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是死去的過往

昝濤

一

時間過得真快，從出第一版到這次修訂版（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的這套《世界文明史》已經(jīng)走過了十余年。雖然中間還出過插圖版，但當時只改了第一版中的個別錯誤，內(nèi)容仍保持不變。這次修訂版則要求各章作者就自己部分的內(nèi)容進行較大幅度的修改，尤其是要求補充學術界和現(xiàn)實中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成果和新的進展。

歷史不是死去的過往，它以某種潛流的方式活在并形塑當下，補充新的成果、認識和進展，并保持對現(xiàn)實的關注，既會激發(fā)我們對歷史的興趣和熱情，也能加深我們對歷史的認知和理解。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必須盡可能地要讓歷史的書寫處于不斷更新的狀態(tài)，尤其是“通史”所涵蓋的內(nèi)容要不斷地延伸下去。

這套《世界文明史》出插圖版的時候，出版社曾約我作為作者之一寫過一篇書評。當時我主要是從文明史寫作的角度，對這套書做了評價?，F(xiàn)在回過頭來看，不得不說，自己當時對文明史之局限性的認識有明顯的不足。

二

歷史著作講求敘述的連貫性。一本書如果是由多個人合作完成，往往會出現(xiàn)文風和內(nèi)容參差不齊的感覺，北大版的這套《世界文明史》是十幾位歷史學者“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不過，由于作者基本上是同一個單位，分工也比較明細，輔以主編牽頭的統(tǒng)合協(xié)作機制，該書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這個問題。同時，由于作者們各自成篇，北大版的這套《世界文明史》又具有鮮明的“專題”特色，能夠滿足讀者深究的渴望。

歷史學的特點是求真，而不是迎合讀者的口味或者世俗的偏好。但說說容易做起來難。誠如最近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IAS）歷史學院教授帕特里克·格里在北京大學的座談中所說：“作為歷史學家，我們的工作常常（如一個歐洲學者所喜歡說的）是做過去的看門狗。如果人們錯用過去，我們就得在夜里吠叫，有時候還得撕咬，不過別指望會被喜歡。沒人喜歡看門狗，可是看門狗很重要?！?/p>

格里教授以上所涉及的主要還是就事實判斷以及防止歷史被濫用來說的，但求真還有另外一個層面，即盡量保持客觀和中立，這同樣也是極重要且很困難的。歷史學中長期存在的“西方中心論”就是一個問題。歷史學家如果能夠認識到這種本性及其局限性，或許就能夠更為公平地對待世界上不同時空下的不同人群與文明、文化。

文明史的寫作尤其會遇到這個問題。尤其是在過去，具有西方文明背景的作者在寫世界史的時候，往往給非西方文明的比重較小。相對而言，北大版這套書對“文明”的處理還是比較客觀而公正的，一方面，它沒有過分地拔高西方，另一方面，它又對源于西方的現(xiàn)代化給予了積極的評價。從篇幅上看，西方文明和非西方文明幾乎各占一半，“這套書客觀地對待世界文明史發(fā)展的趨勢，既不囿于西方中心論的窠臼，又不偏于狹隘的自負立場”。該書“把科學思維的建立作為西方文明能夠向工業(yè)文明過渡的一個重要條件論述”，同時又承認，“在世界上的一些重要的文明中，潛藏著自主實現(xiàn)工業(yè)化的可能性”。

三

最近這些年，中國人自己書寫的世界歷史，以及從外國翻譯引進來的各種版本的文明史、世界史、全球史，卷帙之浩繁、部頭之巨大、定價之不菲，都是有目共睹的，但即便如此，仍銷量不減，足見這種需求之旺盛。但比較來說，國人自己在這方面的知識生產(chǎn)，國人自己所撰寫的世界史方面的各種著作和書籍，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都是遠遠跟不上市場的需求的，能夠被市場廣泛接受和認可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國世界史研究水平的相對滯后，與這個國家在世界上地位的成長速度是不相配的。不過，從學術發(fā)展史的角度講，當下國內(nèi)世界史研究的格局也還是改革開放三十幾年來形成的，要想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達到世界先進水平，顯然也是不切實際的。在此情況下，更多地引介國外的世界史研究新成果，就成為一種必要的補充。

