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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去活來

    2016-09-19 15:15:55學(xué)群
    小說林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信用聯(lián)社聯(lián)社

    1

    樓就在那里,它在等著把你裝進去。黎華在往這幢樓里去。這幢樓造就了他,現(xiàn)在似乎要把他毀掉。

    這是新河縣城最高的一座樓,一層一層往上去,有一十二層。在它對面,也有一座十二層高的樓。一個叫鐵拐子的泰籍華人蓋的賓館。幾年前,鐵拐子還在這里開一家騙子公司,專騙外地的貨。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就成了泰籍華人。他的賓館作為縣城最大的一個外資項目,很快就站得跟對街的縣信用聯(lián)社一般高。不僅如此,他還在樓頂蓋了一個皇冠一樣的東西,一下高了一米多。

    鐵拐子要壓倒對方。他忘了,站在對面的是全縣最大的金融機構(gòu)。工農(nóng)中建四大國有銀行,它們在全國最大。到了新河縣,最大的還是信用聯(lián)社。二十六個億的存款,十六億多的貸款,點多面廣線,全縣三十五個鄉(xiāng)鎮(zhèn),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信用社,四百八十三個村,村村都有信用站。沒有哪家銀行可以同它相比。執(zhí)掌縣聯(lián)社的是大名鼎鼎的方總,方大林。他正暗暗使勁,準(zhǔn)備在換屆選舉時,競選副縣長。他當(dāng)然不允許鐵拐子壞了他的風(fēng)水。

    一天,那個泰籍華人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樓頂多了一根高大的火炬。玻璃鋼做的火把,既不歪向左,也不歪向右,紅紅火火直往高處走,比他的皇冠足足高出一米多,一下把風(fēng)頭搶了回去。鐵拐子趕緊去請風(fēng)水先生。地方上最有名最靈驗的風(fēng)水先生就這一個。他剛指點過信用聯(lián)社的火炬,又被請來指點如何破這支火炬。樓不能再加高,也不能依葫蘆畫瓢,在皇冠上裝一根火炬。最后,鐵拐子在樓頂裝了一門水炮,對著街對面的火炬。信用聯(lián)社那邊心領(lǐng)神會,圍著火炬掛了一層玻璃幕墻。有了一層反光的鏡子,那邊的水炮最終發(fā)現(xiàn),它對準(zhǔn)的是它自己。幕墻上面,火把高高舉起。除了朝它仰望,誰也奈何不了它。最后,鐵拐子主動拆了那門水炮,還請方總吃了一頓飯。他說自己回鄉(xiāng)辦企業(yè),說不定哪天就需要聯(lián)社支持。于是兩座樓就這樣站在那里,好像它們一直這樣,從來沒動過。

    這時候,黎華的那雙鱷魚牌皮鞋正載著他往聯(lián)社的辦公大樓去。他去六樓,603。這是整幢大樓的核心部位。聯(lián)社的老總、副老總都在這一樓。最初,方總準(zhǔn)備把核心安在八樓。誰都知道,八發(fā)。可風(fēng)水先生說,八字倒下來就是一副手銬,還是六好。六順。六字顛一個個兒,也是九,久發(fā)。方總從善如流。

    黎華剛從方總那兒來。不是601,是另一座樓,304。那座樓總共六層,沒有電梯,房間號也不好,跟聯(lián)社這邊沒法比。可它是縣政府。在縣政府的304,方副縣長瞪著眼睛朝他拍桌子:這點事都辦不好,養(yǎng)著你們做什么!

