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植物人丈夫躺了十二年,她也整整伺候了他十二年。三個月新婚的甜蜜,被十二年折磨消耗殆盡。她想放棄想逃離,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殺死丈夫。她是僅僅產(chǎn)生了這個念頭,還是將它付諸行動?
下樓梯時,石磊就像個提線木偶在小林的肩膀上蕩來蕩去。很多時候芳子懷疑石磊的腦袋會突然滾落,四肢會突然扯斷,或者脖子一歪,眼睛一閉,與這個世界從此了斷。然而當(dāng)小林將他放上床,他還是會像個兒童玩具一樣眨眼,咧嘴,放屁,甚至偶爾翻一個身,從床上滾落到地板。芳子最怕他跌落。小林在時,還能抬他上床,但小林在的時間,畢竟那樣少。
小林是她的鐘點工。
有時芳子想,其實石磊不需要陽光。他做了十二年植物人,早已喪失了蘇醒的能力??墒敲刻?,只要有陽光,她和小林都要搬石磊出去。這是一個漫長并且艱苦的過程:小林背石磊下樓,一個樓梯一個樓梯地挪,她扛輪椅下樓,將輪椅擺進(jìn)陽光,他們將石磊放上輪椅,擺正姿勢,然后坐到稍遠(yuǎn)處,不說話,任陽光將石磊一點點曬透。一個小時以后,小林重新背起石磊,一個樓梯一個樓梯地挪,她重新扛起輪椅,看石磊在小林的肩膀上蕩來蕩去,蕩來蕩去,鐘擺般蕩來蕩去,蕩來蕩去……
黃昏時分,下起雨,小林仍然按時趕來。問他為何要來,小林說,一會兒就晴。他們坐在沙發(fā)上聊天,小林喝茶,芳子剝核桃。剝核桃是為石磊,用一把王子模樣的核桃鉗子,手指間一捏,核殼被夾碎,聲音清脆。她喜歡核殼破裂的瞬間,她迷戀那種聲音,更迷戀早已磨得光滑溫潤的核桃夾子在她手指間的美好觸感。她會將剝好的核仁研磨成粉,添一點芝麻,一點糖,一點葵花油,攪成糊,每次喂石磊吃飯,都會加一點進(jìn)去。她站在廚房里做著這些,看窗外的雨柱絞到一起,織到一起,成一條澆向地面的黃濁的河。她去客廳取開水壺,問小林:“一會兒你怎么回去?”小林說:“游回去?!毙×终f話時不看人,他的目光深處,永遠(yuǎn)是捉摸不定的遠(yuǎn)方。
臥室傳來熟悉的聲響,芳子沖進(jìn)去,撩開毯子,晚了,石磊早將一張大床變成一個舒適的馬桶。芳子扛起石磊的兩腿,用紙巾為他擦拭下身,待擦得差不多,換成濕毛巾,然后抽掉床單,抽掉毛毯,再換成干毛巾繼續(xù)擦拭,直到石磊重新變得干干爽爽。她做這些時,小林站在旁邊靜靜地看。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石磊丑陋骯臟的私處,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女人為男人擦拭毫無生機(jī)的私處。芳子去洗手間清洗床單和毛毯,小林跟進(jìn)來,倚著門,點一根煙,只抽一口,便燒到了手指。她突然很想哭,非常想,咬牙哼起歡快的曲子,曲子里卻淚花四濺??諝庵袕浡艉婧娴臍馕?,大雨將臭氣嚴(yán)嚴(yán)實實地憋進(jìn)屋子,久久不肯散去。她向小林要一根煙,只抽一口,便燒到了手指。
她受到太多頌揚:專一、奉獻(xiàn)、偉大、犧牲……她恨這些詞。她認(rèn)為自己被這些詞綁架,然后被活活絞死在道德的十字架上。
她疲憊、憔悴,但依然漂亮、敏感、整潔,愛健身,愛生活,甚至,愛石磊。可是這又怎么樣呢?十二年,縱是再專一再執(zhí)著再樂觀的女人,也會想到過放棄和逃離。放棄和逃離石磊,或者自己。
雨停以后,她和小林去菜市場買菜。小林執(zhí)意要推石磊出來,他說,雖沒有太陽,透透氣也好,再說我收了你的錢。菜場坑坑洼洼,至顛簸處,石磊的腦袋就會在肩膀上蕩來蕩去。肉販老王盯著石磊看看,再盯著芳子看看,說:“還那樣?”芳子笑笑,點頭。老王說:“活受罪?。∧谜眍^捂死他算了!”老王愛開玩笑,說話不經(jīng)大腦或者直接用屁股思考,她卻嚇壞了。扭頭看小林,小林正把輪椅推進(jìn)一個水洼。然后天黑下來,城市掌起燈,她和小林將沉重的石磊和輪椅,一步一步往樓上挪。
石磊用過多少枕頭?說不清楚。他的后腦勺如同長出牙齒,一個新枕頭絕堅持不過三個月。芳子一直在一家固定的店鋪買枕頭,店老板見到她比見到親娘都親。她挑圖案漂亮的,柔軟舒適的,結(jié)實耐磨的,最后不忘問一句:透氣嗎?石磊的腦袋總是汗浸浸的,透氣性好的枕頭,能讓他舒服一些。
僅那么一次,她將一個印著“吉祥平安”的枕頭買回來,才發(fā)現(xiàn)枕面像塑料布一樣密不透風(fēng)。她將枕頭收起,再去那個店,再為石磊買一個。她沒跟店老板說,她認(rèn)為這不是她的錯。“吉祥平安”從此被她關(guān)進(jìn)衣櫥,很長時間里,她完全忘記了它的存在。
從菜場回來,小林沒有留下來吃飯。他將石磊放上床,坐沙發(fā)上休息一會兒,離開。臨走前他問芳子:“明天還有雨,要不要來?”芳子說:“別來了吧!”小林就走了。小林走得很輕盈,那是女人才有的儀態(tài)和步履。小林很像女人:鳳眼,彎眉,沒有喉結(jié),聲音有些尖,喜歡果汁和去皺面膜。第一次見小林,他正在練功房里跳舞。很小的練功房,跳芭蕾的用完,跳拉丁的再用。芳子去得有點早,隔著玻璃門,見小林穿著緊身芭蕾舞服,旋轉(zhuǎn),跳躍,再旋轉(zhuǎn),再跳躍。他的兩腿間隆起很高,即使隔著褲子,也能隱約判斷出男根的英俊和壯碩。然而他又酷似女人,停下擦汗時,食指輕拭額頭,小指微微翹起,中指與拇指輕輕一彈,無名指緊貼手腕,然后,屏息、打開、旋轉(zhuǎn),好幸?!?/p>
“娘炮。”春姐這樣對芳子說。春姐是芳子的舞伴,跳男步,卻極女人。春姐說一生里她有兩次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真正的女人:第一次是嫁給前夫的新婚之夜,第二次是離開前夫的單身之夜?!暗谝淮危腥税盐易兂膳?;第二次,我把自己變成女人?!贝航闼λ︻^發(fā),棕黑色的大波浪在她的雙肩流淌。
就這樣認(rèn)識小林,在她去學(xué)拉丁舞的第一天。學(xué)拉丁緣于春姐,春姐說,這年齡還不健身,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那年春姐37歲,芳子32歲,那年石磊癱在床上已經(jīng)整整七年。健身有太多種方式,之前芳子也試過太極和瑜伽,但只有拉丁舞讓她動心。芳子喜歡拉丁的風(fēng)情與節(jié)奏:婀娜的倫巴、激情的桑巴、活潑的恰恰、強(qiáng)勁的斗牛……當(dāng)然還有舞服,美得那么徹底,看著就開心。春姐跟芳子說過一次,芳子說:“我考慮一下?!钡诙?,再見春姐,未等她張口,芳子說:“我考慮好了?!逼鋵嵎甲痈緵]有考慮。哪怕回到家,坐在床頭,一口一口地給石磊喂粥,也沒有考慮。沒有立即應(yīng)承下來,只因她想給別人一種“慎重”并且“兩難”的感覺。
從家到舞校,公交半個小時,加上舞校學(xué)習(xí)的兩個小時,每天她需要與石磊分開至少三個小時。三個小時里,石磊不吃飯,不喝水,極少排泄。想起這些芳子就自責(zé),認(rèn)為她過于自私的行為讓石磊變得更像一株植物,甚至更像一條狗?;榍八B(yǎng)過一條狗,剛出生的狗,抱回來,隨時隨地在屋子里方便。狗越來越大,越來越懂事,方便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終于每天狗只方便一次,在黃昏時,在她遛狗時。她松開狗,狗顛進(jìn)草叢,靠著一棵樹,暢快淋漓。狗為主人改變了它的生理規(guī)律,她認(rèn)為世界上的每一條狗都卑賤至極?,F(xiàn)在,石磊終于學(xué)會了狗的本領(lǐng)。
最初一段時間,她與小林沒有任何接觸。只是偶爾,當(dāng)她去得稍早,或者小林貪練幾分鐘,她就會看到小林翹起很高的小指和隆起很高的襠間。大約三個月以后,市文聯(lián)舉行新年團(tuán)拜會,舞校應(yīng)邀參加。那是芳子第一次登臺,與春姐跳倫巴,緊張、羞澀、美好、沉醉,臺下掌聲熱烈。然后輪到小林。自小林上場,臺下就有人笑,待小林旋轉(zhuǎn)、跳躍,臺下笑聲已經(jīng)失控。有領(lǐng)導(dǎo)模樣的肥胖男人甚至從椅子笑到地板上,又像驢子一樣在地板上打起了滾。芳子搞不懂他們在笑什么,按理說參加文聯(lián)團(tuán)拜會的除了文人雅士就是政府官員,可是那天他們的表現(xiàn)就像沒有見過世面并且沒有教養(yǎng)的山野愚夫。芳子于是想到她與春姐的倫巴。她開始相信剛才他們的掌聲并非給了藝術(shù),而是給了她們性感的舞服和暴露的大腿。甚至透過節(jié)奏強(qiáng)烈的音樂,她能聽到臺下一片吞咽唾沫的聲音。她憤怒、沮喪、心碎,為拉丁和芭蕾,也為小林。小林就是從那天起徹底告別芭蕾舞的,盡管他面紅耳赤地堅持將那首曲子跳完。
春姐請小林吃晚飯,算是對他的安慰。小林一言不發(fā),哪怕春姐的笑話直指臍下三寸,他也僅僅抬頭看春姐一眼。那天芳子和阿原都在。阿原是舞校老師,留長發(fā),教民族舞,喜歡在舞臺上扮成彪悍矯健的蒙古駿馬。芳子給小林倒一杯酒,小林一飲而盡,又用食指拭干下巴上的殘酒。芳子看看時間,說她得趕回家照顧石磊,春姐便讓阿原送小林回去,并囑咐他途中千萬別與小林再喝。最后阿原作了總結(jié)。他說,霍夫曼和柴可夫斯基遠(yuǎn)不如女人的乳溝和大腿對中國男人有吸引力。小林就笑了,他對阿原說:“英雄所見?!眳s是看向窗外。窗外黑漆漆一片,窗玻璃上映出芳子美麗精致的臉。
芳子喂石磊吃完晚飯,去陽臺抽了根煙,天仍然沒有黑透。她將音響打開,柴可夫斯基的《糖果仙子之舞》將她和石磊一點一點淹沒。她盯著石磊,不明白剛才他為何會將床單和毯子弄得一團(tuán)糟。他不是已經(jīng)學(xué)會狗的本領(lǐng)了嗎?他不是已經(jīng)成為干凈枯朽的植物了嗎?芳子噴灑了空氣清新劑,又將客廳的香水百合挪進(jìn)臥室,臭烘烘的氣味仍不肯徹底散去。芳子再一次想起小林倚門看她的模樣,想起魚販老王隨意卻如刀般鋒利的玩笑。她無所事事地打開衣櫥,只一眼,便看到那個枕頭。她摩挲著枕頭,又伸出食指,將“吉祥平安”四個字細(xì)細(xì)地描摹一遍。她感受著面料的柔軟與舒滑,聽到她的耳膜發(fā)出極輕微的核殼破裂的清脆之音。
