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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哀歌

    2016-09-20 17:32:53楊方
    關(guān)鍵詞:張家公子

    楊方

    少女因愛情毒死母親,毀掉自己,也毀了家,倫理和生命不敵世俗欲念。如果人生重來一次,她能找到解脫之路嗎?

    三十年前,十七歲的懷珠因為母親極力反對她和本城的二流子徐平君談戀愛,在母親的湯藥里加了一勺老鼠藥,毒死了母親。懷珠被判死刑,行刑的那一天,一輛破卡車載著她經(jīng)過城南往馬鬃嶺駛?cè)???粗L大的鄰居們站在城南路邊夾道觀望。他們看見懷珠還沒有長熟的身體被麻繩捆綁得像個粽子,一路哭泣著,小臉煞白??ㄜ嚱?jīng)過她家的時候,她掙著扭過脖子,哀哀地喊“阿媽救救我呀阿媽救救我”!幾個上了年紀(jì)的阿婆先軟了心腸,感嘆懷珠到底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想起阿媽救命了。

    董懷珠無法看見自己出生以前的那個城南,六月悶熱,梅雨綿長,梔子花白成一場災(zāi)難,十七歲的少女被卡車?yán)谓?,最后槍斃在馬鬃嶺。馬鬃嶺在古代就是個行刑的場地,被處死的人大多無人收尸,就那么拋尸荒野,幾百年下來,馬鬃嶺遍地白骨,隨便哪里,一鍬下去,都能挖出幾根骨頭。懷珠是被槍斃的,算是全尸,僅胸部有個槍眼。沒這個眼不行,沒這個眼魂出不來,魂出不來就沒法轉(zhuǎn)世投生。懷珠也不能算是野鬼,她那個在醬油廠當(dāng)技術(shù)員的父親會給她收尸,雖然失去妻子讓他痛苦,雖然失去妻子是因為女兒造成,相比之下,失去女兒更讓他崩潰。一度他想把罪攬到自己身上,他想替女兒去承擔(dān),想替女兒去死??墒潜荒赣H中毒而死的猙獰面孔嚇傻的懷珠嘴捂都捂不住,就算是腦子有問題的阿昌阿吉,也從她的哭喊里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鄰居們作驚恐狀,圍在他家門口大聲議論,并且刮風(fēng)一樣傳得滿天都是。公安局幾乎沒費吹灰之力就破了這個案子。從破案到執(zhí)行死刑,也僅用了六十一天。那一天城南的這位父親勾著腰駝著背,拉著一輛從醬油廠借來的板車,跟在卡車后面往馬鬃嶺去收尸。出了城,卡車跑得快起來,一路揚起塵土。板車被落在后面,上坡路越走越陡、越走越絕望,板車像一具棺材,越拉越沉。父親走不動了,不想走了,坐在半坡哭泣,把眼淚和鼻涕往路邊的草葉上擦??ㄜ嚭芸炀头盗嘶貋?,還是一路揚起塵土,只是車斗里空了??ㄜ嚱?jīng)過父親身邊時停了一下,司機(jī)從車窗伸出手,指指后邊,又指指天。那意思是叫父親趕快去收尸,山上野狗多,天也要下雨了。父親茫然地看著司機(jī),又順著那根手指看看后邊,再看看天?!芭?,明白了,”他說,“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可以走到天上去?!?/p>

    走到天上是不可能的。父親走到嶺尖,并沒有看見女兒的尸首。只有一件熟悉的衣裳高掛在樹丫上,一個少女曾賦予它會呼吸的生命,給它一個附體的肉身,帶著它鮮活地四處走動。現(xiàn)在衣裳如同招魂幡,在那里左右飄蕩,肉身卻不知所終。

    父親長久呆立樹下,從上午站到下午,從下午站到天之將黑。這位可憐的父親,誰說他還活著?他的周遭,到處是艱難的魂魄,地下野鬼亦不認(rèn)識他。后來林間刮起一陣陰風(fēng),將衣裳吹上了天?!耙律眩业囊律?!”他看見女兒追著衣裳奔跑,她借助風(fēng)力,一直追到天上。

    那個陰郁的暮晚一直是將雨未雨的氣氛,空氣潮濕,云層低到額頭。父親站在孤獨的嶺尖上,扯開喉嚨,唱了一段婺劇《轅門斬子》,他仰著脖子,把歌聲送上去,送上去,就像松樹,把松針?biāo)蜕先?。唱完之后,他吐出一口氣,像一個剛從陰間返回的人,疲憊又遲緩地四處打量。他看見他的板車孤零零地等在那里,等著和他一起返回萬家燈火的人間。他嘆一口氣,又嘆一口氣,一步一步走向板車。走近了,看見板車上多了一個死嬰,嬰兒被一塊土布胡亂包裹著,臉上有血跡,看樣子剛出娘胎沒多久。世間也有這樣狠心的父母,好歹是自己生出的兒女,也該挖個坑埋一下,怎么忍心讓他小小的魂就那么游蕩著,連個歸宿都沒有。父親唉聲嘆氣,俯下身,抱起死嬰,準(zhǔn)備尋個地方埋了。他隨即嚇得跳起來,嬰兒是軟的,熱的,小小的鼻孔微微翕動,肚子一起一伏。仔細(xì)看,是個女嬰,嬰兒的包裹里有一張紙條,寫著嬰兒的出生日期和時辰,算一算,差不多正是懷珠被槍斃的那個時間。父親的眼淚一時洶涌而出,他認(rèn)定這女嬰必是懷珠轉(zhuǎn)世,借了別人的肚腹,回來找他,與他重續(xù)未曾了斷的父女緣分。

    父親用原本拉尸首的板車?yán)畫牖氐匠悄?,他把她?dāng)懷珠來養(yǎng),穿懷珠穿過的衣服,用懷珠用過的東西,睡懷珠睡過的床,就連名字,也還是叫懷珠。但鄰居們不愿意這樣叫,懷珠懷珠,感覺像叫一個死去的鬼,多瘆人。如果天天這樣叫,會把懷珠的鬼魂叫回來的,鬼魂回來了就很難送走,日日在樓道里跟著你,在枇杷樹下等著你,在窗子上看著你,更有可能,會附在女嬰身上,你抱女嬰,就等于抱著一個鬼,會越抱越重越抱越沉,最后女嬰會像塊石頭壓得你喘不過氣。為了杜絕這種可怕事情的發(fā)生,也為了區(qū)分這個懷珠和那個懷珠,鄰居們在這個懷珠前面加上了姓,董懷珠,這樣聽著,感覺就是在叫一個全新的人了。雖然那個懷珠也姓董,學(xué)名其實也叫董懷珠,但因為大家平時只叫她懷珠,叫習(xí)慣了,就感覺她和那個姓毫不相干。

    鄰居們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釋通了這個名字,并不敢去跟董父明說,說了就是提醒他,這個懷珠不是那個懷珠。面對這個可憐人,誰也做不出這樣殘忍的事。但鄰居們有的是智慧,他們故意地,大聲地,一遍遍叫董懷珠。董懷珠,阿婆抱抱。董懷珠,阿公抱抱。城南的阿公阿婆多,這個叫董懷珠,那個叫董懷珠,叫得多了,董父也自然而然地跟著鄰居們叫董懷珠了。鄰居們也猜測過董懷珠的來歷,許是老天可憐董父親人盡失,而誰家又正好有孩子不能養(yǎng)。一般來說,那些做父母的,就算是丟棄孩子,也不會往馬鬃嶺丟,除非存了心不想讓孩子活命。但從紙條上看,又不像。既然認(rèn)真寫下了孩子的出生日期,就是想孩子能夠被人收養(yǎng),平平安安地活到老死。

    三十年過去,父親成了老父親,背駝了,牙缺了,走在路上,做夢一樣搖晃著一頭茫茫白發(fā)。起初他一直假裝女兒還活著,后來,他開始固執(zhí)地相信,這個懷珠,就是那個懷珠。再后來,他把兩個懷珠徹底混淆成了一個。

    對一座城來說,三十年算個屁。三十年過去城南還是城南,城北還是城北,城南城北之間的江水還是日夜奔走,好像有什么急事。依董懷珠看也沒有什么急事。這世界除了流水一切都是慢吞吞的,公交車慢吞吞的,餛飩店慢吞吞的,阿昌阿吉一前一后相扶著走得慢吞吞的,阿婆坐在樓下剝毛豆慢吞吞的,潮濕的空氣慢吞吞的,風(fēng)從一棵樹刮到另一棵樹慢吞吞的,就連快遞也是慢吞吞的,說好三天到的包裹,總是要晚那么一兩天。老城改造更是慢吞吞的,改造了那么多年,也沒能改造到城南來,狹窄的巷子還是狹窄的巷子,會掉毛毛球的法國梧桐樹還是掉著毛毛球,弄得每個秋天整個城南都是很癢的樣子。而對于一個人,三十年就老了,眼睛里的桃花謝了,眉梢的柳葉倒掛下來,如果衰老得更快一點,黑夜一樣的頭發(fā)就會露出白天一樣的禿頂。

    這是人們想象中的徐平君。自從懷珠被執(zhí)行槍決后,城南就沒有人再看見過他,至于他去了哪里,人們想象不出。他不可能去別的星球,但他卻給人一種早已不在地球上了的感覺,和懷珠的尸首一起消失殆盡。在董懷珠看來,死是一個隧道,隧道的正常入口是火葬場的焚化爐,懷珠不曾經(jīng)過這個入口,她一定走了另外的秘密通道。比如,一個蛇洞。也有可能是鼠洞或者更小更隱蔽的蟋蟀的洞孔,只消容得下靈魂艱難地穿過就可以了。這應(yīng)該是兩個私奔者最好的路徑。

    董懷珠不知道馬鬃嶺是在哪一年由行刑場改成火葬場的,她到火葬場上班的時候火葬場就在馬鬃嶺了。通往那里的依舊是土路,發(fā)白,上坡,斜著身子橫穿荒山野嶺。碎碎的小白花,亡靈的遺骨般沿途撒落。草尖上拼命招手的塑料袋,也是靈幡一樣飄動。兩間倒塌的房屋,殘垣斷瓦,荒草蔓延,看上去是另一種亡靈。董懷珠是一個膽大的人。在火葬場上班的人都膽大。她每天開車上下班,有時候空無一人的路上,會突然出現(xiàn)一個招手搭車的人。董懷珠無一例外地都會停下車捎他們一程。憑著經(jīng)驗,董懷珠知道如果不停車,眨眼這個人會詭異地再次出現(xiàn)在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向她招手,反復(fù)多次,直到她捎上他為止。這些人往往在一片菜地附近下車,幾間茅草和雨布結(jié)構(gòu)的棚屋分散其間,既無煙火,也無狗吠,看上去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再往前一兩里,就是十字路口,環(huán)城公路貫穿東西,大貨車呼嘯而過。向南延伸的那一條路,即是通往城里的大路,孔雀開屏狀的路燈華麗無比,一盞一盞分列兩旁。綠化帶中的羽衣甘藍(lán),散發(fā)出紫色的暖意,董懷珠每次穿過十字路口,進(jìn)入這條陽關(guān)大道,都有一種重回人間的感覺。

