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高校弊病抗爭者，還是愛挑事的刺頭？

茆長暄說，“我這個人很簡單，我看不慣的事我就要找你說，你不解決我就找你上級，再不解決我就舉報你。”

上海財大校方不續(xù)聘茆長暄的三個理由是：第一，大多數(shù)外審專家不支持其任常任教職正教授申請；第二，茆長暄進校后科研表現(xiàn)與進校前相比明顯下滑，與學校預期存在較大差距；第三，茆長暄進校后的科研表現(xiàn)與統(tǒng)計與管理學院其他獲得常任教職的正教授對比存在較大差距。

南方周末記者 翟星理 發(fā)自上海

南方周末實習生 晁星 魏泊靜

43歲的茆長暄已經(jīng)失業(yè)20天了。在2016年9月1日之前，他是上海財經(jīng)大學從美國引進回來的“常任軌”教授。

“常任軌”制度是許多高校引進海外高層次人才采用的做法，在6年聘期內(nèi)給教師提供高薪酬，并要求產(chǎn)出高水平成果，合同到期后教師要么獲得終身教職，要么自動離開。

在合同即將到期的前兩個月，茆長暄接到通知，宣布他與學校的合同將于8月31日到期，學校此后不再續(xù)約。9月21日，上海財大校方給南方周末記者出具不續(xù)聘茆長暄的三個理由是：第一，大多數(shù)外審專家不支持其任常任教職正教授申請；第二，茆長暄進校后科研表現(xiàn)與進校前相比明顯下滑，與學校預期存在較大差距；第三，茆長暄進校后的科研表現(xiàn)與統(tǒng)計與管理學院其他獲得常任教職的正教授對比存在較大差距。其他老師有多篇頂級和一類A級別的論文，茆長暄只有一類B和二類B級別的論文。

茆長暄并不認可校方的說法，他覺得學校之所以解聘他，是因為他曾實名舉報幾位院長、教授存在行為不端的問題。茆長暄從2012年底向校領導當面舉報學院領導開始，他幾乎把上海財經(jīng)大學所有他看不慣的人舉報了一遍。茆長暄的行為一直充滿了爭議，支持者將他描述為師德不端、造假成風等高校弊病的抗爭者，反對者則認為他是一個學力不繼、挑頭鬧事的幼稚的中年人。

三年多來的不斷舉報，以及回國六年發(fā)表論文數(shù)量的下降，帶給他一個意料之中的結果。對于茆長暄不被上海財大續(xù)聘的原因，上海財大校方堅持認為：是茆長暄終期考核暨常任教職正教授申請未通過，與其他事項無關。

“我不支持你， 也不反對你”

盡管茆長暄現(xiàn)在和校方劍拔弩張，但2009年底雙方的初次接觸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在茆長暄眼里，那是一種“相互欣賞”。

茆長暄能與上海財大扯上關系，還要歸功于他在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的博士同學。當時，這位同學已經(jīng)在上海財大任教，一個機緣巧合讓他向茆長暄引薦了時任統(tǒng)計與管理學院院長艾春榮。

不久，艾春榮撥通了人在新澤西的茆長暄的電話。幾通電話打完，茆長暄就決定回國任教了。茆長暄自稱不是為了錢回國，一個例證是當時他在美國企業(yè)的年薪是15萬美元，而上海財大常任軌教師的年薪只是50萬人民幣。

對于自己能被上海財大看中的主要原因，茆長暄認為是2002年至2008年間，他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任助理教授期間，在國際頂級統(tǒng)計學期刊上發(fā)表過豐碩的研究成果。事實正如他所說，上海財大校方在給南方周末記者的回復函中說：2010年初，接到統(tǒng)計與管理學院（時為統(tǒng)計系）請示，學校對材料進行了審核，茆長暄進校前的學術成果較為突出（其中頂級3篇、一類A1篇、一類B7篇），曾在加州大學河濱分校任職助理教授6年（未獲終身教職）。

