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公司那邊在場的律師說了句,“她整個過程沒有合同全憑口頭,打官司都打不贏的”。像是一盆冷水從頭潑下,徐玉梅渾身發(fā)冷,無助極了
7月初,北京烈陽高照,從有著火鍋店、咖啡館和商店的東四北大街拐進東四十三條狹長的胡同,步行接近一公里,便能看到東城區(qū)養(yǎng)老管理服務中心的小白樓。這里三樓的一間活動室里,一個以“地丁花”命名的話劇社正排演著話劇節(jié)目,話劇社成員是來自全國各地從事家政工作的女工。地丁花是一種在農(nóng)村隨處可見的野花,貼著地皮生長,雖然不嬌艷,但生命力極其頑強,象征著來自農(nóng)村的家政女工,在城市的夾縫中生存的堅韌品格。
正在排演的話劇名叫《請尊重我》,主要展現(xiàn)雇主和家政工之間的一系列矛盾沖突。劇社負責人閻成梅告訴《方圓》記者,劇本原作者是中央戲劇學院戲劇系的老師趙志勇,后又經(jīng)表演的姐妹們討論改編,“講的全都是在工作中經(jīng)歷的真人真事”。
今年6月,一本關(guān)于家政女工的口述實錄作品《怒放的地丁花——家政工口述史》正式出版,書中記錄了北京、濟南、西安三地的15位家政女工的故事,那些跌宕的執(zhí)業(yè)經(jīng)歷與復雜的人情冷暖,從家政工的口中娓娓道來。
偏頗的劇本
“表演切菜不是用手當做菜刀的樣子切下去,而是要想象著自己拿把菜刀,做出手握刀柄狀?!彪m不是專業(yè)演員,但地丁花劇社的家政女工接受的是專業(yè)戲劇老師的培訓,英國的戲劇演員本杰明·蒂爾也曾作為志愿者前來教她們?nèi)绾斡弥w語言表現(xiàn)情緒。
加入地丁花劇社之前,來自云南大理46歲的家政工梁廷翠從未想到自己的聲音和身體有天會在舞臺上變成表達的工具。她站在舞臺的右側(cè),尋找著空間感。這場戲,她演示一名清晨早起在廚房做飯的家政工,先在半空“擰開水龍頭”,然后雙手交搓,意為洗手,接著左手拿起“洗好的蔬菜”放在面前,右手做出切菜的動作。無實物表演需要表演者養(yǎng)成動作性想象的習慣。為了烘托勞動氣氛,梁廷翠還哼起了歌謠。
甘肅家政工楊槐扮演一名熱情好客的雇主,讓來客賓至如歸,卻唯獨對家政工另眼相看;北京的侯姐“惡狠狠”朝地面吐一口瓜子皮,將雇主不屑于家政工夢想的思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山西的衛(wèi)雪梅扮起家政工來“放不開感覺”,卻能把一名和中介公司串通欺騙家政工錢財?shù)墓椭鞅硌莸梦┟钗┬ぁ?/p>
排練間隙,有新加入的家政女工找到閻成梅反映情況,擔心話劇情節(jié)基調(diào)的偏頗會令觀者尤其是雇主們產(chǎn)生不適?!昂玫墓椭鳟斎皇谴蠖鄶?shù)”,閻成梅卻覺得,將這些真實案例集合演繹,雖“稍微激烈了點”,卻能更加清晰地表達家政工群體的訴求。
“家政工們的訴求很簡單,就是希望能被雇主平等對待。家政工是一份工作,也是社會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工種,家務勞動的價值應該得到尊重?!绷和⒋鋵τ浾哒f。
話劇讓家政工建立了自信,讓她們在日常生活中變得敢于說話,也學會了如何與雇主或其他人表達溝通。
誰來給雇主上課
