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旦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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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秘“中國人口生育文化第一村”
文金旦九
“世界上真有人掌握生男生女的生育秘笈!”當朋友發(fā)出這樣的贊嘆時,我忍不住笑了。誰都知道,生男生女,在這樣一個科技高度發(fā)達的時代,都不是人為一般就可以控制的,難道貴州某一個侗族小村落的某一個藥師卻一直能做到?真不知道他這一趟去看到或者聽到了什么,回來后便信口胡說了。
朋友所說的地方,就是黔東南州從江縣高增鄉(xiāng)占里侗寨,地處貴州東南部的月亮山腹地。月亮山范圍較為廣闊,區(qū)域涵蓋黔東南州的黎平、榕江、從江以及黔南州的部分縣市,那里居住著侗、苗、水、瑤、壯等眾多的少數(shù)民族,保存著古樸濃郁的民族風情,尤其以侗家兒女的民族風情最具特色。行云流水般的侗族大歌和琵琶歌,歡樂活潑的多耶舞和蘆笙舞,飛檐翹角的鼓樓和花橋,浪漫的踩歌堂和行歌坐月,俏麗的民族服飾,還有那讓人感受強烈的攔寨酒、攔門酒、送客酒……那里的侗家人至今保持著一種對生活安然的態(tài)度,他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自耕自織,同大自然和諧共存,頑強地堅持著屬于自己的傳統(tǒng),無不為四海賓客心馳神往,每日游客不斷。
侗族風情的濃郁,侗鄉(xiāng)旅游的火勢,我是信的,可是,朋友所說的占里侗寨藥師掌握著生男生女的生育秘笈,我之前并不完全相信。不過,今年六月底,我們幾個人,前去占里村進行為期兩天的人類學田野調(diào)查,讓我曾經(jīng)的懷疑煙消云散了。是占里,那片神秘的靜土,讓我回到靈魂的最深處。
①占里侗寨全景
②金秋占里 攝影/張琪
③秋·禾晾 攝影/張琪
清早,駕上自己的愛車,從凱里出發(fā),上滬昆高速后再轉廈蓉高速,三個多小時便抵達從江縣。在縣城里簡單用餐后,又慢悠悠地往占里趕。占里村是從江縣正在強力打造的“七星侗寨”之一。這七星侗寨分別是鑾里、銀良、平求、高增、岜扒、占里和小黃(中國侗族大歌之鄉(xiāng)),它們仿如北斗七星的模樣,分居于從江縣城北角。沿途經(jīng)過鑾里、銀良、平求、高增、岜扒等侗寨,每一個村落都依山傍水,村前屋后綠樹成蔭,侗族建筑元素鮮明,又各具特色,讓人忍不住停車駐足觀賞。占里村距離從江縣城25公里,可我們因為停留觀賞,足足走了三個小時才抵達。
占里處于一條狹長的山溝里。寨子呈東西走向,南北兩面的森林植被保存完好,枝繁葉茂,一片蔥綠。我們抵達時,正值夕陽偏西的時候。站在村莊西側較高的田埂上望去,整個侗寨仿如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給人一種恬靜而溫馨的感覺。一棟棟吊腳木樓屋舍,由近及遠,重重疊疊,錯落有致,仿佛一個個大寫的“人”字。吊腳樓屋舍中間,高聳著侗族的標志性建筑——鼓樓,青瓦白檐,在陽光的撫照下,絢麗奪目。
從田埂上往寨子走去,一個個約4米高的空木架映入眼簾,顯得古舊、敦實。問之村民,得知這些空木架,是用來晾曬糯禾的“禾晾架”,它們由兩根粗大的杉木柱和兩根穿枋構成,穿枋中間,橫穿一二十根由圓木組成的可以活動的桁條,頂部蓋著杉木皮,造型古樸。禾晾架最密集的地方位于流經(jīng)占里寨腳的小河兩邊,這里地勢較為空曠,陽光照曬時間長,通風好,它們一個挨著一個,一排連著一排,一直把河畔的侗寨圍了起來,仿佛是寨上特意構建的一座“連心架”。禾晾是占里村獨特的一道農(nóng)耕文明景觀。占里村地處月亮山腹地,屬高寒山區(qū),村里大多種植糯禾、高粱、小米等耐寒農(nóng)作物。當收獲季節(jié)到來時,占里村各家各戶前去收割農(nóng)作物,剪摘稻穗,剝?nèi)ネ馊~,留下一尺多長的禾稈,一根根地捆成一把,重約五公斤,然后一把一把地懸掛在禾晾架上晾曬、風干。村民們說,占里村最美的季節(jié)是秋天。每到秋天,占里村頭寨尾的這些禾晾架,掛滿沉甸甸、黃粲粲的禾把,仿佛一道道金色的墻,加上村前屋后的樹葉是金黃的,山崗上的草甸是褐紅的,層林盡染的原始森林紛紛揮灑出最熱烈的生命激情,占里村搖身一變?yōu)橐粋€五彩繽紛的奇幻世界,十分壯觀,令各方游客青睞、令攝影愛好者絡繹不絕。