    最近這個十字路口裝上了紅綠燈和監(jiān)控,不知什么原因,紅綠燈經(jīng)常壞,有時候全是紅燈,四個方向的車全停在那里傻等。有時候又全是綠燈,四個方向的車同時開,擠成一團(tuán),喇叭亂鳴。紅綠燈沒裝以前,這里時常會出車禍。橫死的人就近拉到火葬場,有時候人還是熱的,血還在那里滴答,臨到舉行哀悼儀式了,又在眾目睽睽下活了過來,再手忙腳亂地被大家往醫(yī)院送。裝了紅綠燈,這里照樣出車禍,車禍不及從前慘烈,多是剮蹭,人也傷得不重,還能爬起來打架。結(jié)果是一部分被送到醫(yī)院搶救,另一部分被送到火葬場火化。被刀子捅傷內(nèi)臟,幾乎沒有死而復(fù)生的可能,就算是閻王想開后門放他回來,也找不到適當(dāng)?shù)睦碛?。這樣,死的人反比以前多。

    董懷珠在火葬場是個主持葬禮的工作人員,白衣黑裙,素顏素面,在一堆紙做的花圈和挽聯(lián)中間,配合著緩慢的哀樂,用世界上最悲痛的聲音送死者上路。表面看董懷珠跟那些火化尸體的、看守尸房的、給死人穿衣化妝的工作人員有所不同,但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同。都是和死人打交道,滿身陰氣,出門就撞見鬼。

    董懷珠撞見“鬼”的日子是個黃道吉日,皇歷上寫著宜出行,宜婚娶,宜動土,宜造屋修田,宜起灶,宜祭祀,宜赴任,宜安葬,宜求嗣,總之,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這一天火葬場火化的人特別多,各個廳都排滿了。有戶人家,一天安排了兩場喪事,上午一場,下午一場。上午是家里的老祖母,下午是一只青蛙。董懷珠在火葬場見多了,并不奇怪,知道這位老祖母死的日子比較兇,死在了重喪日。就是說,老祖母死后這家中必定還要接著再死一個人,還要再辦一次喪事。為了破解重喪之說,這家人按照風(fēng)水先生的指點,請來一只青蛙,代替那個未知的死者,認(rèn)真地再舉行一場葬禮。

    這是個冬天將過春天未到的時節(jié),春江的水還沒有暖,青蛙也還沒有開始蹦跶。這家人挖地三尺,幾乎挖到地獄里去,也沒能挖出一只冬眠的青蛙來,他們不得不去更南的地方弄青蛙,為此一輛寶馬白天連著黑夜地跑,幾乎跑得輪胎冒煙,總算趕在葬禮舉行前到達(dá)了火葬場。

    死者雖然是一只青蛙,但葬禮每個程序進(jìn)行得極其認(rèn)真,大家哭得也極其認(rèn)真,似乎死去的,真的是他們某個割心挖肺的至親。

    董懷珠主持葬禮的時候,看見木盒子里的青蛙鼓著眼睛瞪著她,一直瞪,一直瞪。青蛙似乎很生氣,還有點憂傷和無奈。這也不能怪它,作為一只青蛙,它本該有它自己的死法,被蛇吃掉,或者被別的什么吃掉,在一根光滑的腸道里完成靈魂的穿越。運氣好的,也許可以在泥土里直接睡死過去。這只青蛙卻倒霉無比,被穿上壽衣,戴上壽帽,接下來它將被燒成灰,成為一個無比冤枉的替死鬼。

    一切進(jìn)行得很順利,誰也沒有料到青蛙的葬禮在最后火化的環(huán)節(jié)上出了問題。青蛙突然大叫起來,氣囊鼓動,肚皮起伏,并且一使勁跳出盒子,噗的一聲落在地上。眾人驚叫著七手八腳去捉它,哪里捉得到,它只消稍一運氣,后腿一蹬,就跳出三丈遠(yuǎn),接連幾次,就跳出大廳,落入綠化帶不見了蹤影。它顯然知道出路在什么地方,也顯然比它的表兄蟾蜍輕功要好,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葬禮立刻亂了套。有人因為恐懼,大哭起來,青蛙逃走了,接下來他們中的某一個人,將可能成為第二場葬禮上真正的死者,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青蛙沒了,風(fēng)水先生自有應(yīng)急的法術(shù)。他根據(jù)每個親屬的屬相,生辰八字,嘴里念念有詞地掐算一番,最后雞毛令箭指在了老祖母的女兒身上。別的人立刻松了口氣。想想也有道理,這個女兒,和老祖母冤家對頭一樣,老祖母生她時就差點丟了命,而她從小到大,從沒有讓老祖母省過心,幾次把老祖母氣得死去活來?;钪鴷r,女兒是老祖母的討債人;死后,老祖母成了女兒的討債鬼,看上去很公平。

    “阿媽救救我呀阿媽救救我!”女兒看上去已經(jīng)五十來歲,這時候張大嘴巴哭得像個孩子。她的兄長們有點煩躁,說:“現(xiàn)在想到阿媽救命了?”

    能救她命的只有風(fēng)水先生。風(fēng)水先生收下她塞過的紅包,叫人取來一把剪刀,貼著耳根剪了她的頭發(fā)。上香,燒紙錢,念咒作法一番,將頭發(fā)燒了,盡取發(fā)灰,裝入木盒,著人拿去葬了。

    這叫割發(fā)代首。風(fēng)水先生說。

    葬禮至此圓滿結(jié)束。眾人放心離去,留下工作人員收拾殘局。董懷珠回到辦公室,換了衣服,洗了手,等到下班,已經(jīng)天晚。她走到車跟前,突然聽見青蛙叫,叫聲難聽,不是呱呱呱,而是啊啊啊,像一個魂魄在那里喊。董懷珠找了一圈,沒有找到青蛙。

    車子開到十字路口,董懷珠發(fā)現(xiàn)紅綠燈又壞了,三種顏色正霓虹燈一樣快速地變換著。紅黃綠,紅黃綠,紅黃綠,像一道咒符,繞得人不敢睜眼。董懷珠揉揉眼睛,左右看看,無車,無人,連個鬼影也沒有,就踩大油門準(zhǔn)備過去。一個人卻突然出現(xiàn)在大路中間,剎車顯然已經(jīng)不可能,董懷珠眼看這個人像個飛行器那樣飛起來,然后落下去,半天沒有動靜。

    時間在這里停頓了幾秒鐘,隨后群星繼續(xù)移轉(zhuǎn),地球繼續(xù)轉(zhuǎn)動。

    董懷珠處事有著驚人的冷靜,她先打120,又打110,然后下車察看被撞人的情況。

    但地面什么也沒有。

    救護(hù)車和警車到后,董懷珠說不清被撞的人去了哪里,她有點恍惚,懷疑自己是否撞到過人,也許是看花了眼,甚或只是幻覺。

    “這不可能。”警察說。警察在她的車頭發(fā)現(xiàn)了新鮮的撞擊痕跡,這足以證明她的車撞到過什么。

    大家圍繞車子展開地毯式搜索,范圍百米,但毫無所獲。

    “我可能撞上了一個鬼?!倍瓚阎檎f,“他突然出現(xiàn)在車前面,就好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p>

    醫(yī)生信鬼,鉆進(jìn)救護(hù)車一溜煙走了。警察不信鬼,他認(rèn)為地面沒有發(fā)現(xiàn)血跡,也許那個人根本沒有受傷,自己爬起來走掉了也說不定。

    為了證實推理的正確性,警察拉上董懷珠回去看監(jiān)控。監(jiān)控里的確有一個人影突然出現(xiàn),這人身上的灰白長衫看上去空空蕩蕩,感覺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掛在衣架上,風(fēng)幾乎把他吹得飄起來。撞上董懷珠的車后,他就像一件衣服斜著飄起來,扁平地落到靠近路邊的地面。之后,視頻里再沒有看見他的人影出現(xiàn)過。

    “可能化成一攤水滲到地下去了。”董懷珠說。

    警察極力睜大眼睛,盯著視頻想要看個究竟,可是因為天暗,因為距離監(jiān)控遠(yuǎn),因為地面是一片模糊的灰白,顏色剛好與那人的衣衫接近,而且,一根樹枝隱約擋住了地面的情況,他看得眼珠子都鼓出來了,也沒看出什么名堂來。

    畢竟是警察,終于還是發(fā)現(xiàn)了可疑之處?!斑@人的衣服很奇怪,現(xiàn)在沒人穿這種長衫了吧?”他問董懷珠。

    “有。”董懷珠說,“火化前很多人穿這樣的衣服?!?/p>

    警察立刻吸著冷氣,面露驚懼地看向董懷珠。眼前這個女人,眼睛大而空靈,她看著屏幕,目光仿佛從屏幕穿透過去,看著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而不是停留在屏幕表面上。

    那之后的一連幾天,董懷珠下班經(jīng)過十字路口,都要在撞人的地方停留一會兒,有幾次她走進(jìn)路邊的荒野,看見風(fēng)從遠(yuǎn)處洶涌而來,踩著矮樹林的枝條嘩嘩地走,弄出流水的聲音,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河流從半空流過,帶起了人間蘆荻紛飛,黃葉翻卷。

    有一天董懷珠沿著荒草中的小徑走出去很遠(yuǎn),她想知道那條小徑最終通向什么地方,它像大腦的神經(jīng)那樣不斷分叉,這使董懷珠確信地球是一顆被砍下來的腦袋,在空茫的宇宙中盲目地滾來滾去。頭頂?shù)脑茍F(tuán),是涼的,白的,軟的,地球逃逸出去的魂魄般聚攏在那里。她想伸出手摸摸它們。她想抓住它們,把它們?nèi)氐厍虻念^顱骨。

    往回走的路上董懷珠聽見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聲響,轉(zhuǎn)過頭看,又什么也沒有。這樣的聲音跟了她一路。她不理會,管它是什么呢。在她的世界里,一向是遇花賞花,遇佛拜佛,遇見妖魔鬼怪,也能以禮相待,各自相安無事。

    董懷珠走到停車的地方,看見一個人兩手抄在口袋里歪著頭長時間地察看她的車牌號。他看得很仔細(xì),像是要看出什么名堂來。

    被撞的人終于出現(xiàn)了,董懷珠想,但她隨即否定。而他抬起頭來,看見董懷珠一聲不吭地站在那里,嚇得幾乎跳起來:“媽呀,看來你就是那個火葬場的美女主持,走路跟鬼一樣連腳步聲都沒有?!?/p>

    “你到底是誰,你怎么知道我?”董懷珠厲聲發(fā)問,問得他慌作一團(tuán)。他兩手亂摸,摸出手機(jī),讓董懷珠看他微信里的朋友圈,大家都在轉(zhuǎn)發(fā)火葬場美女主持開車撞飛路人,被撞人落地詭異消失的新聞。新聞圖片里有警察勘查現(xiàn)場的圖片,董懷珠的車顯示其中。

    董懷珠不上網(wǎng),這個世界發(fā)生的許多事她都不知道。她看見那人微信里的名字是張家公子。這位張家公子自稱去菜地看一個親戚,來的時候打的出租車,跟司機(jī)說好回去也等他的車來接,可是在這里左等右等,連根毛都沒有等到。張家公子想搭董懷珠的車回城。董懷珠沒有拒絕。

    張家公子一坐進(jìn)車?yán)?,董懷珠立刻聞到一股濃香,說不上是什么香,有點臭,有點頭暈,有點想嘔吐?!澳愕降资鞘裁??”董懷珠警覺地盯著張家公子,雪亮的眼睛想要看穿他,想要看出他的原形來。

    “我,和你同類?!睆埣夜诱f。

    董懷珠迷惘了一下,很快反應(yīng)過來?!安豢赡堋V牢沂鞘裁磫??我一半屬于那邊,一半屬于這邊……”她突然捂住嘴巴不往下說。

    張家公子聽得腦袋被驢踢了一樣,他眨巴著狹長漂亮的眼睛看著她:“我以為我和你是同類,你是殯儀館喪禮主持,我是酒店婚禮主持。都是主持,多少算個同類吧?”

