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娟
一
楊絳在寫作中第一次筆涉政治,應該就是那本薄薄的《干校六記》了。
此前,于抗戰(zhàn)時期寫成并上演的兩個劇《稱心如意》和《弄真成假》,曾讓“楊季康”這個名字如一顆新星升起在淪陷區(qū)上海的晦暗天幕上,然而這兩部家長里短的輕喜劇與抗戰(zhàn)無關。當時,熱血的作家們?yōu)榭箲?zhàn)而寫作,“文章下鄉(xiāng)”“文章入伍”,國民黨文人也搞出聲勢不小的“國防文學”。在國共合作一致抗日的大背景下,左翼和右翼的文人藝術家們,集結在文化工作委員會周圍—魯迅逝世后,郭沫若成為戰(zhàn)時“文章領袖”“文化班頭”,他執(zhí)掌著名的“三廳”,相當于戰(zhàn)時官方的宣傳部、文化部,團結、領導廣大文藝工作者從事抗戰(zhàn)文藝工作;而民間有著名的“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其間老舍奔走聯(lián)絡,出力最多……胡風在空襲警報聲中主編抗戰(zhàn)中最著名的《七月》雜志,那刊名是從“七月流火”與“七七事變”古今典故化來,是蕭紅的創(chuàng)意;而投奔延安的丁玲,“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領導著名的“西戰(zhàn)團”在前線戰(zhàn)區(qū)流動宣傳—詩人牛漢晚年回憶少年時代在街頭目睹丁玲街頭演講的風采,一片欽慕之意。那時街頭演講、活報劇甚是火熱,王瑩和崔嵬的《放下你的鞭子》從國內(nèi)演到南洋,一路宣傳,為抗戰(zhàn)募捐……那時艾青眼中常含淚水,寫下深沉的詩篇,還有田間的“鼓點詩”、老舍的通俗文藝,都是日后講抗戰(zhàn)文學史要講到的……當時梁實秋、沈從文要求戰(zhàn)時文學也要講究藝術性,也可以有非抗日的題材表現(xiàn),結果被群情激憤的主流話語概括為“與抗戰(zhàn)無關論”,一頓批判?!獥罱{生前似乎預料到會有人就此提出質(zhì)疑,早在一九八一年再版這兩個劇本時,就在后記中先自“檢討”:劇本缺乏斗爭意義。但她緊接著寫道:“如果說,淪陷在日寇鐵蹄下的老百姓,不妥協(xié)、不屈服就算反抗,不愁苦、不喪氣就算頑強,那么,這兩個喜劇里的幾聲笑,也算表示我們在漫漫長夜的黑暗里始終沒喪失信心,在艱苦的生活里始終保持著樂觀的精神?!钡拇_,了解那段歷史的人都不會有苛責—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能投奔延安或跟著國民政府流亡的作家們,在淪陷區(qū),也只能蟄伏待旦。那時,在上海的鄭振鐸、許廣平、傅雷、李健吾、柯靈以及張愛玲、蘇青,在北京的林庚、朱英誕、沈啟無等人,其作品無例外地呈現(xiàn)一種擱置現(xiàn)實、與抗日無關的懸空狀態(tài)。即便如此,許廣平、柯靈、李健吾都曾被抓進日本憲兵隊,遭行刑逼供。楊絳也曾被叫去訊問,很是驚魂。而新文學大師級人物、魯迅的二弟周作人被逼迫而“落水”附逆!足見淪陷區(qū)環(huán)境之嚴酷。
其實,即使沒有外來逼迫,楊絳早期作品里也沒有政治意識?!兜褂凹分械亩唐≌f,不僅寫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少作”是一派天真、沒有一絲政治風煙,就連寫于一九七七至一九八○年的幾篇,也似冬眠初醒般繼續(xù)往昔的情境與意趣—知識分子的客廳,茶杯里的風波。小說寫得輕倩佻,才情是有的,觀察與領悟也不可謂不細致幽微,對人性的洞見堪稱深刻,然而缺的是歷史現(xiàn)實之感—小說集出版時,正是“傷痕文學”風行年代,在一大批控訴極“左”政治、反思“文革”的時代主角中,楊絳小說里那些教授、教授夫人、女大學生、知識女性,好似天外來客,他們東家長西家短地搞些小緋聞,生些小煩惱小惆悵,或者像《事業(yè)》以辦蘇州振華女中的女校長為原型、反映民國時期知識分子的奮斗,都顯得不夠宏觀敘事,不合時宜。