她將枕頭抱起,貼緊鼻子。她果然不能呼吸。她放下枕頭,深呼吸,再試一次,她的雙肺很快變得如烙鐵一般滾燙。她抱著枕頭坐下,許久后起身,將枕頭重新塞進(jìn)衣櫥。她再一次想起魚販老王的話。她的身體開始顫抖。
與石磊相識以前,芳子并不乏追求者。最終石磊將她打動,只憑一個核桃。
石磊去芳子家做客,果盤里放著幾個核桃。石磊問:“來一個?”芳子說:“砸不開?!笔谧テ饍蓚€核桃,握在手心用力一擠,一個核桃就碎了。正驚異間,石磊主動說:“兩個核桃互相擠碎的,誰都能?!焙颂胰室呀?jīng)遞過來。那天石磊留在芳子那里吃飯,離開時天已很晚。芳子送他下樓,至暗處,借著酒興,他捉住芳子的手。芳子甩了甩,沒甩開,便任他握著。就這樣把自己交付了,芳子喜歡強(qiáng)壯、英俊并且坦誠的男人。
他們走到一起,仍然頗費一番周折。婆婆喜歡那種膀大腰圓的女人,她說這樣的女人旺夫,能干活,會生孩子。芳子瘦得像根蔥,走路風(fēng)擺柳,好看歸好看,婚后石磊恐怕得挨苦受累。石磊說娶個女人不就是讓她享受?婆婆說女人是娶回家過日子的,不是擺著看的。石磊軟磨硬泡,大半年過去,婆婆總算勉強(qiáng)同意?!翱墒悄憧峙碌檬毯蛩惠呑恿?。”婚禮那天,婆婆這樣對石磊說。
侍候一輩子。婆婆詭異地猜到了結(jié)果,卻猜錯了人。
婚后三個月,石磊就出事了。
他與司機(jī)去南方送貨,途中將卡車??柯愤叀蓚€人睡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香煙告罄。對面是一家鄉(xiāng)間超市,石磊嘟嚕著“我去買煙”,迷迷糊糊地推開車門,跨出去,飛起來。一輛轎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上他,目擊者說,空中的石磊翻起跟頭,如同京戲舞臺上武藝高強(qiáng)的武生,卻喊出小生般的聲音。
石磊既沒有變成武生也沒有變成小生,而是變成了提線木偶。他保住性命,卻失去除了性命之外的一切。醫(yī)生說他一輩子就這樣了——既死不了,比死也好不到哪里去。這句話有兩個意思,后者才令人絕望。
石磊被認(rèn)定工傷。廠長曾關(guān)切地握著芳子的手,說:“買包香煙也算工傷,我算做到仁至義盡了?!狈甲诱f:“哦?!睆S長憐愛地摩挲著芳子的手心,說:“一個月四千塊錢,我都拿不到這么高工資。”芳子說:“謝謝了。”把手往回抽,廠長的熊掌卻越握越緊。芳子就盯住廠長的眼睛看,看了半分鐘,廠長終于“嘿嘿”笑著將手松開。那是十二年以前,那時候,四千塊錢還算得上一筆錢。從此以后,芳子、婆婆和石磊靠著每個月的四千塊錢過日子,直到婆婆死去。
起初芳子和婆婆對石磊還心存幻想。婆婆學(xué)著電視劇里那樣,每天跟石磊說話,給他按摩,放他喜歡的相聲,但兩年過去,石磊仍然如植物般不動不響。每天芳子和婆婆都要把石磊背出去曬太陽,她們認(rèn)為即使石磊真是一株植物,也需要陽光。芳子先將輪椅扛下樓,回來,喘口氣,與婆婆一起扶石磊坐穩(wěn);然后,婆婆扶住石磊,芳子深弓下腰,讓石磊伏上她的肩膀,咬牙,扶墻;咬牙,站起;咬牙,扶墻,一步一挪,扶墻,一步一挪,扶墻;咬牙,出門,關(guān)門,扶墻;咬牙,下樓梯;咬牙,扶把手,一步一挪;咬牙,扶把手,一步一挪,至小區(qū),扶墻,扶樹,扶健身器材,扶一切可以扶到的東西;咬牙,至輪椅前;咬牙,慢慢蹲下來,蹲下來;咬牙,一手扶著輪椅,一手扶著石磊,與婆婆合力將石磊放上輪椅,擺正,大腿蓋上毛毯;咬牙,站起,咬牙,站直,喘息,喘息,喘息,芳子和婆婆,都像死過去一次。然后,一個多小時以后,這樣的情景,逆進(jìn)行一遍。婆婆常常在夜里抹眼淚,她不舍兒子,更不舍兒媳。
婆婆是以加速度的方式老去的,昨天與今天,判若兩人。兩年后婆婆基本下不了樓,走不了路,她說她老了,芳子堅信她是累壞了,愁壞了,嚇壞了。那時婆婆尚能在家洗衣做飯,又一年過去,婆婆幾乎連自理的能力都消失殆盡。每天她坐在床上,看芳子忙來忙去,看兒子如同一具會呼吸的尸體,她就嘆氣,就抹眼淚,就一遍又一遍跟芳子說對不起。她說婚前她說了錯話對不起。她說石磊癱瘓了對不起。她說注定要拖累芳子一輩子了對不起。最后這句話她每天都要說。芳子知道她的目的——她怕芳子離開石磊。現(xiàn)在,除了她,芳子是石磊唯一的親人。
每天婆婆都要倚在床頭,用核桃鉗子“噼噼啪啪”地剝核桃,這幾乎是她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偏方是聽來的,核桃仁磨碎,加上雜七雜八的東西一起熬。很長一段時間,這是婆婆的所有希望。不過偏方畢竟是偏方,有些靈,大多不靈,幾年過去,石磊仍然是一株會呼吸的植物。
婆婆是在一個清晨死去的。芳子去早市買菜,回來,見小區(qū)里圍著一群人,救護(hù)車“嗚嗷嗚嗷”地叫。作家鄰居見她回來,抱住她,捂住她的眼,說:“別看?!彼幌伦泳拖氲搅似牌拧K龥]看,夜里卻有清晰驚悚的夢闖進(jìn)來,反反復(fù)復(fù)將她折磨。
婆婆跳樓而死,或者墜樓而死,所有人都寧愿相信后者。陪她從七樓墜落的還有一扇窗戶,這讓她是“墜樓”而非“跳樓”變得更有說服力。夢里她聽到婆婆打出一聲呼哨,抬頭,見她身背一頁窗戶,從窗口緩緩降落。那天風(fēng)很大,那扇翅膀般的窗戶讓婆婆有了滑翔的本領(lǐng)。又見她懸浮、盤旋,俯沖,遮住太陽,逆光之中如同一尊降臨人間的神。突然窗戶上的玻璃炸裂,婆婆直直跌下,將堅硬的水泥地面砸得煙塵四起。玻璃碴們呼嘯而至,婆婆的后背如同瞬間長滿柔軟的銀耳。芳子從夢里醒來,驚出一身汗。看看身邊的石磊,緊閉著眼,緊閉著唇,緊閉著表情。試試鼻息,竟然踏實均勻。芳子起身去陽臺抽煙,看城市燈火未熄,聽醉漢笑聲陣陣,咬牙將煙蒂嚼爛。
她曾無數(shù)次回憶婆婆臨死前一天說過的話。婆婆說一個人你還能照顧,兩個人會累死你。婆婆說我活著是個累贅,早死早利索。婆婆說不管石頭能不能好起來,他畢竟是你丈夫,畢竟是個人。說話時婆婆仍然“噼噼啪啪”地剝著核桃,旁邊盤子里,堆起很高的核仁。
然后她知道婆婆在兩年以前買了一份保險,她的突然死去讓芳子有了一筆可以踏實幾年的收入。然而芳子越來越不踏實。她想讓自己相信婆婆真的是意外墜樓——她硬撐著爬起來,奇跡般攀上窗臺,想看看風(fēng)景,想擦擦玻璃,或者她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想做什么——總之她突然從窗口跌下去,毫無防范,可是芳子說服不了自己。
天沒有下雨,卻很悶熱。小林來得有些早,獨自坐到沙發(fā)上,抓一把瓜子慢慢地嗑。芳子去臥室給石磊換床單,她說天太熱,石磊喜歡出汗,又不敢開空調(diào),一天至少得換三次床單。小林問,那還去嗎?芳子說,你不是來了嗎?小林說,我指的是去考級。芳子說:“跟春姐說好了都?!毙×终f,這幾天我獨自照顧他?芳子說:“跟你說好了都?!眱蓚€人不再說話,看一只風(fēng)箏從窗口慢悠悠劃過。芳子問,還出去嗎?小林說:“跟你說好了都?!?/p>
將石磊背至小區(qū)陰涼處,擺正坐穩(wěn),芳子感覺又死去一次。這樣的感覺一次比一次強(qiáng)烈,她想她也許會與婆婆一樣,突然飛快地變老,猝不及防中頓然死去。她想她注定活不過石磊,熬不過石磊,而當(dāng)她真的死去……她會突然死去嗎?她想她會。就像一棵承受到極限的樹,每一天的每一分鐘,都可能遽然折斷。細(xì)致濕潤的樹皮里面,露出槁枯酥脆的樹干。
她再一次想起那個枕頭。
春姐打來電話,問她準(zhǔn)備得怎么樣?她說出去一趟而已,沒什么可準(zhǔn)備的。春姐說,我是指石磊,放心把他交給小林?芳子說難道還有別的辦法?春姐長嘆一聲,叮囑她幾句,將電話掛斷。明天夜里的火車,她、春姐和阿原將奔赴北京。這是十二年來芳子第一次出遠(yuǎn)門,也將是十二年來芳子第一次與石磊分開4個小時以上。
她想石磊不僅是一株植物,更是一間密不透風(fēng)的監(jiān)獄。
自春姐的“安慰宴”之后,芳子半年多時間沒有見到小林。婆婆去世已經(jīng)五年,石磊仍然需要出去曬太陽。一樓貯藏室里住著一位虎背熊腰的女人,每天都會準(zhǔn)時過來背石磊下樓。芳子給她錢,她羞紅臉,跺著腳,說“不要不要”。她在樓下作家家里做保姆,近40歲,紅臉膛,額頭有一塊大黑斑,河南新鄭人。因此,芳子對所有的河南人都心存感恩。
五年過去,保姆也開始變老。她的白發(fā)不再遮遮掩掩,眼袋愈來愈明顯。徒手爬到七樓她都會猛喘一陣子,芳子常常懷疑她患上哮喘或者肺氣腫一類的病。下樓梯時,哪怕她跟在后面托著石磊,也是兩腿打戰(zhàn),汗如雨下。她說她還能堅持,但芳子死活不肯。她問那以后怎么辦,芳子說會想辦法。幾天以后,保姆果然沒有再來,卻不是因為她和芳子,而是因為作家。作家果斷將她辭退,另找了一個年輕的保姆。作家辭退她的原因非常奇特,他說她干棗皺梨般的面孔和胃下垂般的眼袋嚴(yán)重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新來的保姆豐乳肥臀,滿臉堆笑。她的笑容不是掛在臉上而是長在臉上的,即使睡熟以后,那表情也會牢牢守住她油光锃亮的大餅?zāi)槨?/p>
從那往后,石磊至少三個月沒有出門。每天中午前后,芳子艱難地將他扶上輪椅,推他去陽臺,曬一會兒難得的太陽。石磊的旁邊是蓬勃的青蘿、竹節(jié)海棠、富貴竹和發(fā)財樹,只有他日漸蒼白枯萎。有時芳子盯住他,懷疑陽光根本照不到他——在家里,他的皮膚似乎生出能夠反光的薄膜,將陽光全部反射回去,不留分毫。
阿原在燒烤攤上碰見小林。小林正喝著啤酒,擼著大腰子,蘭花指蹺得又高又挺。阿原端一盆烤扇貝過去,兩個人喝得人仰馬翻。阿原打電話給春姐,春姐帶一瓶紅酒趕去,卻尋不見人。阿原和小林去旁邊的冬青叢里撒尿,完事后直接躺倒在里面,睡得昏天暗地,人事不省。那天是春姐幫阿原提上褲子的,春姐說熟睡后的小阿原像只蠶般老實聽話。