    董懷珠被問住,她說不出兩人能不能算同類,半江瑟瑟半江紅,她在瑟瑟,他在紅;一悲一喜,她在悲,他在喜;一陰一陽,她在陰,他在陽,簡直就是兩個世界兩重天。張家公子見董懷珠不說話,以為她懷疑自己身份,說:“我沒有騙你,不信,你聞聞,婚禮上剛被伴娘噴了一身的外國香水。”他把身子湊過去讓董懷珠聞,后者立刻把頭閃開:“這么惡心也叫香水,還以為是你釋放的騷氣?!?/p>

    張家公子面露尷尬,說:“我以前倒是有點狐臭,用激光手術(shù)做掉了。”

    張家公子住城北,要下車的時候他想付車費給董懷珠,董懷珠不要。張家公子再三感謝,半個人已經(jīng)鉆出車外了,又伸進(jìn)頭來說:“我認(rèn)識那個被你撞的人。”

    董懷珠狐疑地看著他:“我沒有逃逸他倒逃逸了。你們兩個,聯(lián)合起來碰瓷?”

    “不不,沒那回事?!睆埣夜诱f被撞的是個和尚,那天他們兩個剛巧遇見,張家公子見他走路飄飄然的,袈裟上滿是泥,以為他喝醉了酒摔了跤。他說酒是喝了,跤卻不是自己摔的,是被車撞的,好在毫發(fā)無損,只弄臟了袍子,所以也沒有找開車的理論,爬起來自己走了。

    董懷珠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她一把抓住張家公子,說:“帶我去找他?!睆埣夜硬幌肴?,但也沒有執(zhí)意下車,在他的指點下,車子出了城,往西開,繞過幾個村莊,一片樹林,進(jìn)入一條田間土路,又沿著面積巨大的太平水庫走了十幾分鐘。傍水的山腳,見一座破舊的寺廟,黃色墻壁在落日余暉中斑駁零落,木質(zhì)的欄桿略微傾斜,廟頂上的瓦也是殘缺的,被揭了鱗片的魚一樣讓人感覺疼痛。董懷珠走下車,嗅到潮濕的水的氣息、落葉的氣息、香火的氣息、經(jīng)卷的氣息。進(jìn)入寺門,還聞到一絲酒的氣息。董懷珠嗅著鼻子,沿著氣味走,果然在禪房后邊發(fā)現(xiàn)了一堆空酒瓶子??站破孔颖晦谝黄?,堆成一座印度佛塔的形狀,正被金色斜陽映照得熠熠生輝,整座破敗的寺廟因此空靈而通透。

    “此和尚法號達(dá)照,一個人住在這隱云寺里,安靜時念經(jīng),悲苦時喝酒,每日醉醺醺地不知所終。”張家公子跟在后面,他顯然熟門熟路。

    寺里的確無人。殿內(nèi)也無菩薩,只供了一尊三尺多高的木刻佛像,那尊佛盤腿而坐,慈眉善目,目光卻是能看透一個人的五臟六腑般。董懷珠畏縮著不敢進(jìn)殿。這世上的人,有膽大包天不怕妖魔鬼怪的,卻沒有不怕佛的。張家公子進(jìn)殿后立刻收斂了嬉皮笑臉,恭恭敬敬上香,磕頭。董懷珠四下張望,看見一扇窗戶朝南打開,一樹梅花在那廂開著,梅樹蒼老,看上去像是一堆骨頭上開出的花,多少有點駭人。

    張家公子對達(dá)照和尚知道的并不多,說不出和尚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誰,只知道他曾去過印度,在印度的菩提樹下面壁九年,也在普明禪寺敲過鐘,因為喝酒,被趕出寺門。來到這座隱云寺后,依舊不改喝酒的毛病,和尚也知自己算不得一個好的出家人,他預(yù)言自己總有一日,會在杯中喪了命。好在這寺廟是村里建的,清規(guī)戒律,不十分在意。村人時常請達(dá)照和尚去喝酒,而他除了喝酒,從不沾肉,就是看見肉,于他也是一種天大的折磨,似乎那是他身上的肉,別人咬一口,他就疼一下。有人割稻割破了手,他疼得緊閉眼睛不敢看。別人釣魚,他捂住自己的嘴,好像魚鉤不是鉤在魚的嘴上,而是鉤在他的唇上。就連別人撇一根樹枝,他也在那里吸冷氣,說那咔嚓一聲,分明是樹的骨頭折斷時發(fā)出的聲音,想必樹一定疼得發(fā)抖。他不僅怕疼,也怕死,不是怕自己死,是怕看見別人死,新墳舊墳,處處堪憐,江山落木,和尚落淚。哪怕是一條狗死了、一只雞死了、一只蟲子死了,他也會悲傷很久。他為它們念經(jīng)超度,戒酒三天。大家以為,他天生就該是個和尚,心如此軟,但他又不喜歡約束,散漫得像個日本浪人。遠(yuǎn)游,醉酒,吐納無度,時常連回寺廟的路都找不到,就醉臥稻田,或者抱樹而眠。有一回掉進(jìn)水里,就索性睡在水里,半浮半沉的,晨起村人發(fā)現(xiàn)后拿網(wǎng)來撈,撈上來了見他一起一伏地打著呼嚕,才放下心來,知他還活著。不喝酒的時候,達(dá)照和尚也算個安靜的人,在佛前打坐,念經(jīng)。人們更多看見的,是他站立寺前看山,看水,看云,一副寧靜致遠(yuǎn)的樣子。本來這寺廟還有兩個和尚,后來因為修水庫,附近村民都遷往了別處,這里連人煙都沒有了,哪里還有香火,和尚先后離開,一個去了別的寺廟,一個還了俗,最終只剩下他,廟成了荒廟、野廟,他成了野和尚。

    董懷珠尋達(dá)照和尚不遇,心中不甘,打算坐等。張家公子出了寺門,沿著水岸走來走去,他指著一片水域,告訴董懷珠自己曾住在那里。董懷珠有點驚訝,“水里?”她用眼睛問他?!笆?,水里?!彼灿锚M長的眼睛回答她。董懷珠嗅嗅鼻子,感覺張家公子不像是從水里出來的,這一片水域,又大又亮,也不像是有水鬼回蕩的地方。這實在是一個可疑的家伙,他自稱是婚宴主持,聽他說話,用詞優(yōu)美,語調(diào)抒情,看他長相,也符合一個主持人的形象,但婚宴一般在晚飯時舉行,這個時候,正是他拿著話筒,熱情洋溢地贊美新郎新娘的時候,他應(yīng)該一直忙到深夜鬧洞房結(jié)束,而不是在這里懷念從前。

    “如果懷念,可以回去看看?!倍瓚阎樵囂降卣f。

    “怎么回?你告訴我怎么回?”張家公子傷感起來,他記得有一條古驛道,剛好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那應(yīng)該是一條宋代就有的路,他以前從學(xué)?;丶?,走的就是那條路。他家東邊有井,西邊有松樹,稻草垛懸掛在樹干上,有一年大水漫上來,沖走了稻草,那些稻草成了真正的救命稻草,雞站在上面亂叫,貓也蹲在上面,濕淋淋的像只水老鼠,不會游泳的女人,抓住稻草拼命喊救命。又一年,也是水漫上來,他睡的竹席隨水漂走,在水面上鋪展得像一張波斯飛毯。每次水降下去之后,房子都會重新露出來,風(fēng)一吹,太陽一曬,就干了,照樣住人。擴(kuò)建水庫之后,那里徹底成了一片汪洋。房子永遠(yuǎn)沉在了水下,再也不會露出來。村子成了水下村落。古驛道像一條蛇鉆進(jìn)了水底。

    “如果我想回去看看,只能在下輩子托生成一條魚才可以做到了。”張家公子說。

    哦,原來是自己想多了。董懷珠看見水里的月亮一晃一晃,正被水鬼推著一點一點浮出水面。她問張家公子可認(rèn)識這水里淹死的人,張家公子答他只聽說這水里淹死過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伯、一個二十多歲的后生,還有一個年紀(jì)不大的學(xué)生。董懷珠說:“他們都投生去了,這水里現(xiàn)在只有一個長頭發(fā)的女人。”

    張家公子一下子蹦開幾丈遠(yuǎn),跳功遠(yuǎn)比那只青蛙好。

    董懷珠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她知道自己一開口說話,就會嚇著人。鄰居們自小就用異樣的眼神看她,尤其是阿昌阿吉,見到董父抱著董懷珠走過,就往人身后躲,眼睛里滿是莫名其妙的驚恐,仿佛有另一個死魂靈被他們看見。都說天生殘疾的人,老天給他缺陷的同時,也會給他某一樣常人所不具備的特異功能。比如,眼睛瞎的人耳朵特別尖;聾子呢,嗅覺就會特別的靈敏。而腦子智障的人,也許能看見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想到這些,鄰居們會覺得后背涼颼颼的。他們重又談?wù)撈鸲瓚阎榈膩須v,據(jù)說難產(chǎn)而死的女人,大人沒氣了,肚子里的孩子有可能還活著,這樣的人葬入墳?zāi)?,往往會把肚子里的嬰兒生出來,然后想辦法把嬰兒送回陽間。董懷珠也許就是死人產(chǎn)下的嬰兒,要不,怎么會出現(xiàn)在那樣的地方。這種猜疑陰森森的,帶著地下的寒氣,聽得人臉上變色,心里發(fā)毛。

    起初還有孩子和董懷珠一起玩,他們在樓下院子里的枇杷樹下用小鏟子挖泥巴,大人問他們挖什么,別的孩子答挖蚯蚓,挖蝸牛,挖螞蟻,董懷珠答:“挖人?!贝笕死鹱约旱暮⒆泳妥撸滤麄冋娴膹蔫凌藰湎峦诔鲆粋€人來。幾個迷信的老人甚至認(rèn)為枇杷樹本來就是最容易招鬼的樹,不如砍掉,但最終沒人動手去砍。

    董懷珠上學(xué)后,坐在靠墻的座位上,整日像一張掛在墻上的照片那樣默不出聲,下課時間也從不起來走動。她沒有朋友,只有一個如影隨形的死去的人附在她身上。這些年,董父一直在董懷珠的房間里掛著懷珠的照片,董懷珠長到幾歲,他就掛懷珠幾歲時的照片。董懷珠就是照著墻上懷珠的照片長大的,她以她的眼神和表情長大,以她的胖瘦長大,甚至以一張照片上的人一貫的沉默長大。而墻上的懷珠,每一張照片,都以一道幽靈的目光,從不同角度緊盯著現(xiàn)世的董懷珠。