    2

    他用的是“養(yǎng)著”這個詞。就像養(yǎng)牛為了耕田,養(yǎng)豬為了宰肉,養(yǎng)狗為了搖尾巴,為了叫你咬什么就咬什么。按書本,當(dāng)然不是他養(yǎng)著他們??蓪嶋H上,他是老板,老板就是養(yǎng)著他們。

    那時候他黎華在哪里?城郊一所學(xué)校的一個樓梯間里。樓梯在上面由高到低,一直低到只有老鼠蟑螂才能去的地方。那張床,假如不是一頭沒有靠背,就沒法放。他在高的這一頭靠背,腳伸向低矮的地方。豎起來的兩只腳板,頗有些頂天立地的意思。他喜歡窩在這里寫詩。寫天上的星星,也寫地上的螢火。寫螢火畫亂一池塘的星星。寫他躺在運稻草的拖拉機上,用一車稻草搖晃星空。家里的母大蟲來過,又是罵又是嚷,有兩次還在他身上留下好些抓痕。他鐵了心,一定要在這些水泥板下面寫出一片天地來。直到有一天晚上十點多,他的女兒哭到這里來找他要生活費。第二天,他待在屋子里,有很多腳步在他上面,從頭踩到腳,從腳踩到頭。他感到,在水泥夾縫里,詩歌這條路似乎走到了盡頭。

    正好碰上信用聯(lián)社招聘。與黎華談過,又看過他寫的那些詩和散文,方總當(dāng)即拍板:就是他。他一進去,就是辦公室副主任。沒多久,主任被調(diào)走。他當(dāng)了一段主持,就順理成章成了主任。后來又成了聯(lián)社副老總。眼下的情形,誰都看得明白:方副縣長人在那邊304,依舊占著這邊的601。602的唐總眼看就要到點退線。他黎華雖然還在603,再往前,要去的就不是602。好多人都鬧不懂,方總究竟為什么如此寵著黎華。

    一開始,黎華的想法很簡單:方總把他招進來,就是叫他寫稿。詩是寫不下去了。就先把它放下,一個勁地寫材料,寫報道。材料往縣里市里甚至省里報,報道往報紙上去,往電視上去。方總在這方面舍得投入,他也舍得寫,舍得跑。方總和他的聯(lián)社很快紅起來。士為知己者死,說得有些嚴(yán)重。知恩圖報而已。后來才知道,他的想法有些簡單。

    成了辦公室主任之后,第一次跟方總出去。不知道要跟什么人打牌,方總手一揮,叫他回去拿十萬塊錢。坐到車上之后,他還在發(fā)愣,不知道這十萬塊上哪兒去拿。他離了婚又結(jié)婚,五十萬貸款還沒還,他拿不出。他拿不準(zhǔn)是不是上方總家里去拿。司機笑了:你上財務(wù)室去呀!找到財務(wù)室,財務(wù)室二話沒說,就給了他十萬。他輕輕吐了一口氣。跟方總出去得多,他經(jīng)常往財務(wù)室去。他明白了,財務(wù)室的會計、出納和主管,全是方總信得過的人。

    年終決算,財務(wù)室問他:拿走的那八十五萬怎么處理?

    八十五萬,全是他經(jīng)手。他們記在那里,最后還是要處理的!他有些坐不住。他上601轉(zhuǎn)悠,瞅著方總高興,就問那八十五萬怎么辦。方總仰在大轉(zhuǎn)椅上,那張國字臉表情有些詭異。粗黑的眉頭皺了皺,最后又往上一揚,笑了:你問我怎么辦!你說怎么辦?等你成了聯(lián)社副老總,總該知道怎么辦吧?辦公室副主任的副字剛剛拿掉,第一次聽方總這么說,他有些合不攏嘴。那時他還不知道,方總把他的提問看成了提醒。方總是痛快人,就把話挑明了??吹剿额^愣腦合不攏嘴,方總笑起來。

    那八十五萬,財務(wù)室跟他商量,就掛在那里。掛在那里它就一直在那里。是的,他沒有打條子,沒有簽名。可那上面一筆一筆記著,他是經(jīng)手人。這還不算,上面的數(shù)字還一筆一筆在增加。一百萬很快就越過去了,接下來是二百萬,三百萬也在一步步逼近。

    這次在304,方大林拍著桌子問他要二百萬。有人寫信告這位新上來的副縣長,說他買票賄選。他得擺平。

    從304出來,他在外面胡亂轉(zhuǎn)悠了半天,才回到聯(lián)社。他上到六樓。他走到603門口。603過去是602,跳過602就是601。他怎么辦呢?endprint