第二天的舞蹈課上,春姐將小林再現(xiàn)的消息帶給芳子。說話時春姐一直在笑,問她笑什么,她笑得更厲害了。直到半年以后,春姐才鄭重地對芳子說,小林能夠高高蹺起的并非只有小指?!八窃拑壕拖窨蓸菲孔右粯訅汛T!”春姐捂著嘴,花枝亂顫。
芳子于是想起小林跳舞時的模樣。旋轉(zhuǎn),跳躍,投入的表情,緊身的芭蕾舞服……
晚上小林做東請她們吃飯。席間春姐談到石磊,唏噓不已。起初春姐建議阿原去幫芳子,阿原支支吾吾,說他連大桶水都扛不上樓。春姐說,你沒少把我扛到肩上。阿原說我扛的只是兩條腿。春姐說,不幫芳子的話以后連腳趾頭都不讓你動。這時小林說:“我來吧!”說話時小林并不看芳子,他盯著手里的酒杯,盯著他握緊酒杯的手,盯著手指上的細(xì)小紋理。他的手指纖細(xì)蒼白,近乎透明。
芳子說:“你背不動他?!?/p>
小林就站起來。那是一個公社食堂風(fēng)格的飯店,桌椅粗糙笨重。小林讓春姐們讓開,鉆至桌子底下,起身,扛起桌子,酒店里轉(zhuǎn)了兩圈,回來,放下桌子,桌面上的湯湯水水竟沒有溢出一滴。小林重回芳子身邊坐下,端起酒杯,扭頭看墻上一幅仿70年代的宣傳畫:一個扎白頭巾的男人手握一把銀閃閃的鐮刀,一個扎紅頭巾的女人肩扛一筐金燦燦的小麥,空白處,寫著“奪豐收,廣積糧”。
以為只是借酒興說說而已,不料第二天,小林真的找到芳子。盡管做過思想準(zhǔn)備,但當(dāng)見到石磊,他還是難掩驚訝的表情。他說石磊不像長年臥床的病人,身體一點兒都沒變形。非但沒有變形,看起來還挺強(qiáng)壯。他是在把石磊搬到小區(qū)朝陽處以后對芳子說這些的,第一次,沒有任何經(jīng)驗的他采用了抱姿。他將石磊小心翼翼一步一挪地抱下樓,如同抱著一個巨型嬰兒或者巨型戀人。如此怪誕滑稽的情景恰被作家撞見,作家先是嚇了一跳,然后躲到暗處,笑岔了氣。
那天芳子心情很差。不是因為作家,而是因為小林。小林說:“石磊看起來很強(qiáng)壯?!?/p>
看起來很強(qiáng)壯。一句安慰別人的話,足以令人絕望。
芳子不讓小林再來,小林不肯,芳子只好付錢。小林收下錢,說:“以后你就是我的雇主了。”芳子笑笑,說:“該回去了?!毙×志瓦@樣成為芳子的鐘點工,每天兩個小時,工作是先背石磊下樓,再背石磊上樓。
直到現(xiàn)在,芳子都認(rèn)為小林的毛遂自薦完全因了他的窮困潦倒。他沒有固定職業(yè),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過活,就像跟社會鬧著玩,跟自己鬧著玩,跟人生鬧著玩。去舞校學(xué)芭蕾是他生命里最穩(wěn)定的一段時間,那時他在一個保健品公司做商務(wù)代表,其實就是向老年人推銷一種強(qiáng)身健體的保健品。他先電話同老人們聯(lián)系,然后趁他們兒女不在家時登門拜訪。他陪老人們回憶過去,給老人們講養(yǎng)生的好處,甚至為老人們捶背、做家務(wù)、梳頭、洗腳……他的“親情營銷”非常奏效,他的業(yè)績總是穩(wěn)定在公司前三。
直到有一天,他將兩盒保健品賣給一位老人,收下錢,尚未出門,恰撞上老人的兒子下班回來。兒子說他是騙子,他辯駁幾句,遂遭到兒子的一頓暴打。小林說他練過泰拳,完全打得過兒子,之所以沒有動手,是怕老人傷心。他稱老人為“爸”——推銷產(chǎn)品時,他稱所有的老先生為“爸”。但這一次,對這個老人,他將自己說服,或者他假裝將自己說服,總之他相信了,或者他假裝相信了——他說他爸去得早,老人與他爸真的很像。跟芳子說這些時,他打開手機(jī),讓芳子看兩張照片,兩位老人就像親兄弟。那天小林不僅白挨一頓揍,還為老人退掉錢,并免費送給他兩盒產(chǎn)品。他以為事情過去了,但出門時,還是聽到老人的兒子在背后罵他一句“太監(jiān)”。兩個字讓他猛然站定,拳頭緊握,雙唇抖顫,牙齒咬得“咯嘣嘣”響。他返回客廳,走進(jìn)廚房,抄兩把菜刀出來,老人已經(jīng)跪倒在客廳,試圖以他的蒼老之軀攔住小林的腳步。那一刻小林淚如潮涌。他扔下菜刀,扶起老人,離開,再也沒說一句話。
后來小林在酒店后廚幫過灶,在化妝品商場做過促銷,在玩具商店賣過玩具,在家具工廠打過零工……三十好幾的人,活得就像一個毫無方向感的小男孩。后來他在網(wǎng)上開了一家舞蹈用品店,賣練功鞋、拉丁鞋、摩登鞋、舞蹈扇、腰鏈、爵士帽、八角手絹、手杖……他將網(wǎng)店裝修得很典雅,生意仍然很差。碰到阿原那天他剛剛完成一筆大單,他用賺來的錢交了房租,吃了一頓燒烤,又在第二天請芳子他們?nèi)ァ叭嗣窆绱笫程谩焙院H凑兆泳瓦@樣混過去了,他說虛度光陰才讓他踏實。
上午芳子去買枕頭,挑了十幾分鐘,仍拿不定主意。店老板有些不耐煩,跑過來推薦,說,這款是新到的,舒適又透氣,最重要的是圖案非常漂亮。芳子瞅一眼圖案,兩只鴛鴦恩恩愛愛。她被刺了一下,說不要不要,逃出去,又被陽光刺了一下。她去附近批發(fā)市場挑了一袋核桃,往回走時,再一次經(jīng)過那家店鋪。她闖進(jìn)去,直接抱起一個枕頭,付錢,逃走。
枕頭上印著雜亂無章的幾何圖案。公共汽車上,她感覺那圖案如同小林雜亂無章的生活。
回到家,石磊正在熟睡。她放下護(hù)欄,為石磊翻一個身,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下已經(jīng)濕透。她將濕透的床單疊起一半,將干爽的床單鋪上一半,再把石磊翻回來,然后將濕透的床單從另一側(cè)抽出,將干爽的床單在另一側(cè)鋪平。做完這些,她大汗淋漓。這時她才想起忘記為石磊換上新買的枕頭,只好再一手抬起他的腦袋,一手將舊枕頭抽出來、新枕頭塞進(jìn)去。放下石磊腦袋的時候,她看到她的一滴汗正好砸中石磊的眼角。那滴汗很像他的眼淚。
整個下午她都在對付那袋核桃。她用核桃鉗子將核桃夾碎,用手指將核桃剝開,用搟面杖將核仁碾碎,然后將它們裝進(jìn)一個漂亮的敞口瓶。她做這些時,屋子里一直回蕩著柴可夫斯基的《糖果仙子舞曲》。這是芭蕾舞劇《胡桃夾子》第二幕的嬉游曲之一,她喜歡這首曲子,幾近癡迷。這緣于小林。自從在小林手機(jī)里聽到這支曲子,便再也忘不掉了。
她和小林將石磊搬出去,搬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春姐打來電話,說她和阿原半小時以后過來接她。芳子看看小林,小林突然有些緊張。芳子說只要不把石磊搬出去曬太陽,他還是很容易照顧的。小林說,好在只有四天。芳子將小林帶進(jìn)臥室,說:“如果你不嫌,可以睡我那一側(cè)。”又說:“記得換床單?!庇终f:“如果他的枕頭被汗浸濕,也得換。”說到這里,她長時間盯住小林的眼睛,小林不看她,只看床頭柜上的照片。那是芳子與石磊的新婚照,兩個人把腦袋歪到一起,幸福地笑著,對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毫無察覺。
然后,終于,芳子打開衣櫥,取出“吉祥平安”。她將枕頭放到床尾,說:“這個枕頭,不透氣。”小林沒有聽清,問:“什么?”她說:“我試過了,不透氣?!闭f完她去客廳取兩杯水,一杯遞給小林,一杯一飲而盡。放下水杯,她發(fā)現(xiàn)小林早將那杯水喝得一滴不剩。
芳子去洗手間沖了個澡,春姐的車子已經(jīng)停到樓下。她拖著行李箱走到玄關(guān),回頭,見小林正站在客廳中間看她。她咬咬嘴唇,走出去,關(guān)門,下樓,沖春姐微笑,上車,沖阿原微笑,關(guān)車門。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她聽見小林心跳如鼓。
大約六年以前,芳子聽說有一種電擊治療儀效果很好。去醫(yī)院咨詢,大夫說像石磊這種情況,什么治療儀都白搭。芳子對大夫表示感謝,卻在走出診室的同時就用電話訂下一臺。治療儀拿回來,每天用一個小時,半年以后,奇跡真的出現(xiàn)——有時候,石磊竟能勉強(qiáng)翻一個身。這變化讓芳子欣喜若狂,她甚至幻想再過一段時間石磊就能獨自坐起來,站起來,走起來。又一年過去,石磊仍然是偶爾翻一個身。再一年過去,一切還是老樣子。不僅老樣子,治療儀也出了問題,不能再用。芳子給經(jīng)銷商打電話,電話號碼已經(jīng)易主。芳子給廠家打電話,廠家已在六年前倒閉。芳子算算時間,她買的這臺治療儀,應(yīng)該是廠家最后一批貨。
石磊非但沒能好起來,反而讓芳子更累:盡管他僅僅是偶爾翻一下身,芳子仍然在床邊安裝上防止墜床的護(hù)欄。有時候,當(dāng)石磊在床上方便完畢,就會努力扭動屁股,剛換的床單又會被蹭得一塌糊涂。后來,太多時候,芳子希望沒有那臺治療儀——沒有它,石磊是一株聽話的植物;現(xiàn)在,石磊是一株隨時可能把床單弄臟、隨時可能把自己摔壞的植物。一株沒有任何希望的植物。
原以為小林不會做太久,想不到他真的堅持下來。加上來回時間,每天他需要在石磊身上耗掉近5個小時。5個小時換來一點點報酬,沒有人相信他與芳子之間是干凈的。連春姐都不相信。
春姐說,小林,你每天到底是在石磊身上耗掉5個小時,還是在芳子身上耗掉5個小時?小林笑笑。春姐說,如果真心喜歡芳子你就直說,別弄得像個舊社會的苦命長工一樣。小林笑笑。春姐說,芳子這種情況真的需要一個好男人照顧石磊的同時還能照顧她。小林笑笑。春姐說,你他媽的除了笑還能不能有點別的表情?小林笑笑,舉起杯,酒杯直接插進(jìn)喉嚨。
四個人在大排檔吃飯,沸騰的火鍋和高度白酒讓小林的眼睛里噴出火。然而那表情依然扭捏,就像第一次坐轎子的大姑娘。后來春姐說:“咱們做個游戲吧!順時針旋轉(zhuǎn),問身邊那個人是否愛自己,必須如實回答,好不好?”沒等別人同意,她先把頭扭向阿原,問:“阿原你愛不愛我?”阿原說:“我愛你啊?!卑⒃瓎栃×郑骸靶×帜銗鄄粣畚遥俊毙×终f:“滾!春姐你愛不愛我?”春姐瞪著小林,說:“找茬?故意隔開芳子,你心里有鬼?”小林說:“我認(rèn)罰!”仰脖又是一杯。春姐用筷子敲敲桌子,說:“再來!阿原你愛不愛我?”“我愛你?。⌒×帜銗鄄粣畚??”“去死!芳子你喝多了嗎?”這次春姐盯著小林,很久沒有說話。后來她端起酒杯,說:“小林我陪你喝一杯。喝完這杯,你就可以去投胎了?!?/p>