寨子居于小河北面。沿河修砌一堵?lián)跛畨?,其上是村民生產(chǎn)生活往返的村道,大青石鋪墁,干凈整潔。站在村道上回望,河水清洌透亮,禾晾架、吊腳樓以及遠處的田野、森林倒映其中,十分好看。六月天氣熱,是旅游淡季,在村子里轉悠,沒見到幾個游客,倒是見到很多孩子在嬉笑玩耍,老人在打盹,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鼓樓是占里的議事中心,也是村民納涼閑聊的好地方。在鼓樓里,幾個年輕人在打牌,十幾個老漢坐在圍欄內(nèi),邊抽煙邊聊天。見我們來訪,老漢們關切地詢問我們,和我們閑聊。從他們口中得知,占里侗寨的祖先吳占和吳里,原本住在廣西蒼梧郡,因連年戰(zhàn)亂和饑荒,他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沿都柳江溯流而上,來到這里定居,距今約有一千年歷史。占里村的得名就來源于其祖先吳占、吳里,兩人各取一字而命其寨名。兩人到此定居后,開墾了很多土地,生活過得十分富裕,享受著與世無爭的幸福生活。到了清朝初期,占里村已發(fā)展到100多戶人家,人多地少的矛盾開始凸現(xiàn),和睦的大家庭開始出現(xiàn)爭田斗毆等現(xiàn)象,子孫們面臨著人多糧少、忍饑挨餓的苦頭。這時,一位叫吳公力的祖先挺身而出,他召集全體村民在鼓樓議事,給子孫后代訂立寨規(guī):“一對夫婦只允許生兩個孩子,誰多生就依寨規(guī)進行處罰;嚴重超生的,永遠逐出寨門,不得再回到寨里居住?!睘樽袷卣?guī),控制人口增長,寨老們還編歌傳唱,要求男女青年“行歌做月”時,必唱人口控制歌,確保這一習俗代代延續(xù),傳到每一個后人心田中。同時,寨老們還議定,每半年舉行一次控制生育的盟誓儀式,分別于農(nóng)歷二月初一和八月初一舉行。屆時,全寨男女老少集中到鼓樓邊聽寨老訓誡。凡是要成婚的青年男女都要在儀式上發(fā)誓:婚后生小孩必須按計劃進行,只生兩個小孩。
這一古老寨規(guī),一直沿襲了幾百年,深深地影響著占里幾十代人的生活,使占里人形成了自覺控制生育的習慣,至今還未有人違反過。據(jù)鄉(xiāng)政府的人口數(shù)據(jù)顯示,1951年,占里村總人口為762人,到2000年,全村總人口771人,49年間只增長了9人,人口自然增長率幾近于零。這一現(xiàn)象在人口普遍大幅度增長的年代里,堪稱一大奇跡,因此占里村被譽為“中國人口生育文化第一村”。21世紀后,占里村人口有所增長,至2015年底時達803人,增長原因并非超生,而是由于生活水平與醫(yī)療條件的大幅提高,占里村老齡人口的壽命延長,90歲以上老人在村里隨處可見。
一對夫婦只生育兩個孩子,很容易做到;但是,一對夫婦只生育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卻是很難。然而,占里村卻做到了這一點,全村98%的家庭都只生養(yǎng)一男一女。
我們和占里村的老人們在鼓樓里閑聊時,得知他們都生育有一兒一女,他們的兒子、女兒生的也都是一男一女。一個顫抖著花白胡子、叼著旱煙管的吳姓老漢告訴我們:“多一個男孩,土地就要分成兩份,土地少了,人家就不愿嫁給你。多一個女孩,女方繼承的財產(chǎn)也要分成兩份,兩個姑娘分的就少了,人家就不愿意娶。所以,家家戶戶都只能生育一男一女。”據(jù)這位老漢講,在占里,還有一條規(guī)定很特別:女兒繼承棉花地,兒子繼承稻田。此外,父母還要給女兒一份“姑娘田”,誰家若不給女兒“姑娘田”,不僅會遭人取笑,還會被男方家退婚。在老人的財產(chǎn)繼承上,山林、菜園實行男女對半分成,房基、家畜歸兒子,而金銀首飾、布匹讓女兒帶到夫家。