    3

    603已經(jīng)夠大了,差不多有八九個樓梯間那么大。他現(xiàn)在的辦公桌,比那時的床要大。桌子后面的大轉(zhuǎn)椅,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就是兩個樓梯間。還有一大半,擺著沙發(fā)和茶幾,相當(dāng)于客廳。601比這還要大。

    他把轉(zhuǎn)椅轉(zhuǎn)過去一百八十度,面前是一排大書柜。住在里面的,一半是新貴。它們無一例外地穿著漂亮光鮮,許多還裹在一層透明的塑料里。大概它們天生就不是給人翻閱的。它們原封不動立在那里,充當(dāng)禮儀先生、禮儀小姐。有一半是跟他從那邊樓梯間過來的,有些像進城來的鄉(xiāng)下親戚。以前多半塞在床底下,現(xiàn)在住得好了,依舊懶懶散散一副邋遢樣子。屈原在里面投了江,雪萊也溺水而亡。海子自殺,食指發(fā)了瘋,說他為了變成一條瘋狗,寧愿放棄神圣的人權(quán)。他大多背對著它們,面朝沙發(fā)和茶幾。世界在那里走向他,說的都是:錢!錢!錢!

    這一次,他朝那些已死和注定要死去的詩人掃了一眼,眼光落到墻角的一只保險柜上。他沒有辦法?,F(xiàn)在,他就是想回到樓梯間去,也不容易回去了。那本有著黑色封皮的《圣經(jīng)》早就說過,那水勢比山高過十五肘,山嶺都淹沒了。十二層樓高的火炬,頂多是一個浪頭。難怪那些新書要穿上塑料防水衣。

    保險柜底層有一只小抽屜,里面一張卡片。臺胞居住證,也就是這個人的身份證。他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有關(guān)這個人的一切,就在這張卡片上。身體被齊胸剪斷。胸以下大半截,統(tǒng)統(tǒng)不要。留下上面這一點,代表他來到卡片上,眉眼,眼睛與眼睛之間的距離,鼻子的擺放,嘴與下巴,這些足以讓這個世界將他認(rèn)讀。有一些方塊字標(biāo)明是男是女,上廁所該去哪一邊,住在什么地方。還有一些阿拉伯?dāng)?shù)字,是說這張臉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來到世界上。

    這個人現(xiàn)在是他舅爺。聽舅爺說,這上面的阿拉伯?dāng)?shù)字是錯的。他本是1931年出生,辦證的時候,填那張臺胞登記表,填的就是1931。證件發(fā)下來,一看才知道,31變成37。1很容易變成7,只要上面多一點墨水,或者看的時候眼睛花一下。那時候他還不是他舅爺。一個人把一包中藥帶在身上,一帶就是四十年,他無疑是個認(rèn)真的人。那時候的人,似乎什么都較真,好像是1還是7很要緊似的。他找到派出所。仿佛不把1字改回來,弟弟妹妹就會變成哥哥姐姐。他媽要在他五歲的時候,才會懷上他。仿佛要等日本人朝這邊打了炮,他才會生下來。好像他回大陸以前的那些日子。全都成了謊言。他要讓7回到1。可派出所說,已經(jīng)上了網(wǎng)不好改,改不了。以后填出生年月,就按這上面填。誰都想年輕,一下年輕六歲,不是很好嗎?后來辦房產(chǎn)證什么的,他填上1931,人家告訴他:老人家,您填錯了,與身份證不符。還算禮貌。他不好說什么。他只能改過來。要不,事情就沒法往下走。好在1字改7字,好改。

    他叫洪自達出生年月就這樣了。死的時間,這上面沒有。這幾個阿拉伯?dāng)?shù)字,得看他這個外甥孫女婿的?

    4

    他想起剛來聯(lián)社的時候。七樓,靠影劇院那邊,很小一間屋子。依舊是寫。他只是把一些方塊字,也包括阿拉伯?dāng)?shù)字寫到紙上。與詩相距十萬八千里,可也不用去管紙以外的事情??傆袑懖煌甑臇|西,晚上多半在加班。他一加班,打字員就得跟著。靜悄悄的大樓,給人的感覺,整個世界就是兩個人: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男的已婚,腳上多多少少還拖著一雙鞋。女的是自由的。男的多半把頭埋在紙上,有時也會抬起頭,說他現(xiàn)在不能寫詩了,只能寫這些。女的朝他笑笑:等你寫到方總那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女的年輕漂亮,還善解人意。假如為她寫詩,可以啊哦呀一大片。可生活不是寫詩。生活只是把一大堆方塊字配上數(shù)目字,填到方格稿紙上。再由她打到電腦上。電腦通往該去的地方。

    生活就不能美好一些嗎?