地丁花劇社的流動性挺大,舊的人走了,新的人來。來者通過口口相傳或同城微信群介紹,只要遇得上,大家“相逢即好友”,很少過問彼此來路。
休息時間,家政工相互交流的內(nèi)容離不開各自近況或是在雇主家的各樣見聞。因為職業(yè)的特殊性,她們能夠進入特殊的中國式家庭,親歷著各種家庭的復雜多變。
家政工們遇到的困境大同小異:不受尊重、工時長、無私人空間、保障少、部分雇主苛刻待人甚至欺壓或性騷擾等。但實際上,她們真正日常的狀態(tài)除了要應對瑣碎、繁重和高要求的工作外,還要學會如何在私人領(lǐng)域的互動中做到周全妥當,這關(guān)乎她們的情商和智慧。
“如果沒有這兩下子,自己也不會出來接私單?!绷和⒋渌f的“私單”是通過口口相傳或熟人介紹的方式直接上戶開工,這樣能省下一筆本該上交給家政公司的服務費。當然,相對應的,脫離家政公司意味著自己放棄了相關(guān)勞動保障,風險全靠自己承擔。
才去了幾天,梁廷翠便很快被“前后換過8個阿姨”的雇主接受了。見過梁廷翠的人毫不懷疑她能成為家政工中的佼佼者,不僅是因為她各種技能證件齊全,更因為她聲音溫柔,說話得體,總是面帶笑意給人信任感。再加上她能精確到“孩子多少天長第一顆牙”的工作日志,以及在不確定分工的前提下任勞任怨,雇主不分老少都喜歡她。
在戶上與雇主相處的時間久了,梁廷翠也有了“權(quán)力”調(diào)配雇主的家人。例如,她可以提出每晚飯后自己要有兩小時休息時間,這段時間孩子由父母來帶,一來可以提升父母和孩子間感情,二來給自己恢復恢復體力,“應戰(zhàn)”寶寶的頻繁夜醒。既然理由充分,雇主也都樂得答應。
但無論如何,家政工與雇主間的關(guān)系總是微妙的。眼看合同期漸近,雇主還想繼續(xù)留下梁廷翠,可梁廷翠卻有了下戶的念頭?!坝X得每月6000的工資太少,還有就是不喜歡這家的環(huán)境”。梁廷翠所說的“環(huán)境”是指“臥室里的攝像頭”。
攝像頭是梁廷翠上戶時就有的,雇主說是為了方便家人外出時能隨時看到孩子??闪和⒋浒l(fā)現(xiàn)連自己睡覺的地方也安裝了一個,這讓她很不方便,“換衣服睡覺時,得拿著衣服跑廁所去換”。
一開始,為證明自己,梁廷翠“還能忍”,該上崗時,手機調(diào)靜音,從不去碰,但活干完了,她就在攝像頭下看手機,“從不刻意躲著”。但梁廷翠仍然時刻能感覺到被監(jiān)視,“干起活來容易緊張”,“本來能干好的,也干不好了”。梁廷翠去找雇主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雇主卻要她理解自己。
梁廷翠吐露了下戶的念頭后,過了幾天,雇主的家里突然多了個“老家來的親戚”。梁廷翠卻覺得,“實則是雇主找來監(jiān)視她的”。這位親戚很不好相處,不僅“好吃懶做”,還經(jīng)常同梁廷翠針鋒相對?!敖皇帧睅讉€回合后,梁廷翠意識到,這個“親戚”是雇主家請來學自己手藝的,以備自己離去之需。這事讓梁廷翠更不高興了,她鐵心要走。
“我們上課培訓時,老師總是教我們怎樣更好地對待雇主??赡切┬枰艺さ募彝ィ瑓s沒有一個人來給他們規(guī)定標準和條例,沒人告訴雇主們,應該怎樣對待到自家工作的家政工。”梁廷翠不滿地說。
家政工一旦被侵權(quán),維權(quán)將很難
既然沒有人來約束雇主,那么如何學會保護自己,就成了家政工們必修的一項技能。來自河北衡水做了10年家政工作的陳姐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
