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邊的詩人

南方周末記者朱又可 翻譯 梅丹理、黃少政 南方周末實習生 林昭儀

南方周末記者朱又可 發(fā)自青海

翻譯 梅丹理、黃少政

南方周末實習生 林昭儀

來自17個國家的詩人，看到了綠色的黃河。在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的河曲草原上，黃河完全不是蘭州以東泥漿般的模樣。正逢河南蒙古自治縣那達慕大會，詩人們和牧民擠在一起看賽馬。專門搭建的能容納七十人的“可汗”大帳里，英語、葡萄牙語、西班牙語、法語、德語、挪威語、阿拉伯語、印度馬拉雅拉姆語、漢語和藏語，交替朗誦詩歌。

“我承認，人類對你的傷害是深重的，當我望著斷流的河岸，以及你那遭到污染的身軀，我們的懺悔充滿著悲傷?！敝袊骷覅f(xié)會副主席、詩人吉狄馬加是“中國瀞度·青海國際詩人氈房圓桌會議”的發(fā)起人。兩年一次的圓桌會議，已舉行到第三屆，這次的主題是：“水、河流：人類的生命之源與詩歌”。

黃河支流澤曲河的源頭在曲海村，不到十米的距離內(nèi)，分別從地下冒出一股天然礦泉水和一股天然蘇打水。泉水中漂著少量雜物，但詩人們還是一個一個用瓢舀出泉水暢飲?！拔蚁氲搅宋业墓枢l(xiāng)正遭受污染的亞馬遜河?！迸娙朔鹄饰魉箍ㄕf，“清澈的泉水是人類的起源，也是詩歌的起源?！?/p>

現(xiàn)在巴西圣保羅大學讀博士的佛朗西斯卡最近訪問亞馬遜州，看到種植園主為發(fā)展畜牧業(yè)，大量砍伐熱帶雨林、污染亞馬遜河，她感到不安?！皝嗰R遜河對于巴西，就像主動脈。整個亞馬遜河流域330萬平方公里的熱帶雨林，也是世界的肺?！?/p>

用馬拉雅拉姆語寫作的印度女詩人薩維特里·拉吉萬，走近江河源頭如對神明，她也想到了自己家鄉(xiāng)恒河不太樂觀的情形。她住在恒河一條支流邊自己建造的木屋里，和研究并信奉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丈夫不同，她是印度教徒。印度教徒死后會在恒河里“水葬”，而拉吉萬認為，這是對恒河的污染?！拔掖蛩憔璜I遺體用于醫(yī)學解剖?！彼f。

多瑙河曾是一條邊境線

“1997年前我沒見過多瑙河，因為流經(jīng)布加勒斯特的河被蓋住了，從地下管道中通過?！绷_馬尼亞詩人彼得·斯拉格1960年出生于多瑙河邊的布加勒斯特。流經(jīng)九個國家的多瑙河在羅馬尼亞境內(nèi)有1100公里，但他的童年沒有見到多瑙河，“能見到的是一個個的小水潭，看不到河的流動。”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多瑙河是一條可以跨越的邊境線，有人從那里逃走了，有人挨了槍?！北人估翊笕龤q的哥哥就是從多瑙河逃出的，那年哥哥去了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讀國際關系?，F(xiàn)在哥哥是美國一家投資基金的副總裁。

受哥哥的牽連，斯拉格在羅馬尼亞的14個城市找不到一個文學編輯的職位，最后在一個小城市的鋼鐵廠找到了一份科技翻譯的工作。他曾在全國大學生德文競賽中獲得第四名，政府要吸收他加入特工系統(tǒng)，他拒絕了。斯拉格現(xiàn)在是羅馬尼亞作家協(xié)會翻譯部主任。

斯拉格的父親I.M.斯蒂芬是羅馬尼亞著名的科幻小說家和科學史家，出版了七十本書。1950年后，父親失去職位，開始寫科幻小說。他擺脫了一般科幻小說離不開政治的套路，作品被翻譯成德文、俄文、匈牙利文，賣了25萬冊。

父親寫《羅馬尼亞科學技術史》，沒有寫當代科學家。寫當代科學家，就無法避開當政者。當局問，為什么不寫當代的科學家？父親說，因為歷史上很多科學家被埋沒了，他要還他們一個公道。

國家科學院院長去世，黨主席在選新院長的會議上說，我榮幸地推薦一位院長人選，就是總統(tǒng)夫人。一位90歲的院士站起來說，我以為這是科學院，沒想到它是喜劇院。之后，科學院的預算被削減了80%，書籍停止出版，一直到1989年底沒有選一名新院士。斯拉格說，這些都是父親的親歷。

多瑙河的羅馬尼亞河段曾經(jīng)污染嚴重。酸雨化合物流入河流，導致整個羅馬尼亞地區(qū)的葡萄品種幾乎消亡。養(yǎng)牛場也是河流的污染源之一。1990年后，歐盟援助了約10億歐元，要求羅馬尼亞政府采取措施恢復多瑙河的環(huán)境，很多小鎮(zhèn)都有了凈化水廠。但目前還有40%的小村鎮(zhèn)沒有凈化水廠，發(fā)洪水的時候，淺井的水不能喝。