當時，上海財大統(tǒng)計學科常任軌改革剛起步不久，需要具有一定資歷的學者加入，“以組建較為合理的學術梯隊，在科研、教學和服務方面都能發(fā)揮標桿的作用”。上海財大校方認為，從統(tǒng)計系時任系主任與茆長暄簽訂的Offer中可以看出引進的初衷：“強烈期望其能繼續(xù)在統(tǒng)計系國際頂尖期刊發(fā)表文章，還提出希望茆長暄作為具有一定資歷的教授多指導年輕教師?！?/p>

其實，茆長暄在美國的教師生涯并不順利。在他做助理教授的最后一年，茆長暄申請常任教職，被一個提反對意見的歐洲學者攪黃了。他將原因歸結為當時的同事對中國人的歧視。他最終以辭職表達自己的抗議，至今說起往事他仍頗為自得，“從此以后那個學校不再敢欺負中國人了”。

在美國教書受阻之后，2010年6月1日，茆長暄的常任軌合同生效，他希望回國重整他的事業(yè)。

可新的沖突不期而至。茆長暄說，2010年9月底，時任統(tǒng)計與管理學院常務副院長周勇找到他，讓他照顧一個研究生，“修改這個學生的面試成績”。茆長暄說他怒不可遏，當面拒絕了周勇，兩人從此結下了梁子。事后，茆長暄認為這就是他舉報之路的起點，憤怒開始逐漸累積，“因為我看不慣”。

第二年，茆長暄和周勇的矛盾逐漸升級。兩人合教的高等數(shù)理統(tǒng)計課結業(yè)，學生的課程評價是“良”。可很快學生又被要求重新對課程評價。一個學生給茆長暄打電話，質問他既然已有課評結果，為何還要重評？

茆長暄說他一頭霧水，直到學院領導告訴他是周勇認為自己應該得個優(yōu)，所以才發(fā)起重評。他再次被激怒了，并將此事告訴了國外的朋友，“（這件事）在歐美的華人統(tǒng)計學家圈子里很快就傳開了，說我和領導不和”。

再往后，茆長暄得罪領導的速度已經(jīng)超過了交到朋友的速度。茆長暄跟領導關系不好的消息越傳越廣。2012年7月，學校黨委換屆選舉，新校長到各個學院找老師座談。因為和周勇不和而名聲在外的茆長暄被學院領導叫到辦公室，“請你支持學校工作，不該說的不要說?！彼饝耍拔也恢С帜?，也不反對你?！?/p>

這一次，茆長暄信守了承諾。新校長把學院的老師叫到一個會議室，問到對這位學院領導的評價時，他一言未發(fā)。

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

茆長暄與學院領導的“短暫和解”并沒有換來認同，他說，尤其是在他常任軌滿三年的中期考核時，他和周勇的關系“變成了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

茆長暄自認為，當時他已經(jīng)掌握了足以置周勇于絕境的材料。2013年2月，周勇入選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并與上海財大簽訂長江學者聘任合同，任期5年。但是，當時周勇的人事關系尚在中科院，而教育部明文規(guī)定“禁止采取不要人事檔案、不要戶口、不要流動手續(xù)或另建人事檔案的違規(guī)做法招攬和引進全職人才”。

茆長暄對周勇的真正舉報發(fā)生在一年之后。2015年1月，茆長暄到學校人事處辦事，迎面撞見周勇，兩人再次爆發(fā)了爭吵，隨后他開始正式舉報周勇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不合規(guī)范的事。上海財大校方說：“對于收到的有關舉報，學校均按照信訪工作流程進行了處理，并向實名舉報人反饋了調(diào)查結果?！?/p>

此事過后，統(tǒng)計與管理學院一位教授給茆長暄傳了一句話，說他起草了中期考核開始之前針對茆長暄的一份文件，“當時是受到壓力迫不得已，希望他能原諒”。同事這次明顯的示好，卻被茆長暄嚴詞拒絕：“我認為他是個懦夫，他應該當面向我承認?！辈痪弥?，這名教授也被茆長暄舉報，事由是他的千人計劃任職資格和納稅都有違規(guī)之處。