    十七歲之后,懷珠的生命就此停頓,照片上的臉也不再發(fā)生變化,董懷珠一度很迷惘,她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長成什么樣。董懷珠也想過要長回自己的原樣,她卻無從知道自己原本該是什么樣。自己的原生和原貌,已經(jīng)被一個死去的人所覆蓋。

    沒人能體會董懷珠切身的感受,一直以來,董懷珠覺得在自己的身體里,住著一個死去的人,這個人從嬰兒開始,借她的身體又重新長了一遍。而她本人則被擠了出去,在身體之外的什么地方四處游蕩。

    有時候董懷珠和那個死去的懷珠也會不期而遇,在燈光暗淡的樓梯拐角,在枇杷樹下,有時候是在老舊的和平橋頭。城南是那么小,那么舊,她們在城南的每一條路上都有可能狹路相逢,她看著她,她也看著她,隔著十七年的空氣。董懷珠有時候覺得她們兩個像現(xiàn)世的姐妹,她多想伸出手去抱抱她,摸摸她死去的臉,發(fā)出久別重逢的哭聲。有時候她又覺得她們兩個像隔世的仇人,她有點恨她,而她的眼睛里有死人的冰冷,攪起她體內(nèi)的寒氣。

    上大學(xué)后,董懷珠離開城南去了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離開了那些照片、鄰居、枇杷樹和梔子花要死要活的白。董懷珠變得稍微開朗起來,大三的時候甚至有了一個男朋友,周末兩個人坐著火車去旅行,一路看風(fēng)景看落日,夜晚降臨后大地沉入黑暗,一對年輕的戀人依偎著睡去。半夜時分火車經(jīng)過一個小站停了下來,那是在曠野,董懷珠從男朋友的肩膀上抬起頭來睜開眼睛,看見白色的石碑上寫著黑色的站名,董懷珠說:“這個小站給人一種墓地的感覺,我們乘坐的火車有棺材的外形,火車上的乘客在午夜時分有一張死者的面孔?!蹦信笥蚜⒖虖乃饷杀€中嚇醒過來,他被她說出的話嚇著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大學(xué)畢業(yè)后,董懷珠去男朋友所在的城市見他父母。男朋友母親很是喜歡董懷珠,執(zhí)意要買東西送給她當(dāng)見面禮。在賣首飾的地方,男朋友母親看中了一條項鏈,要董懷珠試戴一下,董懷珠躲著往后退,說:“項鏈這么粗,戴著像索命鬼套在脖子上的枷鎖?!蹦信笥涯赣H愣了一下,像丟一條蛇般趕緊丟下項鏈。在賣服裝的地方,男朋友母親看上一件黑風(fēng)衣,她認(rèn)為董懷珠寡言少語,皮膚又白,這件風(fēng)衣很適合她的氣質(zhì),但董懷珠堅決不肯試穿,男朋友母親再三催促,她急了,說:“黑風(fēng)衣看上去像一個空蕩蕩的亡靈,正等著人把它穿在身上,好有一個附身的肉體帶著它四處走動?!?/p>

    在男朋友母親發(fā)出尖叫之前,董懷珠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怕自己會說出更恐怖的話來。但是男朋友母親已經(jīng)不打算給她買任何東西了,她借口董懷珠自己不喜歡,匆匆回了家。原本計劃幫董懷珠安排工作的事情,也不再提起。董懷珠回家后,男朋友和她聯(lián)系日漸減少,打電話,也閃爍其詞支支吾吾,最后語焉不詳?shù)靥岢龇质?。董懷珠追問原因,男朋友不想隱瞞,實話相告那是他母親的意思,他母親覺得他這個女朋友像一只烏鴉那樣讓人感到不祥。不開口說話的時候看上去還不錯,一開口說話,嚇得人頭發(fā)都能豎起來,“簡直能把人嚇出心臟病”,這是他母親的原話。他母親心臟不好,為了避免母親被嚇?biāo)溃信笥阎荒苓@樣了。

    就這樣吧。每一次,她都想捂住嘴不讓那些話從喉嚨里冒出來,但是她關(guān)不住它們,咬緊牙齒也關(guān)不住。她只能將它們放出來,像放出一群齜牙咧嘴的小鬼,最后嚇跑了身邊的每一個人。男朋友離她而去不算什么,整個活色生香的世界離她而去也不算什么。陌路相逢的張家公子離她而去,跑到遠(yuǎn)遠(yuǎn)的寺廟臺階上坐著,似乎那里屬于佛的范圍,可以處于佛的保護(hù)之下,這更不算什么,董懷珠早就習(xí)以為常。她淡定地看著水里的月亮,這時候那月亮已經(jīng)被水鬼推到了水面,像一枝荷花浮在那里,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她要等的和尚卻遲遲不見人影,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xù)等下去。

    “天都黑了,還是回去吧。”張家公子遠(yuǎn)遠(yuǎn)地催促。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初一不在,十五肯定在?!睆埣夜釉谀抢锖?。

    好吧,她想。等到了和尚又如何呢?他沒有上門尋她要賠償,她倒是趕上門來了。既然是個和尚,不是鬼。既然和尚好好的,那么,她還有什么必要等下去?

    董懷珠后來又去了一次隱云寺,她說不清為什么要去。下班走出火葬場,她便處于孤單之中,人間處處笑語喧嘩,只是她不想同他們說話。她站在老舊的和平橋,看見春天又一次重來,而她看不見的地方,空茫的宇宙中,那些星球正緩慢轉(zhuǎn)動,它們擦肩而過的時候帶起一縷風(fēng)。董懷珠像一頭無視時空法則的麋鹿,揚起頭迎著風(fēng)向嗅著鼻子,她在空氣中聞到了寺廟的味道,便循著那氣味一路而去,出了城,西行50里,隱云寺依山傍水地出現(xiàn)在那里,寺廟黃色的墻壁和翹起的檐角,影子靜靜地落在水中,好似水中也有一座隱云寺。

    董懷珠見那寺門依舊開著,寺里也依舊空著,木雕佛像的身上,落了厚厚的灰。禪房外那樹梅花早已開盡,只是樹下多了幾個空酒瓶子,證明和尚曾經(jīng)回來過。

    董懷珠等到日暮,依舊是空等,依舊是悵然而歸。臨上車的時候,她回頭看一眼寺廟,看見一只灰羽毛的鳥正坐在墻頭打坐,那鳥一動不動,好像這么多年,它一直是這樣隔著清冷的暮色端坐在那里。

    張家公子倒是見到過兩回,一次是找董懷珠幫忙,他的一個親戚去世,想要董懷珠主持葬禮。那一天有一個領(lǐng)導(dǎo)也要火化,領(lǐng)導(dǎo)的告別儀式隆重而盛大,頌揚他的哀悼詞,足有20頁,他們指定要董懷珠主持,塞給董懷珠一個厚厚的紅包。董懷珠厭惡這些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他們個個長得都很相似,都有一張過于肥胖的寬臉,臉上兩條粗粗的眉毛擰在一起,像兩根嚴(yán)厲的鐵條;他們的脖子也一律短而粗,像被誰當(dāng)頭一掌拍進(jìn)了肚子里,以至于肚子都鼓了出來。當(dāng)他們朝董懷珠走過來,董懷珠懷疑他們穿在名牌褲子里的兩條腿長著長長的黑毛,類似某種沒有進(jìn)化完全的動物,而他們套在锃亮的真皮皮鞋里的腳,會不會是分瓣的偶蹄類。這樣想著,董懷珠就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她不接他們遞過來的紅包,借口死者屬相與自己的屬相相沖,她不宜主持這位領(lǐng)導(dǎo)的葬禮,轉(zhuǎn)身去了張家公子親戚的告別廳。

    董懷珠原本也不想答應(yīng)張家公子,這個張家公子,也一樣讓她渾身不舒服。即便是到火葬場,他身上也散發(fā)著濃郁而不合時宜的香水味,他的頭發(fā)永遠(yuǎn)保持著昨夜婚宴發(fā)膠打理成的造型,臉上則是喜慶的余燼。不管從哪個方位看,這個張家公子渾身上下都與火葬場格格不入,他的領(lǐng)帶過分鮮艷,皮鞋尖而锃亮,他來到火葬場,如同悲劇之中摻雜了荒誕的喜劇。

    事后張家公子說,這個親戚是個八竿子打不著邊的親戚,告別儀式他可以來,也可以不來。他其實很害怕這樣的地方,到處陰森森的,空氣里飄蕩著尸體燒焦的味道。他只是好奇,想來看看這葬禮主持跟婚禮主持有什么不同。

    再一次,是張家公子邀請董懷珠去看他主持婚禮?;槎Y排場很大,光伴郎伴娘就十幾個,伴郎都穿西裝打領(lǐng)帶,伴娘都穿紗裙頭戴花環(huán),不知道的人以為是舉行集體婚禮。張家公子站在婚宴耀眼的水晶燈和鮮花之中,鮮亮得簡直有些過分,聲音也夸張得有些過分,一張嘴,就吐出一大串甜蜜的詞語,像一只玩具手槍吐出漂亮的肥皂泡。新郎和新娘穿的是中式婚服,他們站在那里的樣子讓董懷珠聯(lián)想到告別大廳里擺放于靈柩前的那一對金童玉女。在進(jìn)行到新人拜天地的時候,一個女人上前奪過張家公子手里的話筒,大家以為她有話要祝福,但是,她只是朝話筒吹了一口氣,似乎想確定話筒的音響效果好不好,隨后,咧開嘴對著話筒放聲大哭。她的肺活量是如此大,嘴巴也大,哭聲以美聲唱法的方式從腹腔發(fā)出,經(jīng)過胸腔、聲帶,最后從大張的嘴巴里爆發(fā)出來,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高,那氣勢和帕瓦羅蒂站在悉尼歌劇院唱《我的太陽》不相上下。大家有些莫名其妙,誰也弄不清這個女人是誰,為什么要站在這里哭,她哭得如此憤怒,哭的原因是什么?張家公子去搶話筒,她轉(zhuǎn)過寬寬的后背,像一堵墻那樣很輕易地就擋住了他伸過來的胳膊??磥韽埣夜拥母叽笫羌俚?,只有帥是真的。又上來幾個人,幫張家公子一起搶,他們四面夾攻,許多手一起伸向話筒。女人為了守住話筒,迅速趴在地上,一邊用身子死死壓住話筒,一邊把嘴湊到話筒上繼續(xù)大哭。仿佛她來到婚禮現(xiàn)場,就是為了要讓婚禮有一個倒霉的哭的開頭。

    這個女人最后連著話筒一起被抬出了婚宴大廳。她的身份始終無法確定,有人說是新郎的前妻,有人說是新郎的母親,不過從新郎年紀(jì)上看,前妻的可能性比較大。

    婚禮受此哭聲的意外沖擊,新娘把一肚子的氣撒到張家公子身上,話筒被搶,是他失職;沒有及時把話筒搶回來,是他故意。新娘恨恨地,挓挲著雙手,最后端起一杯酒潑到張家公子臉上。