2010年的時候,陳姐曾遭遇過一個“奇葩”雇主。上戶時,她被要求行李不能進屋,只能存放在門口的小門內(nèi)。而自己睡覺的地方,安排在了雇主家的書房??勺岅惤銦o法接受的是,直到晚上11點,男雇主也沒有要離開書房的意思,全然不顧陳姐的睡眠。而且孩子一旦夜哭,男雇主必定怒目圓睜,對陳姐破口大罵。
三天后,陳姐身心疲憊,向所在家政公司反映情況,要求下戶。男雇主聽了撂下狠話:“誰來我家都想走,我跟你講,你走不了!”陳姐這才知道,這家原來是“前科戶”(家政工們自己總結(jié)的差評客戶)。
后來,因?qū)艺埌⒁滩怀?,為要回中介服務費,這家男雇主以“孩子夏天衣服丟了”為由,跑陳姐所在的家政公司去鬧,說自己已請了律師,提出“要對所有去過他家的家政工搜身”的荒唐要求。家政公司為息事寧人,召回了在戶上的幾位家政工回來配合他搜身,家政工寄在家政公司籬下,也唯唯諾諾,眼睜睜看著男雇主在公司員工宿舍里翻箱倒柜,甚至將她們行李箱里的內(nèi)衣扔得到處都是。
陳姐站了出來,說:“沒搜查證你憑什么搜我們?我請的律師也在路上了?!彼炎约旱男欣钕湟蝗?,撂下話來,“這是我的行李。今天,你要是搜著了,有你,搜不著,有我!”對方一看陳姐不是“省油的燈”,只好找了個借口走掉了。
然而,誰都知道,陳姐根本沒有什么律師,遑論“在路上”。陳姐告訴《方圓》記者,不到萬不得已,大部分家政工都不想走法律途徑維護自己權(quán)利,因為“成本太高”,“得不償失”。據(jù)閻成梅反映,經(jīng)常有被侵權(quán)的或受傷無法索賠的家政工前來地丁花劇社向她咨詢相關(guān)事宜,而這些事情大都不了了之。
“家政工維權(quán)難,主要與家政工、家政公司、雇主三方無法明確界定自身權(quán)利和義務有關(guān)”,國內(nèi)一家公益組織的負責人王英瑜告訴《方圓》記者,“我國的勞動法某種程度上有種‘計劃經(jīng)濟的味道,所謂的勞動關(guān)系指的是用人單位和勞動者之間。雖然在我們看來,家庭聘用勞動者本身也是一個勞動關(guān)系,但在我國法律規(guī)定,用人單位才能形成勞動關(guān)系。所以,雇主作為個人來講,不是法人,不作為勞動法主體。而雇主和家政工之間簽的合同,也就和一般的民事合同沒什么差別。我們都知道,如果在勞動合同下受工傷,不問過錯,只要不是刻意都受保障??扇绻且粋€民事合同,一個家政工摔倒了,她首先要證明是雇主的責任,這個舉證就很困難了。所以,她受傷后只能選擇自己承擔?!?/p>
而陳姐事件中,作為家政工“歸屬地”的家政公司,其實也扮演著不討喜的角色。有些家政公司多是不正規(guī)的中介制,主要是以介紹家政服務人員到雇主家勞動,并從中掙取中介費,至于家政服務人員的人身安全和其他社會保障,家政公司根本不會理會。
陳姐告訴《方圓》記者,上述事件之后,這家公司竟在員工合同里加了條附加項,“要求以后誰去戶上,干完活走后先讓雇主搜查自己的東西,沒有他們的東西再走”。此事讓陳姐日后對不規(guī)范的小公司繞道而行。
即使打贏官司,也身心俱疲
2013年年初,從武漢到北京發(fā)展的家政工徐玉梅所在家政公司的一名月嫂因護理不當將一個客戶燙傷。為安撫客戶情緒,避免客戶前來鬧事,家政公司表示愿意承擔客戶所有醫(yī)藥費,并指派徐玉梅前去幫忙處理出事月嫂遺留下來的服務工作。