除了芳子,每個人都喝到酩酊大醉。芳子也想醉,但她不敢。她回去還得照顧石磊。將石磊獨自扔在床上出來喝酒已經(jīng)讓她內(nèi)疚不安,怎敢再喝醉呢?可是她那么想醉,那么想那么想。她知道醉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起碼可以讓她暫時逃離——哪怕逃離幾個小時。哪怕逃離一個小時。哪怕逃離幾分鐘。逃離如影相隨的楷模、專一、奉獻(xiàn)、偉大、榜樣、犧牲……逃離如影相隨的道德、義務(wù)、責(zé)任……逃離如影相隨的石磊……甚至,自己。
她知道酒散以后,當(dāng)她急匆匆往回趕,春姐和阿原去最浪漫的酒店里挑一間臨河的房間共度良宵,小林去最低廉的歌廳挑一個最漂亮的小妹一起吼歌。她還知道此時,有戀人在公園里卿卿我我,有夫妻在床上纏綿或者爭吵,有孩子戀戀不舍地守在電視機(jī)前不肯離開,有老人靜靜地躺在藤椅上回憶往事,有一條趴在地板上的狗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又懶洋洋地閉上眼睛……這世間只剩下她還在拼命往家趕吧?只剩下她還在為一場沒有喝醉的酒內(nèi)疚萬分吧?只剩下她還要在趕回家以后為一株植物忙上半天,然后在睡著以后仍然保持警醒吧?她活得還不如一條狗。她很久之前活得就遠(yuǎn)不如一條狗。她一生都注定會活得遠(yuǎn)不如一條狗。
她知道春姐那個游戲的用意。她不感激,亦不反感。不過小林真這樣問了呢?當(dāng)小林問她“芳子你愛不愛我?”她該怎樣回答?她愛他嗎?她不愛他嗎?愛與不愛對她來說,其實都無所謂吧?因了石磊,因了那份義務(wù)而非忠誠,因了那份責(zé)任而非婚姻,她沒有資格愛上任何別的男人。
那天春姐請大家吃飯是為慶祝她們順利畢業(yè)。不僅畢業(yè),還因為她與芳子的優(yōu)秀,舞校邀她們一起留下來當(dāng)老師。周六周日各兩節(jié)課,每節(jié)3個小時,報酬不低。春姐當(dāng)時就應(yīng)承下來,芳子卻有些為難。她說,這等于兩個白天都不能照顧石磊了。春姐說,你賺點錢雇個保姆也合算。芳子說,保姆做不了的。春姐說,你想一輩子就這樣窩囊?芳子不說話,低下頭,盯著指甲上殘存的指甲油。暗紅色斑駁的色彩讓她心傷。
芳子愛打扮,愛干凈。她受不了粗俗的妝容和穿著,受不了臟兮兮的房間和故事。每天她都會將房間徹底清掃一遍,從臥室到廚房,從窗臺上到床底下,從地面到空中。她喜歡在屋子里噴灑百合香味的空氣清新劑,喜歡在茶幾或者床頭插一束香水百合。她對香水百合有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迷戀,卻并非迷戀它的美麗和象征,而是氣息。她喜歡坐在干凈整潔的屋子里,享受一杯綠茶,或者在音樂中“噼噼啪啪”地剝著核桃。她喜歡這種有條不紊并且散淡的美好。電視上經(jīng)??吹脚c她有著類似經(jīng)歷的家庭,當(dāng)有人帶著慰問品或者慰問金過去,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臉,同樣的苦難和卑微。每看到這里她就替他們難過——不是難過他們的處境,而是認(rèn)為他們不致如此。而當(dāng)看到他們又臟又亂的家,每一次,她都有想哭的沖動。替他們哭。她認(rèn)為那已經(jīng)不是苦難的展示了,而是真正的絕望。
火車上芳子一直在睡覺。盡管顛簸不止,但十二年來她頭一次睡得如此放肆和踏實。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從石磊出事開始,直到她登上火車。盡管她忘記夢里的大多內(nèi)容,但她確知她在夢里的經(jīng)歷與現(xiàn)實里大相徑庭,當(dāng)醒來時,她只記得石磊在她的夢里死去。石磊因窒息而死,被一只從天而降的密不透風(fēng)的枕頭。她驚出一身汗,起身,看向窗外,華北平原一望無際。春姐與阿原坐在過道的椅子上低聲聊著什么,見她醒來,春姐說:“先去洗把臉。該去餐車吃點東西了?!?
芳子打開行李箱取毛巾,發(fā)現(xiàn)她竟帶來了那只核桃鉗子。她想她肯定隨手將它塞進(jìn)了箱子,那時她想著心事,并未察覺。她收起鉗子,取了毛巾,去洗臉,去餐車,吃飯,看窗外風(fēng)景,往回走,車廂里泡面的辛辣氣味讓她很不舒服。她討厭泡面,更討厭將泡面當(dāng)成一頓飯,她認(rèn)為這是對生活的不敬甚至不忠。她重回鋪位,春姐和阿原過來,說可以打牌消磨時間。芳子不想打牌,又不好拒絕,恰這時乘務(wù)員過來推銷干果,芳子見有核桃,便買了一袋,又從行李箱掏出核桃鉗子,“噼噼啪啪”地剝。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后來芳子說,“《胡桃夾子》的故事。說德國有個小女孩,叫瑪麗,圣誕節(jié)那天,教父送給她一把胡桃夾子。是一個咬核桃的金屬小人造型,很漂亮,瑪麗非常喜歡。夜里她夢見老鼠國王率領(lǐng)老鼠士兵攻打她的玩具士兵,胡桃夾子變成一個指揮士兵們作戰(zhàn)的王子。雖然他非常勇猛,但仍然身負(fù)重傷,眼看就要戰(zhàn)敗。情急之中,瑪麗拾起床頭的鞋子,砸中老鼠國王,救下胡桃夾子變成的王子??墒怯捎谟昧^猛,瑪麗暈倒在地,竟一病不起。教父前來探病,又給她講了另外一個故事,說有一位國王在設(shè)宴的時候,發(fā)現(xiàn)廚子為王后做好的香腸被老鼠偷吃大半,國王龍顏大怒,命令技師消滅這些可惡的老鼠。技師將老鼠們一一殺死,但是老鼠王后還是僥幸逃脫。老鼠王后向公主施以魔法,公主變成了丑八怪。國王命令技師必須讓公主恢復(fù)以前的美貌,否則便將技師處死。技師四方打聽,得知公主只有吃了克拉圖克核桃仁才可以恢復(fù)之前的美貌。他歷盡千辛萬苦,用了整整十五年,終于弄來一顆克拉圖克核桃。然而核桃奇硬無比,沒有人能夠弄開。技師的侄子毛遂自薦,愿意一試,只見他將核桃放進(jìn)嘴里,使勁一咬,核桃應(yīng)聲而碎。王宮里有規(guī)定,無論誰咬開核桃以后必須閉上眼睛后退七步,技師的侄子只退了兩步,就被老鼠王后絆倒,于是他也變成丑八怪,國王怕公主受驚,便將他趕走。從此以后,技師的侄子只能在他國過著流浪的生活?,旣惵犃诉@個故事,非常同情那個技師的侄子,整整一天,悶悶不樂。夜里她又做了一個夢,夢見那個咬核桃的王子與長著七個腦袋的鼠王決斗,最終打敗鼠王。王子邀她去自己的木偶王國游玩——玫瑰湖、牛奶河、巧克力城堡、杏仁糖宮殿……兩個人快樂幸福。這時瑪麗醒來,發(fā)現(xiàn)教父的侄子正站在床前看著她。令她吃驚的是,他與夢里那個咬核桃的王子竟然長得一模一樣……小林講給我聽的。他以前跳過這個芭蕾舞劇……”
芳子抬起頭,看著春姐?!肮适率遣皇呛苊篮茫俊?/p>
春姐點點頭。
“開頭和結(jié)尾顛倒過來呢?”
“很殘酷。”春姐想了想,說。
“我與石磊,就是顛倒過來的《胡桃夾子》?!狈甲訉⒁活w完整的核仁塞進(jìn)嘴里,說。
石磊是兒童玩具,是植物,是狗,是一個冷冰冰的胡桃夾子。之前芳子無數(shù)次做過類似的夢,在小林為她講《胡桃夾子》以后或者以前。夢中英俊的王子,到最后,無一例外會變成一個咬核桃的金屬小人。
芳子這種情況,肯定會讓某些男人產(chǎn)生或美好或齷齪的幻想或舉動,三樓的作家便是其一。兩年前的一天,他突然來敲芳子的門。他說保姆回陜西老家秋收,老婆帶孩子去馬爾代夫旅游,他一個人閑著沒事,來看看芳子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他坐在沙發(fā)上口若懸河,說他近來正在構(gòu)思一部中篇力作,很興奮很沖動。他說他已經(jīng)把故事梗概跟一個粉絲說了,粉絲也很興奮很沖動,每天盼著他早日動筆,甚至恨不得將他的兩條腿打斷,讓他做不成別的,只能乖乖坐在家里完成這部力作。又說,不過現(xiàn)在他又修改了部分構(gòu)思,他想以芳子為原型,問芳子能否講講她的生活。
“千萬別把我當(dāng)作家,”作家說,“把我當(dāng)大哥就行?!狈甲诱f:“我不想被你寫進(jìn)小說?!弊骷艺f:“只是原型……”芳子打斷他:“原型也不想?!弊骷覍擂蔚匦?,說芳子這種堅強(qiáng)又漂亮的女人實在少見,他不過想向世人表達(dá)一種大善大美罷了。不過既然芳子拒絕,他當(dāng)然遵命。作家坐到很晚才肯離開,臨走前他再一次強(qiáng)調(diào)他獨自在家沒什么事,如果芳子需要幫忙,盡管向他開口,并承諾他會在夜里一直為芳子開著手機(jī)。
第二天黃昏,作家再次拜訪,并提著一條紅鯉魚和一瓶紅酒,他說反正他也無處吃飯,不妨搭伙把這條魚燒了。芳子說,為什么要搭伙?作家說,反正我一個人也是吃飯。芳子說,那你就該一個人好好吃你的飯。作家說,反正你一個人也是吃飯。芳子說,我是和石磊一起吃飯。說話間作家進(jìn)了廚房,正挽起袖子準(zhǔn)備洗魚,芳子跟進(jìn)來,說:“我和石磊從不吃鯉魚。”又說:“你進(jìn)廚房總得經(jīng)過我的允許。”作家有些尷尬,退出廚房,說:“你肯定還在為保姆的事情生我的氣?!狈甲硬幌肜硭崃硕詹纪系?。
作家在客廳里躲閃著芳子的墩布,獨自喝光那瓶紅酒。突然他從背后抱住芳子,他說,芳子我喜歡你?。》甲鱼读算?,說,放手!作家說,良辰美景多美好?。》甲诱f,不放手我喊人了!作家說,芳子啊你的思想什么時候能變得像我一樣深刻呢?芳子說,我真喊人了。作家說,你喊吧你喊吧你大聲喊吧。芳子試了試,沒有掙脫,想了想,沒有喊。她說:“我總得先洗個澡吧!”作家說:“我怕你不出來。”芳子說:“你總得先洗個澡吧!”作家說:“我怕你把我鎖里面?!狈甲诱f:“那一起洗吧!”
作家放開手,芳子沖進(jìn)洗手間,將門反鎖,然后給小林打了一個電話。她讓小林過來,越快越好。小林問什么事,她說,沒什么事讓你過來不行?她看到作家將耳朵貼到門上,又揮起巨掌拍門。作家說:“芳子你不乖?。∧氵@樣戲耍一個可憐的作家有意思嗎?芳子你的行為越來越像一個小孩子啦!芳子你什么時候能變得深刻一點?”作家在小林到來之前匆匆溜走,他隔著門對芳子說:“都是成年人了,你犯得上為這點事搬來一個江湖殺手?”