    張家公子被酒辣得睜不開眼,整個世界著火一樣疼起來。火越著越大,他捂住眼睛,慢慢蹲下身去。董懷珠本不想過去,看見這種情況,她有點吃驚,猶豫了一陣,還是繞過一張一張桌子,扶起張家公子往外走。新娘擋在那里,氣得滿頭金釵顫動,她手臂上的一串金手鐲,一直套到了手肘,也在那里憤怒得叮當(dāng)作響。董懷珠想,這么多金箍將她箍住,如一個被施了咒的人,這樣的人注定不會有好命。新娘對著董懷珠喊:“不許走,我的婚禮還沒有完!”董懷珠說:“我是在火葬場主持葬禮的,要不要我替他幫你把婚禮主持完再走?”新娘尖叫著讓開身子。

    董懷珠扶著張家公子出了酒店,張家公子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像個可憐的瞎子。董懷珠去藥店買了眼藥水幫張家公子沖洗眼睛,沖洗了幾次,張家公子還是無法睜開眼。張家公子要求去董懷珠家里洗把臉。董懷珠猶豫一陣,掉轉(zhuǎn)車頭往城南開。城南停留在過去,她住的那幢樓,也停留在過去,樓梯又窄又陡,樓道里昏暗的燈泡,像一只恍惚的鬼眼。張家公子進(jìn)了房間,洗了臉,稍微能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環(huán)顧一下四周,立刻嚇得跳起來,他看見這邊一個董懷珠,那邊一個董懷珠,左邊一個,右邊一個,中間還站著一個。有的董懷珠是半個身子,有的只有一個頭,有的正面,有的背對著自己。一群董懷珠,疊影一樣在他的眼睛里交替出現(xiàn)。他想奪門而逃,卻不知道門在哪兒,腦袋不停地撞在墻上。他真恨自己不是嶗山道士。

    “轉(zhuǎn)過身,走兩步,就是門?!逼渲械囊粋€董懷珠說。張家公子努力確定聲音是哪一個發(fā)出的,他沖過去抓住她,使勁搖晃。

    “肯定是我的眼睛醉了?!睆埣夜诱f,“你不可能是鬼。你的手是熱的?!睘榱舜_定,他又摸了摸董懷珠的手。那只手順勢把他推出門。隨著一聲門響,張家公子打了個冷戰(zhàn),他捂著眼睛,一路狂奔而去。事后他怎么也想不起他慌張走過的那些拐彎抹角的樓道,他只記得他經(jīng)過的每一扇門上都掛著八卦,貼著鐘馗,或者是在門的上方懸著紅布條捆在一起的剪刀、尺子和鏡子。這些都是驅(qū)鬼的道具。而那幢被爬山虎覆蓋的樓房,在黑夜里看上去像是聊齋里廢棄的住宅。張家公子十分懷疑自己去了一個不曾存在的地方,而那個會分身術(shù)的女人,他真的不能確定她是什么。

    董懷珠知道張家公子從此不會再來找她。消失就消失吧,那個衣著鮮亮的人,喜歡把世道看作捷徑,他所處的喧鬧,和她所處的冷寂天差地別,他注定和自己不會是同類。董父去世后,她取下了懷珠所有的照片,在掛照片的地方,掛上了一面面鏡子,現(xiàn)在她看見的全是自己,每天她看著一大群自己,不知道該從哪一個身上下手,找回那個真正的董懷珠。

    和男朋友分手后,董懷珠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從早到晚在充滿了懷珠照片的房間里無所事事。那些照片大多是黑白照,從滿月到百天到周歲一直到十七歲,幾乎掛滿了房間的四面墻壁。其中有兩張彩色照片,應(yīng)該是懷珠十六七歲時候照的,可能因為那時候彩照技術(shù)不好,彩照上的色彩顯得過于夸張,眉太黑,唇太紅,臉太白,看上去整張臉就是一個化好了妝的死人的臉。這些不同年齡的懷珠,在空間狹小的房間里用死人的方式欺負(fù)她,她們碰撞她,絆倒她,拉扯她的頭發(fā),把她擠成一張餅,再拽扯成一根面條;睡覺的時候她們掐她,捂住她的鼻子讓她喘不過氣。她們的這些伎倆董懷珠并不害怕,只是覺得生氣,她不打算讓出房間逃到外面去。外面鄰居們的目光比墻上懷珠的目光更讓她窒息,尤其是阿昌阿吉,這一對智障的孿生兄弟,當(dāng)年親眼看見懷珠被母親的死相嚇得亂喊亂叫,他們是那次毒殺案到公安局錄過口供的證人。是城南永遠(yuǎn)的證人。每次看見董懷珠,阿昌阿吉都毫不掩飾地露出夸張的恐懼,他們含混不清地指著她喊:“拉到馬鬃嶺槍斃,拉到馬鬃嶺槍斃!”

    被他們這樣喊得多了,董懷珠起了去馬鬃嶺看看的念頭。懷珠的生命在馬鬃嶺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在馬鬃嶺開始,一場死,一場生,馬鬃嶺算是一個生與死的交接點。

    那時候馬鬃嶺已經(jīng)成了火葬場,又粗又黑的煙囪矗立在那里,像個不說話的魔鬼。大片的墓地,儼然一座城堡,整齊排列的墓碑像一扇扇關(guān)閉的門。而馬鬃嶺腳下流過的那條河流,如同大地上一道閃閃發(fā)亮的傷口,它把馬鬃嶺與世界清楚地分割開來。

    董懷珠游覽花園一樣把火葬場游覽了一遍,當(dāng)她最后站在突兀的嶺尖,她已不可能找到當(dāng)年平板車停留的具體位置。她倒是遇見一個跟在她身后上山的陌生女人,這個女人瘦得像鬼,風(fēng)把她的長絲巾吹上西天,如同寒煙飄逝。這是一個癌癥晚期的女人,上天提前抽走了她身體里的陽氣。她告訴董懷珠她還有一個月好活,所以提前來馬鬃嶺看看自己今后要住的地方?!安贿^是搬一次家而已,別的都好說,就是有些擔(dān)心換了新地方會失眠?!边@個即將成為亡靈的女人說出的話讓董懷珠心里一片迷惘,她站在山頂,看見流水還有最后一截愁腸,落日還有滿天灰燼,自己還有漫長的人生不知所往。董懷珠嘆一口氣,又嘆一口氣,往回走的時候心里突然閃過請陌生女人帶話給懷珠的念頭,那么多話,隔著厚厚的大氣層無法傳遞,這個女人就要去那邊了,她會遇見懷珠也說不定。但董懷珠不知道該對懷珠說什么好。真的,說什么好呢?置之死地而后生,懷珠把自己置于死地,留給她的生卻是生也如死,甚或生不如死。

    后來董懷珠更加確信,自己原本就不屬于城南,她每天吹著那里的風(fēng),被那里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但一切仿佛夢境,她的腳從來沒有落到過實處。她注定是要在馬鬃嶺這樣的地方才能夠找回自己的。當(dāng)陌生女人叫住她,說想請她幫忙寫一篇悼詞的時候,她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下來。這是一個一生悲苦的女人,沒有什么親人,所以得提前安排好自己身后所有的事宜。她沒有錢買向陽的墓地,只能在山腳終日不見陽光的地方買下一個位置稍好一點的。她的遺像、壽衣、紙錢都是自己準(zhǔn)備的,存放在殯儀館。她的花圈是向殯儀館租借的,靈柩旁擺放的也只能是廉價的塑料花,葬禮和火化的費用,她已經(jīng)交付清楚,收據(jù)認(rèn)真保存著。最后,只剩下哀悼詞,她請求董懷珠幫她寫得好一點,盡可能把她不圓滿的一生寫得圓滿一點,聽上去不至于那么凄涼。

    哀悼詞有歡喜的嗎?董懷珠想不出歡喜的哀悼詞是怎么樣的。但她還是向殯儀館的人借來紙和筆,伏在一塊準(zhǔn)備刻上死人名字的墓碑上,按照陌生女人的要求寫起來。寫好后,陌生女人請她讀一遍,陌生女人不是不識字,她眼睛不好,無法看清楚字。董懷珠不忍拒絕,認(rèn)真讀了一遍。董懷珠的聲音低沉,回蕩,仿佛來自深深的地獄。殯儀館的幾個人走過來站著聽,他們認(rèn)為有著這樣嗓音的人,不做葬禮主持簡直是浪費。殯儀館原有的兩個葬禮主持,總是把握不好悲傷的程度,一個過于夸張,顯得極其虛假;另一個,無論臉上的表情怎么悲傷,聲音都悲傷不起來,聽上去甚至有點喜氣洋洋的味道,弄得死者親屬非常不滿,前幾天還因此挨了悲憤的家屬一頓暴打。殯儀館的人建議董懷珠試試這個工作,不單是嗓音,董懷珠整個人看上去都像是用一種悲傷的材料制成的?!霸贈]有人比你更適合這個工作了?!彼麄冋f。

    董懷珠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

    董懷珠主持的第一場葬禮不是人,是兩條腿。這兩條腿因為車禍截肢。本來這樣的腿,作為醫(yī)療垃圾處理就可以了,但腿的主人不同意,他認(rèn)為他的腿先于他的人死去,如果將腿丟棄了,等他死后就不再是一具全尸,他就有可能成為一個無腿的殘疾鬼,所以他必須給他的兩條腿一個不可或缺的葬禮,然后將兩條腿的骨灰寄存于殯儀館,等若干年他死后,腿的骨灰就可以和身體的骨灰合葬在一起,重新組合成一個完整的人。

    既是葬禮,就少不了哀悼詞,董懷珠不知道腿的哀悼詞該怎么寫,回去問董父,那時候董父已經(jīng)退休,沉醉于婺劇。董父翻出戲文里諸葛亮哭周瑜的那一段,模仿唱詞寫了五六頁長的哀悼詞交給董懷珠。哀悼詞中用了大量的嗚呼、痛哉、豈不、悲兮等感嘆詞,結(jié)尾部分更是悲痛,用上了冥冥滅滅、生死永訣。董懷珠念哀悼詞的時候,聽見腿主人大哭之聲不絕于耳,事后他握著董懷珠的手,感嘆人生最大的痛,莫過于一部分身體死了,一部分身體還活著;一部分身體成了鬼,一部分身體依舊是人。他從此活生生地被劈成了兩半,他不知道他的魂該跟著上半身走,還是該跟著下半身走。

    這么復(fù)雜的問題董懷珠回答不了,她自己尚且時常為此所困,她又該去問誰呢?她不可能去問董父,這個可憐的老人,退休后看著還挺精神,實則腦子里一片混沌,只有說到婺劇的時候他的思路才是通暢的。他成天在家里唱《火燒子都》《三請梨花》《白羅衫》,有時候也唱《黃金印》《討飯國舅》《貍貓換太子》,但從不見他唱《轅門斬子》。《轅門斬子》是婺劇里最經(jīng)典的劇目,熱愛婺劇的人都不會跳過這一出。也許那一年董父站在馬鬃嶺的嶺尖上,已經(jīng)把他一輩子的《轅門斬子》都唱完了。董父不僅在家里唱,也像年輕人一樣追星,他喜歡聽小敏婺劇團(tuán)一個花臉的戲,那個花臉有時演曹操,有時演關(guān)公,他演的關(guān)公最好,紅臉,面如滿月,卻不留情。董父成了他的鐵桿戲迷,哪里有他的戲董父就趕到哪里看,幾十里甚至上百里的鄉(xiāng)下,董父騎一輛舊自行車,車后座捆著衣服雨傘和被褥。戲班子裝載服裝道具的大卡車在鄉(xiāng)間道路上開得搖搖晃晃,一路揚起塵土,董父搖晃著一頭白發(fā)騎著自行車嘎吱嘎吱跟在后面拼命蹬。這場面,跟他當(dāng)年拉著板車,追著槍斃懷珠的大卡車跑多少有點相似,但他似乎全然忘記了那心碎的一幕,毫無傷感地把一輛破自行車騎得飛快,快到就要追上前面的那輛大卡車。他越騎越高興,越騎越有勁,越騎越輕盈。最后,他借助風(fēng)力,把自行車騎到了天上。