    那天,他坐在椅子上校稿。她在旁邊站著。他把打錯的地方指給她看,她彎下身。一樣?xùn)|西在后頸和耳廓掃了掃,最后來到他臉上。有一陣,他沒有動。他怕那種癢癢的感覺從他臉上跑掉。她的頭發(fā)總是綁成馬尾。他不止一次看到,那條馬尾隨著手在鍵盤上的動作輕輕晃蕩。燈光落到上面就像水一樣在流。有一次他看到一只蛾子繞著電燈飛了幾圈,居然停在上面。那時候他真希望自己是那只蛾子。綁在腦后的頭發(fā),怎么突然披散下來了?

    第二次,事情來到手肘那兒。這一次,他是坐在她剛坐過的椅子上。她留在座椅上的熱氣,就在下面蒸騰。他右邊的手肘,頂?shù)揭患浐鹾醯臇|西。他當(dāng)然知道那是什么。他裝作不知道,停在那里。接下來,事情接著往下發(fā)展。在寫過很多材料之后,他寫了一回詩。用的是身體某處地方。事情之后,他在窗子前面站了好一陣。窗子外面,影劇院里上演的故事無非是這些: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的起因,經(jīng)過和結(jié)果。他知道,有一個故事已經(jīng)從他身上開始。因為這個故事,他將更加依賴這幢樓。

    家里那條母大蟲,每天看著他吃過晚飯?zhí)ひ浑p拖鞋出門。拖鞋似乎在告訴她:他不是去卡拉OK,不是去跳舞,是去辦公室加班。以前這個男人又窮又酸,丟到街上都沒有人撿,她只操心錢?,F(xiàn)在她開始操心人。

    第一次到辦公樓,剛好方總過來審他的講話稿。黑暗中的母大蟲把他嚇了一跳。還沒有人在他的辦公樓嚇?biāo)惶K苌鷼猓哼@是辦公樓,你一個家屬跑到這里來做什么!這是一個比她哥哥的教育組長要大許多的人,她懂得怕。

    她好久沒來辦公室。再來是嗷嗷叫著沖進來的。他站起身,等著她一頭撞過來。他不再是那個躲在樓梯間寫詩的人。他立足的地方是一幢十二層的樓。他是這里的主任。掌握這幢樓的方總需要他,信任他。她沒有沖過來。她轉(zhuǎn)向旁邊那張門。打字室里,兩個女人的聲音同時響起:一個發(fā)出猛獸撲食的長嗥,一個叫聲里帶著哭腔。他奔進打字室。打字員洪小樂的馬尾辮正在另一個手上。洪小樂用手護住發(fā)根,只是叫。他擔(dān)心洪小樂的身子。那里面多了一件他的東西。他朝母老虎的屁股踢了一腳。被踢的女人隨即在地上打起滾來,攤開一地的哭鬧。另一個縮在椅子上,只是嚶嚶地哭。他一時沒了主意。辦公室的幾個年輕人,除了搓搓手就只會干瞪眼。最后還是方總過來收場。

    方總說:黎華,把那女人離掉。方總說這話的時候,像在說信用社一筆貸款,一次人事調(diào)整。endprint

    他記得,那女人要五十萬,方總就給他批了五十萬貸款。想起哭著來找他的女兒,他心里有些酸楚。事情鬧到這一步,他能做的也就是這五十萬。問題是,他一年的收入也就五萬多一點。這邊不算吃飯穿衣,那邊不算利息,也得十年。方總不是這么看的:你除了把一十二個月加到一起,拿五十萬去除,還能做什么?人是活的,活人還能讓尿脹死!