小林趕過來,跑得氣喘吁吁。芳子坐在沙發(fā)上喘息,看他一眼,說:“現(xiàn)在沒事了,你走吧。”小林說:“你確定?”芳子點點頭。小林扭頭就走,沒有多問一句。芳子有些惱,喊:“回來!”小林就停下,回來,站在芳子面前。芳子撲上去,抓起他的手,牙齒狠狠切中他的虎口。似乎欲望之火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燃燒,芳子看到淡藍(lán)色的火苗在小林的頭頂上慢慢升起。
他們開始扭打和掙扎——分不清是芳子在拒絕小林,還是小林在拒絕芳子。他們從玄關(guān)扭打到客廳,從客廳扭打到廚房,又從廚房扭打到書房。書房里有一張不大的書桌,小林將芳子攔腰抱起,重重摔上書桌。芳子開始了真正的掙扎——如果之前是虛假的——她將身體緊崩,兩腿緊閉,她的血肉之軀瞬間變成堅硬的金屬——她閃出可以斬斷一切的利齒。那一天,她變成一把無堅不摧的胡桃夾子。小林低伏身體,雙手鉗住她的手腕,腦袋頂住她的肩膀,牙齒撕咬她的紐扣,又將他溫暖粗重的氣息噴進(jìn)芳子的兩乳之間。外面下起雨,一只麻雀驚惶失措地撞上窗戶,芳子聽到翅膀折斷的聲音。那一刻芳子終停止掙扎。她想,有什么不可以的嗎?她想,沒什么不可以的!她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她想,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想,去他媽的吧?想去他媽的吧!隔著幾層衣褲,她切膚地感覺到小林的滾燙、膨脹、堅硬與跳動。
最后一刻,他們終于放棄。因為芳子,因為雨。雨大起來,窗戶被敲得“噼噼啪啪”地響,聲音讓芳子想起核桃,想起核桃鉗子,想起石磊。今夜因了作家的闖入、小林的救援和欲望的點燃,她竟有3個小時沒有去看看近在咫尺的石磊!她變得不安并且驚慌,變得極端討厭自己和正在慌亂地剝著她衣褲的小林。她抬起肩膀,堅定地撞開炭般熾烈的小林,急匆匆逃離書房,奔向臥室。她的衣服敞著,露出大半個雪白的乳房。她膚色很白,乳形很美,耀眼、柔軟、溫暖、圓潤、堅挺,充滿彈性。春姐對芳子的乳房既羨慕又嫉妒。春姐曾說,你的乳房就像蓓蕾??上Я恕?/p>
“可惜了”的意思簡單直接,直接到近乎粗暴。就像那天的小林。
第二天再見面,兩個人局促難安。他們幾乎不說話,甚至當(dāng)小林背石磊下樓,芳子竟沒有在后面幫他一把。后來石磊靜靜地坐到背陰處享受著陽光的散光,芳子仍然距離小林很遠(yuǎn)。再后來小林背石磊上樓,芳子咬咬牙,跟上去,從后面托起石磊的屁股。小林扭過臉笑,汗水淌成了河。
回到家,安置好石磊,兩個人坐到沙發(fā)上喝茶。芳子突然說:“昨晚石磊睡得很香?!毙×执甏晔帧7甲诱f:“醫(yī)生說他不僅沒有思維,對周圍一切也毫無感知?!毙×窒胝f什么,終是忍住。芳子說:“他連最簡單的情緒都不會有。”小林喝一口茶,卻被燙到。芳子頓了頓,咬咬嘴唇,說:“去洗個澡吧!”
所以,直到現(xiàn)在,芳子都認(rèn)為那天的她是不可饒恕的。假如是在昨天,當(dāng)她受到作家的欺負(fù)和驚嚇,她還能夠?qū)さ浇杩?,那么今天,?dāng)她經(jīng)過一整天的深思熟慮,當(dāng)她用了一整天的時間懺悔,她與小林的肉欲之歡,便只剩下肉欲之歡。有愛情嗎?有感情嗎?有這樣或者那樣的能夠稱之為“情”的情嗎?有嗎?沒有嗎?有嗎?
那天的小林極度瘋狂。書桌很小,濕淋淋的小林將身體拉成節(jié)奏強(qiáng)烈并且不知疲倦的風(fēng)箱。芳子感覺自己就像一把被燒得燙滾并且柔軟的胡桃夾子,慢慢打開、打開,收緊、收緊,戰(zhàn)栗、戰(zhàn)栗……終于她聽到核桃破裂的“噼啪”之音,她確信她將自己鉗捏得粉身碎骨。
火車上她給春姐和阿原講《胡桃夾子》的故事,她再一次想起那個悶熱的夜晚。她不知道當(dāng)她與小林在書房交歡之時,石磊是否真的正在熟睡。她永遠(yuǎn)不可能知道。她不想知道。
安頓好酒店,芳子給小林打了一個電話。她問小林如何,小林說,挺好。她問石磊如何,小林說,也挺好。芳子長舒一口氣,狂跳不止的心臟終恢復(fù)平靜。
三個人上街吃晚飯,芳子選中一家川菜館,要了兩瓶紅星二鍋頭。春姐說:“對你來說這就叫放縱了吧?”芳子說:“我想無所顧忌地大醉一場?!贝航阈σ鈴?fù)雜:“那就應(yīng)該把小林帶來?!敝陂_玩笑,芳子仍然笑不出來。她喝下一口酒,五臟六腑開始燃燒。
如她所愿,半小時以后,她真的醉了??词裁炊枷裾眍^:盤子、酒杯、墻上的掛畫……汽車、牌匾、路邊的風(fēng)景樹……春姐、阿原、自己、馬路上的行人……所有的枕頭全都密不透風(fēng),它們從天而降,蒙住一張臉,那張臉便再也不能呼吸。然后,眼珠凸出,舌頭伸長,瞳孔放大,一條生命在漫長的一兩分鐘以后,徹底從世間消失。
相比一個中年人的余生,一兩分鐘算得上什么呢?什么也算不上。
“什么也算不上。”回到酒店的芳子沒頭沒腦地沖春姐冒出一句。說完她倒頭便睡,打起響亮的鼾。醒來已是午夜,芳子頭痛欲裂,口渴難忍,尋半壺涼水喝下,剛想再睡,隔壁房間雖壓抑卻快樂的高一聲淺一聲的呻吟灌進(jìn)她的耳朵,聲音不大,卻震得她耳膜發(fā)麻。那是春姐的呻吟。春姐就像一個永遠(yuǎn)不會老去的妖精。
春姐在一個飯局上認(rèn)識阿原,并互留了電話。飯局上人很多,阿原頑強(qiáng)地從一堆油膩的中年男人的笑臉中擠進(jìn)她的腦子,回去,便忘不掉了。夜里她做了一個夢,夢里的阿原變成一匹俊美的蒙古公馬,噴著白色的霧氣,打起漂亮的響鼻。
阿原挺帥。帥氣的男人總是占盡優(yōu)勢。哪怕是在女人的夢里。
本以為她與阿原的交集僅限于夢,豈料兩天以后阿原打來電話,問她對舞蹈有沒有興趣。他說他在舞校教民族舞,知道跳舞對女人的諸多好處。又說像春姐這樣漂亮、嫵媚、高貴、熱情的女人,不跳舞實在浪費她的氣質(zhì)。明知是奉承,聽起來卻極舒服,春姐隨他去舞??戳艘淮?,遂決定選擇拉丁。春姐說拉丁就像一團(tuán)烈火,她希望她的后半生燃燒起來。
春姐知道阿原果然喜歡扮成蒙古駿馬。很多時候,夢與現(xiàn)實,糾纏難清。
那時春姐已經(jīng)離異整整七年。春姐說婚姻有七年之癢,離異也有?;橐龅钠吣曛W是想逃離,離異的七年之癢是想回歸。春姐沒有回歸婚姻,卻有了一個帥氣的男朋友。上街時,她喜歡挽起阿原的手臂招搖。
春姐告訴芳子,她的一生里有三次深刻地感覺到自己是真正的女人:第一次是嫁給前夫的新婚之夜,第二次是離開前夫的單身之夜。然后她開始笑,一直笑,似乎芳子不問她,她就永遠(yuǎn)笑下去。芳子只好問:“第三次呢?”春姐說:“當(dāng)阿原像一個騎手那樣騎上我的身體?!闭f話時春姐的眼睛里霧蒙蒙一片,卻射出璀璨的光芒。其實春姐才是騎手,阿原才是草原上馳騁的駿馬。他赤裸的上身涂滿華麗的油彩,舞臺變成廣袤的草原。他的兩腿強(qiáng)勁有力,每一絲肌肉都在蹦跳;他的眼神深邃犀利,卻又清澈迷離。駿馬看春姐一眼,春姐就癱了,就醉了,手指卻開始抽搐,指甲掐進(jìn)阿原的手背。有時春姐想,她對阿原的感情早已超出“愛”的范疇,而是“迷戀”。她迷戀有關(guān)阿原的一切,包括他果真如騾馬氣味的飯嗝。
那段時間春姐變化很大:皮膚白皙,面色紅潤,頭發(fā)黑亮,嘴唇鮮艷。芳子說是舞蹈讓她變得更漂亮更優(yōu)雅,春姐說:“錯!是愛情?!?/p>
是愛情吧?芳子信,也不信。信或不信都無所謂,反正她無權(quán)得到任何男人的愛情。
芳子去了舞校,選擇了拉丁,成為春姐的舞伴。與春姐不同的是,她很少在學(xué)舞以外的時間與圈子里其他人交往。盡管如此,幾年下來,她還是跟著春姐認(rèn)識了唱美聲的修鞋匠、拉大提琴的農(nóng)民工、扮小丑的黨政干部、跳街舞的八旬老人、學(xué)藝伎的婦產(chǎn)科大夫、跳芭蕾的保健品推銷員……他們是這個城市神一般的存在,他們讓芳子看到立體并且明亮的人生。
兩年以后春姐想到與阿原結(jié)婚。還沒跟阿原說,女兒先站出來反對。春姐離婚時幾乎放棄一切才爭取到女兒,想不到幾年過去,她為自己爭取到的卻是一個障礙。當(dāng)然女兒有素質(zhì)有教養(yǎng),這讓她立場堅定的反對也變得委婉很多。那時她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見過阿原幾次,對阿原的評價是“像個男孩”。他說像阿原這種年齡的男人不該留長發(fā),不該穿破洞的牛仔褲,不該在大排檔吃又臟又便宜的燒烤,不該無所顧忌地貪杯,不該在女人面前說些沾葷沾腥的段子……總之春姐與他交交朋友還行,結(jié)婚絕不是好選擇。
春姐生日那天,女兒要請春姐吃飯,春姐胡亂感動一番,去約好的西餐廳,見女兒對面坐著一個禿頂?shù)奈餮b革履的老男人。女兒介紹說這是賈教授,在大學(xué)教西方古典美術(shù)理論,曾被若干重要機(jī)構(gòu)評為“德藝雙馨的藝術(shù)家”“德藝雙馨的老藝術(shù)家”“中老年德藝雙馨的藝術(shù)家”“華人世界德藝雙馨的中老年藝術(shù)家”……反正都是來頭不小的“藝術(shù)家”;他還獲得過“三個一工程獎”“五個二工程獎”“六個六工程獎”“九魁首工程獎”……反正都是跟數(shù)字有關(guān)的大“工程獎”。不僅如此,他還見到很多政府要員和社會名流,享受著國家的特批津貼。
不介紹還好,一介紹春姐就煩,就覺得這必定是一個半輩子醋,就想把這個得過諸多“數(shù)字獎”的“德藝雙馨”的“中老年藝術(shù)家”掀到陰溝里喂蛆。讓她厭煩的還在后面。此教授喜歡微笑,那微笑要多虛假有多虛假,似乎不微笑他就不會說話。更可氣的是,此教授還彬彬有禮,說話時喜歡在前面加上“你好”,配上他的微笑和因微笑露出的兩顆金牙,春姐只覺雞皮疙瘩爬滿一身。而當(dāng)看到此教授大模大樣地用西餐叉摳牙,春姐簡直連昨天的晚飯都要吐出來了。
春姐越想越不對勁,就趁教授去洗手間的時候問女兒帶這么一個玩意兒來干什么?女兒說賈教授既和藹可親又為人正派,學(xué)問研究得也很深,桃李滿天下。春姐問:“這跟咱倆有什么關(guān)系?”女兒說:“他愛人前年才過世?!贝航阌谑敲靼着畠旱挠眯牧伎?。她舉起手,想賞女兒一記耳光,恰賈教授甩著濕漉漉的手回來,便將那記耳光賞給了自己?;氐郊?,問女兒:“我這么老了?”女兒說:“我希望有一個老實可靠的男人照顧你。”春姐說:“安享晚年?”女兒說:“都是為你好?!贝航阏f:“要不要再整個小院,種點蘿卜白菜西紅柿?”女兒說:“不也挺好?”春姐去酒架取一瓶葡萄酒,打開,給她和女兒各倒一杯?!斑^來坐,咱倆談?wù)勅松??!贝航阏f。