    董父的葬禮是董懷珠親自主持的,她既是親屬,也是主持人,告別大廳里冷冷清清,除了幾個請來的哭喪人,再沒有別人??迒嗜擞?xùn)練有素,一次次跪下,磕頭,大聲號哭。董父躺在一圈鮮花中,摔傷的頭骨,像一個凹陷進(jìn)去的乒乓球?;瘖y師沒有辦法讓這個頭顱看上去更完整一點。

    董父離世后,董懷珠起了摘下墻上照片的念頭。她一邊摘,一邊悵惘,一個人,用自己多么不情愿的方式度過了這么多年,接下來的余生,她不知道該怎么去度過。就連眼下摘下的照片,她也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好。她翻箱倒柜,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最后在一個鐵皮小盒子里翻到一本塑料皮的日記本。鐵皮盒子是年代久遠(yuǎn)的餅干盒子,日記本看上去也是年代久遠(yuǎn)的日記本,董懷珠想把照片夾到日記本里,她打開日記本的瞬間,看見一張照片赫然其間。照片上的少年頭發(fā)很長,面龐清瘦,有一雙漂亮而空洞的眼睛。照片是黑白照,有點發(fā)黃,翻過來看,背面有幾個小字:徐平君。

    原來你在這里。董懷珠在心里輕輕說道。

    她不是不知道徐平君。她早就聽鄰居們議論過這個名字。當(dāng)然,他們議論徐平君的時候一定會連帶著說到懷珠。他們感嘆,打死自己也想不到懷珠會干出這樣的事來,在他們眼里,懷珠實在是一個過分聽話的孩子,在母親的呵斥聲中長大,這樣不許,那樣不許。懷珠下樓玩一小會兒,不到10分鐘,準(zhǔn)能聽見她母親從五樓窗口伸出頭,大聲喊她回去。懷珠去取牛奶,上樓的時候摔了一跤,打碎了牛奶瓶,站在那里不敢回家,天黑了也不敢回。懷珠衣服上的扣子在玩耍的時候丟了一枚,母親讓她去找回來,她就一直找一直找,找到天黑還在那里找,下雨了還在那里找,看得鄰居們都覺心疼。那是一個多么膽小而順從的女孩子,誰相信她敢背著母親去早戀,誰相信她早戀的那個人竟然是徐平君;誰相信她只因母親把她關(guān)在家里,不許她見徐平君,就往母親的湯藥里下了毒。

    說到徐平君,鄰居們的看法是有爭議的。年紀(jì)大的,對這個孩子沒有什么好印象。長頭發(fā)馬鬃一樣遮住眼睛,臉蒼白得就好像是剛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的勞改犯。上學(xué)的時候經(jīng)常逃課,坐在江邊尖著嘴吹口哨,江邊偶有垂釣者,他就往水里一塊接一塊地扔石頭,害得釣魚人半天釣不上一條魚,最后只能憤憤離開。待到高中畢業(yè),正式工作安排不上,臨時工作又不肯干,整日手揣在口袋里從城南晃悠到城北,再從城北晃悠到城南,半夜了還在大街上像個賊一樣游蕩著,怪嚇人的。最可惡的,是那個孩子有偷竊的壞毛病,盡偷些與吃有關(guān)的東西。那個時候,吃食極其寶貴,手表廠張師傅家買了幾只螃蟹,也只有他家舍得買那樣奢侈的吃食。張師傅炫耀般養(yǎng)在水池里,要等過節(jié)了才吃,卻被那小子偷了去。張師傅找上門,不論祖父怎么打,他都不肯開口道歉。這樣的人,早晚是要害人的,果然就害了懷珠。

    另一些人不這樣看,他們認(rèn)為換了是現(xiàn)在,徐平君怎么也夠不上二流子這個稱呼。城南人都知道他的父母在大城市工作,卻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們把徐平君送回來跟著祖父一起生活。祖父“文革”時受過刺激,整日生活在杯弓蛇影和風(fēng)聲鶴唳之中,這樣一個老人帶大的孩子難免孤僻些。如果不是偷東西,城南人幾乎遺忘了他的存在,就像他的父母遺忘了他一樣。說起來,也是一個身世可憐的人。他的偷盜基本上是可以原諒的。他偷張師傅的螃蟹,是拿去放進(jìn)了河里;他偷姜阿姨從水里辛苦摸回來的螺螄,也是拿去倒回了江里;就是他打人的那一次,現(xiàn)在想想,面條廠的謝司機(jī)被打也是報應(yīng),他從鄉(xiāng)下弄條狗回來,吊在枇杷樹上殺了吃肉,殺的時候狗的慘叫哀嚎整個城南都聽得見。徐平君用彈弓打破了謝司機(jī)的腦袋,鮮血直流。徐平君因此被抓進(jìn)去關(guān)了幾天,那時候進(jìn)過里面的人都被稱作二流子?,F(xiàn)在看來,那一點事算得了什么?現(xiàn)在隨便哪個渣男,也要比徐平君惡劣百倍不止。更何況,以現(xiàn)在的理念來看,徐平君干的未必不是好事。

    在董懷珠的心里,徐平君是抽象的,她對他無愛也無恨。她不懂懷珠何以因為他就毒殺了母親。董懷珠從來沒有看見過懷珠母親的照片,想必在董父的心里,他是怨這個女人的吧,是她把女兒逼向了反方向。另一方面,董父一直保留著女兒的遺物,是否可以說,懷珠即使殺母,即使被天下所有人罵,董父卻是原諒且不怨她的。董懷珠原以為那本日記會告訴她些什么,但從頭翻到尾,除了前面幾頁寫著一些和枇杷樹有關(guān)的文字,其余皆空白,這讓董懷珠很失望。一棵枇杷樹意味著什么?也許,那是一棵被懷珠和徐平君共同關(guān)注過的樹。這兩個人,井水與河水相犯,犯下了一生的錯,而后一個赴死,一個銷聲匿跡,最后留下自己成了那個待罪的人。

    董懷珠把徐平君的照片放回日記本里,合上鐵盒。既然他在黑暗密封的鐵盒里藏匿了三十年,那就讓他繼續(xù)藏匿下去吧,她想。不知道他的祖父,那個可憐的老人,是否知道孫子的下落。這個年老的人一直顫顫巍巍地活著,越來越老,有九十多歲了吧。他出門買米,一次只買一點點,自己提著,拄著拐杖,走幾步,歇一歇。有時候是扶著墻,出門買一把青菜、一塊豆腐,走不動了就在路邊坐一坐,然后艱難地站起來繼續(xù)走。董懷珠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兒子不把他接走。也許他的兒子已先于他死去,就算沒有死去,大家也習(xí)慣了他兒子的不出現(xiàn)。

    老人和董懷珠同住一幢樓,董懷珠在最東邊的樓道,他住最西邊的樓道,董懷珠從來不往這幢樓的西邊走,她怕看見老人,就像阿昌阿吉怕看見她。董懷珠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怕一個風(fēng)一吹就倒的老人。徐平君的消失,是懷珠的錯,和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但鄰居們不這樣想,他們始終認(rèn)為,懷珠和董懷珠之間,一定有著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她的錯就是她的錯,她的罪即是她的罪。于是,西邊的樓道成了一個困境,一個她永不能踏足的禁地。但是有一天,她晾曬在陽臺上的衣裳被吹下去,落在樓的西邊,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過去撿。經(jīng)過老人一樓拐角的房間時,她慌張地看了一眼,那個背陰的房間里沒有一絲動靜,讓人懷疑里面是否有人居住。等她撿了衣裳往回走的時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這一次她看見緊閉的窗子有一扇玻璃是裂開的,裂縫很長,閃電一樣分出細(xì)叉,看上去像是一道被雷劈開的地獄的裂縫。

    自從第一次去過之后,董懷珠又有幾次假裝路過西邊樓道,她暗暗觀察一樓的那扇窗戶,透過碎裂的玻璃,可以看見一盆已經(jīng)死去很久的植物一直擺在里面的窗臺上,這讓她擔(dān)心住在里面的人是否還活著。她說不上自己為什么要擔(dān)心,并且一連幾天地?fù)?dān)心著。直到有一天,她看見老人摸索著走到街口買燒餅,燒餅兩元一個,他只買那些烤焦的,五毛錢就可以買兩個。董懷珠心里發(fā)酸,驟然間涌起一股親人般的感覺,董家和徐家,現(xiàn)在只剩下了他和她。他們各自孤苦伶仃地活著,找不到可以相依為命的人。有一刻,董懷珠有一種沖動,想走過去,扶一把老人,但是她的腳釘子一樣釘在那里動不了?!澳菓?yīng)該是懷珠做的事,而不是我?!彼谛睦锖?。她必須把懷珠和董懷珠區(qū)分開來,她必須把自身從一個死人身上分離出來,把一個人的命,從另一個人的命里抽出來。

    董懷珠最后決定燒掉懷珠的照片。她不打算隨便地?zé)?,她要給照片一個葬禮,似乎只有這樣,懷珠才算徹底死去。她們兩個,從此才能她走她的獨木橋,她走她的陽關(guān)道。

    董懷珠把照片帶到火葬場,她下車的時候聽見青蛙的叫聲,這里那里,此起彼伏。這時節(jié)大地濕潤,植物暗結(jié)珠胎,昆蟲大肆繁殖。青蛙躁動地叫個不停并不奇怪,只是歡樂的叫聲中有一只青蛙叫得蒼涼又疲憊。董懷珠循著聲音找去,在一處雨水存積的水洼旁,沒有看見青蛙,卻看見一些蝌蚪。這些蝌蚪已經(jīng)長出了四肢,但尾巴還沒有脫落,身體的顏色也還沒有變綠,看上去像一些惡念的怪胎,正等著投生。董懷珠打個冷戰(zhàn),手里的一沓照片掉在地上,她正要蹲下去撿,背后躥過來一股風(fēng),呼的一下把照片吹上了天,然后撒紙錢一樣拋撒下來。照片落在這里那里,像一個人靈魂的碎片,飄得到處都是。有幾張躥上了矮灌木,有幾張在草尖上。董懷珠認(rèn)為一定不是風(fēng)把照片吹起來的,而是它們自己在飛奔。若干個懷珠,在陽光中四散逃亡。董懷珠追著照片跑,她伸出手,眼看就要抓著了,照片又一下子跑起來,她追幾步,照片就跑幾步,然后不遠(yuǎn)不近地等在那里。每一個懷珠臉上都是嘲弄的表情。