    他還記得,他找到信貸部經(jīng)理黃大豐時,黃大豐是這么說的:公安局有槍有銬子可以捉人,法院可以判刑也可以減刑,勞動局可以招工。我們只有這個,不貸款還能做什么?他把表填上遞過去,黃大豐一笑:你填自己名字?他不解:我自己貸款,不填我的名字,填誰的名字?大豐說行,填你也行。

    5

    黎華在等候市里的作協(xié)主席。他派了那輛巡洋艦越野車去接主席他們。這車以前歸方總用。司機打電話說快到了,他下了樓來等。他的背后是聯(lián)社辦公大樓,在好些人看來,在姓過方之后,這幢樓很快就會姓黎。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噴水池,一般是在天黑以后,配上燈光,把水噴成彩色。從風(fēng)水的角度,有這么一個水池,得水聚氣,就有了生氣。就算對面樓上的水炮不拆掉,那又怎樣?水只能順著玻璃幕墻流下來,歸入水池之中。就連那座樓,也倒栽在水中。方大林信這個,他坐到304去了。黎華不知道該不該信,抱著信信無妨的態(tài)度。這時候還沒噴水,他伸頭朝水池看了看,他看到一只反過來往上看的頭。一只老鼠在游水。還有一只。拖在身后的波痕就像隨風(fēng)飄動的裙裾。它們應(yīng)該是昨天晚上進到水池里的。大概是路人隨手拋下的面皮屑吸引了它們,要不就是噴泉時逐光入水的飛蟲。水池里的水不夠滿,它們沒法越過高高的池壁爬上岸。水不夠淺,它們沒有辦法踩到池底站在那里。踮起腳豎起身子都不行。它們只能不停地游,繞著池子游。從入水的時候起就一直游,從昨天晚上游到今天早上,又從早上游到傍晚,還將這樣游下去。它們顯然又餓又乏,游不動了。一些面包屑已經(jīng)融水散成小點,就在身邊浮動。它們沒法吃,它們只能不停地往前劃。劃水的腳眼看就慢下來??墒遣荒苈宦蛷目诒抢锕噙M來。這樣繞著池子游,永遠也游不完,永遠沒有盡頭。池子里浮著一根塑料棒。一只老鼠實在游不動了,試圖爬上塑料棒休息一會兒。哪怕喘上一口氣??伤芰习粢晦D(zhuǎn),它翻到下面,喝了幾口水。池子里的水太多,怎么也喝不完。它只能趕緊往前游。最后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游與不游都一樣。遲一點早一點有什么區(qū)別?

    兩只老鼠的絕境打動了他。他甚至想找一樣?xùn)|西,把它們撈上來??墒亲鲄f(xié)主席坐的車子到了。主席說,沒想到金融系統(tǒng)還藏著這么優(yōu)秀的詩人。他把作協(xié)那本刊物的主編帶來了,準(zhǔn)備給黎華發(fā)一個專輯,重點推出。當(dāng)然,要刊出的那些詩都是在樓梯間的時候?qū)懙?。在這里,他沒寫過詩。他寫的是與這幢樓有關(guān)的一些東西,現(xiàn)在,連那些也不寫了。只寫“經(jīng)研究”“同意”之類的字眼。

    第二天,在對面賓館吃過早餐,他把主席他們送走。橫過馬路之后,他朝水池看了看:兩只老鼠裝了一肚子的水,浮在那里不動了。剛好兩只!他心里一動,到辦公室,他撥通信貸部經(jīng)理的電話,告訴他:對面那個泰籍華人的貸款得緩一緩。央行開會了,宏觀調(diào)控,農(nóng)村信用社只能姓農(nóng)。黃大豐說:這是縣里重點要保的項目。先期放兩百萬,后頭再追加三百萬,方總簽了字的。

    他很干脆:方副縣長那里我去說,先把它壓下。

    6

    那時候,他不知道這個叫做洪自達的男人和他本人還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娶了洪小樂,這個人才成為他的舅爺。后來才知道,這個人跨越臺灣海峽,回到大陸來,和他關(guān)系大著呢。

    跟洪小樂結(jié)婚的時候,才知道她跟舅爺一起過。舅爺一個人,在縣城有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