有朋友對他的舉報完全不理解，私下勸他，此舉情商太低，沒有必要把事情搞這么大，更沒有必要拒絕一個主動示好的人，“多一個無害的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這根本不是情商高低的問題，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還是誤人子弟的地方？大學不應該是他們的名利場。我也是被逼的，我和他們的矛盾是無法調(diào)和的?！避忾L暄一直堅持自己的原則，“我這個人很簡單，我看不慣的事我就要找你說，你不解決我就找你上級，再不解決我就舉報你?！?/p>

茆長暄似乎一直對學校聘任周勇長江學者的事兒耿耿于懷。南方周末記者獲得一份統(tǒng)計與管理學院內(nèi)部往來郵件。2015年10月12日，學院通知老師次日下午開例會，茆長暄也收到通知，但他并沒有去參加這次會議。次日，茆長暄給學院所有老師發(fā)了一封郵件，“強烈要求中科院研究院周勇博士徹底退出上海財經(jīng)大學統(tǒng)計與管理學院。”

周勇回復了這封郵件，“統(tǒng)計與管理學院的學院工作會議不會因為個人無理取鬧就會停止，如果有人膽敢擾亂學院會場，將由學校保安同志清出會場。如果老師有什么意見和批評可以以正確程序提出，堅決不允許任何人擾亂會場，嚴重干擾學院的工常工作！更不能讓某些人為了一己之私，讓全體老師為其埋單，受其干擾而受到傷害?！?/p>

2016年6月30日，茆長暄收到一份加蓋上海財經(jīng)大學校長辦公室公章的信訪回復，稱學校推薦申報和聘用周勇“長江學者”符合《“長江學者獎勵計劃”實施辦法》相關規(guī)定。但學校也承認，至回復當日，周勇人事關系確在中科院，其本人多次表示愿意將人事關系轉入上海財大，中科院已與上海財大達成共識，同意周勇在上海財大工作。

南方周末記者也為此事向上海財大校方詢問，對方在回復的函件中說：2012年2月，按照教育部長江學者評審通知要求，經(jīng)個人申報、學院推薦，學校評審推薦周勇作為我校候選人申報2011年度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教育部經(jīng)過通訊評議、答辯評審和社會公示等規(guī)定程序，于2013年2月發(fā)文確定其入選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我校與其簽訂的長江學者合同符合相關規(guī)定。

2016年9月13日，南方周末記者針對舉報事件試圖采訪周勇，周勇用短信回復說，“茆事件決不是與某些人的矛盾，也不存在與誰積累長久矛盾的過程和細節(jié)，個人不接受單獨采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p>

六天之后，周勇在9月19日發(fā)給全學院老師的郵件中真情流露，“我本人真誠表示，對中科院數(shù)學與系統(tǒng)科學研究院的相關領導實在抱歉，由于上財統(tǒng)計與管理學院某人的胡作非為干擾了你們的工作，實在對不起?！?/p>

舉報的名聲產(chǎn)生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副作用，茆長暄開始收到各種爆料和舉報材料，他只好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我又不是紀檢部門”。

茆長暄最近又收到一封匿名郵件，內(nèi)容是舉報一個學院領導的材料。郵件里使用了“死黨”“打壓”“伙同”等極具攻擊性的詞匯。他有點不高興，給對方回復了一句話：“尊敬的同事，您自己也可以去舉報?！薄皞€個都想弄倒別人，又都不愿意出頭?！彼X得這些人可憐又可氣，明明是與自己利益相關的事情，卻寄希望于其他人做。

他決定只為自己出頭，出頭的方式就是舉報。上海財大紀委證實，六年常任軌任期內(nèi)，茆長暄共向校內(nèi)外各級單位舉報過9次。

茆長暄自己認為，在統(tǒng)計與管理學院他被逐步邊緣化了，他的應對方式是把大把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他帶的碩博連讀的學生身上。學生們對導師普遍評價是：他的授課方式具有顛覆性，完全按照美國學術規(guī)范主導他的課堂，學生對此很受用。