孤獨中的我，寫作就像藥

和斯拉格一樣，塔里克·艾爾塔也是多瑙河上的詩人。但他的原籍是埃及，在尼羅河邊成長，25歲他離開尼羅河，到了多瑙河邊的維也納。

“我的童年是瘋狂的?！卑瑺査錾陂_羅附近古老的太陽城。在地中海邊，能看到三種不同的景色：金色的沙漠，綠色的地中海，古老的城市。大人睡午覺的時候，他偷偷去海邊游泳。短褲弄濕了，擔心爸媽發(fā)現(xiàn)，就放在馬路上讓過來過去的汽車輪胎把短褲滾干，干了的短褲飛了起來，但變得黑乎乎的。

小姨給他五塊錢，讓他去理發(fā)店理發(fā)，他和哥哥在街邊花一塊錢理完了，用余錢去租單車騎。回到家頭發(fā)亂七八糟，因為街邊攤剪得一點也不專業(yè)。小姨一手拎著哥哥一手夾著他，把他們“押”回去，攤主特別善良，知道他們干了什么，就給他們免費剪好。

1985年，他申請到維也納的大學讀金融和社會學碩士和博士，學費全免。剛開始生活拮據(jù)，在多瑙河邊散步不要錢，他一圈一圈地走，從那時開始寫短篇小說和詩歌。

他找了份賣報紙的工作，每天干五個小時，掙很少的錢，還錯過很多課。他還做過電視臺廣告推銷員、導游，教新來的阿拉伯國家的人租房等生活經(jīng)驗?！皩陋氈械奈?，寫作就像藥一樣。”倫敦的一本文學季刊發(fā)表了他用阿拉伯語寫的一個短篇小說，編輯想要他更多的作品，他把全部的小說寄去了。“我一年都不用工作了，就吃稿費?！?/p>

艾爾塔的小說寫的都是移民歐洲的阿拉伯人受到的種族歧視，盡管他本人沒有直接受到這種歧視。戰(zhàn)爭和軍火生意使敘利亞人離開家園?！皻W洲很多人愿意幫助他們，也有些人特別恨這些難民?！?008年，塔里克·艾爾塔被任命為“歐洲跨文化對話年”的奧地利大使，并獲得奧地利共和國國家榮譽勛章。

“多瑙河也是我的一個重生。作為水，尼羅河和多瑙河是一樣的；文化不同，人性卻是一樣的?！卑瑺査f。

你不能在他身上挖一塊肉

青海詩人梅卓2016年去了玉樹地區(qū)可可西里的曲麻萊縣四五次，考察野牦牛的生存環(huán)境。從1991年開始，梅卓每年到玉樹待很長時間，等于她選的鄉(xiāng)下“創(chuàng)作基地”?！艾F(xiàn)在雪線上升，野牦牛的整個生存環(huán)境惡化，青藏高原純粹的野牦牛只剩下一萬五千頭。”

梅卓的老家在化隆回族自治縣半農(nóng)半牧的藏族聚居區(qū)，老家的小河最終流入黃河的重要支流湟水。藏人崇神山敬圣水。梅卓說，神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山神的頭發(fā)和皮膚，不能隨便動它，就像人一樣，你不能隨便去拔掉他的頭發(fā)，在他身上挖一塊肉。

青海湖是藏族人的圣湖。藏族人不會下到青海湖里游泳，也不吃湖里的湟魚。1960年代大饑餓時期，青海湖養(yǎng)活了周圍幾十個勞改農(nóng)場的人。梅卓的母親那時在海北州的剛察縣當副縣長，覺得吃飯是頭等大事，但牛羊那時是集體財產(chǎn)，不能殺，她就讓人打魚分給牧民，牧民當面不拒絕，轉(zhuǎn)身悄悄扔了。

“藏區(qū)長久以來的神山和圣水的觀念，無形中保護了自然。”梅卓覺得很神奇，凡是藏區(qū)封的神山圣水，現(xiàn)在也證明了物產(chǎn)特別豐富，要么有金礦，要么有玉石，要么有藥物。玉樹最大的神山尕朵覺吾，在格薩爾王的史詩中，就是格薩爾王的黃金寶庫。現(xiàn)在地質(zhì)勘測證明它是青海最大的金礦。流經(jīng)山下的色曲河，過去都可以直接撈到金子。1980年代以后金礦曾被大規(guī)模開采，近幾年禁采了，因為金礦在三江源保護范圍。

藏族人都養(yǎng)藏獒，就像家庭成員一樣，殺藏獒、賣藏獒在過去是不可思議的，但現(xiàn)在有的年輕人就覺得用藏獒換一輛汽車挺好。玉樹江都寺神山的蟲草特別好，挖蟲草時會把草皮挖起來，恢復草場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現(xiàn)在政府推行“復坑工程”，用草皮填上挖的坑，努力恢復生態(tài)。

玉樹地區(qū)農(nóng)牧局的家養(yǎng)牦牛的“復壯工程”吸引梅卓一次次往那里跑。家養(yǎng)牦牛幾代之后品質(zhì)退化，個頭小，產(chǎn)奶量、產(chǎn)子量減少，免疫力下降?！皬蛪压こ獭?，就是在交配季節(jié)，讓野牦牛入群，生的下一代就叫“野血牦?！薄蛪训年笈r格翻倍，牧民放牧的牦牛數(shù)量少了，收入?yún)s增加了，還減少了人手的需求，孩子可以去鄉(xiāng)上和縣上的寄宿學校讀書。

“我不能幫他們什么，就用一支筆呼吁一下。”梅卓最近在可可西里野牦牛無人區(qū)采訪了一個牧人。他就要遷出來，但之后生計如何還未確定，她希望對搬遷的牧民有周到的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