放眼世界，歷史的書寫并不像歷史本身那樣常常讓人覺得古老而沉重，歷史書寫的方法、角度和思路也總是不斷推陳出新的。尤其是近些年來，隨著讀者群在閱讀水平和層次上的不斷提高，能夠在世界不同范圍內(nèi)進行游歷者數(shù)量越來越多，人們的閱讀興趣更加多元化了，需求也更多樣化了，對于突破一些被意識形態(tài)或史家成見所囿固的歷史解釋的需求也在日益增長。這就使歷史的書寫和教育必須跟得上這個“世界形勢”的變化。

因此，我們看到，歷史書寫的“大”和“小”都開始朝著“極端化”的方向發(fā)展：有的書以某一年為時限，縱橫勾勒，把故事講到極細，比如人們比較熟悉的《萬歷十五年》就算是這方面的一個嘗試，小約翰·威爾斯的《1688年的全球史》也被很多學者所推崇；有的書則以小部頭涵蓋宏大主題，比如約翰·赫斯特的《極簡歐洲史》讀來就十分過癮，作者圍繞一個世人普遍關注的問題展開：為什么歐洲在近代成為世界第一？作者描述了三個重要因素——古希臘羅馬文化、基督教教義與日耳曼戰(zhàn)士文化，說它們彼此強化又相互對立，最終形塑了歐洲文明的內(nèi)核，該書讀來思路清晰，非常引人入勝；70后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寫的《人類簡史》更是榮登多個暢銷榜首，里面完全沒有了帝王將相，作者聲稱是從衛(wèi)星的高度著眼來把握人類歷史，他從宇宙大爆炸談到了未來的“第二次認知革命”，范圍之廣，所涉及的學科之多、知識之豐富令人驚嘆。

最近我了解到國外的一個“大歷史項目”（Big History Project），很像《人類簡史》的路子——人類的歷史在宇宙中只是短暫的一瞬。這個項目的網(wǎng)站上說：

“大歷史”檢視我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并想象我們的未來……它的理念源于一種渴望，即要突破歷史研究領域的專業(yè)化和固步自封，要將歷史作為一個總體予以把握；該項目針對的是高中生以及各種對大問題感興趣的讀者；它涉及多個學科，包括教師、學者和科學家。

這給我一個啟示：歷史學的專業(yè)化和碎片化或許可以說是學術自身發(fā)展的內(nèi)在趨勢，但從歷史教育以及歷史知識的公共性角度來說，對通史與宏觀史的需求也是“剛性”的，它也應該被作為一個專門的學科類別受到重視。

四

那么，在今天這個全球史、“大歷史”和“小歷史”令人眼花繚亂的時代，我們該怎么看待文明史呢？

回想一下，文明史的經(jīng)典作品——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與湯因比的《歷史研究》都采用了文化形態(tài)學的觀點，將文明作為研究的單位。再看他們構(gòu)思和寫作的時代背景，正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給人類帶來了無盡的災難，可以說，兩次世界大戰(zhàn)是民族國家間沖突的大爆發(fā)。這樣我們大致就可以理解，以文明為單位的歷史研究和思考，反對的正是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近代史學的那種偏狹。