起初徐玉梅表示不愿意去,因為她聽說在自己之前公司已派去過不少人,但這家客戶都不滿意。公司領(lǐng)導看了徐玉梅的資料,知道她在武漢協(xié)和公司學過護理學的知識,堅持讓她去,并口頭許諾給她最高金額的簽單費,以及一個月7000多元的工資。
徐玉梅扛不住公司領(lǐng)導的一次次談話,決定去試一試。然而,她去了才知道自己的工作難度有多大,產(chǎn)婦身上有7處二級燙傷,燙傷處生新肉會渾身癢,整夜睡不好覺;而新生嬰兒又得了肺隔離癥,剛從醫(yī)院抱回來,喂嬰兒吃母乳時,因肺隔離癥特別怕嗆奶,徐玉梅只好每晚抱著產(chǎn)婦睡,同時負責兼顧隨時夜哭的嬰兒。長達5個月的時間里,徐玉梅幾乎每天都沒怎么睡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來的。
等到終于下戶了,徐玉梅滿身疲倦地回到公司,公司卻告訴她,并不會給她任何酬勞。
公司的理由是,徐玉梅要先向燙傷客戶取得意見反饋單,再以此撥發(fā)工資。而燙傷客戶則表示,家政公司是拿徐玉梅的勞動作為自己員工護理失當?shù)难a償,若是給徐玉梅簽了意見反饋單,便是承認了與徐玉梅的雇傭關(guān)系,到頭來就得自己掏錢?!澳氵@是屬于單位派遣,不屬于我們之間簽合同的那種?!笨蛻舾嬖V徐玉梅。徐玉梅聽了,也覺得客戶說得有理。
“誰派你去的,你就去找誰要吧?!惫纠锏娜藢π煊衩氛f。后來,有人給徐玉梅“支招”,叫她去找燙傷客戶的保姆簽個協(xié)議,證明是那個保姆委派她去的,與公司無關(guān),讓她找那個保姆要工資。徐玉梅聽后更是搖頭,說,“如果她死了我找誰要”,卻沒人搭理她。
徐玉梅永遠記得那個時候,公司請來的律師說了句,“她整個過程沒有合同全憑口頭,打官司都打不贏的”。像是一盆冷水從頭潑下,徐玉梅渾身發(fā)冷,無助極了。但直到那個時候,徐玉梅都未想到要用法律維護自己的權(quán)益,“我那么辛苦替他們解圍,他們不會不給我的”,這是徐玉梅的想法。所以,當這家公司又給徐玉梅派上新單后,她就又上戶干活去了。
直到新客戶聽了徐玉梅的事情,反問她“如果他們連這單還不發(fā)你工資,你怎么辦”時,徐玉梅才意識到自己“被坑了”。新客戶給她指了條明路:先去法律援助中心咨詢,再走勞動仲裁。徐玉梅從此踏上維權(quán)之路。
原來老實本分的人,卻打起了官司走上了法庭,這讓徐玉梅心里不是滋味。與家政公司對簿公堂時,對方說徐玉梅是“到處亂竄之輩,不從屬于公司”,那個時候,徐玉梅產(chǎn)生了一種“不想饒過他們”的心理。
一場官司的代價很大,2年的時間里,徐玉梅因此欠下不少債務,更因此熬白了頭。她的兒子看她勢單力薄,勸她放棄,但她總算堅持到了勝訴,法院判決家政公司支付欠下她的所有工資。在這過程中,所幸有徐玉梅之前的客戶和共事的月嫂們愿意出庭作證,也所幸有法律援助中心律師的幫忙。
官司了結(jié)之后,徐玉梅開始不依托任何家政公司,開始簽私單干活?!安皇钦f怕家政公司了,而是覺得相信人也需要勇氣”。徐玉梅心里明白,脫離了家政公司,自發(fā)形成的雇傭與被雇傭關(guān)系仍舊存在法律上的風險。
失去民心的家政公司
“家政公司對我們?nèi)绾尾缓玫氖聝?,我能說到半夜。”45歲的家政工袁連慧近日無奈進入了“空檔期”,原因是本來談好的下家客戶提前生產(chǎn),而袁連慧所在戶上的那家合同還沒到期。她好不容易跟戶上這家談妥還扣了工資下戶,下家的那單生意卻讓家政公司介紹給了別人?!斑@些公司只顧自己的利益,從不考慮雇員的感受”,袁連慧氣憤連連,7月16日這天周六,她跟著同伴來地丁花劇社“散散心情”。