    母親臥病在床,洪自達出門給母親抓藥?;貋淼穆飞媳贿^路的軍隊抓壯丁,去了臺灣。那是一九四八年,回來是在四十年以后。母親沒能等到抓藥去的兒子,至死還在念叨。帶著四十年以前那包中藥,年近花甲的兒子當(dāng)下哭倒在母親墳前。中藥散了一地。

    和許多去臺灣的老兵一樣,洪自達沒能在那邊娶到女人。他比許多人幸運的是,總算把一把老骨頭送回老家。靠著獨身一人積下的那點錢,他在離老家不遠的縣城買下一套房子。他在這里住下來。妹妹怕他一個人寂寞,就讓自己的小孫女改姓洪,跟了舅爺做孫女。洪小樂從鄉(xiāng)下進了縣城,先念書,后來學(xué)打字,最后成了信用聯(lián)社的打字員。

    他是在快到八十歲的時候走的。四十幾年前抓的藥已經(jīng)送到母親身邊,跟著他的外甥孫女也有了著落,他安然而逝,在那張卡片上,他只有七十四歲??煽ㄆ懿坏介愅鯛斈抢?。

    這個人丟下的卡片到了黎華手上。一開始,他只是想辦一筆安葬費。后來,他改變了主意。他覺得,這個叫做洪自達的人,這個歸來的臺胞不應(yīng)該就這樣死去。為了他的外甥孫女、孫女婿,他得活過來。他活過來,還可以做一些事情。何況,那張卡片還欠他六歲。前頭欠的,后頭得給他補上。補多少是多少。當(dāng)然,在他復(fù)活過來以后,他的外甥孫女不應(yīng)該再跟他姓洪。她應(yīng)該回過去姓劉。

    7

    他從火葬場開始。洪舅爺并不想火化,他想象他父母一樣,把帶回來的骨頭葬在父母身邊??墒强h城有規(guī)定,他的外甥孫女找了一個有公職的,外甥孫女跟著也有了公職。

    隔了不到七個月時間,有七大本,每一頁都是一個被火化掉的人。黎華找到火葬場的主任,主任又找到那個值班的。值班的找到洪自達所在的那本名冊,翻到那一頁。一個人進到這里,被燒成灰之后,剩下來就這一頁紙。骨灰與骨灰,已經(jīng)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所有的不同,都在紙上:有姓名、性別、出生年月和死亡時間,有編號,還附了一張死亡證明。還有火化的時間和火化師的簽名。要讓洪自達從這里退回去,得把裝訂好的這一大本拆開,把那一頁取下來。因為有了編號,這一頁不能空,得另外補上一張。因此,得有另外一個人在那之前死去(以死亡證為準(zhǔn)),在那個時間點上火化。最好的辦法是補上一具無名尸,沒有任何后顧之優(yōu)。火化無名尸,得由公安出具證明。此外,火葬場還得保留骨灰。主任說,證明他可以去弄。只是得去找人。黎華懂他的意思:我們是朋友,這些都好說。只是骨灰從哪里來?主任一笑:火葬場別的沒有,還怕沒有骨灰。endprint

    離開火葬場的時候,他想:難怪人死了要火化。人身上有病毒有細(xì)菌有癌細(xì)胞,燒成灰就干凈了。

    醫(yī)院院長是同鄉(xiāng),一見面就告訴他:死亡證明的存根已經(jīng)拿掉了。病歷換了,轉(zhuǎn)院上頭得有親屬簽字。他說那好讓小樂來簽。簽她奶奶的名。

    最后,他來到余所長那里。余所長說:“其實,有好多都是人死了,身份證還在用?!彼f:“你這鳥人,做些冇屁股的事。這后來還有縣領(lǐng)導(dǎo)呢!”余所長笑得很開心:“有縣領(lǐng)導(dǎo),還有你這個在聯(lián)社當(dāng)家的,這么說,我女兒進信用社有戲啦?”“你先把這事辦好!”“行,我馬上作差錯申請改正。年終考評要扣分呢!”他嘆了一口氣。余所長跟著嘆了一下,帶些討好的意思。

