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歐美丈夫
我在荷蘭有個同胞好友。她住在阿姆斯特丹,上海人,作家。十幾年前有一次,我打電話給她,請她和幾位中國留學生來我家玩。她欣然接受邀請,不過她問,能帶她丈夫路達雅一起來嗎?我一愣,因為她丈夫是美國人,在阿姆斯特丹大學教授人類學。幾位華人從荷蘭東南西北百里迢迢來到我在海牙的家,就是為了找個機會一塊兒說說中國話、喝喝中國茶、吃吃中國飯、背后議論議論紅毛番多么一根筋不轉彎死心眼。要是來一個美國人攪局,我們又得說英文或荷蘭文,一般外國鬼子又不吃辣不吃這個不吃那個的,這聚會還有啥意思?好友聽我在電話里半晌不言語,便安慰我道,沒事的,他不參與我們的談話。他會靜靜坐在一旁看書,我們該說啥說啥、該做啥做啥。
這位人類學家還真像我的好友所說的那樣,來了以后就知趣地到屋角找一張沙發(fā)坐下來,手捧一本不知是啥書,任憑我們幾個女人一臺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他照樣勝似閑庭信步,一心只讀圣賢書。直到我后來在一旁看不過去了,故上前跟他沒話找話,英文叫small talk。這下可好,我剛聽他說了幾句話,就暗下定決心,將來有機會一定去拜訪他。因為他知識淵博、談吐高雅、氣質非凡,哪里只是人類學家?分明也是哲學家、歷史學家嘛。
后來我又認識了幾位和歐美男人結婚的中國知識女性,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們像串通好了似的,都是走到哪兒就把先生帶到哪兒。先生們也習慣了,太太與其中國朋友嘰里哇啦說中文,他們便乖乖坐在一旁聽天由命。誰讓他們當初心兒跟著眼兒走,愛上苗條婀娜的中國女人來的?現(xiàn)在他們就得面對既成事實:中國太太老在荷蘭人堆里生活和工作,寂寞死了,所以時不時地要和華人同胞們敘敘舊,否則會瘋掉的。愛屋及烏嘛,歐美丈夫愛中國太太,就得忍受太太及其朋友們說“鳥語”。
集思廣益
不過后來倒也一直沒有拜訪他的機會。話說過了十幾年之后的不久前,我在國內(nèi)媒體得知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2》上演的消息,感慨萬千。不是說我對這電影有什么特殊的興趣。我這人怪,中國林林總總的那么多女影星中,就欣賞兩位實力派的,一位是鞏俐,一位是湯唯。湯唯因當年演《色戒》而多年失去上銀幕的機會?,F(xiàn)在她又能公演了,我為她高興。而在此之前,我一直為她而傷心。都什么時代了,還男尊女卑?要說一脫成名,男主角也脫了,編劇導演更脫離不了干系,既然追究責任就該讓整個劇組的男男女女齊刷刷出來排排站,這才公平合理、男女平等,男人頂住一半天、女人頂住另一半天。為什么偏偏只拿湯唯一個人治罪?
并且,我認為,湯唯作為演員只是電影的一個符號。劇本怎么寫,她就得怎么演,導演怎么說戲,她就得怎么做戲。她能自作主張,抗劇本的旨、抗導演的旨嗎?誠然,她可以選擇不演這部片子,但我猜想,她不一定意識到這部片子不僅脫了衣,而且陷入了人類認知的困境。我甚至認為,編劇和導演也不一定全面認識到這一點。因此,要追究責任的話,應先集思廣益,從我們大家共同探討這個認知困境開始,直到達到共識,我們大家好一起走出此認知困境。
我意識到此認知困境,還要感謝我那位好友的美國丈夫,阿姆斯特丹大學的人類學專家路達雅。兩個月前,由于一個偶然機會,我終于實現(xiàn)了十幾年前的愿望,采訪了他。按照他的要求,我列出了采訪問題并通過郵箱寄給他。路達雅進行了筆頭回答,并寄給我了幾篇他的學術論文。
