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類文言文的閱讀

李煜暉

一、知人論世是前提

從表達(dá)方式上看，高中教材中的文言文大致有三類：一類以寫人記事為主，如《史記》中的篇目；一類以議論說理為主，如諸子的文章；一類則以抒發(fā)個人情思為主，如《前赤壁賦》《蘭亭集序》等文人佳作。最后一種讀起來很有難度，因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和思想隔膜太深。閱讀此類文言文，首先要做好準(zhǔn)備工作，做到知人論世：了解這個作家，了解他所處的時代背景，和他站在同一話語平臺上，忖想他當(dāng)時的處境和心境，揣摩文章中究竟要表達(dá)的感情。

第一，問一問作者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大部分文人不是職業(yè)作家，他們的生命、生活和政治密切掛鉤?？鋸堻c(diǎn)說，文人即是政客，政客大多數(shù)也是文人。所以，政治環(huán)境對文人情感的影響很大。首先，他所處的國家形勢。拿宋朝來說，北宋文人的思想情感和南宋文人的有很大不同，這是因為時代和國家的形勢讓他們心中的主流情感發(fā)生了變化。其次，他遇到的君主。在君主專制時代，遇上一位賢君、明主，文人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就會好得多，唯才是舉，才盡其用。最后，當(dāng)時的官場環(huán)境。每個時代都有政治事件或運(yùn)動，如李白和杜甫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劉禹錫、柳宗元經(jīng)歷過“永貞革新”……官場環(huán)境的變化，對人的心情影響特別大。為什么“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白居易“潯陽江頭夜送客”，為什么會感覺到“譴謫意”？就是因為他陷入了政治運(yùn)動。

第二，看一看作者的人生境遇?；潞８〕?，在政治運(yùn)動中，他是得意還是落寞，是升官還是貶謫，難道這對他的心情沒有影響嗎？李白得意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失意時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心情很是不一樣。而且，作者自身的生活處境，如有沒有錢花，有沒有固定居所，有沒有親人陪伴，也有一定的影響。蘇東坡寫《赤壁賦》時，經(jīng)過“烏臺詩案”來到黃州，沒有家底，政治失意，再加上生活困窘，這雙重打擊增加了他走出人生困境的難度。

第三，想一想作者一貫的襟懷抱負(fù)。中國古代杰出的文人是有人格、有理想、有追求的。他們這一生，為了崇高的事業(yè)，為了家國的興盛，為了黎元蒼生過上幸福的生活，往往百折不回，奮斗不息，這是儒家思想的寶貴傳統(tǒng)。讀一篇文章，不能只看他寫這篇文章時如何，還要看他一輩子有怎樣的志向，這種志向在文章中有何反映。志向有兩層含義，一是人格追求：希望自己成為什么樣的人，忠信孝悌、禮義廉恥、真善仁美、智勇勤謙，這些傳統(tǒng)美德都可以是作家在人格上追求的目標(biāo)。二是事業(yè)追求：希望自己做成什么樣的事。拿辛棄疾來講，“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因為他想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抗金報國，收復(fù)失地。即便60多歲，還能寫下“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宦海浮沉中，一個人一貫的人格追求和事業(yè)追求，必然影響甚至決定他不同時期的情感走向。

二、情緒變化是線索

情緒和情感是人的主觀對于客觀世界的態(tài)度和反映，但情緒是暫時的，富于變化，而情感則相對穩(wěn)定。愛父母，關(guān)心和孝順?biāo)麄?，這是情感。爸爸批評我們，我們會不高興，這是情緒。盡管暫時不高興，歸根結(jié)底，我們還是會關(guān)心和敬愛他們，這是情感對情緒的支配作用。抒情類文言文，情感往往是固定的，也容易讀懂，而情緒往往敏感而多變，如能夠準(zhǔn)確把握作者情緒的變化，也就抓住了抒情的線索，有助于深入理解作者情感。

情緒變化有哪些具體表現(xiàn)？大體來看，中學(xué)階段遇到的抒情類文本，情緒變化是有跡可循的，第一類是“由喜到悲”，第二類是“由悲到喜”，第三類比較復(fù)雜，經(jīng)歷“喜—悲—喜”這一變化過程。

如何利用這些線索把握文本？至少需要思考三個問題。第一，為什么“喜”，喜從何來？第二，為什么“悲”，悲從何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悲喜之間為何而“轉(zhuǎn)”？

