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凡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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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壓抑與毀滅
——解析電影《告白》中的人物形象
高凡丁
繼《下妻物語》《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等佳作之后,日本導演中島哲也又用新作《告白》贏來了口碑與票房的雙重勝利,這部電影改編自2009年獲得日本書店大獎的同名小說,涉及到了諸多日本當下的社會問題,違背了日式電影一貫的溫情審美,用羅生門式的多個“我”敘事方法全面又深刻還原了事件發(fā)生的原委,發(fā)掘了在和諧的社會下隱藏的人性的真相,也引發(fā)了一大波對于事件延伸開的社會問題的探討。例如少年法是否在保護青少年犯罪者的同時傷害到了受害者的利益,師生關系的界限應如何把握,校園犯罪的法律面和道德面的懲罰該如何拿捏,在法律的灰色地帶個人能否代替法律來進行宣判等問題。這些問題不僅僅存在于日本,也是新時期各國面臨的共通問題,需要我們共同解決。
影片在女教師森口悠子長達半小時的告白中開場,敘述了一樁慘案的發(fā)生:森口獨自撫養(yǎng)著可愛的女兒,然而女兒最終在游泳池中溺水身亡。警察認定這是一起意外,森口則認定女兒死于班上兩個學生之手。她不動聲色地指責著犯人A和B,并宣布用自己的方式進行復仇。案件在女班長北原美月,學生A渡邊修哉,學生B下村直樹以及母親優(yōu)子的告白下逐漸完整。電影開首女主角森口冷峻且詳盡的告白再加上灰藍色畫面,略帶雜亂的音響,令人感到震撼窒息,整部電影在慢鏡頭、推移鏡頭及利落剪接等處理方式的助推下,扣人心弦,高潮迭出??梢哉f影片成功地向觀眾展示了一個患有文明病的當今日本社會的眾生相。[1]影片中相繼出現(xiàn)的幾個“我”,分別代表著案件中的某一角度,本文將對這幾個人物形象進行分析,借此提出自己的窺見。
“是什么在保護你們的生命?父母?武器?最能保護你們的,其實是《少年法》?!鄙陉P于《少年法》這句立場尖銳的話,原著小說中并未出現(xiàn),可見是導演單獨加出來,為電影的主旨而服務的。
森口并不滿足于大眾所熟悉的“一命抵一命”的單純意義上的復仇,她深知少年犯A和B對于生命的漠然,且因為法律的阻擋,這樣的少年犯并不會受到實際意義上的懲罰,這也是影片批判的一點,在其他“告白者”之口中,也傳遞出了“法律會保護少年犯,這些錯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的社會現(xiàn)狀,影片一直在質疑這是否在某種層面上助長了青少年犯罪的風氣。
影片一開始就著重刻畫少年們對待生命的任性與無知——學生們在得到牛奶時嬉笑打鬧的慢動作將孩子們的天真任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搭配歡快的音樂,畫面中的人物無比放松愜意任意,讓人感覺他們單純的背后其實各懷鬼胎?!跋MF(xiàn)在開始你們能明白,你們的身心所處的階段屬于青春期,對于13歲的青春來說,不確定牛奶能起多大作用……”與這段旁白相配合的畫面是一個女生穿校服露出的大腿,一個女生在發(fā)短信“真的接吻了?!”還有一個女生將牛奶推下桌子直到地上的慢動作,這樣的精心設計的搭配,表現(xiàn)出少年們的任性與無知,短短幾十秒的畫面營造出可觀的戲劇張力。
當直樹和修哉在商量實驗的人選時,畫面適時切到兩人屋后的電視屏幕上,上面播放著日本人氣美少女組合的現(xiàn)場演唱會,這也許在反映著日本當代少年的價值觀,沒有敬畏,作出抉擇時那么的隨意。