女兒畢竟是媽的小棉襖,盡管不愿意,但與春姐談過幾次人生以后,總算勉強(qiáng)接受了阿原。可是當(dāng)阿原把他想娶春姐的打算告訴兒子,兒子的臉,馬上黑下來。
阿原說:“我搬到春姐那里住?!眱鹤诱f:“我反對不是為了房子?!卑⒃f:“這些年存下的錢,你都留著用?!眱鹤诱f:“我反對不是為了錢?!卑⒃f:“以后你要是沒時間,不必去看我?!眱鹤诱f:“我反對不是為了工作?!卑⒃f:“難道你反對是為了維護(hù)世界和平?”兒子說:“總覺得她不是能過日子的女人?!卑⒃f:“此話怎講?”兒子支支吾吾:“覺得她有點鬧,還妖里妖氣?!卑⒃⒆鹤影胩?,說:“她不是妖里妖氣,她是有妖氣?!庇终f:“沒有這股妖氣,我就不喜歡她了?!?/p>
阿原認(rèn)為妖氣是對女人的最佳褒獎,特別是對一個40多歲的女人。離異前他欠兒子太多,他不想與兒子鬧僵。就這么拖著吧,反正他和春姐似乎對婚姻都不是那樣渴望。見面時卿卿我我,分開時彼此牽掛,挺好的。
他知道春姐對那段失敗的婚姻一直耿耿于懷。前夫做生意,壓力大,很多事想不開,春姐便請好友小莉前來開導(dǎo)。小莉做過心理醫(yī)生,戴一副眼鏡,一年四季都穿著裙子。幾次以后,春姐發(fā)現(xiàn)問題,想挽救,晚了,前夫與小莉已經(jīng)愛得死去活來。春姐提出離婚,本想嚇嚇前夫,想不到前夫立馬答應(yīng),似乎生怕她反悔。春姐的尊嚴(yán)受到傷害,那段時間她整天將自己關(guān)在家里,認(rèn)為全世界都在看她的笑話。她斷言前夫與小莉好不過三年,她的理由之一是貓一旦偷過一次腥,肯定還會偷第二次;理由之二是小莉不僅長相隨意,并且有兩條只能靠長裙掩遮的羅圈腿。讓她始料未及的是,直到現(xiàn)在,前夫與小莉仍然生活在一起并且生活得很好。
后來春姐從別人嘴里知道一點點,說前夫那段時間患上抑郁癥,有自殺傾向,但春姐似乎對他不管不顧,是小莉的及時開導(dǎo)和對癥下藥才救下他的性命。又說他的抑郁癥是春姐逼出來的,春姐總希望她的老公能從一群平庸的男人中脫穎而出,這無疑給他增加了太多壓力和負(fù)擔(dān)。春姐說,難道我希望自己的先生變優(yōu)秀也有錯?假如我沒看出他的抑郁傾向,假如我對他不管不顧,還會找小莉幫他?不管如何,既然事實無法改變,她希望自己能夠大度一些,然而每想起這對奸夫淫婦,她還是恨得牙根直癢,真想將他們生吞活剝。
所以春姐常勸芳子,千萬別為一個男人犧牲太多。芳子問:“你是指阿原?”春姐說:“我是指石磊!”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芳子笑笑,心里驀然升起一把刀子。刀子寒氣逼人,芳子的胸口開始絞痛。
后臺候場的時候,芳子給小林撥一個電話,無人接聽。芳子有了不祥的預(yù)感,心中那把刀子再一次升起,寸利寸險。再撥,無人接聽;還撥,無人接聽。芳子慌起來,腿開始抖。不過幾秒鐘時間,芳子想到了無數(shù)種可能:每一種可能里全都有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枕頭,有一張紫黑色的眼球暴出的臉,有兩片風(fēng)干的不斷翻動的嘴唇,有風(fēng),有掙扎,有雨,有順依,有黑暗,有窒息和死亡,結(jié)束和開始。仍然撥,無人接聽。芳子的面前,血光浩蕩。然后,迷迷糊糊之中,她被春姐強(qiáng)拽上臺。
芳子不知道她是怎么熬下來的。臺上她沒有任何有關(guān)拉丁的記憶,她只看到旋轉(zhuǎn)的枕頭、枕頭、枕頭……待回過神,她已坐在臺下,兩邊坐著春姐和阿原。往臺上看,主持人正在公布比賽名次:五十對參賽選手中,她與春姐名列第四十六。還好她們得到一個三等獎——所有的參賽選手,都有獎。
電話突然響起來,驚得芳子差點從椅子上蹦起。手機(jī)屏幕上,小林的名字利刃一樣劃著她的眼睛,芳子竟不敢去接。終于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到小林的聲音,那聲音既疲憊又遙遠(yuǎn),幾近失真。
她聽到小林說:剛才背石磊曬太陽了。
她聽到自己說:你嚇?biāo)牢伊恕?/p>
她聽到小林說:電話沒帶……
她聽到自己說:我以為你不會帶他出去……背得動?
她聽到小林說:我可以抱。
她聽到自己說:石磊還好吧?
她聽到小林說:剛才在床上畫了一張世界地圖。
她聽到自己說:現(xiàn)在你在干什么?
她聽到小林說:先休息一會兒。燒飯,喂石磊吃飯……
她聽到自己說:枕頭……換了嗎?
她聽到小林說:嗯。
放下電話,芳子仍然恍惚。剛才是小林打來的電話嗎?剛才那些話是她說出來的嗎?剛才她跟小林提過枕頭嗎?小林說“嗯”是什么意思?
走出劇場,芳子才意識到應(yīng)該給春姐道歉。近來春姐想開一家舞蹈學(xué)校,她和芳子教拉丁,阿原教民族舞,這次來北京,就是想先拿個獎,再考個級。拿獎和考級都是用來招生的噱頭,進(jìn)京之前,春姐說,她需要一個響亮的招牌。
春姐倒是顯得無所謂。她說三等獎也是獎,招生簡章里填上,唬人沒有問題。她說,明天的考級遠(yuǎn)比今天的比賽重要,今天就當(dāng)熱身了。她說,再說我們本來就是沖著考級來的,比賽只是摟草打兔子罷了?!安贿^你今天狀態(tài)真的很差,心事重重。”春姐說,“是石磊有什么不對勁?”芳子說,可能昨晚休息不好,加上酒喝得太多?!敖裉煺f什么也不能再喝了?!彼f,“省得明天還是沒有狀態(tài)。”
不過阿原還是建議他們找個地方喝點。他說,難得芳子出來一次,待回去,想喝醉也喝不成了。三等獎其實在意料之中,今天不僅芳子,春姐狀態(tài)也很差?!白蛲硭矝]休息好?!卑⒃呎f邊意味深長地沖春姐眨眨眼睛。
三個人找到一個烤鴨店,點上一只烤鴨和幾個小菜。阿原頻頻舉杯,芳子和春姐只是象征性地沾沾嘴唇。這時春姐的女兒打電話給她,春姐站起來走到一邊,兩個人聊了很久。以為只是母女間那些芝麻小事,豈料重新回到桌邊的春姐將滿滿一杯高度酒一飲而盡。
“他離婚了?!贝航氵吙人赃呎f,“是不是該慶祝一下?”
前夫終于與小莉離婚,卻不是因為他偷腥。偷腥的是小莉。前夫去廣州辦事,飛機(jī)晚點,想返回來吃頓晚飯,將小莉與她的情人抓個正著。甚至當(dāng)他站到床前,兩個人都沒有察覺。
前夫早懷疑小莉出軌。他以為旁敲側(cè)擊加上睜只眼閉只眼生活就太平了,他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他幾乎是將那個男人從小莉的身體里拔出來的,就像拔出一個冒煙的手榴彈。他提出離婚,小莉立刻答應(yīng),似乎生怕他反悔。事情發(fā)生在昨天晚上,今天他們就辦好離婚手續(xù),離婚對他們來說,就像某個人要出趟差般隨意。這種隨意只能說明一點——小莉早已深思熟慮,希望速戰(zhàn)速決。夜里前夫獨自喝一場大酒,又喊來女兒,抱著她大哭一場。他說無論什么事情,繞一個圈子,終會回來?;貋頃r,一切都沒有變,一切都變了。
女兒給春姐打來電話,想讓她安慰一下父親。或許女兒還有另外一層意思——無論什么事情,繞一個圈子,終會回來。這“事情”里,包含著以往的婚姻。
春姐很快灌醉自己,又試圖灌醉芳子。芳子抵擋一陣,敗下陣來,連喝兩杯。仗著酒意,春姐突然起身,抱住芳子?!皼]個男人,以后你怎么辦呢,芳子?”春姐打著酒嗝,說。
芳子想不到她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更想不到她會從前夫的事情上直接蹦到自己的事情上。芳子偷偷將春姐的酒換成礦泉水,笑笑,干杯。此時飯店臨近打烊,服務(wù)員拖著地板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芳子看一眼門外,夜醉得很深。
回到酒店,芳子從行李箱里往外掏東西,那把核桃鉗子再一次出現(xiàn)。它掉到地板上,聲音響亮清脆,她想千里之外的小林也能夠聽見。她去浴室洗澡,回來,核桃鉗子仍然安靜地躺著。它張開嘴,似乎隨時做好咬開核桃的準(zhǔn)備。芳子將無名指伸進(jìn)去,核桃鉗子果然咬住了它。它咬得既準(zhǔn)且狠,芳子看到變黑的指尖、流淌的鮮血和半空中翻起跟頭的紅色指甲。她想將核桃鉗子甩開,鉗子卻變成面目猙獰的小人,越咬越緊,越咬越緊……芳子一個激靈醒來,見自己穿著浴衣躺在床上,頭發(fā)還是濕的。核桃鉗子仍然躺在原處,嘴巴大張。芳子俯下身體,指尖碰觸鉗嘴,寒氣逼人。
隔壁再一次傳來春姐的呻吟,芳子懷疑40多歲的春姐與年近50的阿原早已變成兩只不知疲倦的蛤蚧。又想起剛才的話,芳子黯然神傷,她明白春姐的弦外之音,就算真如春姐所猜測的那樣,她只是將舊時女子的捻珠換成了核桃,也沒有關(guān)系,她可以忍受沒有性愛的生活,性愛終究是肉體之歡,就算有了愛情,就算有了可以當(dāng)成借口的愛情,都不過是肉體之歡。她所不能忍受的是,讓她不安的是,讓她恐懼的是,讓她絕望的是,讓她幾乎崩潰的是——她沒有孩子。無數(shù)個夜里,當(dāng)她躺在玩偶般的植物般的木頭般的石頭般的金屬般的死人般的石磊身邊,當(dāng)她想到永遠(yuǎn)不會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她就想從窗口跳下。
既然生活毫無希望,不如一了百了。
三個月的新婚生活成為芳子永久的記憶。她與男人身體的接觸和感覺,也只有短短的三個月。后來讓她后悔的是,有時候,當(dāng)石磊向她求歡,當(dāng)她不想,很累,或者其他原因,就會拒絕。那時她以為他們的婚姻沒有盡頭,時間沒有盡頭。她并非為自己后悔,而是為石磊——只要放棄底線,只要愿意,她隨時可以找個不那么討厭的男人,但石磊不能,永遠(yuǎn)不能——然后石磊出事,他們的婚姻仍然沒有盡頭,他們的時間仍然沒有盡頭,她卻成為有丈夫的寡婦。
寡婦。這是一個隨時隨地可以將她刺傷刺痛的惡毒的詞。
小林呢?她只記得那天很悶熱,小林很瘋狂,自己很慌亂。后來她記住了交歡,唯獨沒有記住交歡的感覺?;蛟S她根本沒有感覺吧?性愛就像一個老友,當(dāng)離開太久,即使再見,也不會有什么感覺了吧?