由此可見,楊絳的早期創(chuàng)作是置身于兩個時代主流政治話語之外的。如果將鏡頭拉遠,也許會發(fā)現(xiàn),在時代的激流底下,人性的復雜繁復與人生的平實庸常,是地老天荒的沉實底色,就如楊絳這些早期劇作和小說,雖因遠離政治而缺乏厚重與激昂,卻自有其輕倩的、人性的斑斕。由于建國以后不斷的改造和更新,文藝政策要求反映時代、表現(xiàn)工農(nóng)人物,到“文革”后文壇上只有幾個不食人間煙火、滿臉寫著“政治”的“高大全”式樣板戲人物,而在撥亂反正的新時期文壇,楊絳那些舊時代知識分子的日常形象真顯得陌生而又稀奇了,讀者看了會說:啊!還有這樣的人物!小說還可以這樣寫!這后一句驚嘆,稍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也由汪曾祺《受戒》《大淖記事》等一些帶著讀者久違了的中國傳統(tǒng)美學詩意的小說而引發(fā)。比較而言,汪曾祺小說人物在中國傳統(tǒng)中找得到原型,而楊絳小說人物更直接續(xù)寫、豐富了五四后知識分子形象。盡管如此,也不必諱言,這些人物形象的單薄是顯而易見的。究其原因,除了寫作技巧還欠圓熟,更因為這些人物身上缺乏歷史的現(xiàn)實的政治的質(zhì)素?!绻瓤催^《洗澡》,再來看這些早期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些人物像是有待完成的雛形—《“大笑話”》里有姚宓和許彥成等人的雛形,《小陽春》里有余楠的角爪—然而他們又都不是,因為他們的人生還沒有經(jīng)歷“洗澡”,像白瓷人還有待于再上一層釉色—他們尚未獲得政治感,所以多多少少顯得伶俜單薄。
二
如果順遂其本意,錢鍾書、楊絳倒是情愿像這些小說中人物,單純做一輩子素人、書生,不染政治風煙。兩人情定時,錢鍾書說,他這一輩子只想做學問,楊絳認為這是很高遠的理想,很贊賞,覺得合自己的意—這就是所謂志同道合,是他們婚姻的基礎。這選擇,對于出身于詩書之家的錢鍾書是子承父志、順理成章,而對于其父曾在民國官至京師高等審判庭長、檢察長的楊絳,則是刻意遠離官場、躲避政治。
《回憶我的父親》這一篇,在楊絳研究中,是應該更加受到重視的。在這篇厚重深致的長文中,楊絳夾敘夾議父親的生平事跡,同時也將自己對歷史、政治乃至人生的總體結論寫在父親人生的“邊上”—比如,官場是丑惡骯臟、風波不定的;換湯不換藥的改朝換代是無用的,推翻一個政權并不能解決問題,還得爭求一個好的制度,保障一個好的政府,等等。父親從“革命派”到“立憲派”的轉(zhuǎn)變,從給肅親王善耆上法律課,到臨別時站在王朝末日暮色中的老親王執(zhí)新禮,握手祝愿“祝你們成功”,從歷任高官到退出官場,都給楊絳以啟示:政治是飄忽不定、不足恃的,恒久的是人性的善、藝術的美和學理的真。
但是,政治躲不開。
熬過抗戰(zhàn)八年,在國共兩黨政權交替之際,錢楊面臨選擇。作為遠離政黨政治的知識分子,他倆不可能跟著敗逃的腐敗的國民黨去臺灣,留過洋、看過西洋景,也不會對別人的國家抱特別的幻想,雖然以他們的學問在國外也會受禮遇;他們選擇留在中國,是因為書在這里、文化在這里。兩人抱定不管窗外事,只做自己的學問。“反右”之前那個小陽春天氣,許多知識分子都躍躍然向黨建言或諫言,錢鍾書卻是“夜來無夢過邯鄲”。然而一九四九年以后,對于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整肅,知識分子首當其沖。一次又一次思想政治運動,錢楊不可避免地被裹挾其中—