比如，《蘭亭集序》。“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0多位士大夫，都會作詩，交情也不錯，看著“茂林修竹”“崇山峻嶺”，心里高興。所以作者說“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樂的原因和內(nèi)容是很好理解的。讀到文章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他沒樂到底：“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他又悲悼起來。為什么樂，景色好，心曠神怡，品味到大自然的雅趣；為什么悲？想到人生的短暫，修短隨化，終期于盡，自然可悲。難就難在為何由樂轉(zhuǎn)悲？其實，作者有暗示。第一個暗示在“足以極視聽之娛”的“極”字上。物極必反，樂極生悲。人特別高興時，會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希望永遠(yuǎn)這么過下去，但是不可能的，所以情緒敏感的人往往高興到一定程度就會突然傷心，從高興的情緒中抽離出來。第二個暗示更深沉—文學(xué)上叫“興亡之感”。這篇文章是從對物的興亡之感推演到人生的興亡之感。作者說“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這是對物的興亡之感。把這種感覺往人身上推導(dǎo)，結(jié)果會很可怕。人總是要死的，眼前雅集的快樂正如花的綻開，在喚醒對美的欣賞的同時也預(yù)兆著美的凋零，在分享相聚歡樂的同時也正奏響筵席散盡的悲音，在傳遞著生之喜悅的同時也正召喚著死之降臨。在這樣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情味下，渺小的個人又怎能不悲哉、痛哉？

三、抒情路徑是重點(diǎn)

抒情路徑是作者抒發(fā)情感時使用的載體和途徑。

1.借物言情

我們身邊有很多事物，它們本身沒有人類的感情。猿啼不自愁，愁落行人心，是詩人自己先有羈旅之愁才會被猿啼所感染。如果詩人心里輕松暢快，就變成“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同樣的猿啼，詩人借以抒發(fā)完全不同的情感，無非因為詩人自身的感觸不同罷了。王國維講“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柳宗元寫《愚溪詩序》，是借愚溪來言情?！跋m莫利于世，而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予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詩》，紀(jì)于溪石上?！睂τ谶@段文字，有人寫了一段鑒賞的話：柳宗元把愚溪的純潔秀美和自己的高尚情操、文學(xué)才能聯(lián)系起來，把對愚溪不能有益于世的惋惜心情和對自己抱負(fù)不能施展的抑郁情緒融合在一起。他深深感到，能夠賞識這地處荒山野地的寂寞美麗溪水的只有柳宗元，而能夠安慰這懷才不遇、被貶謫到這荒遠(yuǎn)地區(qū)的柳宗元的也正是這溪水。愚溪碰到了最合適的主人，而柳宗元在這里找到了最合適的住所。字里行間，蘊(yùn)蓄著多少憤懣不平的聲音！

這段文字寫得很好。在借物言情的文言文中，物之品性即人之品性，物之際遇即人之際遇。鑒賞這類作品，不妨從所借之物入手，觀察它有什么樣的自然屬性，有哪些特征，有哪些遭遇，再想想這些特征和遭遇與作者本人的性格和遭遇有什么聯(lián)系，自然就能夠深入理解作者的感情了。

2.借景言情

景和物不同：物是一個主體的審美對象，而景是多個物共同組合而成的畫面。讀借景言情的文章，不要只欣賞景有多美，更要想一想景物背后的情感。

《桃花源記》開頭寫道：“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yuǎn)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欲窮其林?！庇袑W(xué)生說，這景色真美，太漂亮了。可是不寫這句話，《桃花源記》一樣存在，直接寫漁人甚異之或漁人沒路走，不小心到了桃花源，不是也可以嗎？為什么非要寫迷人的桃花林？很顯然，這樣的景物描寫，不僅有陳述功能，還有重要的抒情功能，其中包含作者對馬上要出現(xiàn)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桃源的一種欣賞、贊嘆、驚異和喜悅之情。這種感情的表達(dá)如此富有深意：桃花源尚未見到，先看到桃花盛開，這不就是桃源得名的原因嗎？如果不是這樣的令人欣賞、贊嘆和喜悅，它還有尋覓的價值嗎，還能成為精神家園的象征嗎？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對高中生來說，還要加上“道是無情還有情”。