碰上“老劇新上”,“詞很熟”的袁連慧上去客串了“雇主家的孩子”,圓胖的她演繹出孩童的萌態(tài)。但只上了兩場,她就有些意興闌珊。她對《方圓》記者說,比起抱怨這些偶然會碰見的“壞雇主”,探討家政公司如何失去人心才是解決家政工困境的當務之急。
袁連慧來北京11年了,一直做家政的工作。時間久了,這份工作無形中塑造了她特殊的身份氣質(zhì):她習慣了多為別人考慮,出門背包會多帶瓶水以備他用;在飯館吃飯,為防傳染會要求用一次性飯盒和木筷;“從不隨便交流客戶的隱私”。這些在袁連慧看來,是她做這個行業(yè)該有的規(guī)矩。
可她卻感覺自己置身的是一個雜亂無章的環(huán)境,“一個公司怎樣對待員工,沒有標準;一個家庭如何接受家政工,也沒有標準”?!氨热缥覀兩蠎?,健康證是最起碼的。但卻沒人告訴我們要照顧的對象有沒有會傳染的疾病。從這一點上,我覺得我們跟他們是不平等的,我感覺我們的生命不如他們”。
“家政公司也起不到真正保護我們的作用?!痹B慧回憶自己曾在一家戶上做工,“吃飯只給一碗粥,粥里就放一顆紅棗。”來了例假,她還要天天在涼水里泡著洗東西,“活多得讓人喘不動氣”。終于堅持了下來,走的時候雇主還要扣她的工錢,她委屈地回到公司里哭,公司非但沒給安慰,反而聽信客戶差評,對她劈頭大罵。
像袁連慧這樣得不到公平對待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斗綀A》記者在吉林農(nóng)業(yè)大學人文學院家政學系主任孫冬梅公布的《家政服務員生存現(xiàn)狀調(diào)研報告》中看到:家政公司在回訪客戶的過程中,經(jīng)常會遇到客戶投訴家政服務員的現(xiàn)象,對于家政公司處理投訴的方式和結(jié)果,78.2%的家政服務員覺得家政公司不尊重他們的個人權(quán)利,在沒有與他們核實的情況下,只聽信客戶的片面之詞,直接告知取消他們的勞務業(yè)績。
得不到基本的職業(yè)尊重,便會缺乏認同感和歸屬感,從而直接降低家政工的工作熱情和積極性。袁連慧對《方圓》記者說:“我們老姐妹們出門,彼此會相互告誡,‘別三句話離不開本行,怕被別人聽了另眼相看?!?/p>
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52歲的安翠萍,在眾多的家政工中,可能算是一個異類。
安翠萍的父親是西安一所大學的教授,安翠萍仰慕父親,卻始終對他的嚴苛難以釋懷:“從小到大,父親從沒夸贊過我一句?!边@讓她內(nèi)心一直覺得“抬不起頭”。大專畢業(yè)后,安翠萍分配進了電視機廠,然后結(jié)婚、生子。丈夫是同廠的工人,老實巴交。工友大多潑辣、直率,安翠萍應付不來,被人欺負了也不敢吭聲。
如果沒有下崗的變故,安翠萍相信自己會在流水線上度過一生。她曾努力上進,琢磨出一種提高生產(chǎn)效率的模具,卻被廠領(lǐng)導將功勞據(jù)為己有。她也曾短暫成為領(lǐng)班,一次廠長不分青紅皂白地罵她“油皮”,她因回了一句嘴,又被調(diào)回了流水線。
但安翠萍卻覺得痛快,因“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為自己辯護”。她感激在工廠“20年多年的壓制”,因為讓她有了無比的忍耐力,學會了守時、講信用、為他人著想。