①占里村民圍著鼓樓聆聽古訓攝影/張琪
②祭祀 攝影/張琪
③占里侗寨“對石盟誓”儀式攝影/吳德軍
在占里,男不外娶,女不外嫁,田土、山林等家產(chǎn),轉來轉去仍在本寨內(nèi)轉。這也許是占里村家家戶戶都要生育一男一女的最初理念。經(jīng)濟結構影響生育形態(tài),生育觀念又反過來決定經(jīng)濟結構。當這兩種思想根深蒂固地生長在人們的心里,人們就要有針對性地作出選擇??墒牵泻⑦€是生女孩,除了科學選擇,絕非人為一般可以決定,占里村如何才達到這樣的平衡?當我們進一步詢問時,老者們略帶羞澀地笑著說:“這是女人們的事情,我們不清楚?!焙髞?,我們找到了村委會吳主任,他家距離鼓樓約百米遠,是一棟干欄式平底木屋,三間兩層,和周邊的住戶沒多大區(qū)別。據(jù)吳主任介紹,占里村家家戶戶都生育一男一女,全得益于祖先們發(fā)現(xiàn)的一種草藥——換花草。據(jù)說,這種草藥是一種生長在山上的藤類植物,葉子細而尖,根部有不同的形狀,如果根部橫著長,吃了可生女孩;若是豎著長,吃后則可生男孩。女人在懷孕前三個月內(nèi)吃這種藥物,就能決定胎兒的性別。占里人對第一胎生育,遵循的是自然法則,順其自然,在生育第二胎的時候才會根據(jù)第一個小孩的性別來選擇生男孩還是生女孩。而“換花草”是決定胎兒性別的關鍵。吳主任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孩,生第二個孩子前三個月,找藥師配了一副“換花草”,就生了一個男孩。如今,女兒14歲,在鄉(xiāng)里讀中學,兒子9歲,正在讀小學。
值得一提的是,單獨服用換花草,它的藥效不大,還得配上七八種其他草藥后,有選擇地去挑村里的井水來泡藥、飲用,方能具有神奇的功效。占里村有兩口水井,雖屬同一水系統(tǒng),但有專家曾檢測過兩口水井的微量元素含量,發(fā)現(xiàn)兩口水井的微量元素仍有所差別,一口水井的酸堿度偏堿性,另一口偏酸性。我們在村子里轉悠的時候,曾見識過這兩口水井,它們位于寨子中間,間隔不過一兩米。兩口水井的背后,人為地雕刻著一根大榕樹,樹下是造型各異的侗家兒女形象,栩栩如生。兩口水井中間,還有文字介紹,左右兩邊各豎立兩塊小石碑,分別寫著“榕樹井男井”“榕樹井女井”五個大字。
“換花草”秘笈,絕非人人都會。目前,占里村除了師傅吳刷瑪(侗音譯)外,便是她的外甥女——接任者吳奶銀嬌(侗音譯)所掌握,她們在當?shù)乇环Q為藥師。按祖先遺訓,“換花草”秘笈只能單傳,傳女不傳男,更不能外傳。吳刷瑪已八十多歲,聽力衰退,自2011年將“換花草”秘笈傳給吳奶銀嬌后,退出江湖,再不過問。吳奶銀嬌是一位健壯的中年婦女。我們向她打聽換花草秘笈時,她明確地說,“藥師”不能把“換花草”秘方向外人泄露,只能配給本村人服用。我們質問“換花草”是否真能決定嬰兒性別時,吳奶銀嬌微微一笑,說:“沒有效果,是不會給人家用的?!彼龑λ幏降男Ч@得很有自信,也告訴我們,每年陰歷八月,她會挑一個好日子到山上采藥,到那時候,草藥長出葉子才能辨認出來。她可以根據(jù)不同配方,配備不同的藥,有的用來平衡性別,有的用來避孕,有的用來墮胎,有的用來預防嬰兒缺陷。