但文明史只是研究單位的擴大，它仍有其局限性。如果說民族國家史學對應的是民族國家間的沖突，那么，文明史在某種程度上也因為往往將文明做本質(zhì)化的處理而對應著“文明沖突論”。這里面還涉及一個問題，即關于什么是“文明”幾乎沒有辦法形成統(tǒng)一的認識，關于“文明”的定義更是五花八門。在后冷戰(zhàn)時代，直到今天，亨廷頓所警示的“文明的沖突”似乎成了“預言的自我實現(xiàn)”（為了省卻各種麻煩和爭議，亨廷頓直言不諱、直截了當?shù)卣f文明的本質(zhì)就是宗教）。前引格里教授在座談中所談到的憂慮與此不無關系，他重點提到了當下西方和穆斯林世界的關系如何引發(fā)了人們對十字軍歷史的廣泛興趣，歐洲的難民危機又是如何激發(fā)了人們援引羅馬帝國遭受蠻族入侵的那段歷史。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互作用下，文明與野蠻、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被賦予了永恒的特性，對此，文明史似乎很難回應。

最近這些年被日益推崇的“全球史”可能更為“中和”，它也極力弱化民族國家的角色，尤其推崇歷史中的“聯(lián)系”與“溝通”及相互影響，似乎更符合全球化時代人們的口味。以本特立的《新全球史》第一章為例，關于史前部分的描述，其開頭的兩頁提示就分量很重，對于農(nóng)業(yè)的產(chǎn)生及其對人類文明的意義，說得很到位，也很透徹，這就比一般的平鋪直敘高出很多。

“全球史”突破了以文明為單位的局限，反倒是回到了人與自然、人與人、群體與群體之間的關系/聯(lián)系這個本質(zhì)性的歷史主題上來。當然，聯(lián)系/關系的存在方式可以是多樣的，既包括溝通，也含有人為的隔絕，既有和平的通商、交流、遷徙，也有暴力的戰(zhàn)爭、沖突和劫掠。但是，都不將其做本質(zhì)化的處理，從而使我們直面歷史本身。

五

歷史寫作不只是為了知識的傳承，它在很大程度上也肩負著文明性的使命，即為特定讀者開闊視野、加深認識，從而使人能夠更好地理解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聯(lián)系日益緊密的世界，尤其是知其所由來。這對每一個人來講都是非常重要的，也本是歷史學的使命之一。北大版的《世界文明史》從醞釀、寫作、出版到再版的過程，正是中國通過改革開放融入國際秩序并取得巨大成就的時候，也就是中國在現(xiàn)代世界秩序中處于迅速上升的階段，也正符合國人日益擴大的認識世界、走向世界的需要，也可以說到了真正睜眼看世界的時候了。

現(xiàn)代世界歷史進程的“全球化”這一現(xiàn)實，部分地造就了全球史觀，即聯(lián)系地看待世界，系統(tǒng)地研究世界不同地方之間的聯(lián)結(jié)以及相互影響與塑造。同樣地，現(xiàn)實的發(fā)展也在改變著我們看待歷史的方式?，F(xiàn)在中國提倡的“一帶一路”，就為我們重新認識中國的歷史和文明打開了一個新的視域，它就像一束光，重新照亮我們?nèi)ヌ剿鳌敖z綢之路”的歷史以及內(nèi)陸歐亞區(qū)域與中國歷史的深層次關系，把中國歷史重新放回到世界史的脈絡里來看待。這樣的思路，無論對于史學本身、對于國人新歷史觀的形成， 還是對于這生動而豐富的現(xiàn)實世界來說，都是很有意義的。

《世界文明史》盡管取得了階段性的成功，初步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代表著國人目前在世界文明史寫作方面的最高水準，贏得了讀者的信賴，已經(jīng)為不少的中文讀者所接納，也能夠滿足不同層次讀者的需求，但是，從學術和現(xiàn)實發(fā)展的需求來講還不夠，它基本上還沒有突破傳統(tǒng)史學尤其是文明史書寫的框架。在未來，我們希望真正看到的是歷史研究和書寫的“范式”多樣化。因此，就像我在之前的書評結(jié)尾所寫到的：“在這本代表國人最高水平的《世界文明史》面前，后來者決不該止步。”

（作者系北京大學歷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