森口的復仇旨在摧毀少年們引以為傲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價值觀,讓他們看到自身的缺陷并由此被毀滅,將他們視為最珍貴的東西摧毀掉,才是森口老師的復仇。這群少年心中的最大的信仰或許不是生命,而是人性不健全所孕育出的奇怪產(chǎn)物。森口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才開始她堪稱完美的復仇,在她的計劃中,試圖引起少年們對于生命的敬畏,某種程度上,森口的復仇帶有一定程度上的教育和警醒的目的,她騙他們說牛奶中加了病毒,讓漠視生命的少年們陷入驚慌中,她迂回的復仇路線更像一種類似宗教告誡式的方式。而她在黑板上寫下的大大的“命”字,正是她所要告誡的東西,曾為人師的森口,她性格中的善良與包容并未完全丟失,影片是一個復仇的故事,從結果來看悠子老師的復仇取得了完美成功,直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修哉殺害了同學美月間接炸死了自己的母親,兩人都為自己的惡行受到了業(yè)報。復仇者悠子冷靜而又出色地完成了她的復仇任務,其實從快餐店和美月見面那場戲中可以看到悠子的掙扎,美月的善良讓她的內(nèi)心產(chǎn)生波動,而陌生的小男孩遞到她手中的糖果,則讓她的情緒陷入一次崩潰,但她很快恢復鎮(zhèn)定,復仇的信念促使她堅定地走下去。她在崩潰的渡邊前告白一切后說的那句“開玩笑的”。某種程度上預示著悠子自身踐行的生命最高的信念,在復仇中一點點被蠶食了。復仇的最后,生命只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或是為了復仇而遮掩的幌子。森口老師身上交織著人性的大惡與大善就這樣在自我掙扎中分出了勝負。
“在春天,無論是花還是樹,草還是鳥或是人,所有的生命都開始萌芽,請大家都務必過一個有意義的春假?!边@是悠子老師最后的告白。
悲劇有三種類型:生活的悲劇、人性的悲劇和命運的悲劇。生活的悲劇可以通過努力改變,人性的悲劇可以通過不斷的錘煉重新鍛造性格,而命運的悲劇卻是怎樣都無法逆轉的,就像俄狄浦斯王無法擺脫“殺父娶母”的命運。影片中深愛著自己母親的直樹和修哉卻親手殺害了各自的母親,這雖然不是他們的命運,但這樣陰差陽錯的結局卻像是上天對他們的懲罰,看似出乎意料實際上冥冥之中早有定數(shù)。渡邊修哉是一個擁有天才技能的偏執(zhí)少年,但是心智的不健全讓他從天才變成了可怖冷血的殺人犯,渡邊的悲劇是所有悲劇的開始,他崇拜并深愛著自己的母親,卻苦于無法從母親身上得到相應的愛的回應,他所有的奇怪可怕的舉動都是為了引起母親的關注,渡邊在面對其他人展示的冷血輕視與在面對母親時的卑微祈求形成了扭曲的對比,他在眾人面前越強大,在母親面前就越弱小,他越瘋狂,內(nèi)心就越自卑,這是一個典型的由悲劇中誕生的人物,原著中修哉在犯罪現(xiàn)場是第一次面對面見到森口的女兒,覺得有些嫉妒的感覺。他對于母愛的執(zhí)著已經(jīng)遠超常人,常人本應得到的東西對修哉而言仿佛是天邊之月,可望不可即已經(jīng)讓他變得癲狂,這也可能是他選擇這個目標的潛意識原因。對待自己的戀人美月,修哉認為只是“無聊打發(fā)時間”,可見他在處理人際關系上的幼稚與冷漠,修哉還帶著罪惡的心去衡量自己和他人的關系,更是令人恐懼。
修哉去見母親,這是電影中安裝炸彈的高潮前奏,書中是修哉在遺書中就說明自己沒有見到母親,而且很丟人的真相。電影則把這段完全用修哉得意洋洋的語氣描述,讓修哉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渴望見到母親,但十分理性,有魅力的罪犯。而后在下個部分,又通過森口老師的嘴拆穿修哉的謊言,徹底撕破修哉羞恥的自卑感和被母親忽視的恥辱。至此修哉心中用來自我防衛(wèi)的高墻已經(jīng)轟然倒塌了,此時他悲劇的人性完全暴露在森口眼前。原著中,老師是在電話中反問:“你不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復仇,并且是你全新人生的新一步嗎?”森口的殘酷令人驚心,復仇來的干脆、到位。