一、“脫褲子、割尾巴”,楊絳嫌其粗魯,代以“洗澡”。這是解放后知識分子經(jīng)受的第一次思想改造。對應作品是長篇小說《洗澡》(1987年),散文《控訴大會》(1988年9月)、《第一次觀禮》(1988年3-4月)。
二、“拔白旗”“大躍進”。對應作品是散文《第一次下鄉(xiāng)》(1991年4月)。
三、“文革”前期。對應作品是《丙午丁未年紀事》(1986年)。
四、“文革”后期下放干校。對應作品是《干校六記》(1980年)。
楊絳作品中這份經(jīng)歷政治運動的“清單”,比起胡風、丁玲們經(jīng)歷的文壇風云大雷大閃,應該還是—小到中雨,她自己也說自己的經(jīng)歷僅僅是“大革命”的小小一個側(cè)面。但對于始終遠離政治的楊絳、錢鍾書而言,這種“被”運動的經(jīng)歷,更是一種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人生窘境。
楊絳第一次受窘,是被學生污為“上課不講工人,專講戀愛”,這是“三反”中作為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在控訴大會上被突然點名批判的。楊絳回憶道,她一下變臭了,人人都避得遠遠的,散會后,昏暗中,看見自己周圍留著一圈空白,群眾在這圈空白之外紛紛議論。她說:“假如我是個嬌嫩的女人,我還有什么臉見人呢?我只好關門上吊?。 钡撬皇菤夤墓牡?,心上卻毫不慚愧。第二天早起,打扮得喜氣盈盈,去人多的菜市場招搖。這次經(jīng)歷屈辱,楊絳只當是錘煉。后來在“文革”中挨斗、被剃“陰陽頭”、打掃廁所,她都榮辱不驚地從容度過。在批斗何其芳的大會上,錢楊夫婦被拉上臺陪斗,楊絳只留意戴高帽子可以省力氣的訣竅,還可以遮擋住眼睛,學馬站著睡覺。在下放干校的離愁別緒中,錢楊還能幽默地將一條褲子的坐處補得“像個布滿經(jīng)線緯線的地球儀”,說“穿上好比隨身帶著個座兒,隨處都可以坐下”。甚至在愁苦的別離之時,楊絳竟還有閑心,想起從前坐海船出洋的人,與岸上送別的人各牽著彩帶依依惜別,直到船越行越遠而繃斷那些彩帶的舊俗,渾然忘了眼前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已換了人間。
從這樣的筆墨中可以看出,楊絳的遠離政治,是隨時可以神游天外。也因為遠離政治,讓她在政治中像個兒童—從她沒有被政治染色的目光看世界,竟自有一種天真的陌生化效果。一九五五年五一去天安門觀禮,她知道這是一種政治待遇,然而她那一路觀感,竟是廁所是香的,毛巾很白,“來了,來了”,高喊“萬歲”的群眾,在群眾中失去自我,偉大感和渺小感起落于心,學會了“階級友愛”這個新詞,卻又發(fā)現(xiàn)綠條、紅條的座次與等級的不可僭越,而后又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站過的觀禮臺沒了—這一場盛事竟如一個恍惚夢境。也許一個熟悉政治語言的少先隊員也會比她寫得“政治”一點。然而這種陌生化效果是意味深長的。對于“文革”期間的種種荒誕,錢楊“好像阿麗思夢游奇境”,不禁要引用阿麗思的名言:Curiouser and curiouser!就如同在煞有介事地圍觀“皇帝的新衣”的現(xiàn)場,忽然放一串嘩亮的笑聲,天真無邪—沒有政治,沒有現(xiàn)實,也沒有血淚控訴,只一瞬間幻化出一個童話世界,安慰人間的悲苦或戲謔它的荒誕。
三
對于親歷的政治運動,楊絳寫出的《干校六記》等一系列回憶,實際上也是“傷痕文學”的一部分,卻被他們夫婦的老朋友、錢鍾書的老同學胡喬木點評為“溫柔敦厚、哀而不傷”??紤]到胡喬木長期以來作為黨的宣傳戰(zhàn)線領導、意識形態(tài)領域哨兵的身份,這種曲解和誤讀,像是大事化小、睜只眼閉只眼地冷處理,不知是對老友的保護性策略,還是“文革”剛過,反思力度及尺度還比較大?