對這些,她看得真的不重。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無非是夜很長。無非是盯著一只蟑螂從這面墻爬到那面墻,再從那面墻爬回這面墻。無非是靜靜地躺著,想些心事。無非是剝核桃,發(fā)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無非是折磨。
可她真的不能忍受沒有孩子。她可以數(shù)著綿羊熬到天亮,可以受到別人的誤解和嘲笑,可以被他人甚至被春姐當(dāng)成一條母狗來憐憫,甚至可以死去,但她真的不想讓有關(guān)她的一切隨著她的死去而結(jié)束。她喜歡孩子,渴望孩子,她希望孩子可以知道她的故事,回憶她的故事。她愿意拿出一切交換,包括生命。
可是她注定不能有一個孩子。
最初幾年,當(dāng)她為石磊擦拭身體,那身體偶爾還會有些變化。雖然變化只因了外界的刺激,完全沒有主觀意識,卻讓芳子看到希望。然而隨后幾年,那變化越來越少,終于徹底消失。有時候,即使芳子有意碰觸和刺激,石磊也會像只縮在繭里的蠶蛹般溫順柔軟。每當(dāng)這時絕望排山倒海,瞬間將她淹沒。她知道絕不會再有奇跡。一切真的結(jié)束了,只剩下生命還在延續(xù)。
她的生命,石磊的生命。毫無意義的生命。
她知道小林喜歡她,她認(rèn)為小林的代價太大。喜歡一個女人,卻必須照顧好她的丈夫,這是什么狗屁邏輯?四年多來,幾乎每一天,小林都要背石磊下樓,上樓,伴著她和石磊一起老去。小林的確老去不少,笑時,眼角的魚紋尾排列緊密;上下樓時,氣喘如牛。他高高蹺起的蘭花指不再那樣挺拔,兩鬢生出白發(fā)。芳子為小林悲哀。她認(rèn)為他真的不值。
可是小林從未向她表白。或許小林只把她當(dāng)成需要幫助的朋友,盡管他們有過一次魚水之歡,也不過是生活生出的枝蔓而已。太多時候,芳子認(rèn)為小林或許真的只為那點工錢,或許只為她慷慨賞賜給他的性愛而對她的補償和感激。還或許,僅僅是善良、憐憫、博愛……總之小林對自己的愛或好感,不過是她虛構(gòu)或者臆想之中的罷了。當(dāng)然那次以后,小林對她又有過幾次不像暗示的暗示,或者不像挑逗的挑逗,但她認(rèn)為真的不再可以。她甚至有了辭掉小林的打算。魚水之歡只因她的沖動,她卻認(rèn)為是小林讓她蒙羞。
她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仍然靠著石磊單位每月給她的四千塊錢度日,偶爾與春姐去企業(yè)晚會跳幾曲有報酬的拉丁舞,幫小林將石磊搬下樓然后搬上樓,夜里一邊聽著音樂一邊給石磊剝核桃,剝核桃,剝核桃,剝核桃……直到春姐告訴她,她想辦一所舞校。
大約半年以前,春姐有了辦舞校的想法。她說假如學(xué)校批不下來,就辦學(xué)習(xí)班,反正她和阿原想做點事情。春姐想拉芳子入伙,讓她既教拉丁也參與學(xué)校事務(wù),說只要芳子愿意,時間上可以隨意安排?!敖^對不影響你照顧石磊?!贝航阊a充道,“學(xué)校還可以增設(shè)芭蕾舞班,讓小林過來當(dāng)助教?!币詾橹皇窍敕T了,不料她竟然付諸行動。近來春姐一直在物色場地,策劃招生方案,又替自己和芳子安排了比賽和考級。她甚至給學(xué)校取好了名字:嬰寧舞校。她惡狠狠地對芳子說,要的就是這股妖氣。
老實說芳子有些動心。這幾年,夜里,除了睡不著,除了剝核桃,她還在跳舞。一個人,暗著燈,在客廳里,時而女步,時而男步,時而恰恰,時而倫巴……有時她甚至?xí)┥闲愿腥A麗的舞服,化上濃艷妖靡的舞妝,為自己想象一場盛宴或者一場戰(zhàn)爭。她看到客廳里人頭攢動,她看到紅酒、玫瑰、燭光,她看到所有美好的事物,聽到內(nèi)心深處澎湃的聲音。每當(dāng)這時她會徹底忘掉石磊,忘掉核桃和核桃夾子,忘掉以前和今后的生活……
她成為自己的神。
之所以答應(yīng)春姐,還因為考級那天晚上,她可以去看《胡桃夾子》。雖然只是很小的民間芭蕾舞團(tuán),雖然只是兩幕三場里的一場,但畢竟有舞臺,有燈光,有服裝,有故事……想自己可以坐在暗處,靜靜地陪女孩瑪麗在一個美麗浪漫的故事里穿行,應(yīng)該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阿原托北京的朋友幫她弄到一張票,事情就算定下來。總之芳子就這么去了,比賽,考級,一場芭蕾舞劇,丟下石磊。后來芳子想,假如沒有比賽和考級,僅憑一場《胡桃夾子》就能召她進(jìn)京吧?打開,旋轉(zhuǎn),跳躍,多美好……
然后多出一個枕頭。枕頭藏在衣櫥深處,藏在她的內(nèi)心,卻突然硬插進(jìn)她的計劃與行程。枕頭溫順柔軟,她丟下它,逃上車,枕頭仍塞在胸口,讓她透不過氣。上車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后悔了,硬撐著,對誰都不說。
考級還算順利。她與春姐的表現(xiàn)雖不完美,但過關(guān)沒有問題。黃昏時他們走出劇場,找地方隨便吃了點東西,《胡桃夾子》就該上演了。仍然是那個劇場,白天她們用來考級,晚上租給小舞團(tuán)演芭蕾。阿原和春姐今晚都不能陪芳子,阿原的朋友半小時以前打來電話,邀他和春姐去一個郊區(qū)小院喝茶敘舊,春姐試圖推辭,朋友來接他們的車子已至途中。春姐囑芳子散場后早點回酒店,芳子說:“或許我會找個男人?!贝航阈?,笑完,認(rèn)真地說:“我倒希望是真的?!?/p>
芳子沒敢給小林打電話。她不打,小林也不主動打來,芳子一整天膽戰(zhàn)心驚。她從吃飯的地方慢慢走回劇場,到劇場前的陰暗處,終忍不住了。她摸出煙,點上,深吸一口,又掏出手機(jī),再深吸一口煙,撥通電話,調(diào)整呼吸,小林的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
小林說:“還好吧?”芳子說:“還好。”“考級順利吧?”“只是個過場?!薄笆裁磿r候回?”“明天中午的火車?!薄盎貋砗筇炜炝亮恕!薄疤炜炝亮恕!薄澳阕⒁獍踩??!薄啊€好吧?”“有點累。”“……石磊呢?”“還好……天太熱,枕頭總是濕的?!薄耙粫何乙窗爬傥鑴?。”“《胡桃夾子》。”“突然想,這場劇更適合你看?!薄拔业萌タ纯词??!薄艾F(xiàn)在?”“這兩天他動都不動一下?!彪娫捑蛼鞌嗔?。沒有告別。
芳子緊攥電話,又一次變得恍惚?!罢眍^總是濕的”是什么意思?“這兩天他動都不動一下”是什么意思?沒有告別就掛斷電話是什么意思?再想,自己似乎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了。剛才小林確鑿無疑地告訴她:石磊還是老樣子,愛出汗,不能動。不就是這些嗎?難道還有別的?
劇場開始檢票,芳子又摸出一根煙。只抽一口,她便看到那個女孩。女孩坐在輪椅上,候在劇場外面。不遠(yuǎn)處,一個中年婦女正向檢票員解釋著什么。
芳子覺得這個女孩就像劇中的瑪麗。
之后兩個小時,芳子的面前一直有一團(tuán)縹緲的煙霧。她看到國王、王后、技師、瑪麗、木偶王國、變成胡桃夾子的王子和變成王子的胡桃夾子……她站起來,慢慢走回酒店,她為她的逆世界倍感憂傷。
然后她接到春姐的電話。春姐說,我和阿原不想回去了。
芳子以為是今晚。
但春姐指的是,以后。
其實在肉販老王之前,有人跟芳子說過類似的話。巧合的是,那一次,小林同樣在場。
是秋天,風(fēng)很大,背陰處的陽光卻還是熱的。芳子和小林陪石磊曬太陽,石磊的口水打濕下巴又弄濕領(lǐng)口。芳子回家給石磊取圍嘴,回來時,見小區(qū)的田阿姨正與小林聊著什么。她將圍嘴給石磊戴上,田阿姨仍不走。不僅不走,見芳子過來,主動往旁邊挪挪,給芳子騰出一個地方。芳子剛坐下,田阿姨就說,剛才聽小林說,這么多年小石連褥瘡都沒生一個。又說,像芳子這樣的好女人,天底下難有第二個。
芳子笑笑,不想搭理她。
“不死不活的,還拖累人?!碧锇⒁坛虺虿贿h(yuǎn)處的石磊,說。
芳子相信田阿姨沒有惡意。她不過說出事實,說出芳子很認(rèn)同并且很無奈的事實。但這樣的話,還是讓芳子很不舒服。
“芳子你知道安樂死嗎?在國外,有些國家,好像患者家屬能拿枕頭捂死不死不活的病人?!碧锇⒁探又f,“這對病人也好吧?賺個痛快。反正我相信投胎?!?/p>
田阿姨相信投胎,芳子不信。她認(rèn)為死即死,所有的一切,肉體的靈魂的,從此灰飛煙滅,絕無輪回?;蛘呒词狗甲酉嘈磐短ィ灿X得這該是自然的過程。何謂自然?春華秋實,滄海桑田,生老病死,轉(zhuǎn)世輪回,沒有任何人與神的介入。芳子不想給田阿姨解釋安樂死,解釋腦死亡,解釋法律道德倫理宗教,解釋醫(yī)生的針劑與家人的枕頭……那天她只想早些逃離。然回到家,當(dāng)她和小林并肩坐在沙發(fā)上喘息,她發(fā)現(xiàn)“枕頭”開始與她糾纏。起先僅僅是一個詞,慢慢有了形狀,又有了色彩、圖案、質(zhì)地、觸感,最后加上動作。她看一眼小林,小林瞅向窗外,大口喝著水,似乎比她還要慌亂。
那天距兩個人的肉體之歡已經(jīng)過去兩個多月。兩個多月里,他們從未提及那件事。她知道小林對她是渴望的,有時候,黃昏,小林賴在她家,去洗手間沖沖澡,幫她拖拖地板,洗洗菜,或者干脆留下來吃飯,總之磨磨蹭蹭,不肯回去。有天她穿一件領(lǐng)口低垂的大汗衫站在餐桌前剝核桃,小林坐在對面喝茶,后來小林去廚房取開水壺,回來時,從旁邊擠過芳子的后背。雖然只是短短的相觸,芳子仍然清晰地感覺到一根滾燙的金屬棒劃過她的腰際。她戰(zhàn)栗,愣怔,看小林,小林喝著茶,看向窗外,面無表情。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哭,為小林,或者為自己。她將汗衫往上拽拽,剝核桃,剝核桃……她聽到“啪”一聲脆響,一顆核桃被她的核桃鉗子捏得粉碎。
田阿姨說出“安樂死”那天,她再一次將幾顆核桃捏得粉碎。她怨核桃皮太薄,但她清楚這只是借口。她開始恨田阿姨,覺得她就是那種蛇蝎女人,心腸惡毒。再想似乎田阿姨什么也沒有說,反正就是閑聊,田阿姨不過信口扯了幾句。是她想起枕頭。溫順的枕頭,突然閃出寒光。
那夜里,當(dāng)小林走后,當(dāng)夜深人靜,她再一次在客廳里跳起舞。面前是并不存在的舞伴,有時春姐,有時小林,有時石磊,更多時,她只看到自己。她保持著完美的架形,頭后仰,胯前挺,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舞蹈會讓時間過得快一些,會讓自己變得稍稍快樂一些,然而今夜,不管她旋轉(zhuǎn)得多快,那個枕頭注定緊緊相隨。后來枕頭果然進(jìn)入她的夢里,變成利齒又變成尖刀,變成餓狼又變成魔鬼。從夢里醒來,她的枕頭全是濕的,去洗手間沖澡,竟忘記剛才的夢。她只記得夢里石磊已死,大張的嘴巴里,爬出一條條灰白色的邪惡的蜥蜴。