3.含情敘事

敘事，要巧妙地把情感融進(jìn)去。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歸去來兮辭》中有一句話：“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边@句話首先是敘事：坐船回家，如此而已。但感情很深，這是何其逍遙，何其輕松，何其灑脫，何其自在！陶淵明不是第一次坐船，更不是第一次回家，為什么如此尋常的事帶給他如此不同的感受，還煞有介事地寫在詩文里？這是因為“無官一身輕”。不做官了，任何一種尋常的生活都有了自由自在的滋味，這種脫離官場后生命蘇醒的感覺，正是作者通過看似尋常的敘事所要傳遞給讀者的。

4.用典寄托

學(xué)生對此常有畏難情緒。比如，《滕王閣序》：“時運(yùn)不濟(jì)，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币痪湓捴杏袃蓚€典故。馮唐，漢朝人，有才學(xué)，八九十歲還沒有當(dāng)大官；李廣，一生大小70余戰(zhàn)，手下官兵許多封侯了，他還是沒有被封侯。一個易老，一個難封，難與易的這種差異性評價，表達(dá)的是同樣的情感：人生易老，懷才不遇，其中的悲憤不言而喻。有學(xué)生會問，直說不好嗎？直說，也就是直抒胸臆，和用典是有差別的。文人喜歡用典，首先是深沉，直說是缺少同類性的體驗的。其次是典雅，有歷史文化積淀，這種積淀鑄就了文人共同的話語系統(tǒng)。再次是含蓄，有些話不適合直說，通過說別人來說自己，既能達(dá)意，也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當(dāng)然，典故用得不好，也有后遺癥，艱深晦澀即是其一。

5.直抒胸臆

看似簡單，其實也不簡單?！蛾惽楸怼匪瓣悺钡那楹芎唵危鹤婺改昀隙嗖。拔摇钡孟缺M孝后盡忠。這么簡單的意思，非寫那么長，把來龍去脈和內(nèi)心活動直言不諱地告訴晉武帝，這叫“交心”，是直抒胸臆的一種。杜甫《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dú)破受凍死亦足！”這叫吶喊，也是直抒胸臆的一種。

對于直抒胸臆，不能說它太直白不好，也不能說它太直白就好，要看這直白的背后有沒有深沉而強(qiáng)烈的情感支撐。如果有，幾句交心，一聲吶喊，脫口而出，就會感天動地。所以晉武帝被《陳情表》感動了，我們被杜甫感動了。因為人家不矯情，不做作，是真有話想要說，真有情感想要表達(dá)。

四、培育情懷是歸宿

讀懂抒情類文言文，最終目的不是為了考試，培育情懷才應(yīng)該是最終歸宿。

學(xué)習(xí)文言文有三重境界。首先是文字境界。通過疏通文字，掌握文言文的某些語法現(xiàn)象。這是眾多教師教學(xué)的重點(diǎn)，帶著學(xué)生疏通文字，為他們搭建一個文言文知識體系。但只達(dá)到文字之境并不夠，其次是要上升到“文學(xué)之境”，品味它的語言，鑒賞語言之美和形象之美。尤其是抒情類文言文，語言經(jīng)過千錘百煉，蘊(yùn)含著深厚的人生體驗和個人情感，在抒情過程中，每一處景，每一種物，都富有形象美。

然而，文學(xué)之境也不是最終的歸宿，尤其對于抒情類文言文，最后要到“文化之境”去品味作者的思想和情懷及其在中國文化語境下的歷史價值和時代價值。簡言之，用心靈感悟心靈，用智慧吸納智慧，用情懷培育情懷。

古人寫一篇好文章不容易，有感而發(fā)，文以載道。他的文字是從心靈中流淌出來的。如果和文本之間沒有心與心的交流，怎能懂得其中的情感，怎能理解屈原江邊縱身一躍，怎能理解司馬遷就極刑而無慍色，怎能理解杜甫一飯未嘗忘君……

怎么做人，怎么做事，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如何選擇進(jìn)退、取舍、去留？什么時候憂，什么時候樂？什么是輕，什么是重？這都是文化。有了文化，懂了情感，才能開始接受偉大人物的熏陶，才能有自己的價值判斷，有自己的情懷。

今天的社會，不缺多愁善感之人，不缺腦子聰明的人，真正缺少的是有廣闊胸懷、激昂情感、遠(yuǎn)大理想、崇高追求的人。他們知廉恥，明是非，懂善惡，有骨氣，能夠腳踏實地付諸行動。祖先留下的寶貴財產(chǎn)，如不用來培育青年的情懷，實在是入寶山而空回，是對文化遺產(chǎn)的浪費(fèi)，也是對祖先的不敬。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xué)第二附屬中學(xué)）

責(zé)任編輯：孫建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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