    洪自達一路活轉(zhuǎn)來之后,辦了一家公司,叫龍翔公司。開業(yè)慶典由一家禮儀公司承辦。他們回避了開業(yè)這個詞,叫做龍翔公司落戶新河縣慶典。給人的印象,仿佛公司早已存在,而且規(guī)模不小。慶典活動在縣政府招待所的小禮堂舉行,一改本地慶典活動的鋪張喧騰,不到一個小時。先是公司代表馮先生,一個戴墨鏡的年輕人,操著臺北腔發(fā)表講話,稱他們公司落戶新河縣,是要通過公司加農(nóng)戶的模式,實現(xiàn)產(chǎn)供銷一條龍,帶動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升級。接著,副縣長方大林致詞,除了稱贊臺胞熱愛家鄉(xiāng),建設(shè)家鄉(xiāng),他還希望有關(guān)各方支持這種符合產(chǎn)業(yè)政策,能夠帶動經(jīng)濟發(fā)展的龍頭企業(yè)。最后,信用聯(lián)社坐在602的老唐代表聯(lián)社,也代表金融系統(tǒng)表態(tài),必要時可以提供貸款支持。之后,信用聯(lián)社兩次向龍翔公司貸款一千萬。后來,因為公司臺灣老板意外死亡,這筆貸款成為呆滯貸款。

    8

    從那張卡片上活過來,洪自達最終只活到七十六歲。據(jù)說他死于一瓶藥酒。那是一只能裝五六斤酒的玻璃瓶。酒里面泡著中藥,還有一條蛇。說是去風(fēng)濕。人把蛇身泡在酒里,蛇頭在瓶蓋下面的空處等著。人打開瓶蓋,蛇頭伸出來,在人手上咬了一口。洪自達就是這么死的。

    黎華拿到601的鑰匙。601他不知來過多少次,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打量它。它比六樓其他房間都要大。大就大在那張老板桌那把大轉(zhuǎn)椅。坐在上面,往左轉(zhuǎn)一下,往右轉(zhuǎn)一下,就覺得自己龐大了許多。把手肘放桌上一擺,發(fā)現(xiàn)來到桌面上的世界也很大。還有就是后面的洗手間。一個人在這樣一幢樓房里,還有一處專門給你拉撒的地方。能有一個自自在在屙尿的地方,也算是人生一幸。吃飽了,喝足了,有幾個人能痛痛快快屙上一回呢?

    他還記得那次在304,人家朝他拍桌子,他紅著臉還在賠著笑。人家可以拍桌子,因為他是304。可是你完全可以不笑。

    他把自己對著304用過的那件東西。陶制的便器,一張打開的嘴。每一只張著的嘴都一樣,喂什么都得吞下。一陣水響,他把603喝下的水丟進601。摁過之后,一陣可惡的吞咽聲。

    他能給的,就這些了。他關(guān)上門,走了。

    單位找他找不到,找到家里。方大林好像也在找他。劉小樂一直在找他。那個手機號已經(jīng)不再是他。它對誰都嘟嘟響。

    有許多傳聞。有的說他已經(jīng)被謀殺。紀(jì)委在調(diào)查,謀殺是為了保全自己。也有的說是自殺。有人對自殺一說嗤之以鼻。說人家早已插翅高飛,住洋樓泡洋妞去了。也有的人說他只是避避風(fēng)頭。時過境遷,等他回來,說不定就成了泰籍華人,甚至美籍華人。還有人說他在昆侖山深處的洞穴里面壁。還說他走以前在作協(xié)的刊物上發(fā)過一首詩,說他是一只陶制的器皿,要想改變,就只有把自己打碎。有人從刊物上找到那首詩,署名是黑陶。

    黑陶是他嗎?他不走不行嗎?他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作者簡介:學(xué)群,湖南岳陽人。1962年出生于洞庭湖邊一個農(nóng)民家庭。當(dāng)過農(nóng)民,教過書,現(xiàn)棲身于一家金融機構(gòu)。在多家刊物發(fā)表過小說、散文和詩歌。主要著作有《兩棲人生》《生命的海拔》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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