后來,慢慢地,芳子就將那個枕頭徹底忘記,直到肉販老王又一次提及。她和小林于是又一次變得慌亂并且恐懼,似乎老王是夢的法官,可以從道德和法律的層面來審判她的夢。從菜市場回去以后,小林留在她那里吃飯,兩個人喝了一點酒,說了一點笑話。小林說他上午去相親,見了一個老姑娘。老姑娘挺漂亮,特別是睫毛,又長又翹。芳子說你連我都不正看一眼,頭次見面就盯著人家姑娘的臉?小林認(rèn)真地說,我是用余光看的。似乎小林真有這種本領(lǐng),他用余光就能將一切看清看透。他們坐在餐桌邊抽煙,半天不再說一句話。一只蟑螂爬過墻角,走走停停,小林盯著它看,芳子也盯著它看,直到蟑螂消失不見。“就是成了?”芳子摁滅煙蒂,突然說,“要喝喜酒了吧?”小林說:“成不了?!狈甲诱f:“不是挺漂亮嗎?”小林說:“是挺漂亮?!狈甲诱f:“那怎么成不了?”小林站起來,目光從窗外收回,直直地盯住芳子的眼睛。之前芳子從未發(fā)現(xiàn)小林的眼珠是彩色的——就像在他的眼球外面吹出一個同樣大小的閃爍出繽紛七彩的肥皂泡。
昨夜芳子夢到小林,夢到他彩色的眼珠和金屬棒般的下體,早晨醒來,她為自己感到羞愧。打春姐的電話,春姐說她和阿原正往這邊趕。芳子去洗手間沖澡,換上最后一套干凈的內(nèi)衣。北京之行似乎就這樣結(jié)束,再過幾個小時,她就將登上返程的列車,重復(fù)以前的日子,或者顛覆以前的日子。
她既怕重復(fù),也怕顛覆。
昨夜她沒有看《胡桃夾子》。因為女孩。女孩的母親試圖說服檢票員讓她們進(jìn)去,為此她愿意多付兩倍的價錢。她沒有成功。芳子盯住女孩的臉,她認(rèn)為女孩才應(yīng)該是劇中的瑪麗。不僅如此,她還認(rèn)為女孩肯定有著憂傷并且刻骨銘心的往事:比如她曾經(jīng)是芭蕾舞演員,比如她曾經(jīng)的戀人是芭蕾舞演員,比如她在趕赴演出的途中遭遇了車禍,比如她在演出時遭遇了意外……她走上前,將票塞給女孩的母親。她說她臨時有點事,別糟蹋了票。說完她扭頭就走,越走越快,幾乎走出一條街。她在路邊商店買了兩包香煙,慢慢往回走,劇院門前,女孩和母親已經(jīng)不見。
芳子在陰影里坐下,掏出電話,戴上耳機(jī),打開《胡桃夾子》,掏出煙,彈一根,點著,慢慢抽,慢慢抽,抽完,另一根續(xù)上……她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個多小時,任耳邊回旋著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圓舞曲》,任面前上演著并不存在的《胡桃夾子》。她在散場前離開。她既不想再見到女孩,也不想女孩再見到她。她慢慢走回酒店,疲憊并且虛弱。她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比賽,考級,女孩瑪麗,連同她的胡桃夾子。一起結(jié)束的也許還有石磊,以及她之前的生活。她害怕知道,她想知道。她害怕知道。
她獨自去酒店餐廳用早餐。一個男人從她面前經(jīng)過兩次,然后坐到她的對面。男人沖她微笑,很紳士很儒雅。男人接了一個電話,用了非常熟練標(biāo)準(zhǔn)的英語。放下電話后男人去取了兩杯咖啡,將其中一杯推給她。男人沖她笑笑,說:“這家酒店的咖啡還不錯?!蹦腥?0歲上下,英俊魁偉,衣著得體,看起來既有錢又有品位。男人的搭訕也很有分寸,尺度把握得恰到好處,這讓芳子不好拒絕他的咖啡。男人說平時他住在青島,這幾天來北京等一樁生意。又說他一個人有點無聊,想約芳子一起去看恭王府,那里有他的朋友,中午可以吃全京城最正宗的烤鴨、焦圈和驢打滾。芳子忙說她還有事。男人先是表示遺憾,然后說明天早晨餐廳里再見。芳子沖男人笑笑,喝下最后一口咖啡,起身,往外走。明天早晨男人會為沒有見到芳子而遺憾嗎?會認(rèn)為芳子沒有教養(yǎng)嗎?會認(rèn)為芳子在耍他嗎?或許明天早上,男人就會徹底忘掉芳子。這世上有一種男人只為賺錢和泡女人活著,這男人也許就是。盡管他們并不討厭。
芳子回房間收拾東西:曬衣架、內(nèi)衣、水杯、化妝品、牙具盒、胡桃夾子……做完這一切,又抽掉兩根煙,春姐和阿原終于回來。阿原去房間取行李,春姐坐在芳子床頭,靜靜地看一會兒芳子,突然說:“我和阿原,不想回去了。”
芳子一驚。
“是暫時不想回去了……阿原的朋友幫他在郊區(qū)租了一個農(nóng)家院,可以自己栽花種菜,養(yǎng)貓養(yǎng)狗,挺安靜挺溫暖,我們都很喜歡。”春姐說,“關(guān)鍵是朋友辦了一所小學(xué)校,我和阿原正好可以教那些孩子舞蹈。”
“你們不是要回去辦舞校嗎?比賽,考級,租房子……”
“你和小林也可以?!?/p>
“我們不行……”
“大不了帶上石磊……我想和阿原在這里靜靜……芳子你說我是不是老了?突然之間,就想靜靜……”
“我希望你先回去,考慮清楚再作決定……”
“車子在酒店外面等著……一會兒先送你去火車站,然后我和阿原直接回郊區(qū)小院。今天我們想把菜園簡單拾掇一下,過些天,蘿卜白菜西紅柿……”
芳子看著春姐的表情,確信她決心已定。她不明白春姐變化因何如此之快:昨天還在為舞校做著努力,今天就決定與阿原共守一方小院“安度晚年”——生活不是玩碰碰車,想進(jìn)就進(jìn),想退就退。
“我害怕再見到他。”在車站,春姐突然說,“我怕他抑郁,怕我心軟。我怕與他舊情復(fù)燃?!贝航惴戏甲拥募绨颍瑢⑺募绨虼驖?。
那么,春姐與阿原留在北京終有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然理由又是那般牽強(qiáng)——假如她深愛著阿原,怎會與前夫舊情復(fù)燃?假如她對阿原有懷疑,又怎會死心塌地隨他留在距離北京很遠(yuǎn)的郊區(qū)?盡管春姐又說,她只是暫時留在北京,說不定下班火車就會返回。但芳子相信即使春姐返回,也是為留在北京而“處理后事”。反正從此以后,小城注定少了一位風(fēng)風(fēng)火火妖嬈熱情的女人,農(nóng)家院里注定多了一位安安靜靜面目慈祥的婦人。
一個人徹底顛覆自己的生活,其實容易得很。
芳子尊重春姐的選擇。然而她總是感覺哪里不對勁。
芳子看著窗外,與來時完全相同的景致,此刻正在回放。景致前后相顛,便是她的北京之行了;《胡桃夾子》首尾相顛,便是她之前的故事了。她的生活會不會因了這四天,完全變成另外一種模樣?前提是,那個密不透風(fēng)的枕頭。
那個密不透風(fēng)的枕頭。密不透風(fēng)的枕頭。枕頭。頭。
“拿枕頭捂死他算了!”這句話是肉販老王當(dāng)著她和小林的面說的。其實老王還沖他們的后背小聲嘀咕過很長一段話。老王以為誰都沒有聽見,但她和小林聽得真真切切。
老王說:“真捂死他,誰都不會計較。親戚朋友,街坊鄰居,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誰會計較呢?警察也不會計較……石磊也不會計較吧?誰會計較呢?殺一只羊,好事還是壞事?救一頭牛,好事還是壞事?死了還是活著,好事還是壞事?看問題的角度不同罷了……”然后天黑下來,城市掌起燈,芳子和小林的心里掌起燈。燈火飄忽閃爍,那是心的鬼火。
鄰鋪的小女孩湊過來,叫芳子阿姨,給她看她的畫。芳子笑著,敷衍著,內(nèi)心動蕩。突然她站起來。她認(rèn)為此時必須給小林打個電話。小林還有整整一夜的時間。一夜里,什么都可能發(fā)生。
“芳子?!薄霸诟墒裁??”“做飯。”“還好吧?”“今天下雨了?!薄皠e動……那個枕頭?!薄笆裁??”“枕頭。”“已經(jīng)動了。”“什么?”“動了。”“動手了?”“……嗯?!薄皠e嚇我。”“我等你回來。”“小林你別嚇我。”“有些事總要解決?!薄靶×帧薄安挥门拢歼^去了?!彪娫捑蛼炝?。芳子想再撥,伸出手指,卻不敢。她就這樣盯著手機(jī),呆呆地站在車門旁邊,直到列車靠站,幾個提著蛇皮口袋的男人粗暴地將她撞開。
芳子走回鋪位。她搖搖晃晃,頭重腳輕,身體仿佛被掏空。她的腦子也仿佛被掏空,里面什么也不存在。連慌亂都不存在。連悲傷都不存在。連悔恨都不存在。連恐懼都不存在。后來她把自己關(guān)進(jìn)廁所,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再后來她開始心存僥幸,認(rèn)為小林只是在嚇唬她,或者只想跟她開開玩笑。再后來,她甚至想,也許她聽錯了。小林根本沒有說過“動手”“解決”這樣的詞,這些詞不過是她的幻覺罷了。她甚至對剛才是否給小林打過電話都開始懷疑。也許那只是一個夢,一個她躺在鋪位上所做的真實、清晰并且殘忍的夢。她突然不敢去看手機(jī),翻手機(jī)。她怕那不是夢。她清楚那不是夢。
后來她干脆戴起耳機(jī),打開《花之圓舞曲》,讓音樂不間斷地在耳邊流淌。沒有用。她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一直在抖,雙腿一直在抖。她強(qiáng)忍著,卻抖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她從箱子里摸出核桃鉗子,什么也不做,就那么握著,她聽到“噼噼啪啪”的碎裂之音。突然世間萬籟俱寂,她看一眼手機(jī),電池已經(jīng)告罄。天地間真的很靜,側(cè)耳細(xì)聽,列車竟沒有發(fā)出一點點聲音。她開始懷疑列車浮上天空,她聽到耳邊有細(xì)小的塵埃在流動和碰撞……
似乎她睡著了,又似乎她在黑暗里一直大睜著兩眼。往后的時間里,她對時間完全沒有感覺:一秒鐘可以無限抻長,十幾個小時也可以壓成一瞬。車至終點,她飛奔下車,每一步都是心驚肉跳。她忘記了她的箱子。她只攥緊她的胡桃夾子。她看到熟悉的夜景,所有一切都在她的面前旋轉(zhuǎn)、顛簸和回滾。她站在路邊打車,她看到的每一輛出租車?yán)铮疾刂活w紫黑色的眼球凸出很高舌頭伸出很長的腦袋。她想回家。她害怕。她不敢回家。她想拼命。她想逃離。她想死去。
她想起石磊說出的最后一句話。目擊者告訴她,石磊被撞飛的剎那,空中清晰地喊著她的名字:“芳子——”
她上樓,推門。門竟是虛掩的。小林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看她。
她踉踉蹌蹌,沖進(jìn)臥室。她看到干干凈凈的床單,干干凈凈的石磊。石磊正在熟睡,口水掛在嘴角,呼吸均勻。芳子慘叫一聲,癱倒在地,所有委屈、不安、緊張、恐懼、悔恨和憤怒在那一刻同時爆發(fā)。她坐了很久,爬起來,跌跌撞撞沖進(jìn)客廳。小林仍然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看她。她沖向小林,掄起手,卻被小林捏住手腕?!岸歼^去了,”小林說,“經(jīng)歷一次也好。”
“你為什么不說?”
“經(jīng)歷一次也好?!?/p>
“可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小林松開她的手腕,“但咱倆真的經(jīng)歷了一次。石磊也是?!?/p>
小林從沙發(fā)上站起,身后閃出“吉祥平安”。枕頭被洗過,拆過,縫過,加上簡單的捆扎,變成肥嘟嘟的玩偶抱枕。小林說,看電視可以抱著它,暖和。
芳子看向餐桌。餐桌上不但菜肴豐盛,還有一瓶紅酒,兩個酒杯?!白蛱焓悄愕纳眨税??”小林說,“夜沒過去,這一天就算沒完。現(xiàn)在補上,不晚?!?/p>
芳子的確忘記了自己的生日。她坐到桌邊,哭了,笑了,又哭了。她哭了很久,端起酒杯,抬頭,抹抹淚,說:“干杯?!本豌蹲×恕?/p>
她看到茶幾上,散落著幾顆剝好的核桃。核桃旁邊,一把嶄新的王子模樣的胡桃夾子。
原載《特區(qū)文學(xué)》2016年第4期
本刊責(zé)編 周美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