    照片最后像一群收押的犯人被一張不少地找了回來,董懷珠把照片置于告別大廳的靈柩之中,靈柩被鮮花裝扮著,十分好看。她按著儀式,一項一項認(rèn)真地往下進(jìn)行,哀悼詞只有寥寥幾句,她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去寫。念完哀悼詞,董懷珠繞著靈柩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每一圈都是一天,每一圈都是一生。董懷珠最后把照片焚燒成灰,帶回去埋在了樓下的枇杷樹下。挖坑的時候,她想起那一年,她拿著小鏟子在樹下輕輕地挖,埋進(jìn)泥土里的枇杷籽最后變成了一群四處爬動的螞蟻。又一年,樹上的枇杷金黃,變成星星從她頭頂成群飛過。再一年,一只看不見的鳥在樹上叫得空靈。到了這一年,曾經(jīng)犯下世間最大的惡、最美的惡的那個人,從此可以落地成灰,安心做鬼。合體的兩個人,從此瓦解,此一半對彼一半再無掛礙。

    董懷珠一鏟一鏟壓實了土,又用腳踩了一遍,等她抬起身,看見阿昌阿吉站在那里表情怪異地看著她?!奥袼廊肆耍袼廊肆?!”他們一邊喊一邊驚恐地后退。董懷珠確信,他們的眼睛真的能看見一些平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董懷珠回到房間,感覺狹小的房間是那么空蕩,她從廚房走到客廳,從客廳走到臥室,從臥室走到衛(wèi)生間,現(xiàn)在整個世界只剩下了她自己。她想到鐵盒子里的徐平君,想必他也是孤單的。她打開鐵盒子,把他取出來,放在桌子上,他在那里看著她,溫軟的目光仿佛永恒的幻象,在流淌的霧里,在窗外透進(jìn)的月光里,帶著梔子花的芬芳,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看著她,讓她有了一種荊棘刺心的痛。

    董懷珠在一個下雨的夜里夢見了懷珠,她沒有看清懷珠的臉,懷珠打著一把傘,傘沿滴著水。董懷珠只看見傘下一件梔子花連綴而成的衣裳,衣裳飄蕩著潮濕的幽香,從一個房間流動到另一個房間,最后香氣聚攏在徐平君的照片前。窗戶是開著的,一陣風(fēng)吹進(jìn)來,懷珠就散了。董懷珠醒過來的時候有點恍惚,她懷疑不是夢,只是自己的一些幻覺而已。白天她在馬鬃嶺的路上捎了個搭車的人,那人打著傘,傘沿滴滴答答滴著雨水,上車的時候這人沒有坐副駕駛座,而是坐到了后面,她進(jìn)入車內(nèi)后,董懷珠聞到一股梔子花的香,還有一股什么東西發(fā)霉了的味道。董懷珠想打開車窗透透車?yán)锏臍?,可是自動車窗卻蹊蹺地卡住了,怎么摁都不反應(yīng)。等車開到路口,董懷珠停下來等紅燈,紅燈很長,有一分多鐘,一秒一秒慢慢地跳。董懷珠奇怪這個人為什么過了那片菜地還不下車,她忍不住回頭看,后面卻是空的,沒有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只有一把梔子花扔在車座上。那個人可能在等紅燈的時候下車了,董懷珠想。也有可能,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人。董懷珠把梔子花抓在手里,梔子花濕漉漉的,也在滴水。這是把還沒有全開的梔子花,香氣包含在嘴里,一絲絲地往外吐。董懷珠想把梔子花扔了,想想又沒扔。她把花帶回來,養(yǎng)在盛滿清水的瓶子里,瓶子放在桌子上的照片前。從她躺的位置剛好可以看見那把花,睡覺前她曾一直盯著那里看,催眠一樣,看出幻覺來也說不定。

    雨已經(jīng)下了將近一個月。人們的心情被雨弄得很糟糕,前幾天洗過的衣服晾在那里到現(xiàn)在還能擰出水來,廚房的梅干菜,就算是封在壇子里,也變成了濕的軟的。大米開始發(fā)霉,柜子里的衣服長出了水藻一樣的印跡。空氣潮濕得可以養(yǎng)活金魚,就連睡夢里,也是天潮潮地潮潮的,找不到一塊干的地方。房子里面尚且如此,外面的世界就可想而知了,沒有一樣?xùn)|西不是浸泡在水里的。城外的田野成了沼澤地,泥土變得腫脹,住在地下的蟲類以及蜥蜴和蛇,不斷像魚那樣吐出氣泡。城里的狀況也好不到哪里去,街上水積成河,汽車開過的時候像一條鯨魚那樣噴起高高的水花。江河里的水位一日日高漲,幾乎要漫出河岸。城南處在這個城市地勢最低的南邊,又是老城,每年的梅天,大家都提心吊膽地?fù)?dān)心被水淹。這一年黃梅雨天剛開始的時候,人們就預(yù)感到了什么,早早清理好了排水溝,街面上的窨井蓋,為了更好地排水,也全都掀開,周圍拉起一圈繩子,以防行人不小心掉進(jìn)去。董懷珠每次經(jīng)過這些窨井洞,都忍不住走近了伸出頭往里看,其實沒什么可看的,倒是能聽到一些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似有一群什么東西在那里嘰嘰喳喳交談,間或突然響起一聲細(xì)細(xì)的尖叫。從聲音判斷,這些東西氣息微弱,交談一陣就會喘息一陣。和董懷珠一樣對窨井洞感興趣的是阿昌阿吉,但他們從來不敢走近了看,只遠(yuǎn)遠(yuǎn)地盯著洞口,董懷珠示意他們可以走到洞邊看,他們不過去?!笆帧!卑⒉f。“伸出來抓腳。”阿吉說。

    雨下到第四十三天的時候,城南人的眼睛因為整日看雨都變得悲涼起來。無論大家怎么努力,水不僅沒有排下去,反而越來越多,后來水竟然從窨井洞里冒出來,咕嘟咕嘟,像煮開的水。天上把水排到人間,人間把水排到地獄,地獄裝不下了,就只能大口大口吐出來。人們簡直有些絕望了,他們不得不在水里走來走去,切膚感受到來自地下的刺骨和陰冷。剛開始人們還努力卷起褲腿,后來水越來越深,只能把褲子脫掉,把還沒有被打濕的東西頂在頭上,像只河馬或者鱷魚那樣才可以生存下來。

    有人開始懷疑董懷珠在入梅的那一天在枇杷樹下埋下了什么,才導(dǎo)致雨水綿延不絕,城南遭受如此的災(zāi)難。這個自小就身份可疑,如今又在火葬場上班的人,總是帶著一身陰氣,像是剛從地下上來。她的頭發(fā)又留得那么長,長發(fā)飄飄的,掉了魂一樣。每次她從鄰居們身邊走過去,他們都會回轉(zhuǎn)頭,朝身后吐三口唾沫,用力跺三下腳,以除晦氣。這幢樓里的每家住戶,都在門口掛了八卦,有的貼了鐘馗的畫像。即便這樣他們猶覺不夠安全,每個人又在脖子上戴了護(hù)身符,或者在手腕上系一根紅繩子,紅繩子上串幾顆辟邪的玉石。若是誰家有人生病,久治不愈,比如小孩發(fā)燒,啼哭不止,人們自然而然就會想到董懷珠身上去。有迷信的人家,請來道士作法場,道士在董懷珠的門口又跳又唱,噴火、畫符、灑雞血,把一面鑼敲得咣咣響。董懷珠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開門出來看,道士揮舞著劍當(dāng)頭劈下來,董懷珠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他一柄劍揮來揮去,任由他作法,任由他念咒,任由他收了她的魂揚長而去。

    董懷珠不知道這世上可有她容身的地方。她站在窗口,聽見樓下的人敲鑼一樣在那里咣咣咣地砍枇杷樹。這棵樹終究還是沒有逃過被砍的命運。她想下去為枇杷樹分辯,卻不知道該怎樣說話。在火葬場她是聲音沉緩的葬禮主持,在城南,她卻是一個失語的人。她知道人們忌諱聽見她的聲音,他們認(rèn)為發(fā)自她喉嚨里的聲音,能招魂一樣把人引進(jìn)火葬場。

    董懷珠有些難過,城南有她,似乎是一種罪??墒浅顺悄希衷撊ツ睦锇仓米约??她想到那座如她一樣孤立世外的隱云寺,不知太平水庫的水會不會淹了寺廟?那尊木刻的佛像呢?會不會和城南的眾生一樣在水里沉浮著?董懷珠決定去那里看看。

    董懷珠冒雨開車,一路上雨刮器快速地刮著擋風(fēng)玻璃,但還是不能看清楚哪里是路哪里是水。她只能根據(jù)路邊的樹木作出判斷,這樣才不至于將車開到路外邊去。等開到太平水庫,整個地球一片汪洋,董懷珠恨自己開的不是一條船,不能乘風(fēng)破浪地渡過去。此時的她進(jìn)不得,退不得,只能坐在車?yán)锫犔煊擅?。如果水再漲上來,那就隨波逐流而去吧,她想。俗世有太多的悲涼和無奈,能有一種意外的方式作一次了結(jié),也未嘗不是好事。

    等待中董懷珠聽見似有什么聲音隱隱傳來,她搖下車窗,豎起耳朵聽了頗為漫長的三分鐘,仿佛隱云寺的光被她聽見,那縹緲的誦經(jīng)聲,正通過擴(kuò)音器越過茫茫水面,一波一波朝她涌來。董懷珠心中一陣悲欣交集,轉(zhuǎn)頭看雨,雨已經(jīng)越來越小,幾乎停住。抬頭看天,一絲陽光正從厚厚的云層開裂處鉆出來,開始是一道縫隙,那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寬,像一道緩緩打開的天門。終于,太陽露了出來,地面上一片光亮,水徐徐退下去,道路顯露出來,大地上所有事物,都像是被水洗過一樣的干凈。

    董懷珠循著誦經(jīng)聲來到隱云寺,看見了達(dá)照和尚,他在那廂坐著,坐成一只蜘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看不見她。而她一只腳跨進(jìn)寺門,另一只腳卻不敢隨意落步,似乎自己一進(jìn)門就會原形畢露。她于是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該往左還是往右,該跪下還是站著。她只覺得那個閉目打坐的人,有十萬法身,有指點迷津的手,有一身的青衫收攏了她眼中的煙色。

    良久,達(dá)照和尚抬起頭,緩緩看她一眼,董懷珠幾乎要驚叫出聲,她明明看見,是桌上那張照片上的眼睛,穿過三十年的時空,空洞地看了她一眼。一霎時她被施了定身術(shù),眼前花影疏狂,水流湍急,梔子花無法阻擋的白一瓣一瓣打開,打得疼痛,痛到叫不出聲。

    后來董懷珠一次又一次,懷揣照片去向達(dá)照和尚索要答案,和尚卻答,你找錯了。

    董懷珠不信。

    一個人,什么都會變,但眼睛是不會變的。就算死了也不會變。達(dá)照和尚的臉依舊清瘦,是一副頹唐若玉山之將崩的樣子。眼睛也依舊空洞,虛虛地看過來,好似看見你在那里,又好似看不見。和照片里那個眼中無物的人,是一樣的。

