的作家之一。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芥川是一位日本古典的重構(gòu)者,也是一個文化的解構(gòu)者,總是用一雙懷疑的眼睛毀壞著偶像,破壞著各種各樣的文化幻象。他所解構(gòu)的對象,包括神話人物桃太郎,包括被譽(yù)為“軍神”的乃木希典,包括日本武士道的標(biāo)桿性人物大石良雄和武士道的鼓吹者新渡戶稻造,當(dāng)然他也沒有放過基督教以及古典中國的幻象。這或許才是芥川龍之介特別卓異之處。

      芥川有一次接受《新家庭》雜志約稿,明確表示“不喜歡任何偶像崇拜”,“無論英雄崇拜還是天才崇拜”,同時“也厭惡極易導(dǎo)致偶像崇拜的感傷主義”,這恐怕正是在芥川小說中看不到感傷主義的原因。對于日本的古代英雄,他似乎公開贊美過的僅有少數(shù)人物,巖見重太郎是其中之一,這是什么原因呢?芥川以為“古往今來的英雄豪杰為了驅(qū)使像家畜一樣的我們,好像也時常戴著假面具”,而巖見重太郎則不然,他不是一個偶像,他在“打破牢獄的同時蹂躪了人間的法律;接著,又在鏟除了狒狒的同時,蹂躪了偶像的法律”。換言之,世人所知不多的巖見重太郎,如素戔明尊、巴枯寧這樣的豪杰一樣,是“單行獨(dú)步之人思想生涯的象征”,“蹂躪了人間的虛偽和神明的虛偽,想來將來還會義不容辭地蹂躪一切的虛偽”,他的勇猛過人“本身就有著給我們末世眾生的心帶來莫大歡喜的特色”。芥川無視社會、文化對生活的設(shè)置,試圖鏟除日本文化中的“狒狒”,是一位查拉圖斯特拉、巖見重太郎式的人物。

      接下來筆者還想再追問一句:芥川龍之介為什么如此熱衷于“解構(gòu)”呢?答案或許可以從《偏頗之見·大久保湖州》一篇中芥川的解析中找到。他說:“英雄崇拜者的英雄,與其說是英雄,倒不如說是神更妥當(dāng)些。道德主義者的英雄,即使不是太好,可能就是太壞。但是他們的英雄只要保持了某種統(tǒng)一性,即使沒有多少人性味,也顯示了玩偶味的可愛。可是一部分傳記作者的所謂很有人性味的英雄,就連這種可愛勁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尤其是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康,更是一個最令人不快的怪物。是比那所有引誘了圣安東尼的地獄的嘍啰們都更加讓人不快的怪物。”而湖州不僅是一位有趣味、有個性的歷史學(xué)者,更可貴的是在《德川家康篇》中呈現(xiàn)了一個“完整的人”,即凡人的一面與非凡人的一面兩者相融合,“于英雄之中,指出了一個默默營生的完整的人”,對人性有著深刻的同情和理解力。湖州這樣寫道:“天自不言,而使人言。然,人聲未必與天聲一致,人的褒貶毀譽(yù)時常與天公的公裁齟齬。人世最可憐者,為生前不聞天聲而人死者。后人不可不代天而成為死后的知己?!币虼私娲ㄕJ(rèn)為湖州為英雄“去魅”,將人聲、天聲二者合一,并且“湖州所以是湖州,在他從德川家康這個英雄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完整的人之前,就已在所謂屬于未來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詩人、美術(shù)家、史學(xué)家、哲學(xué)家、企業(yè)家等一群人中發(fā)現(xiàn)了完整的人”。正是基于“完整的人”這一看法,芥川才成為了一個偶像破壞者,而他的這一思想至今仍沒有得到正視。

      五、結(jié)語

      僅讀芥川的小說,會感覺到芥川理智的“冷漠”,會認(rèn)為他是一個患有憂郁癥、苦兮兮難得一笑的人;然而通讀《芥川龍之介全集》,你會發(fā)現(xiàn)芥川有趣且富于幽默感。他喜歡書畫拓本,聲稱“做文章,戀慕女人,進(jìn)而欣賞古玩”,“旦暮死去,亦可瞑目”,喜歡讀中國淫穢小說,善于戲謔調(diào)侃,擅辯,寫的論文、雜評皆不乏鋒利之處。你要了解全面的芥川,不可不讀《肉骨茶》《野人生計(jì)事》以及《人物記》等篇。芥川小說呈現(xiàn)的是他的理性深邃的一面,隨筆呈現(xiàn)的是他隨性日常的一面,后者更真實(shí)而可愛。其《〈各種風(fēng)骨帖〉序》云:“見諸公之畫,如見諸公之面。眼橫鼻直,樣態(tài)相似。骨骼血色,情狀不一。吾笑杜陵老人,見畫中之馬而不見人。秋夜燈下翻開此冊,一面夭夭,一面垂老。借問靈臺方寸鏡,吾面卻與何人同?”吾讀《全集》,頗有同感,因此嘗試為此公繪出另外幾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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