我在北大是讀英美語言文學的,但在荷蘭時間呆長了,都忘了英文有多美。所以當我突然讀到路達雅的論文時,眼前一亮。他不但見解獨特、筆鋒犀利,而且文字優(yōu)美,堪與文學作品比肩。英文不愧是被世界上無數(shù)文豪筆耕過的文字,越耕越精、越耕越細、越耕越美,就連路達雅這位人文科學學者把玩語言的能力都比不少荷蘭文學作家高出一籌。言歸正傳,路達雅的一篇文章嚴重質疑上世紀下半葉在西方流行的“道德相對論”。他引用了其他學者的話:道德相對論是個悲劇。路達雅所質疑的道德相對論使我意識到為什么當初看《色戒》時,一邊感動流淚,一邊憂心忡忡。原來這與此電影所陷入的人類認知困境有關。其實,《色戒》所體現(xiàn)的此種困境已被之前不少西方小說和電影所詮釋,比如上世紀90年代風靡西方的小說及同名電影《英倫情人》。
走向共識
這兩部電影都演繹了一個困惑:愛情和祖國,孰重孰輕?個人幸福和保家衛(wèi)國,選擇哪個?人性和道德,誰最有發(fā)言權?雖然《色戒》沒有過多筆墨歌頌女主人公對漢奸的愛戀,但在光影變幻之間不乏對這雙情侶無望之愛的惋惜。《英倫情人》的主人公為了營救心儀的女人而向納粹提供地圖,影片質疑道德準則、疆土界限,傾向于愛情至上、人性至上。
這種題材的電影直接或間接地反映了西方上世紀下半葉流行的道德相對論。難怪常言道,藝術和哲學是孿生姊妹。道德相對論認為,每一個群體甚至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道德只有差異區(qū)別之分,沒有高低好壞之分,也就是說,沒有絕對的道德。比如,印度過去有個殉夫習俗,丈夫死了,妻子要陪同火葬,與亡夫同歸于盡。不管那亡夫(如果他生前腰纏萬貫的話)有多少位妻子,不管那些妻子們還多么年輕健康,不管她們的人生道路本來還應多么漫長,都一把火,照燒不誤。道德相對論認為,如果印度人公認這天經(jīng)地義、沒啥殘忍的,那這就是他們的道德,那這就是道德的,其他國家或民族無權評判或干涉,即使這不合它們的道德。
再比如,在二戰(zhàn)中,納粹認為雅利安人對動物的態(tài)度是正確的,雅利安人對猶太人——人類動物 (human animals)的態(tài)度也是正確的;雅利安人的職責就是保護自己民族血統(tǒng)的純正和千秋萬代,所以消滅猶太人不僅是道德的,而且是納粹的職責。
路達雅筆頭回答我的采訪問題時寫道:世界上沒有統(tǒng)一的道德,但有統(tǒng)一的知識(比如物理學、生物學、化學等,在我看來,也應包括做人的知識——本文作者注)。當納粹侵略踐踏其他國家時,奮起反抗、保衛(wèi)疆土,這是被侵略國家及其國民應該知道的知識,而且是常識和良知。如果我們否認這種知識的統(tǒng)一性,而認為我們作為國家、民族或個人可以根據(jù)自己情況而自造知識、重塑良知、改裝良心,比如因為自己愛上侵略者或漢奸便可以與敵為友,比如因為侵略者能幫助自己援救心上人便可以出賣情報,那就是道德相對論?!队惽槿恕泛汀渡洹返闹魅斯兔媾R此道德悖論的挑戰(zhàn),他們在良知和愛情之間徘徊不定,在自責和情欲中不可自拔、痛不欲生,最后害人害己。
這也許就是路達雅在他的文章中援引那句話的原因之一:道德相對論是個悲劇。為了一時快樂和個人情感而無視保家衛(wèi)國匹夫有責的常識和良知,能心安理得嗎?能長久幸福嗎?沒有了國,家在哪里? 沒有了家,個人在哪里?沒有了皮,毛長在哪里?路達雅援引這句話的原因之二也許是,道德相對論貌似高深莫測,其邏輯貌似堂而皇之,但其作用好似催眠術,它羅列感人至深的實例,曉之以情,動之于偽理,簡稱催情。
道德相對論于上世紀下半葉以至本世紀初在西方席卷了學術各界,當然也影響到了文學藝術影視界。以上電影的例子是我意識到的,大概還有很多我沒意識到的,我還需細心觀察,這樣才能把自己潛意識覺得不對勁的東西提高到理論層面,來與大家共同思考和探討。由此可見,《色戒》所演繹的某些思想和情緒不光是劇本、導演和演員的責任,也是我們大家都應關心和警惕的。我希望能再次采訪路達雅,進一步了解道德相對論對西方各界的影響,尤其是其細雨潤無聲的影響。微妙且飄忽不定的影響通常更有殺傷力。而任何影響都不只限于其發(fā)源地,它會隨著風隨著水隨著人,以文學藝術影視娛樂游戲商品等形式周游列國、游說四方、潛移默化。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