茆長暄說他在課堂上說話也很直接，他會透露他和同事、領導的復雜關系，并且教育學生們：“希望你們以后做正直的人，做你們認為對的事?！?/p>

校方：不續(xù)聘并非打擊報復

2016年4月，教育部第六巡視組入駐上海財大。為配合巡視組開展工作，上海財大召集中層干部、教職工代表和工會開會，茆長暄不請自到，要求學校公正對待他即將出結果的六年常任軌任職考核，甚至表示要向巡視組反映這六年來他看到的問題。

茆長暄說到做到，隨后拿著用A4紙打印的材料，找巡視組談了將近三個小時，內(nèi)容涵蓋了他所有看不慣的人和事。

6月30日，茆長暄收到學校不再續(xù)聘他的郵件通知。上海財大校方認為，對于茆長暄不續(xù)聘的考核“實體組織和程序都沒有問題”。學校不續(xù)聘茆長暄的第一個理由是“大多數(shù)外審專家不支持其常任教職正教授申請”，校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參考國外大學做法，出于保護評委角度，根據(jù)我校常任軌工作委員會決議，具體評審意見不對外公開?！?/p>

上海財大給出不續(xù)聘茆長暄的第二個理由是，茆長暄的表現(xiàn)與進校前的差距太大，“在Offer中，學院及學校明確提出期待他在進校后繼續(xù)在國際頂尖期刊發(fā)表文章，但茆長暄一篇未發(fā)。”茆長暄認為這個理由很滑稽，因為他已經(jīng)達到了上海財大關于論文考核的合格標準，而在國際頂級期刊發(fā)表論文是最高標準，“沒考滿分和不及格是兩碼事”。

按照《上海財經(jīng)大學“常任軌”教師管理辦法》規(guī)定，教授需要在任期內(nèi)完成1篇一級論文、2篇二級論文、1篇三級論文。茆長暄說，他在過去6年上述三類論文分別完成了3篇、4篇和2篇，均已達標。

一位離開上海財大不久的前“常任軌”海歸教授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上海財大引進了兩百多位“常任軌”教師，但這些教師回國后很難融入國內(nèi)同事的圈子，甚至學院聚會都會分桌座。他認為，茆長暄回國后的論文數(shù)量雖有下降，但明顯超過了學?？己说囊?guī)定，即便不續(xù)聘，通常學校也會給一年的延長期以便老師找工作。

在校方看來，茆長暄另一個不被續(xù)聘的理由是，他的表現(xiàn)不如學院其他同級別老師，“其他老師有多篇頂級和一類A級別的論文，茆老師只有一類B級別和二類B級別的論文?！?/p>

茆長暄認為，學校不再續(xù)聘他還是因為他的舉報。但上海財大校方在給南方周末記者的回復函中認為：在茆長暄的考核問題上，不存在因舉報有關人員被打擊報復。被舉報人之一院長周勇老師按規(guī)定不是晉升與常任教職委員會專家。被舉報人之一“千人計劃”學者黃老師，不是晉升與常任教職委員會專家，不參與其考核工作。被舉報人之一馮老師，確為晉升與常任教職委員會成員，負責外審工作。但他承擔該工作在前（2015年11月），被舉報在后（2016年5月），從時間上不存在因被舉報而打擊報復。

茆長暄說他的學生對自己的遭遇很同情，7月底，幾個學生瞞著他到北京討說法，先后去了教育部、國家信訪局和中紀委，希望明確知曉學校不續(xù)聘茆長暄的依據(jù)，也希望學校留任導師，以繼續(xù)指導他們的學業(yè)。一個學生連續(xù)七天撥打媒體的爆料電話，直至把這場解聘風波引向茆長暄和學校都無法控制的輿論風口。

事實上，并不是所有學生都毫無保留地力挺茆長暄。兩個面臨畢業(yè)的學生已經(jīng)申請了更換導師，對此茆長暄也理解，“學生也有現(xiàn)實的壓力和考慮?！鄙虾Ｘ敶笮７奖硎?，目前茆長暄老師所帶9名學生均已正常報到返回學校，學校和學院將按照相關的規(guī)章制度解決因導師流動引起的學生更換導師的問題以及后續(xù)導師的安排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