但有意味的是錢鍾書。他為《干校六記》寫的“小引”,從開頭到結尾就是一篇對夫人作品的批評,他直陳不滿,有的地方簡直聽得出“訓斥”的語氣:“‘記勞,‘記閑,記這,記那,那不過是這個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他認為楊絳單記了“小”,以他之意,要再寫一篇《運動記愧》,寫那大背景、大故事,寫出自己的“慚愧”“懦怯”“沒有膽氣出頭抗議,至多只敢對運動不很積極參加”;更要寫出那類趁火打劫、助紂為虐的“旗手、鼓手、打手”,這類人最應“記愧”,而事實上這類人很可能故意忘記,更不會慚愧,早已扭動身段、抖擻精神,鉆入下一場人生競爭中去撈好處。錢鍾書行文激憤,近乎追索式的批判鋒芒,絲毫沒有他以往寫西式隨筆慣有的幽默花腔,倒很像是魯迅雜文,內(nèi)燃著正義的憤火!這樣直面政治、激烈表態(tài)的錢鍾書,令人刮目。
但無論錢鍾書還是胡喬木,對《干校六記》都有誤讀。“小點綴”“小穿插”隱含風云之色,對大歷史的真相的追索,也許倒是小細節(jié)保留了更多原汁原味和草蛇灰線。而對于親歷的荒唐與慘痛,楊絳也不屑于哀呼浩嘆,她拭去淚水,睜大眼睛,細細地記認、體察,她理性簡凈的文字,有哀,有傷,有靜靜的絕望,根本不在“溫柔敦厚”的美學范疇。試舉幾例—
在“下放記別”一章,寫學部“敲鑼打鼓”,楊絳隨著大家去“歡送”,見“紅旗開處,俞平老和俞師母領隊當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還像學齡兒童那樣排著隊,遠赴干校上學,我看著心中不忍,抽身先退;一路回去,發(fā)現(xiàn)許多人缺乏歡送的熱情,也紛紛回去上班。大家臉上都漠無表情”。
此處有鑼鼓、紅旗,有歡送、不忍和漠無表情。
錢鍾書下放時,楊絳和女兒、女婿三人送一人;而八個月后,楊絳離京赴干校時,只有女兒一人送行—女婿已在“文革”中自殺:
阿圓送我上了火車,我也促她先歸,別等車開。她不是一個脆弱的女孩子,我該可以放心撇下她??墒俏铱此狨岐殮w的背影,心上凄楚,忙閉上眼睛;閉上了眼睛,越發(fā)能看到她在我們那破殘凌亂的家里,獨自收拾整理,忙又睜開眼。車窗外已不見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里?;疖嚶_動,我離開了北京。
這安靜隱忍的文字蘊蓄著憤怒,像紙包著火!
到干校,見錢鍾書,她寫道—
干校的默存又黑又瘦,簡直換了個樣兒,奇怪的是我還一見就認識。
這出離憤怒的荒誕感表述,是痛到深處反而麻木地笑了。
在干校,黑夜里一人走夜路,“打了手電,只能照亮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處;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我順著荒墩亂石間一條蜿蜒小徑,獨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樹叢里閃出燈光。但有燈光處,只有我一個床位,只有帳子里狹小的一席地—一個孤寂的歸宿,不是我的家。因此我常記起曾見一幅畫里,一個老者背負行囊,拄著拐杖,由山坡下一條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墳墓;自己仿佛也是如此”。
這里不是有深深的絕望?!