“換花草”是占里村秘不外傳的一種神奇藥草配方,也是占里旅游最為吸引游客的一張名片。對此,有人深信不疑,千里迢迢前來探秘,也有人懷疑它是炒作,或者是一種物化象征,沒有確鑿的科學依據(jù)證明“換花草”能達到?jīng)Q定生男生女的目的。雖然,各家有各家的說法,我們也不敢妄加評定“換花草”的真?zhèn)?。但是,耐人深思的是,占里家家戶戶都生育一男一女,既控制了人口,又維持了人口均衡發(fā)展,維護了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平衡,達到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目的。這就是一個奇跡。而這種樸素的人口控制意識,也讓大自然厚厚地回報了占里村民。據(jù)村委會吳主任說,占里村人均耕地面積一直保持在1.3畝以上,比全縣人均稻田面積高出一倍多,人均占有糧食遠遠高于全縣人均水平。這樣的數(shù)據(jù),對于地處偏遠、耕作方式仍處于農(nóng)耕時代的村寨來說,無疑是最大的幸福。
占里,是鎖在深山里的一顆璀璨明珠,是原生民族生態(tài)文化中不可多得的一塊瑰寶。作為月亮山區(qū)的眾多侗寨之一,占里村像其他侗寨一樣,該唱侗族大歌的時候就唱,該跳蘆笙舞的時候就跳,該過侗年、薩瑪節(jié)等節(jié)日的時候就過。但是,占里村還有一項民俗活動,卻與周邊的侗寨不同。那就是獨特的“集體婚禮”。據(jù)說,這也是祖先控制人口過快增長的一項規(guī)定。
占里青年男女的社交活動十分自由,一般長到十八九歲時,就可以去村里找異性對歌、“行歌坐月”,而且還能做到隨時隨地。因為寨里奉行“男不外娶、女不外嫁”習俗,加上“藥師”的“換花草”調(diào)配男女性別,使寨里男女比例持平,不愁找不到對象,所以占里青年男女都保持著晚婚晚育的習俗,男的一般到二十五六歲、女的到二十三四歲才結婚。村委會吳主任說,在占里人看來,結婚晚就老得晚,早生孩子就意味早當家,早成老人,壽命也就短了?;蛟S因為這種淳樸的生命觀,使占里青年不愿意過早結婚,而生育期的縮短,客觀上也降低了婦女的終身生育率,成為占里控制人口增長的一劑良藥。
占里青年談戀愛不受約束,但是一旦進入談婚論嫁階段,卻身不由己了。占里的祖先規(guī)定,每年正月初五和初六這兩天才可以舉行訂婚儀式,而舉辦婚禮則要等到農(nóng)歷二月十六日或十二月二十六日才能進行,其他日子都不允許結婚。也因為一年中只有兩天時間可以結婚,所以,每到這兩天,寨子上的男女青年雙雙對對結婚,全寨都在舉辦一場“集體婚禮”,熱鬧非凡。占里村以吳姓為主,但青年男女擇偶結婚時,都堅持“寨內(nèi)兜外”式的內(nèi)部婚姻(兜,侗語,指的是按照血緣的親疏遠近結合而成的族內(nèi)通婚集團組織),即同兜不能結婚,即使結婚,也必須三代以上,且絕對禁止姨表婚、姑表婚。這和現(xiàn)今的法律規(guī)定完全吻合。
占里男女青年結婚后,新娘在夫家住上一兩晚,即回娘家居住,“不落夫家”。只有到農(nóng)忙季節(jié)的時候,女方才到夫家?guī)兔Ω苫?,這樣一直堅持到懷孕,或者長到二十七八歲時,才會長住夫家。實際上,占里村女青年結婚,只是舉行一種“進屋”形式而已,她仍被視為娘家一成員,在經(jīng)濟上享有和兄弟們一樣的待遇,還可以積蓄一些“私房權”。吳主任說,這種“不落夫家”的好處是,社會認定她是出嫁了的人,是有夫之婦,這是首要目的。其次,女方還可以在娘家專心紡紗織布,為日后供小家庭穿著之用。占里有習慣性規(guī)定,兒子結婚后,母親不再為兒子提供穿著,全由妻子負責?!安宦浞蚣摇逼陂g,姑娘享有自己的權利和義務,享有參加各種社交活動的自由,如到歌堂對歌、進鼓樓接待外村青年小伙、參加侗戲演出等。
占里村人結婚后,不準離婚。吳主任說,老祖宗在婚姻方面有嚴格規(guī)定,夫妻雙方均不能離婚,特別是有孩子的家庭,更是不能離婚。誰違反了寨規(guī),提出離婚,就要按照習慣法來強制執(zhí)行,罰其稻谷300斤、自釀白酒50斤、肉100斤。所有的這些罰款,全部拿來充公,供全村人吃喝。罰款后再提離婚者,族里有權驅逐其出村外生活。聽著吳主任滔滔不絕的敘述,我心里一直在想,這樣的規(guī)定對下一代來說,或許受益匪淺,然而對感情不和的夫妻雙方來說,也是一種精神上的枷鎖吧。(責任編輯/文風 設計/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