    不逍遙,就喝酒。董懷珠每次去隱云寺,都帶上酒,和達(dá)照和尚對坐著喝。達(dá)照和尚酒量出奇地大,怎么喝也不見醉。喝酒的時候他不談往事,也不談未來。對飲無言時,就抬頭仰觀宇宙。有時被董懷珠問急了,他索性飄然起身,去風(fēng)里轉(zhuǎn)轉(zhuǎn)。和尚一雙芒鞋,每一次抬腳,都小心落步,怕踩了蟲蟻。路邊看見一只將死的甲蟲,許多條腿掙扎著,他蹲下來,輕念《往生咒》,好生送它上路。蟲子在和尚的助念下,很快安靜下來,一動不動。董懷珠驚訝人蟲兩道,蟲界的修持,竟然也能求得與人界的溝通。

    董懷珠跟在和尚身后,有幾分醉意,有幾分清醒,想起前塵往事,好似自己都曾一一經(jīng)歷,不由得淚流滿面。黃梅雨天過后的山上,開遍了梔子花。和尚一朵一朵低頭聞過去,仿佛每一朵都不愿漏掉。醉眼中,董懷珠看見懷珠死去多年的骨殖,正通過梔子花要死要活的白回到人間。她咬緊牙關(guān),但還是忍不住對著和尚的背影喊出了聲:“一個死去的人會開花,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抱著我,我也能開出花來!”和尚不回頭,也不停頓,回到佛前打坐念經(jīng)。對于他,一個了斷了塵緣的出家人,青春和紅顏可以兩相辜負(fù),然后兩忘。董懷珠卻不甘心,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甘心,是為懷珠丟失的那一條命,還是為自己不知所往的人生?如果說懷珠是火中取栗的猴子,那么,她就是那只水中撈月的猴子。她明明知道錯了,卻還要固執(zhí)地把上一世的錯,繼續(xù)糾纏下去。仿佛這個已經(jīng)做了和尚的人,就是為了讓她悵惘而生,就是為了讓她絕望而生。

    董懷珠問:“你如何就忍心不回城南看看?”

    達(dá)照和尚答非所問:“雨期剛過,蟲蟻繁殖,恐外出誤蹈,傷害了生靈,所以只在寺中結(jié)夏安居。三個月之后,秋之將至,才可以解夏遠(yuǎn)游?!?/p>

    結(jié)夏安居,如何就不算數(shù)?董懷珠捂著胸口,仿佛那里插著荊棘。

    董懷珠又問:“你如何就不記得了那棵枇杷樹?”

    達(dá)照和尚答:“請回吧,請回吧。”

    董懷珠抱著酒瓶,繞著和尚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她想這樣無休止地轉(zhuǎn)下去,每一圈當(dāng)是一天,每一圈當(dāng)是一年,她要蜘蛛吐絲般將這個人團(tuán)團(tuán)纏繞住。他的照片在鐵盒子里藏匿了三十年,他的人休想藏匿下去,不論是沉浮天涯,還是淪落海角,她都已經(jīng)把他找了回來。他從此不能置之事外,不能讓她一個人孤獨地咬牙承擔(dān)下去。一圈一圈的旋轉(zhuǎn)中董懷珠看見天上的梔子花落下來,月光落下來。和尚打坐在那里,念一會兒經(jīng),催促幾句:“請回吧,請回吧?!倍瓚阎槿瘟诵缘鼗氐溃骸霸圃谇嗵炀圃谄俊=裢聿换仄坷?,去云上?!笨墒堑人浦芯菩眩蜕幸巡恢K。

    沒有和尚的隱云寺,只剩下白云空悠悠。董懷珠不知道這些軟綿綿的東西,是否和自己一樣不知所往。她的人生,就是一場不知所往的人生,她出走的魂魄,始終在馬鬃嶺的死亡里飄蕩,在城南衰敗的樓體間飄蕩,在梔子花要死要活的白里飄蕩。她酒醒后的腦袋,似乎也脫離了身體在隱云寺中懸浮著四處飄蕩,她想走出去,卻迎頭碰壁,撞在了吱嘎作響的門框上。她想扶著墻壁,大哭一場,像那個婚禮上抱著話筒用美聲唱法大哭的女人那樣。但是她哭不出來,在火葬場天天聽哭聲,她已經(jīng)分辨不出哭算不算是一種表達(dá)悲傷的方式。最后她在一個蒲團(tuán)上軟軟地跪下去。破了瓦的寺頂,一束陽光穿透天窗般落在董懷珠身上,剛好將她圓滿地罩住,那尊木刻的佛像,在佛龕中用雕刻出來的眼睛,無限慈悲地看著她。仿佛有火焰把她燒成灰燼,仿佛流水剎那間把她收走,她不由得把身子俯下去,俯得低低的,將額頭貼在冰涼的地面。這時候,她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先是一滴一滴,后來是涓涓地流,洶涌地流,浩浩湯湯地流。她的心里,似有一座崩潰了堤壩的太平水庫,儲存了整個梅雨天的淚水,要在這一刻全部傾瀉而出。

    后來董懷珠一直相信,那個叫作張家公子的人,他的短暫出現(xiàn)似乎正是為了引導(dǎo)她來到隱云寺,冥冥之中,她一次一次尋找的人,在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留下一道佛光,讓她頓悟般明白,忍辱負(fù)重,難道不是一種最高的修行?她從此降伏下來,每天站在告別大廳,站在生死門前,送走一個一個死因各異的亡者,她耳中聽見的不再是地獄的哀號和陰風(fēng)黑雨,而是接引的仙樂縹緲在天際。

    黃梅雨天結(jié)束后,城南仿佛大病初愈。墻根殘留著被水浸泡的印跡,敞開的窨井洞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腐爛氣息;蘑菇從一些沒有鋪過水泥的地面長了出來,好像那些死去的人鉆出了地面。人們忙著翻曬衣物被褥,打開門窗通風(fēng)除霉,他們自己也站在陽光下,想要把身上久積的霉味曬除掉。然而這樣的好日子沒有幾天,雨水重又來臨,且比之前來得大來得猛。雨水傾盆而降的同時,伴隨著隆隆的雷聲,起初人們以為不過是雷陣雨,下一陣,就停了。小暑已過,接下來,天氣該進(jìn)入炎炎夏季。然而,令人們驚慌的是,雨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是一天接一天地下,下到第三天的時候,有老人站在門口一邊長時間地看天一邊唉聲嘆氣:“小暑一聲雷,倒轉(zhuǎn)作重梅。幾十年不遇的鬼天氣??!”這時候人們才愁苦起來,知道是重梅天開始了。

    重梅天持續(xù)了一個多星期,但帶來的災(zāi)難遠(yuǎn)勝過前面所有的梅天。先是整個城市的水都集中到低洼的城南,掀開的窨井洞像大張嘴巴的怪物,不歇氣地吸食著雨水,周圍形成一個魔鬼般的大漩渦,誰腳上一只滑脫的鞋子被吸了進(jìn)去,一把掃帚被吸了進(jìn)去;一只不知道危險的鴨子為了追一包孩子掉落的零食,離窨井洞越來越近,最后連同那包零食一起被吸了進(jìn)去。后來江里的水開始漫過江岸往城南涌,江里的魚也嘩嘩地跟著涌了進(jìn)來,在一座座樓房間游來游去,人們不顧大雨出來抓魚,會游泳的一個猛子扎下去,浮出水面的時候,手里抓著一條魚,頭上纏著女人的絲襪和水藻。不會游泳的,套一個救生圈,兩只手在水里劃拉來劃拉去,也能劃拉到一條魚。阿昌阿吉跟著湊熱鬧,不管誰撈上魚,都會獲得他們夸張的歡呼。這一對孿生兄弟,頭發(fā)早就白了,聲音還如三歲孩童。大家都在興奮地忙著撈魚,誰也沒有注意到災(zāi)難正隨著魚群悄悄游到了他們身邊。等人們聽見他們發(fā)出娃娃魚一樣的哭聲時,他們正被漩渦旋轉(zhuǎn)著,一圈一圈,從外沿旋轉(zhuǎn)到中心,然后快速地被吸進(jìn)了窨井洞。人們來不及相救,只來得及看見這一對孿生兄弟被吸進(jìn)去的時候是緊緊抱在一起的,如他們出娘胎時的樣子。當(dāng)年正是因為他們死死抱在一起,才導(dǎo)致難產(chǎn)缺氧,造成了他們的弱智。現(xiàn)在他們以來到人世的相同姿勢離開人世,也算是一種圓滿。

    大水從城南退去之后,整個世界是一幅劫后余生的景象。樓房墻壁爬山虎的藤蔓中掛著一條條閃亮的死魚,風(fēng)把濃濃的腥臭散布得到處都是,死雞來不及清理,爛在淤泥之中。停在街邊的汽車,大水來臨之時像玩具那樣漂浮了起來,現(xiàn)在它們落回到了陸地上,但是幾乎已經(jīng)報廢。董懷珠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把車停在了高高的馬鬃嶺上而未曾遭受到絲毫損失。只是這個大水退去后的早晨她得早早出門,步行去馬鬃嶺上班。從城南到火葬場,要走兩個多小時,董懷珠出門的時候天還沒有亮透,她穿上平底鞋,戴上口罩,以遮擋不斷嗆入口鼻的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從五樓下到三樓的時候,她聽見墻體發(fā)出短暫而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被砌在了墻壁里,因不堪擠壓而發(fā)出的聲音。從三樓下到一樓,那聲音又響了一次,董懷珠停住腳聽了一會兒,卻再沒有聽到什么。一樓拐角還是濕乎乎的,董懷珠踩到了幾個蜒蚰,差點滑一跤。出了樓道,她又差點踩到一條蜈蚣,沒走幾步,又是一條蜈蚣。董懷珠站住了看,一條一條的蜈蚣,從她面前爬過去。她循著蜈蚣爬來的方向看去,看見樓房的墻體上也攀爬著一條巨大無比的蜈蚣。董懷珠驚訝地張大嘴巴。她揉揉眼睛,看清楚那其實是一道裂縫,從樓底一直延伸到樓頂。一只接一只的蜈蚣正是從墻體的裂縫中爬出來的。

    董懷珠驚出一身冷汗,她想撒腿跑開,可是,整個人被點了穴般動彈不得。她想大聲呼喊,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她不知道該不該喊醒城南,這個想把她吐骨頭一樣吐出去的城南。她雙手抱著頭蹲下去,感覺頭痛欲裂,似乎頭顱骨也要裂開一條縫,爬出一條一條的蜈蚣來。

    董懷珠在那里蹲了漫長的三分鐘,蹲累了,她換個姿勢跪下去,膝蓋著地的一剎那,達(dá)照和尚的誦經(jīng)聲在她耳邊響起,那誦經(jīng)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宏大,最后整個宇宙都充滿了慈悲的誦經(jīng)聲,而木雕佛像悲憫的眼神,正穿越茫茫水面,看著她。

    良久,董懷珠抬起頭,面朝蒼天,喊出了聲。

    幾分鐘后,樓里的人像蜈蚣一樣,一個接一個慌張跑出。董懷珠爬起身,向最西邊的樓道跑去,一樓拐角那扇門,被她一遍遍重重地拍響。

    原載《上海文學(xué)》2016年第7期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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