百年、千年之后,若想了解所謂“干?!笔莻€什么東東,楊絳的書會有幫助。其客觀的描摹、精準的細節(jié)遠勝于哀呼浩嘆的情感宣泄,因為真實,所以有力量。
不過,楊絳還是采納了夫君的建議,當她接下來寫《丙午丁未年紀事》時,就直接寫運動和運動中的許多惡人,“極左大娘”“丑姑娘”,給人剃陰陽頭、拿楊柳枝抽人的姑娘,抄家的紅衛(wèi)兵,宣布一連串禁令的半大小子,警惕性頗高的公共汽車售票員,滿眼敵意的賣菜大娘……楊絳不禁懷疑:“好人多嗎?什么樣的好人呢?”是她稱之為 “披著狼皮的羊”—他們雖站在政治立場的另一邊,卻猶存善意,良知未泯?“‘究竟還是壞人少—這樣說倒是不錯的?!彼@樣審慎地下判斷。
“文革”結束后,在為老朋友傅雷所譯傳記五種所作序文中,她由傅雷夫婦的慘死而對人類文明成果產(chǎn)生深深的質(zhì)疑:“智慧和信念所點燃的一點光明,敵得過愚昧、褊狹所孕育的黑暗嗎?對人類的愛,敵得過人間的仇恨嗎?向往真理、正義的理想,敵得過爭奪名位權利的現(xiàn)實嗎?為善的心愿,敵得過作惡的力量嗎?”
在未完成的小說《軟紅塵外》的“楔子”中,楊絳也有類似的悲觀表達:人與人之間傾軋,集體與集體之間傾軋,這一代鄙棄下一代……
巨量的烏云,和烏云的金邊兒。
溫婉的楊絳也是—尖銳的。當然她還是看到金邊兒的。
楊絳在品評英國小說家簡·奧斯丁時,引用過一句:這世界,憑理智來領會,是個喜?。粦{感情來領會,是個悲劇。楊絳非常贊賞奧斯丁,對這世界,她也是用理性來觀察,或乖覺領悟,或會心微笑。
在干校,生活條件差,前途渺茫。她們挖廁所,為菜園積肥。未曾料到,她們細細編制的用作遮擋的“圍墻”的席子被當?shù)剞r(nóng)民偷走了,連積的糞也被偷走了—據(jù)說干校人的糞,肥效特高。她們種的菜和樹苗,稍不留意,農(nóng)民就給偷去或搶去,吃了賣了,還理直氣壯地罵:你們吃商品糧的!—這不是要奉為老師、要“打成一片”的貧下中農(nóng)嗎?但是楊絳發(fā)現(xiàn):我們不是他們的“我們”,卻是“穿的破,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表”的“他們”—這是楊絳的觀察心得,這里有政治……
如今一百零五歲的楊絳先生利利落落地走了。之前,在沒有了阿圓和鍾書的最后一程人生驛站上,她獨自一人“打掃現(xiàn)場”,不僅對錢先生的筆記、手稿、錢財一一作了安排,就連她心愛的《洗澡》中的虛擬人物,也“敲釘轉(zhuǎn)角”地安排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這是一個經(jīng)歷了百余年憂患人生的理性主義者對這個世界雖悲觀卻猶存信心的明證,更是對“我們”的一個美好的祝福。
四
中國知識分子與現(xiàn)實政治始終糾結著。
丁玲要寫作,不要參加“飛行集會”撒傳單,然而愛人胡也頻被國民黨殺害,她義無反顧投身革命,坐牢,去延安,寫《三八節(jié)有感》,被領袖看重,被打成右派,下放北大荒,關進秦城監(jiān)獄……一輩子在政治的風口浪尖上顛簸。二蕭,在抗戰(zhàn)之初,歧路分別,蕭軍執(zhí)意要上戰(zhàn)場與日本鬼子刀槍相見,蕭紅苦勸他記住自己作家的使命,保重自己,蕭軍卻說,國難當頭,難道作家的命就比農(nóng)人、士兵的命更金貴?!還有魯迅,以熱血與理性在為民眾為組織效命的同時,收獲自我靈魂的荒涼,付出犧牲。更有梁啟超、陳獨秀那樣的政治人物,在其人生的某一階段去研究清代學術或文字語言學,于兩個領域都能揮灑得風生水起……時勢,際遇,意氣,命運,種種因素相激,決定了每個人不同的選擇。孰優(yōu)孰劣?