電影增加了非常重要的兩個戲眼,將這場戲推向完全高潮,一個是“重要的東西破碎的聲音”,一個是“開玩笑”。前一個戲眼,成為電話中內(nèi)容的高潮。最終森口老師出現(xiàn)在學校,才用到原作的結尾,她拍拍修哉的肩膀,換了立場說:這是你新人生的第一步。畫面黑掉后說出的“開玩笑”,則徹底推翻之前的一切說辭。對與錯,生命的真諦在此時都變成悲劇的旁白,沒人在這場復仇中全身而退。這才是電影對于悲劇的最完整的解釋,留給觀影者無限的震撼與深思。
作為少年A渡邊修哉天才設定的反面,少年B下村直樹是一個十足的懦弱無能的少年,母親百般溺愛造成他懦弱自卑的性格,他總是獨自坐在角落,不與他人交談,不參與任何活動,透明人一般生活在集體中,越是被忽略的人越渴望被關注的感覺,他不滿于自己現(xiàn)狀的情緒導致他的心理在扭曲中膨脹并最終釀下大錯,在這種鬼使神差的情況下變成了殺害森口老師女兒的直接劊子手,他自認做到了連天才少年修哉都無法辦到的事情,殘忍的罪行竟讓他從中得到自我滿足的快感。但直樹終究是個懦弱的人,他不如修哉那樣冷血強大,在自己犯下的錯誤面前,他又變回了那個終日唯唯諾諾的少年,陷入無法自拔的痛苦的深淵,他的心墻不如渡邊堅固,只能通過自我封閉與自我放逐來逃避現(xiàn)實,他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恐懼,內(nèi)疚與迷茫。只能依靠吼叫來宣泄內(nèi)心的情緒,在自己良心的審判中陷入癲狂,變成不人不鬼的模樣,得到了自己的業(yè)報。佛家的業(yè)報,就是要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承擔起后果。并且,不為意志所轉移。
電影《告白》劇照
直樹母親對自己兒子的母愛是電影《告白》中少見的直接描摹的有關“愛”的主題,它講愛的方式與常規(guī)恰恰相反——常規(guī)思路是用人性本身中的善來表現(xiàn),以愛表達愛、以愛體現(xiàn)愛?!陡姘住穮s是以愛的反面顛覆綱常。直樹母親雖溫暖,看似善良,處處呵護直樹,但其愚昧的溺愛只能讓觀眾感受到冰冷與惡寒,如果說少年A渡邊的悲劇來源于得不到母親的關愛,少年B直樹的悲劇則是來源于終日浸淫在母親無邊無際的溺愛中,在應該強調(diào)個性發(fā)展與獨立人格養(yǎng)成的重要階段,直樹的母親的存在仿佛是一張巨大的沾有毒液的網(wǎng),將直樹隔離在正常的環(huán)境之外,她無條件付出的愛更像是一種枷鎖,只能讓直樹在本就懦弱的世界里變本加厲,作為直樹的母親,她并沒有一個母親對兒子心理應有的正確理解,在她看來兒子的一切行為都是對的,兒子是不會犯錯的,即使犯了錯也是有苦衷的,甚至在知道兒子殺害森口老師女兒的真相后,她還不顧一切地袒護直樹,認為兒子受到了委屈才不得已犯下錯誤,這樣愚昧的母愛某種程度上是直樹悲劇的直接推手,她一味地稱贊自己的兒子,并把自己孩子犯錯的所有原因都推卸到他人身上,全面無視導致自己孩子犯錯的一切客觀與主觀因素。導致直樹對母親既依賴又厭惡,兩種相左的情感左右著他的每一天,他只能不斷地犯錯,不斷地受指責。母親不切實際地夸耀與自己實力不足在學校招致打壓、欺凌所形成的鮮明對比,讓他的人格心智變得越來越弱,越來越不正常,直至毫無應有的價值觀與行為準則,最終犯下殺人大罪。
影片在復仇中開始,在復仇中結束,用血淋淋的現(xiàn)實向現(xiàn)代社會作出一番沉重的告白,用兩個典型少年來獲得大眾對于青少年犯罪的關注與探討,警醒大眾對于愛的分寸的把握,愛是人間春雨,亦是傷人利器。敦促我們對于生命的價值以及人性之惡從何而來的問題有更深層次的思考。但,這些問題的解決雖然無法一蹴而就,但“愛”或許不失為一劑“良藥”。對于我們?nèi)祟惗?,比任何外在標準都更重要的無疑是愛。因為愛是維系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紐帶,人類社會終將在愛的聯(lián)結下走向明天。
[1]張穎.多個“我”背后的日本浮世繪——論《告白》的“多重聲”敘事[J].電影評介,2011(22):63-65.
高凡丁,男,廣西桂林人,碩士,桂林理工大學藝術學院講師,主要從事動畫設計方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