2006年,安翠萍下崗了。迫于生計,她當了一名家政工。當時,全家都極力反對,尤其是她的父親,認為女兒干的是“下等仆人的活”,不再跟她講話。
那年,國家發(fā)布6個新職業(yè),其中包括育嬰師和營養(yǎng)師。安翠萍拿著報道拿給父親看,說:“爸,你是大學教授,我承認你??墒钦f不定哪天我能成為育嬰教授?!备赣H不信。
為了這個“賭約”,2010年,安翠萍參加了西安家政工會組織的家政培訓班,然后又到北京學高級育嬰師課程。2011年,安翠萍把紅色的育嬰師證書放在父親面前,父親激動地說:“?。√昧?,不錯?。 ?/p>
與安翠萍不同,來自陜西農(nóng)村的家政工劉玉紅則學起了英語,當上一名“雙語家政工”。在北京,劉玉紅被一位外籍雇主相中,男主人是美國人,女主人是中國人,她用簡單的英語口語與他們交流,同時因為雇主家中有不少英語書籍,她一邊干活一邊學習。
“美國的節(jié)日、習俗和禁忌,必須要看一看,比如火雞怎么說,奶酪都有哪幾種,美國基本用餐禮儀有哪些,作為一名家政工,都要提前了解?!眲⒂窦t說,“我覺得在外國雇主面前,我代表的便是中國家政工,對人家不尊重,丟的是中國家政工的臉?!?/p>
到雇主家的第三年,雇主要搬去云南,邀劉玉紅跟他們一起去。因為家人都在北方,劉玉紅謝絕了。2013年,劉玉紅正式下戶,臨走前,到市場上扯了被面、買了棉花,親手縫制了一個小被子,送給了雇主。2014年夏天,云南昭通發(fā)生地震,劉玉紅忙給這家雇主打去電話。電話中,劉玉紅說,你們沒事就好,女主人則說,沒事沒事,就是想請你過來,要不你過來吧。劉玉紅再次謝絕了邀請,原因如故。
除了家政工自身的努力,家政行業(yè)協(xié)會與家政工工會也在積極發(fā)展當中。
成立于2004年9月23日的陜西省西安市家政工工會,從當時的162名工會會員,發(fā)展到目前逾千人會員,作為全國第一家家政工工會,多年來成為西安家政工的一種歸宿。下雪天,工會會向會員發(fā)送注意安全的短信,逢年過節(jié)會組織相應的聯(lián)誼活動。遇到家政工維權(quán)的事情,工會也會出面解決?!坝袝r候,我們要麻煩信訪辦和維權(quán)中心的老師一起幫忙處理。若是哪個姐妹生病住院,工會會安排附近區(qū)域的姐妹到醫(yī)院幫忙照顧,順便送飯?!惫撠熑送踺谡f,“我還有個想法,組織個互助組,若是誰老了病了,其他會員就輪著去伺候,送走一個算一個。有人問,最后走的那個咋辦?我開玩笑說,誰剩最后誰倒霉,扛著勝利大旗往前走,誰讓你活著死不了呢?”
十余年來,西安家政工工會的發(fā)展也經(jīng)歷著一些困難?!肮娜粘_\轉(zhuǎn)主要靠會費,每年每人收取30元會費??紤]到大多數(shù)家政工收入不穩(wěn)定,家庭生活都比較困難,所以收費標準很低。這樣一來,工會的錢就經(jīng)不起花。以前工會探望住院會員,一次三五十塊錢就夠了,現(xiàn)在買一箱奶就要60塊錢,看一次會員再少也得100元左右?!蓖踺谡f,“最近,我們在給工會申請房子。如果租房,僅這一項,會費就承擔不起。如果能度過這些難關(guān),工會可能起死回生,如果不能,不排除工會自然解體的可能。不管怎么說,我們盡力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