“洗澡”之后,對于世道、人心,錢楊在錯愕中感到“人都變了”。一九五七年的早春氣候里,看到那些提意見的大字報,“心上大為舒暢”,才知原來一點沒變?!髞磉\動中他們自己也老實交代,對“右派言論”,他們“有共鳴”。但他們當時的思想,比大字報上的言論要平和些,兩人覺得一來政治運動總愛走向極端,二來早春時節(jié),鳥鳴花開是自然而然的,一經(jīng)“號召”就得警惕—兩人乖覺閉口,不鳴不放,躲過“反右”一劫。當時楊絳的心情,是和淪陷時期的上海對比,覺得處境好多了,起碼不必當“灶下婢”—生活由國家包了,工作由國家分配也稱心。當時錢楊的生活水準的確不錯,兩人工資高,困難時期各自還有一份“特供”。在政治上,由于錢鍾書一直參與英譯毛選和《毛主席詩詞》,算是有一把政治保護傘。兩人小心規(guī)避政治,只埋頭讀書。錢鍾書不赴“國宴”,寧住辦公室,不去釣魚臺,幾近拂逆江青的“圣意”,卻偷閑去逛頤和園、動物園。這樣的定力也較為罕見。后來對于主動接近他們并關照他們的胡喬木,他們也自有分寸,保持距離。
同是回憶,比較巴金《隨想錄》的熱情、直抒胸臆,韋君宜《思痛錄》的椎心泣血、慘傷,楊絳那種不溫不火、白描式的敘事風格,始終有一種雖被裹挾其中卻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這是因為,巴金、韋君宜們曾是主動投身政治,為獨立、自由、民主而呼號,錢楊始終尋求的卻是能夠遠離現(xiàn)實政治的隱身衣,無論受政治迫害之時,還是被政治榮寵之日,他們都一心只想活在書齋里。這是他們對自己人生的設定,他們的初衷。楊絳在政治運動間隙,錙銖累積地翻譯《堂吉訶德》;錢鍾書在舉國政治話語中,抱持自己獨立的學術品格,孜孜不倦寫他的《管錐編》—這也是需要一點信念、韌勁和勇氣的。他們沒有公然抗爭,卻也沒有被政治改變,依然故我。
《我們仨》有一段“閑文”,頗為細致地描寫動物園里的動物們:安靜的熊貓,乖乖的最舒服,住的房子最講究,門前最擁擠;孔雀開彩屏并不是炫耀,只為生存和發(fā)展;河馬丑,犀牛向游客射尿;籠子里的大鳥不能展翅;獅子夫婦見了肉會不顧夫妻情分;猴子跳來躥去最快樂,但不及大智若愚的大象聰明—大象溫和地反抗飼養(yǎng)員給它套的鐵圈,一會兒就用象鼻子摘下了,滿臉得意地笑,它能囫圇吞下整只蘋果、整條胡蘿卜、帶皮的香蕉,可是吃起稻草卻頗為精細,從大捆中拈出小束,拍打干凈,筑筑整齊,才放入口中。楊絳寫到:我們愛大象?!峭??是寓言。
錢楊的“挑剔”更多地表現(xiàn)在學問上。錢鍾書做《宋詩選注》,卻沒有選那首著名的、政治正確的文天祥《正氣歌》,楊絳評說:這是很大膽的不選。毛選里有一句,說是孫悟空鉆進牛魔王肚子里,錢說沒鉆,還找來各種版本《西游記》,確實沒鉆,不過是進了鐵扇公主的肚子,所以—請毛主席改原文吧。錢鍾書的執(zhí)拗,表現(xiàn)在這些地方,不似郭沫若,會情不自禁地“揚李抑杜”。
求仁得仁,一代知識分子尋求各自不同的道路,最終也各有成就。如果沒有那一次次的政治運動,《洗澡》中的人物會依然是她早期作品中的白瓷素人,缺乏厚重的人生意蘊,也不會成為繼《圍城》后又一部反映知識分子人生道路的經(jīng)典之作,當然也不會有《干校六記》《將飲茶》等必將在二十世紀文學史和政治史上都留下濃重印記的篇章;但是,如果省下被政治運動耗費掉的時間、精力,楊絳絕不止翻譯一本《堂吉訶德》,錢鍾書的學問更不知要做到多大吧?
歷史的賬,怎樣算呢?
在《孟婆茶》中,楊絳寫過一個夢境:在列車似的傳送帶上,她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作家?教師?翻譯者?座位都滿了?!嘈旁陂_往天堂的列車上,會有她的座位,那座位牌上寫著:書生。錢鍾書也坐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